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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代沃的传说

        从前,茨维尔茨城有一位老小姐,叫玛丽什拉·博尔博耶,因为为人虔诚贞洁而获得声望。她乐善好施,每天至少要望一次弥撒,每周至少领两次圣体,她向教会捐赠,不惜金钱,还亲手绣祭坛罩布,并赈济安分守己的穷人。她一年四季总穿黑袍素服,万不得已才同男子讲话,说话时还总垂着眼皮。谁见了她,都不会起邪念,她也根本不知道何为邪念。最后,天主让她经历了一场巨大痛苦的考验,好像要把她修炼得至善至美。但是,愈是考验,她愈是虔诚,这恐怕是赤诚之心产生的奇迹吧。

        博尔博耶小姐有个侄儿,名叫博比斯拉,不幸父母双亡,由她悉心抚养照料。孩子很招人喜欢,看样子长大会有出息。老小姐头脑单纯,相信了国立中学教师的名望,把侄儿送到那里上学,想把他培养成公证人,谁知他不久便学坏了。上哲学课那年,情况更加叫人担忧。通常,哲学课是由无神论老师讲授。博比斯拉学了人欲论,一心只想利用别人的欲望来痛快地放纵己欲。他开始抽烟喝酒,看见女人,眼睛就色迷迷的,闪着淫荡之光。不过,他从来没有拿这种目光看老小姐,再加上他酒后心情愉快,总是乐呵呵的,老小姐也就毫无戒心,想不到他会走上邪路。中学毕了业,他到本城一家公证人事务所见习;见习期间,他的丑恶心灵才暴露出来。一天下午,趁公证人出门,博比斯拉偷了柜台里的钱,又奸污了主人的老婆和两名女仆,还逼她们下到酒窖,同他一起畅饮伏特加与各色葡萄酒。还算万幸,公证人的七个女儿那天不在家,不过损失也相当可观了。主人受了侮辱,钱又被盗,就把见习生赶出了门,还找博尔博耶小姐告状。

        侄儿小小年纪,就开始堕落,老小姐听了心痛欲裂,只好向天主诉苦,决心把他引回正路,可是终归徒劳。那小子越来越不成器,试了有十种行业,哪行也干不下去。他的放荡行为,成了茨城的议论中心:花天酒地,打架斗殴,勾引人家的妻子女儿,败坏她们的名声,跟下流女人终日鬼混,真是无恶不作。博尔博耶小姐始终认为,浪子总有一天能回头,就苦口婆心地规劝他,同时,为了让他把话听进去,他要钱就给,就这样过了五年。到头来老小姐才明白,她这样供侄儿挥霍不是个办法,只能纵容他堕落,不如叫他去体会体会贫困的滋味,也许还能使他明白点做人之道。一天晚上,侄儿来要钱,老小姐居然有胆量说不给。

        事情正闹到这种地步,战争爆发了。长期以来,波尔代沃人同邻国莫尔多尼人不和。两大国之间不断发生争端,由于双方都有道理,就更难融洽相处。局势已经非常紧张,却又发生一起严重事件,简直是给炸药堆点火。莫尔多尼的一个小男孩一边撒尿,一边嘻嘻笑,竟悍然越过国境线,浇到波尔代沃的领土上。这是对波尔代沃人民的莫大侮辱,大家义愤填膺,随即颁布了全国动员令。

        一时间,茨维尔茨城热火朝天,男人应征入伍,捍卫面临危险的祖国;女人动员起来织军用毛衣。博尔博耶小姐的表现更为出色,织了一件又厚又密的毛衣。为祈求波军出师告捷,在教堂大燃蜡烛,也数她的最大。博比斯拉那年二十八岁,也立即应征入伍,编在城防骑兵团。他身穿军服,腰扎武装带,头戴长缨军盔,胯下一把四尺长的马刀,真是威风凛凛。他立时觉得身价百倍,成了波尔代沃领土的光荣保卫者,理应享受特权,于是更加胆大包天,肆无忌惮。开赴战场之前,对他来说,战争不过是一张宴席,可以花天酒地,浪吃浪喝,尽情享乐罢了。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去为百姓卖命,对他们的勒索却与日俱增。整个茨城,没有一个少妇或姑娘,他不敢觊觎,不敢染指的。他追逐妇女,甚至把她们逼进教堂,追到家中;他趁人家的父亲、丈夫惊吓之际,就恬不知耻地敲诈钱财,有时索性拦路抢劫,还美其名曰要被劫者为国出力。博尔博耶小姐对她堕落的侄儿,本来还有一点怜爱,这回却恨之入骨了;这种恨,只有具有德行的人面对作恶多端的人才会产生。老小姐认为,这种仇恨是她最神圣的职责之一,尽管如此,那位丘八大爷照样去见他姑母。一进老小姐住的那条街,他的嘴里就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宣布他的大驾光临。只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门,大马刀乱摆,把屋里的东西磕得噼里啪啦乱响,骂了一声就算是问候。他要钱也是骂不离口,叫他姑母快点把钱拿出来,有几次稍微缓慢,那小子便把马刀抽出半截,恫吓说要把这位圣女立劈两瓣。

        这种流氓加强盗的生活历时半年,骑兵博比斯拉终于开拔,同他的战马一起登上火车,直奔前线。茨城居民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善良的百姓欣喜若狂;他走的那天,一份非常美妙的公报不胫而走,传得家喻户晓。博尔博耶小姐仿佛开始了安详光明的新生活,祷告时又恢复了温柔的童音,翩翩的天使也重来入梦。

        博比斯拉到前线半年期间,波尔代沃的军队有胜有负。这时一场严重的流感,在茨城蔓延成灾,夺走了许多生命。博尔博耶小姐第一批感染病倒,静静地等待死亡。她已立下遗嘱,对当地宗教团体都有厚赠。她怀着清醒而虔诚的心情,接受了临终圣事;到了清晨五点钟,她嘴里念着天主的名字咽了气。死讯在城中传开,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老小姐准会上天堂,当天就能同天使共进晚餐。

        天门在望,博尔博耶小姐看到一种奇异景象,一时感到莫名其妙。只见去天门的路上,军人列队前进,熙熙攘攘,吵吵嚷嚷。路两侧都是平民百姓,有的躺着,有的坐着,他们看破了一切,目光阴沉地注视着那些大兵。博尔博耶小姐安然地跟在队伍旁边,忽然听到有人唤她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茨城的公证人,就是老婆被博比斯拉奸污的那个,正同老百姓坐在路边。这位老先生早半个月就进入坟墓;他走上前向老小姐问好,笑容可掬的神情中带有善意的讥诮,询问她匆匆忙忙要去哪儿。

        “去向天主禀报我的一生。”老小姐说。

        “唉!”公证人叹道,“还没轮到咱们的份呢。”

        “您怎么这样说。我倒要请教,为什么不让我……”

        “这很简单,只要睁眼瞧瞧,您就会明白,自从在波尔代沃边境激战以来,这里就只照顾军人了。他们排成四路纵队,不经检查,也不考虑他们生前作过多少孽,一律开进天国。”

        “这怎么可能?”老小姐咕哝说,“真是骇人听闻……”

        “正相反,没有比这再公道的了。为神圣事业牺牲的人,当然应该进天堂。波尔代沃的士兵就是这样,他们为正义而战,天主就站在他们一边。莫尔多尼的战士也是如此,虽然没人告诉咱们,其实天主也站在他们一边。因此,这里的人就特别多。战争恐怕还要长期打下去。双方士气都很高,将军们也都特别能干。战争结束之前,就别指望考虑咱们进去。兵荒马乱的,我们的档案材料没有散失,就算万幸了。”

        听公证人这么一讲,博尔博耶小姐心就凉了,可又一转念,觉得他的话未必可靠。他在世的时候,人固然还算正派,然而,他对宗教活动一向不大热心,还是个出了名的馋猫、吝啬鬼。要把他的灵魂打入地狱,这几条理由绰绰有余。

        那些大兵有的步行,有的骑马,一边唱歌,一边拥向宏伟壮丽的天门。天门前有一片开阔地,像一座大广场。圣彼得坐在云端,居高临下看守天门,监视部队开入,把混进来的剔出去。博尔博耶小姐问心无愧,也就没有理会,理直气壮地挤到广场中央。一位大天使迎上来,对她说道:

        “老东西,给我回去。要知道,老百姓不准进入广场。”

        大天使的声音无限美妙动听,老小姐听了,仿佛领略到天堂的音乐。

        “崇高的天使,恐怕您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茨维尔茨城的博尔博耶小姐,今年六十八岁,一直保持童贞。我敢说,我这一生对天主无限热爱,无限敬畏。我的忏悔师、我们教区的那个神父就……”

        老小姐边走边说,坦然地罗列她的德行,这些德行在上帝法庭上都是应当受到褒奖的;大天使劝也劝不了,拦也拦不住。

        “我不是跟您说,广场上……”

        “早祷、饭后经、清晨六点弥撒,风雨无阻。弥撒之后,又向圣约瑟夫祝圣,向圣母感恩。十点钟数念珠祷告,接着读一章福音。中午饭前经……”

        虽然有禁令,大天使还是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起来。在这些神仙看来,一位虔诚的老处女列举她的功德善事,比什么都生动有趣。他们听到日常行善积德的这些事迹,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我们在尘世读大仲马小说所得的意趣,根本不能同那种感觉同日而语。

        “听我说,”善良的大天使说,“看来,您的情况值得研究,我替您试试吧。”

        他领着博尔博耶小姐,来到圣彼得端坐的云脚下;他一扇翅膀,便飞到圣彼得面前,对着光荣的大天门官的右耳讲了情况。圣彼得一边注意听,眼睛还始终盯着士兵的队伍。

        眼看大功告成,圣彼得正要取消成命,照顾一下博尔博耶小姐,另一位大天使又来到面前,对着他的左耳禀报说,大规模的春季攻势,已经在波尔代沃边境地区开始。圣彼得猛一挥手,仿佛要把平民百姓从万物生灵中统统清除似的,当即发布命令,声如雷鸣。

        博尔博耶小姐又被赶回平民堆里。她沿原路回去,六神无主,惶惶不安,迎面的军队越聚越多:步兵、工兵、轻骑兵、龙骑兵、炮兵,乱哄哄一团,队不成队,行不成行;兵器碰得叮叮当当,喧嚣声沸沸扬扬;长官吆喝下令,士兵叽里呱啦唱歌,我骂骂你,你骂骂我,各列相互辱骂;他们戏弄戏弄平民,挑逗挑逗妇女,高唱属于英勇传统的淫秽歌曲。走不完的队列有时堵塞不前,各队之间你拥我挤,一片混乱。大兵等得性起,不住嘴地咒骂。炮兵骂步兵挡路,步兵怪龙骑兵与榴弹兵。博尔博耶小姐的耳朵都震聋了,真以为到了地狱。她神思恍惚,沿着大路走去,经常被挤到沟里;她想在心灰意冷的百姓中,寻找茨城的那个公证人和熟人;在艰难时刻,身边有个熟人也是个安慰。有时,上百人高唱下流曲子,污浊的声浪向她迎面扑来。她走投无路,疲惫不堪,最后坐到沟沿上,眼泪直流。

        前边不远又壅塞不通,博尔博耶小姐面前的一队轻骑兵动弹不得。一个胡子雪白的老上尉站在队首,一面稳住焦躁的坐骑,一面得意扬扬地把他的脑袋夹在腋下,脑袋上还戴着高筒毛皮军帽。等久了,他也暴躁起来,便把自己的脑袋挑在刀尖上,用胳臂举起来,看看前边怎么回事。突然,一阵打雷般的怒骂声,引起博尔博耶小姐的注意。

        “天雷殛的!”老上尉骂道,“还是辎重队的那帮蠢猪捣乱!我早就料到!混账!懒鬼!看他们骑马那笨样,同徒步宪兵一个味儿!见鬼,让辎重兵上天堂!干脆让煤气公司职员上天堂好啦!天打五雷轰的!”

        他统领的骑兵全站在马镫上,纷纷吼叫:

        “打倒辎重兵!辎重兵全是混蛋!让他们滚到地狱去!”

        等到声音齐了,他们就唱起歌颂自己的光荣赞歌,歌词开头是这样:

        博尔博耶小姐恍然大悟,眼前这些轻骑兵,正是茨城的卫戍部队。她还认出了那个胡子雪白的老上尉,从前她经常碰见他拖着大马刀遛大街。此人还有个姘头,是个婊子,他给那女人买了不少皮货和丝绸衣服。天国的大门,竟然为一个有过姘头的罪人打开,老小姐一想就气得发抖。再顺着看下去,她又发现好几张熟脸,其中有个年轻少尉,像姑娘一样俊俏。这个少尉喜欢同像他那样的美少年厮混,人们议论他的那些事,老小姐听不大懂,但觉得不是好事,因为那些女人一提起来,马上就压低嗓门儿。尽管如此,少尉照样直奔天堂。

        老小姐的目光移到最后几排,不禁惊叫一声,心头又气又恼。排尾的那个骑兵,她一眼认出正是她那浪荡的侄儿博比斯拉。她一气之下,忽地从沟沿站起身。这个狼心狗肺、厚颜无耻的流氓,这个酒色之徒,这个无恶不作的强盗,竟一帆风顺地得到天堂的荣光,而她倒要等待多年,最后还未必进得去。想想她一生苦修,守贞到老,想想她天天祈祷,事事行善,满腔怒火顿时化为心灰意冷,从此就要一蹶不振。这时,博比斯拉已认出姑母,便催马来到路边。

        “喂!”博比斯拉喊道:“那不是老帮子吗?”

        在波尔代沃的话中,老帮子就是老人的意思,含有不尊敬的贬义。可是,博比斯拉也这样说,老小姐怎能不气愤!

        “真逗,咱俩一同翘辫子了,”博比斯拉接着说,“您看到了,我混得还不错,并不像您从前说的那样。这回,我的前途有了保障。看来,您还不敢讲这个话吧,嗯?”

        这样恶毒的冷嘲热讽,博尔博耶小姐哪里受得了,她双手捂脸呜呜哭起来。博比斯拉见此情景,心软了,好言劝道:

        “好啦,别哭啦。其实,我这个人并不那么坏。好,我来给您排解就是了。上来坐在我身后吧。”

        还没等博尔博耶小姐明白过来,博比斯拉见队伍又要移动,便哈腰抱起姑母,撂在自己身后。

        “搂住我的腰,抱紧一点。露出大腿也不要怕。哼,人家才不会盯着看呢。现在谈谈,茨城有什么新闻吗?”

        “那个公证人去世了,刚才我在路边见到他了。”

        “可怜虫。我还强奸过他的老婆呢,您记得吧?”

        博尔博耶小姐心里很不自在,一直琢磨要不要叫博比斯拉扶她下去。一个做了临终圣事的老小姐,竟然坐在一个轻骑兵的马屁股上,忍受周围大兵的嘲笑,岂不是咄咄怪事!而且这还远不是最糟的呢。一个人终生苦修,要做个尽善尽美的基督徒,到头来却靠一个罪恶累累的坏蛋拯救灵魂,该有多么丢人啊!想想自己要靠诡计混进天堂,真叫人无地自容!

        “他们没看见,也没抓住咱们,”博比斯拉说,“紧紧抱住我。”

        “天意难测啊。”博尔博耶小姐假惺惺地想着。战马一路碎步,走走停停,这更延长老小姐的痛苦时间。骑兵队终于开进天门前的广场,仙号吹起来,茨城的骑兵在号声中前进,队首已走进门洞。圣彼得高坐云端,警觉地监视着入口。

        “尽量把身子缩起来。”博比斯拉小声说。

        其实嘱咐这句话是多余。老小姐又羞又怕,裹着黑袍的身体早就缩成一团,活像丢在马屁股上的一包破衣裳。马到了门口,正要进去,突然,云端上一声大吼,喝住他们。

        “嘿,那个军人,站住!”圣彼得喊,“马屁股上驮的那个女的,她是什么人?”

        老小姐吓得魂不附体,险些从马上摔下来。骑兵博比斯拉欠了欠身,泰然地转向圣彼得,点头行了个礼,以洪亮的声音从容地回答说:

        “她是我们团的官妓!”

        “哦!好……进去吧……”

        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博尔博耶小姐只能忍气吞声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她就不再想屈辱不屈辱了,她毕竟进了天国;在天国,一切是非因果都毫无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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