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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正月的风,从北面刮过来。高高在上的清思殿,无遮无挡,任凭寒风肆虐。站在殿前的御阶上,即使阳光刺眼,依旧冻彻骨髓。

        高处不胜寒。

        这里会不会是大明宫中最冷的地方?裴玄静想,应该是全长安最冷的地方吧。

        但也一定是视野最开阔,景色最壮观的地方。正值严冬,长安城的上空覆盖着一层清晰的寒气,使千家万户如同沉没在海面之下。从这里看不到人烟和牲畜,生命偃旗息鼓,尘世的喧嚣亦不可闻。眼前的这座迷城仿佛是凝固的雕塑,很久以前就存在着,很久以后也会存在着,唯有你我已经消失,永远不会再来。

        最好如此。幸亏如此。

        “裴炼师,圣上正在小睡。”陈弘志缩着脖子,闪现在她的面前,“不能见你。”

        “我有急事、要事!”

        陈弘志赔笑:“天大的事儿也不行。”

        “如果是和吐蕃人质,和金仙观有关的事呢?”

        陈弘志的眼皮跳了跳,道:“圣上服丹以后,必须小睡半个时辰。若被吵醒,定然大发雷霆。这种时候不管回什么事儿,圣上都没好气,说不定就要了我们的命。炼师觉得合适吗?奴婢的命虽卑贱,好歹也是一条命啊。”

        裴玄静无话可说。幸好郭鏦已经赶去地牢了,自己尚可等待。

        陈弘志又殷勤地说:“外头冷,裴炼师随我到偏殿里等候吧。”

        “那他呢?”

        “他?”陈弘志跟着裴玄静的目光望去。

        清思殿前的空地上,孤零零地跪着一个人。寒风鼓荡起他的衣袂,裹在紫色官服中的身躯瘦骨嶙峋。

        裴玄静问:“他是谁?为什么跪在这里?”

        “他是司天台监李素大人。裴炼师不认识吗?”

        “听说过。”

        陈弘志“哼”了一声:“从早上起跪到现在咯。圣上都说过了不追究,让他回家去。可他就是跪在那里不动,非要见圣上不可。咱家也没有办法赶他走啊。”

        “我去看看。”裴玄静朝李素走去。

        陈弘志亦不阻拦,只在御阶上默默凝望她的背影,目光晦涩。

        到了跟前,裴玄静便发现陈弘志所言不虚。李素显然已经跪了很长时间,整张脸都冻成了青白色,胡子和眉毛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呼啸的寒风鼓动紫袍时,带出猎猎之声,好似有数不清的冰碴正在破碎。

        司天台监笔直地跪在那里,就像一根冰柱。如果不是双眸中仍透出微弱的光,说他是个死人也不为过。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骷髅。

        绝食数日之后,波斯人的隆鼻凹目更加突显,皮肤薄如脆纸,骨头仿佛要从下面刺出来,触目惊心。

        “李大人。”

        裴玄静连唤了几声,李素的双眸兀自凝然不动,好像也冻僵了。

        “没用的。”陈弘志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还是随我进殿避寒吧,裴炼师。”

        裴玄静失望地转过身去,忽然,她听见有人在说话:“你是谁?”

        她猛回头,惊讶地看到波斯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我是裴玄静。”

        “裴玄静?”李素喃喃,“真的是你……”

        裴玄静有些纳闷,李素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她说:“请李大人随我到偏殿暂坐,有些话我想问一问李大人。”

        裴玄静伸手去扶李素,却像触到了一块冰。她一愣,又听李素在问:“裴玄静,你是裴玄静?”

        “我是。”

        “李长吉?你与他成婚了?”

        裴玄静大惊:“长吉?李大人缘何提到长吉?”

        “果然是你……”李素居然“呵呵”地笑起来,已然冻僵的面皮扯得七歪八扭,看上去极度狰狞。

        裴玄静的震惊无以言表。短短几天中,已经有不同的人向她提起长吉,而且每次都带着诡谲的表情欲言又止。裴玄静实在不能容忍,自己心中最神圣的情感和最美好的人,被一次次用这么怪异的方式提起,仿佛在说一桩黑暗恐怖的异事。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亵渎,要说就说个清楚!

        裴玄静正色道:“是的,我是李长吉的妻子。不知李大人有何吩咐?”

        “纯勾……”

        “纯勾?”

        “对,一把名叫纯勾的匕首。”深陷的眼眶里闪着绿光,像猫眼,连表情也带出猫儿玩弄老鼠般的促狭,李素那张半死的面孔突然变得生动起来,他端详着裴玄静,“李长吉的手中有一把纯勾,他给你看过吗?”

        裴玄静无法回答。

        李素脸上的笑容却越扩越大:“哈哈,我明白了。我全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

        李素朝裴玄静招手:“你过来,近前来说。”又压低声音,“可不能让别人听到。”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纯勾还在吗?”李素悄声问,“在你手上吧?”

        “不,我没有……”

        李素又笑了:“对,不要承认,千万不要承认。尤其不能让圣上知道。”

        “圣上?”

        “你不知道吗?天底下他最怕的就是那个……哈哈,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报应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你不必懂。你只要知道,那把匕首性命攸关,它是劫数!皇帝的劫数!大唐的劫数!”

        “你们在吵什么?”陈弘志匆匆赶来,急道,“求求二位小点儿声吧,万一把圣上给吵醒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还没说完呢,李素突然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清思殿的御阶跑去,没跑几步,又摔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陛下!吾儿李景度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行,自作孽不得活!波斯复国无望,李素备受大唐皇帝恩典无以为报,只求以一死谢罪!愿陛下千秋万岁!愿大唐国祚永昌!”

        他向前猛冲,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御阶上。血水四溅,李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陈弘志跑过去一看,顿时面色煞白:“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急得团团乱转,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甲械相击,杀气腾腾。

        陈弘志抬头看去,覆着一层冰霜的地面反射刺目阳光,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白茫茫的。崇殿巍阁的大明宫,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赤地千里。

        直到郭鏦奔到面前,陈弘志才把他认出来。

        “郭大人……”招呼没打完,却见郭鏦直愣愣地瞪着李素的尸体。

        “哎哟!”陈弘志忙说,“这司天台监大人冷不丁就触柱而亡了,郭大人来得正好,待会圣上责问起来,您可得给我作证啊。”

        “作证?我什么都没看见,怎么作证?”

        陈弘志一愣,郭鏦为人忠厚,向来好脾气,今天怎么也如此火爆。

        “圣上呢?我要立刻见圣上!”郭鏦脸红脖子粗地喊。

        陈弘志扑上去捂他的嘴:“我的京兆尹大人啊!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点儿圣上还在小睡呢,小声点、小声点啊!”

        “不行,你去把圣上叫醒!”

        陈弘志扑通跪在他面前:“您就饶了我吧!”

        郭鏦这才沉默下来,陈弘志见他不再坚持,总算松了口气,又见郭鏦摆了摆手,让跟随的兵卒将两具担架放下。

        即使空旷无垠,即使疾风劲吹,当这两具担架靠近时,清思殿前还是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

        陈弘志捂着鼻子问:“郭大人,您抬了什么来呀?”

        “吐蕃囚犯论莽替。”

        郭鏦掀开盖在论莽替面上的布,陈弘志好奇地凑上去看:“吐蕃囚犯?”忽然“妈呀”一声,向后跌倒。

        纠结缠绕,已经辨不出本色的毛发堆在面孔四周。整张脸肿得像个西瓜,还是被砸烂的西瓜,脑浆混着鲜血和其他认不出来的秽物,简直五彩缤纷。脸上皮开肉绽,眼珠吊在眼眶外,鼻子歪斜,嘴巴大张着,黑红色的涎沫已经凝固了。一条撕裂的伤口,贯穿整个脖颈,几乎将其截为两断。

        最可怕的是,这张脸上遍布洞孔,密密麻麻如同蜂窝一般。

        陈弘志喘着粗气问:“我的天,这是您干的?”

        “我?”郭鏦苦笑,“我与这吐蕃人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此!”转向裴玄静道,“多亏了裴炼师啊。裴炼师所料不错,吐蕃人果然从金仙观地道潜入太极宫,又用硫磺硝石炸开牢墙,救出了论莽替,所幸我等及时赶到,那帮吐蕃人来不及逃走,终究寡不敌众被我等诛杀了。喏,这个论莽替也没能逃脱。”

        裴玄静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还未从李素的惨死中缓过来,向来沉静的目光也有些飘忽,从郭鏦的脸上移到论莽替,又慢慢移向旁边的担架。那副担架上的人是合扑躺着,身量比论莽替小多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郭鏦:“论莽替是被炸死的吗?”

        “不是。他跑了,都快跑到金仙观了。”郭鏦的语气很奇怪,“我原以为肯定抓不住他了。可没想到,他就死在金仙观底下的地窟里。”又指着论莽替道,“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就是这个模样。脸,是用石头反复砸的;脖子上的伤口,是用牙咬开来的。”

        陈弘志怪声插嘴:“用牙咬的?”

        郭鏦横了他一眼,继续对裴玄静说:“还有论莽替脸上的那些窟窿,是用这个东西扎的。”

        他将一根细细的金簪递过去。

        裴玄静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由于持续的磨损,金簪的尖端变得锐利似针。挂在尾部的红穗子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线,将断未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尖叫起来:“这是从哪里来的?”

        郭鏦被她吓了一跳,指着论莽替身旁的担架,话还没说出口,裴玄静就扑了过去。

        李弥早已面目全非,但裴玄静知道是他。他的脸比之论莽替好不了多少,同样血肉模糊,可以想见当时的生死搏斗有多么激烈。唯一不同的是,李弥的脸上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这使他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可怕。

        李弥全无声息,她却不敢去探一探他的鼻息,只是抖索着取下他嘴边的一块皮肉,那明显是从论莽替的脖子上咬下来的。

        “他还活着……”裴玄静含泪道。

        “是活着。只是一见到我们,就举起那根簪子乱扎,又踢又咬,根本不问青红皂白。我也是怕误伤无辜,就命人先将他打晕了。”郭鏦叹道,“却不知此人是谁,怎么会和论莽替在一起,又与他有何仇怨。但若非此人,论莽替肯定已经逃跑了。”

        他诧异地看到,裴玄静将李弥的头轻轻抬起来,抱到怀中。

        “炼师你——”

        “我知道他是谁。”裴玄静温柔地擦拭着李弥的脸,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只要稍稍弄干净些,清秀的五官便显露出来,依稀原先的纯真模样,“他是我的弟弟。”

        “哦!”郭鏦也记起来了,这人不就是当初那个差点被皇帝活埋的李家二郎吗?他不是失踪整整两年了吗?看来李弥一直就待在金仙观中,但他又怎么会杀死论莽替?

        裴玄静的一只手中还握着那支金簪,凭着它,裴玄静便能隐约猜出李弥所遭受的,以及禾娘所遭受的悲惨命运……她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

        怀中的李弥睁开了眼睛,眼珠缓缓转动,最终落到了裴玄静的脸上。

        裴玄静悲喜交加地呼唤他:“二郎……”

        李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裴玄静。她立即发现,他的目光与记忆中大不相同,不再有雨后清晨那般沁人心脾的透彻,却是一片可怕的浑浊。

        裴玄静又唤了一声:“自虚。”她叫得很低声,但李弥肯定能听见。

        忽然,李弥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根本不像是人的声音!随即翻身而起,用力把裴玄静推倒。裴玄静不及躲闪被压倒在地,李弥挥拳便向她的脸上身上乱揍。他的力气大极了,粗暴凶悍,简直就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几下就把裴玄静打得天旋地转。

        禁军一拥而上,才将李弥拖开。

        郭鏦上前扶起裴玄静:“裴炼师,你没事吧?”

        “他不认识我了……”裴玄静颤声道。

        “哎呀,此人疯啦!”郭鏦顿足。

        被押在人高马大的禁军手中,李弥越发显得瘦骨伶仃,此刻他又安静下来,只是簌簌发抖。

        裴玄静上前道:“各位将军,请勿伤害此人,他是我的亲人。”听到她的声音,李弥抬起头,混浊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星亮色。

        郭鏦点了点头。

        军士们松开手,李弥迟疑着向裴玄静跨出一步。

        裴玄静含着热泪对他微笑:“自虚,是我,我是嫂子啊。”

        李弥又向前迈了一步,忽然,他从裴玄静手中抢过金簪,转身便朝清思殿上跑去。

        “快拦住他!”

        “护驾!”

        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喊叫。裴玄静跟着李弥刚跑到御阶上,就被双双按倒在地。

        她挣扎着抬起头,一个身穿赭黄袍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裴玄静愣了愣,才从那双威严冷酷的目光中认出来——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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