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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曾太医等候在仙居殿后的偏殿里。陈弘志将裴玄静带进去后,便知趣地退出帘外。

        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曾老太医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了。他和蔼地端详着裴玄静,微笑着问:“炼师有疾乎?”

        虽然满腹心事,裴玄静还是被这位慈祥的老人家逗笑了,柔声回答:“我却不知自己有疾否,还请老神医诊断。”

        曾太医却叹了口气,从檀木医箱中取出一张粉笺,放到了裴玄静的面前。

        “炼师之疾,此方可医。”

        她轻轻地捧起粉笺,像捧起一对蝴蝶的翅膀。不敢用力,怕它会碎;又不敢松手,怕它一下便飞得没了踪影。

        熟悉的潇洒字迹,宛如他的笑脸活脱脱地再现在她的眼前。

        裴玄静盯着看了很久,直到曾太医又将一整沓粉笺递过来。

        她抬起头:“全都在这里了吗?”

        曾太医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就是王皇太后让宫婢请崔淼写的药方了。那么说,王皇太后收集的药方,最终还是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崔淼死于王皇太后和皇帝的共谋,裴玄静的这个推断,终于得到了证实。

        曾太医咳嗽一声,道:“关于这些方子,我有一个故事,裴炼师想不想听?”

        “老神医请说。”

        “其实,这些方子都是老夫的家传。”

        “您的家传?”裴玄静抬起眼睑,双眸幽深如潭。

        “我家世代为皇家御医,早自前朝大隋起,我家中积累的药方便为皇家所独有,从不流于民间,这些方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曾太医苍老的目光中含义隽永,不可捉摸,“可是,大约在三十年前,它们被偷偷地带出了皇宫。”

        “哦,发生了什么事?”

        “由这些方子辑录编成的方书仅两册。一册保存在太医院,钥匙由我掌管;另外一册在尚药局,钥匙由内给事公公亲自保管。许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三十年前,哦,确切地说应该是贞元六年,那一次我到尚药局去修书,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裴玄静问:“修书是什么意思?”

        “方子会根据使用的效果不断地调整,如果一味拘泥,就不能累积经验,达到最好的疗效。所以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将方书重新修订一版。因为我日常在太医院中供职,所以太医院里的方书我是随时修改的。而尚药局中的方书,每年只修一次。贞元六年元月中的一天,我到尚药局去修方书。由于前一年中方子的修改较多,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方书时,我独自一人关在屋中,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我感到有些困倦,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哦,恰好前一天晚上宫中有位嫔妃突发疾病,我忙了一整夜,所以身体很疲惫……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来送饭的内侍敲门将我惊醒。当我醒来时,突然发现面前的方书少了一份。”

        “少了一份?”

        “对。去尚药局修方书时,我随身带着太医院已经修改好的方书。一边抄录,一边核查,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所以在我睡着之前,桌上摊开着两卷方书,可是等我醒来,却只剩下一卷刚修了一半的方书,我从太医院带来的已经修好的方书却踪迹皆无了。”

        裴玄静盯着曾太医:“您仔细找了吗?”

        曾太医苦笑道:“当然,恨不得把每块地砖都翻过来。”

        “所以……”裴玄静斟酌道,“是有人把方书偷走了?”

        “只有这个可能。于是我赶紧请来内给事公公,在尚药局中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却一无所获。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将方书重新抄了一份,凭记忆补充修订,再交予尚药局严加保管。最终,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裴玄静追问,“难道没有上报吗?”

        “唉,如果上报的话,肯定又要弄得沸沸扬扬,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牵连到尚药局的一干人等。所以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之后,决定把此事压了下来。”

        裴玄静沉默片刻,问:“王皇太后怎会熟知这些方子?”

        “因为——拿走药书的正是王皇太后的贴身婢女。”曾太医长声喟叹,“当时,先皇尚在东宫为子。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王良娣,也就是后来的王皇太后常向太医院讨要方子,为太子补身。那次王良娣得知我到尚药局修方书,便遣她身边的一名宫婢到尚药局来取方子。尚药局位于太极宫中,和东宫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让宫婢过来十分方便。”顿了顿,曾太医又用强调的语气说,“那天,只有这名宫婢来过我修方书的房间。”

        “既然如此,为何不招那名宫婢来盘问呢?”

        “裴炼师应该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吧。彼时,我与内给事公公商议了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东宫求见太子,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太子殿下闻言十分震惊,待要召唤那名宫婢盘问时,才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逃跑了?”

        “对,衣服细软都带走了。可不是逃跑了吗?”

        裴玄静皱起眉头:“逃出宫有那么容易吗?”

        “裴炼师有所不知。大明宫戒备森严,要逃走自是不可能的,但东宫就不那么严格了。先皇仁慈,在他为太子的那些年里,东宫的内侍宫女们过得都很舒服自在。”

        半晌,裴玄静道:“所以,曾太医的祖传方书被这名东宫婢女偷走,算是坐实了。”

        “还能是谁呢?”曾太医反问,“太子殿下本要把责任担起来。但我和内给事公公都考虑,此事说大不大,何必再闹得满城风雨呢?况且方书流入民间,能够造福百姓,其实不无裨益。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太子殿下提议,还是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太子殿下也就应允了。再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掉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记得,那个宫女姓崔。”

        裴玄静本来在垂首思索,听到曾太医的这句话,她的睫毛微微一颤,抬起脸来:“请问曾太医,这名崔姓宫婢懂医术吗?”

        “那怎么可能?”

        “也就是说她不懂。那她如何知道这卷方书珍贵,会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偷呢?”

        “……应该是有所耳闻吧。”

        “可是仅凭耳闻,又没有医术学养的底子,她怎么看懂以特殊规则秘写的方书呢?”

        曾太医一愣:“以特殊规则秘写?裴炼师的话,老夫不太明白。”

        “您不明白。”裴玄静点了点头,又问,“曾太医认识贾昌吗?”

        曾太医再一愣:“哪个贾昌?哦……裴炼师是不是说那个,曾为玄宗皇帝驯鸡的贾昌?”

        “正是。”

        “倒是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好像听说,贾昌几年前就死了。”

        “对,就死在春明门外,先皇为太子时替他造的院落中。”

        曾太医疑惑:“裴炼师提起此人是因为……”

        “不为什么。”裴玄静回答。

        曾太医已经把他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或者说,他只被允许知道这些。他的任务就是如此简单,而且可笑。当然,对于皇帝布置的任务都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完成,不管有多么简单,而且可笑。

        裴玄静行礼:“多谢曾太医为妾诊病,辛苦了。妾告辞。”她不理会曾太医惊诧的目光,起身向外走去。

        “裴炼师,裴炼师!”陈弘志又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追上裴玄静。

        裴玄静停下脚步:“陈公公,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弘志欲言又止。

        看着他扭捏的样子,裴玄静微微一笑:“烦请陈公公转告圣上,今后就不必让曾太医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撒谎了。叫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

        “撒谎?”

        “难道不是吗?”裴玄静冷然道,“另外还请陈公公转告圣上,我与圣上谈的条件,是他自己答应的。君无戏言。当然他是天子,假如他想反悔,谁也奈何不得。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却企图以谎言来搪塞于我,实在有失身份。”

        陈弘志听得瞠目结舌。

        “请陈公公将我的话,都如实据报圣上吧。”

        陈弘志说:“裴炼师,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嘛!”

        裴玄静嫣然一笑:“也对,是妾唐突了。那陈公公就对圣上说,是我不识好歹吧。”

        如果崔淼的母亲仅仅是偷出医书的宫婢,那么王皇太后在认出崔淼后,最合理的反应是对他说明实情,命他交还方书或者干脆把他召入太医院中,岂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哪里用得着遣人暗示他逃走,还威胁说否则就会有杀身之祸!大唐自建国以来,不论皇家内部的斗争多么惨烈,对待普通百姓却一向通情达理,具有皇室的高贵气度。况且,崔淼是死在叔父箭下的。若非崔淼的生死关乎到大唐乃至皇帝的安危,以叔父的为人,又怎可能滥杀无辜?

        曾太医的叙述本就破绽百出。而且,他既不知道方书是以特殊规则秘写的,也不知道方书与贾昌有关系,更不知道崔淼是随了养父才姓的崔,而非母亲。所以综上种种,只能使裴玄静得出一个结论:他所说的统统都是谎言。

        她转身又走,陈弘志再次追上来。

        “裴炼师,”他说,“咱家不知炼师和圣上之间有什么约定,但我知道,人再强强不过天去。咱家是觉得,假如炼师错过了这次机会,依照咱家对圣上性子的了解,只怕炼师这辈子都别再想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见裴玄静没有立即反驳,便继续道:“炼师在宫里已经待了两年多。只要圣上愿意,可以让炼师就这么一直待到死。炼师以为,这样值得吗?”

        像所有的阉人一样,陈弘志的嗓音女里女气的,但他说的内容相当冷静,没有半点感情色彩。

        “不论炼师想做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光这么待着,恐怕不行吧。在咱家看来,如今圣上算是给了炼师一个台阶下,炼师还是别太较劲为好。只有抓住这个机会,炼师才能再见到圣上,也才有可能离开大明宫。您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大明宫深邃的夜色中,裴玄静的双眸如晨星般明亮。远处,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正在渐渐黯淡下来,快要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了。

        陈弘志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裴玄静说:“那就烦请陈公公去回圣上,说我想保存那些……写着方子的粉笺。”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陈弘志的眼睛一亮:“好,我这就去为裴炼师恳求圣上,请他开恩。”又欣喜地补充了一句,“这下可好,咱家总算能向圣上交差了。”

        这突然表现出来的单纯喜悦令裴玄静很意外,她发现,陈弘志就像随身携带着许许多多的面具,根据需要,随时可以拿一个出来换上。而一旦戴上某个面具,他就从内而外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裴玄静想了想,问:“陈公公可知,圣上怎么又会想起玉龙子之事?”

        “玉龙子?”陈弘志瞪大眼睛。

        “难道圣上不是要我寻找真玉龙子的下落吗?”

        “哦,不是不是。”陈弘志摇头道,“圣上倒是没有对我提过。不过据咱家猜想,圣上这次想让裴炼师查的案子,应该与佛骨有关。”

        “佛骨?”

        第二天,陈弘志的话就得到了证实。他来到玉晨观中,给裴玄静送来了一个锦匣,崔淼书写的粉笺整整齐齐地叠放其中。裴玄静百感交集地接过锦匣,就在这一瞬间,她心中的仇恨似乎略有松动。

        没错,她用索取粉笺的方式向皇帝表示了屈服,但他仍然可以拒绝,毕竟,他才是至高无上的。他们之间不存在平等,就像他允许她谈条件一样,根本上还是他在施恩于她。裴玄静当然明白,一切恩典都不是无缘无故的,皇帝在要求她的回报。一案后,皇帝最后一次在清思殿上召见裴玄静时,她强硬地拒绝再为皇帝效劳,除非皇帝将崔淼的身世之谜交给她。现在,皇帝果然给出了崔淼身世的谜底,尽管对裴玄静没有丝毫说服力,但粉笺却实实在在地打动了她。

        从收下锦匣的这一刻起,裴玄静又要为皇帝办案了。

        此番攻防太过微妙,竟使人产生了心有灵犀般的错觉。不,裴玄静在心中冷笑,她对皇帝的睿智了解得越多,就越对其人感到厌恶。这是一种掺杂着恐惧和仇恨的厌恶。裴玄静觉得,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和提防,会使一颗心蒙尽污秽,让人再也看不透他的本质。而那里面的伤口,因为牢牢封闭且得不到医治,正在无可挽回地腐烂吧。

        “谢圣上隆恩。”裴玄静对陈弘志道,“也要多谢陈公公。”

        “好说。”陈弘志笑容可掬地说,“那么,就请裴炼师开始办案吧。”

        满面愁容的京兆尹郭鏦从门外走进来。

        果然不是离合诗或者玉龙子的案子,裴玄静暗暗松了口气,但紧接着,郭鏦的话又把她的心提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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