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无声地播放着一部电影:葛雷戈·派克在一个旅馆的大厅里打斗,两艘双桅帆船并行,扬起了帆,全速前进。水从船首涌出,船航向北方,向着那最靠近的海岸10海里外的地方,才存在的真正自由迸发。电视荧幕的那一头,看得出来,杜松子酒瓶里的液体比之前所在的刻度下降了许多,年老力衰又酗酒的掷弹兵,坐在《幽暗王国的九扇门》和放有大仲马手稿的资料夹之间,在开战的前夕等待着。
科尔索揉揉被烟和酒熏红了的双眼。床上整齐地摆满了他从法贾家中的壁炉里抢救出来的一些第二号书的残骸,像做考古工作般地仔细分类排好。没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皮制的封面受损情况不太严重,不像剩下来的书页,几乎只剩下书的页边留白处和几段根本认不清的文字。科尔索拿起其中页来看,已泛黄,有着烧焦痕迹,上面写着一些拉丁文的密语,是属于原本书页底下的角落,于是他研究了一下,从第一号书里找出和这页一模一样的一页。
那是第89页。对其余尚可阅读的书页他也如法炮制了一番,最后有16页被他鉴定了出来。有22页没法鉴定,它们不是太小就是毁损得太严重了。另外还有11页只有完全空白的留白处,惟一的一页例外是在页次的地方有个小小的扭曲的7字,在三位数的地方,最后以此判断出是第107页。
烟头烫到了科尔索的嘴唇,他在烟灰缸里捻熄了它。接着伸长了手,抓起酒瓶想直接对着瓶口喝。他只穿着衬衣,一件老旧的卡其布上衣,手肘的位置还有补丁,和那条领带丢在一起像一堆破抹布。电视上,那个波士顿来的男人在船舵旁拥抱着俄国的公主,两人在人工调色的天空布景下深情拥吻。
室内惟一的声响,是被户外经过的车水马龙震得嘎吱作响的窗玻璃。两个公寓之间的马路就是通往卢浮宫的大道。
圆满的结局。从前,妮可也很爱这类的东西。科尔索记得她总是像个小女孩,会为了一场伴有天上的白云和小提琴乐声的吻戏而感动落泪,尤其是当“完结”两个字打出来的时候。有时候,坐在戏院的椅子上,或是在电视荧幕前边嚼着小乳酪点心,她会靠在科尔索的肩上,而他会感觉到她正在永无止境却又平静地落泪,安安静静地,眼睛盯着荧幕一眨都不眨。这些赚人热泪的戏让妮可觉得幸福快乐,对自己的痛哭流涕也感到自豪。“这是因为我是活着的嘛!”说完后边笑着,眼眶里还带着泪水,“因为我也是世界上平凡人里的一个啊,而且我很高兴是这样。电影院是属于大众的、集体的、慷慨的,连小朋友都会去的地方;电视更是充分达到这样的目的。电影是可以让两人一起欣赏,一起讨论的。反过来说,你的书是自私的、孤立的。有些人甚至不能读它,而且你一打开它,就等于开始耗损它了。只对书有兴趣的人并不需要他人,这种爱好让我很害怕。”妮可嚼着最后一个小点心,凝视着他,窥伺他脸上不久后就会显出的病症,“有时你真令我害怕。”
圆满的结局。科尔索按了一下遥控器,影像消失在荧幕里了。现在他人在巴黎,而妮可也许在非洲或巴尔干半岛,为带有哀伤神情的孩子们拍照。有那么一次,在一个酒吧里,他似乎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一个新闻报导中:在一场轰炸中,她站在路中央拍摄一群正在逃难的惊慌的人们。她扎着辫子,颈项上挂着照相机,一台35厘米摄影机贴着脸庞,她的影像就这样出现在满是硝烟味的背景中。在她所深信不疑的一些全球性的谎言中,最最荒谬的就是那所谓“圆满的结局”。王子与公主结婚了,从此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套公式似乎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没人询问这爱、这幸福能持续多久,这“永远”或许是可以被分割成几世、几年、几个月,甚至是几天。直到那不可避免的最后时刻,那些妮可不愿接受的悲剧便会发生了,或许两个礼拜后,男主角的船在太平洋中撞上暗礁,灭顶了;或许是三个月后,女主角被车撞死了。悲剧还有另外千百种表现方式:谁有了第一个情人,谁感受到憎恨和厌恶,谁又想重新开始。在那个不该发生的吻之后,有多少个满是泪水和寂寞的夜?什么样的癌症让他还未满40岁时就走了?她在养老院死于90岁之前,要靠什么过活?是什么样的掠夺,害得那原本衣着光鲜的帅气男子,变成一个脸上布满恐怖刀疤、脑中充满已没人感兴趣的战事记忆的怪物?哪些年老色衰的妇人们,无力反击时代的变迁,被流行时尚、愚蠢残酷的事物和人类可悲的条件所奴役?
“有时你真令我害怕,路卡斯·科尔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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