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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德伯家的苔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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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对情人的生活,本来没有人注意;但是自从他们想要举行婚礼而又中止了那一天起,他们的行动,却除了艾拉白拉以外,还有别的人也在那儿观察、谈论。住在泉街以及泉街附近的人们,一般地不了解淑和裘德两个人的心理、感情、地位和忧惧,而且他们大概也没法了解。他们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孩子,管裘德叫爸爸,管淑叫妈;本来为安静起见想要在登记局里举行婚礼,却又临时中止了:这两件稀奇的事实,再加上法院里没人提出异议的离婚案件所引起的谣言,在普通的人心里,只能有一种解释。

        小时光老人——因为虽然他们给了他正式的名字裘德,而那个对他非常适合的诨名他却摆脱不掉——晚上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把学校里别的孩子问他的问题、说他的闲话,对他们说了一遍;这些问题和闲话,让淑和裘德听了觉得很痛苦、很忧闷。

        结果是:这一对情人,在登记局结婚不成以后过了不久,一同往别的地方去待了几天——大家都认为去的地方是伦敦——去的时候,他们雇了一个人照看那孩子。他们回来了的时候,用间接的方式,带着毫不在乎、心身疲倦的神气使别人了解:他们到底按照法律手续结了婚了。本来大家都称呼淑作布莱德赫太太,现在她却公开地用范立太太的称呼了。有好几天的工夫,她的态度老是沉闷、畏缩、坐立不安:这种态度好像证实了这一切事实。

        但是他们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所采取的秘密办法却是一种错误(像大家公认的那样),因为这种秘密仍旧让人觉得,他们的生活非常神秘;他们本来希望,采用了这种办法,可以和街坊们更亲近一些,但是现在他们看出来,他们并没像他们想的那样得到成功。活人的秘密给人们的兴趣,并不亚于死人的丑闻。

        面包房的小徒弟和杂货铺的小伙计,从前到淑家里送货的时候,都很客气地对淑脱帽致敬,现在却都不再做这种麻烦事了。住在附近那些匠人们的老婆遇到了她的时候,也都不理睬她而昂首直视走过。

        固然不错,没有人来搅扰他们,但是一种使人感到压迫的气氛,却开始在他们的心灵四周围绕,特别在他们到展览会去了那一回以后,这种压迫更厉害了,好像那一次的游览,给他们招来了一股邪恶的影响,纠缠不去似的。而他们的脾气,正是一面感到这种气氛使人难受,而另一面却又不肯把事实极力公开说明,来减轻这种压迫。他们显然是想采取行动,挽救以往,但是那种行动却太晚了,不能发生什么效果。

        做石碑和錾碑文的主顾减少了;两三个月以后,秋天来了的时候,裘德看出来,他又非做零活儿不可了;这种情况现在发生,更加不幸;因为他去年打官司交讼费的时候,没有办法而欠下的债,到现在还没还清。

        有一天晚上,他又像平常那样,跟淑和孩子一同用晚饭。“我这儿正琢磨,”他对淑说,“不要在这儿再耗下去了。固然不错,这儿的生活对咱们很合适;但是如果咱们能搬到另一个大家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去,那咱们心里就能更轻松一些,机会也就更多一些了。所以我恐怕咱们这儿这个家住不长了,即便你觉得这很别扭,可怜的亲亲,那也没有法子。”

        淑一看到自己成为使人怜悯的对象,就非常激动。所以她听了这番话,不觉流起泪来。

        “呃——我这并不是难过,”她跟着说,“我只觉得,这儿这些人看我的时候那种神气,叫我不好受。你安这个家,摆这些家具,完全是为了我和这孩子!你自己并不需要这个家;这笔花费是很可以省的。不过,不管咱们怎么办,不管咱们搬到哪儿,反正你决不要把我跟这孩子拆开,裘德!我这阵儿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了!他那么年轻,心里却罩上了那样的一片云雾:这种情况我看着难过极了,所以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能使他拨云雾而见青天!同时他对我又那样恋恋,你不会把我和他拆开吧?”

        “当然不会,我这亲爱的孩子!咱们不管到哪儿,都可以找到方便的寓所。我大概得在各处跑——有时在这儿找到活儿,有时在那儿找到活儿。”

        “我也要做点活儿,做到——做到——好吧,我现在既然没机会做在碑上描字的活儿了,我应该做点别的活儿。”

        “你不要这样急于找活儿干,”他难过的样子说,“我不要你这样,我希望你不要这样,淑。照顾这孩子和你自己,就够你忙的了。”

        有人敲门,裘德自己出去了。淑能听见外面谈的话:

        “范立先生在家吗?……我是白尔维利建筑公司打发来的。他们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地方,新近正整修一座小教堂,要重新描十诫的全文。他们叫我来问一问,你是不是可以承揽这件活儿?”

        裘德想了一想,说可以承揽。“这件活儿并不要很高的技术,”建筑公司的伙计接着说,“牧师是个老古板。他除了叫教堂整个见见新,把坏了的地方修理修理,别的活儿一概不要。”

        “那可真是个好人!”淑心里说,因为她对于做得过火的整旧工程里种种可怕的情况,很有反感。

        “十诫全文是装在教堂的东头的,”传话的人接着说,“按照做买卖的习惯,本来应该算做废品,归承修人运走。但是因为牧师不许这样,所以那也要跟那堵墙一块儿修理一下。”

        关于这件活儿的条件,一会儿就商议好了。裘德又回到屋里来了。“刚才你听见了没有?”他很高兴地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又有一件活儿可做,你还可以在这里面帮一下忙——至少你可以先试试看。教堂里别的活儿都完了,所以这座教堂可以完全是咱们两个的天下。”

        第二天裘德就往这个教堂那儿去了,那儿离他的家不过二英里。他到了那儿一看,只见公司的伙计说的话完全不错。那份涂着犹太法律的匾额,严肃地俯视着基督教的圣器,作成了圣坛厅那一头的主要装饰,式样是前一世纪里质朴无华的那一种。因为这些匾额的框子,原先都是用石灰做成的花纹,所以修理的时候不能取下来。有一部分因为受潮而酥了,需要另做。这一部分活儿做完,他又把全部打扫干净,然后就动手重新涂描字迹。第二天淑也来了,一则是来看一看她可以帮什么忙,二则是因为他们喜欢在一块儿。

        教堂里很安静,没有别的人,这使她生出信心。裘德搭了一个不很高的架子,站在那上面不会出危险;不过她上了那个架子的时候,还是很胆怯。她现在就站在那个架子上动手描第一个匾额上面的字,裘德就动手修理第二个匾额上坏了的那一部分。她发现她做这种活儿的本领还真不错,觉得很高兴。那本是她在基督寺的圣物店里描经文的时候就学会了的。看样子好像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他们,和鸣的鸟声和十月里树叶子的沙沙声,从窗户传进来,和他们谈话的声音混合。

        但是他们却不能总这样安静、舒适,没人打搅。快到十二点半钟的时候,外面的石子路上有脚步声。老牧师和教堂管事的进来了,他们走近前来,要看一看正在进行什么工作,没想到会有一个女人在那儿帮忙。他们往前走到一个通廊的时候,教堂的门又打开了,又进来了一个人——一个小小的人,原来是小时光老人,哭着来了。原先淑曾告诉过他,说他放了学的时候,如果想找她,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从她站着的高架上下来,同时说:“怎么啦,我的乖乖?”

        “我没法待在学校里用饭,因为他们说——”他于是接着解释,说怎样有几个孩子说,他妈不是他真妈。淑听了这个话,心里很难过,就抬起头来,对裘德表示她的愤慨。孩子往教堂坟地里去了,淑又动手工作起来。同时门又打开了: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带着做事井井有条的神气,进来了;她是打扫教堂的。淑认出来,这个人在泉街有朋友,她常上那儿去看她们。这个打扫教堂的女人看见了淑,把嘴一张,把手一举;她显然是认了出来裘德的伙伴是谁,也和裘德的伙伴认了出来她这个人是谁一样。跟着又进来了两个女人。她们和那个打扫教堂的说了几句话以后,也走上前来,看着淑站在高架上描字迹,同时评头品足地,一直看着她那靠着白色的墙站着的形体,都把她看得越来越沉不住气,全身发起抖来。

        这两个女人又回到先前那几个人站的地方,低声谈起来。只听其中有一个说——淑听不出来是哪一个——“她是这个工人的老婆吧,我想?”

        “有人说是,也有人说不是。”打扫教堂的女人回答说。

        “有人说不是?那可不成!她反正得有个主儿:不是这个人的,就得是另一个人的。这是很清楚的!”

        “是也罢,不是也罢,反正他们结了婚,还不到几个礼拜。”

        “叫这样一对儿描十诫,真岂有此理!我真没想到,白尔维利公司会做这样的事,雇这么两个人!”

        教堂管事的说,他认为白尔维利公司一定不知他们两个有问题。跟着原先跟那个老太婆说话的女人就解释了一下,说她刚才为什么说岂有此理。他们于是低声谈起话来。跟着教堂管事的说了一个故事。由这个故事里,就可以知道,他们低声所谈的是什么话。那个故事,虽然就是由当时的光景引起来的,他说的时候,却没背着裘德夫妇,他把声音放高了,使教堂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我爷爷给我讲过一件顶有伤风化的奇怪故事,听起来真够稀罕。那也是描十诫的,出在那面那个该米得村旁边的教堂里——要往那儿去,一气儿就可以走到。在那年头儿,十诫多半是用金字描在黑地上的,我说的那个教堂里的十诫也是那样。那个时候还是老教堂,还没修新的。他们那时的十诫,也跟咱们这儿的一样,处处要修理;这个话大约有一百年了。他们得从奥尔布里坎去找工人。他们打算在一个礼拜日,把十诫修理好了。所以礼拜六晚上很晚的时候,工人还在那儿赶活儿。他们本来不愿意这样干,因为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加班并不加钱。那年头儿,没有真心信教的:牧师、助理、教民统统一样。牧师为了要那些工人赶活儿,就在下午给他们大量的酒喝,天快黑了的时候,他们自己又要了好些酒,还一点儿不错是甜酒。天越来越晚了,他们就喝得越来越糊涂,到后来,他们就干脆把酒瓶酒杯放到圣餐台上,搬过两三个凳子来,围着圣餐台舒舒服服、一大杯一大杯地倒着喝。据说,他们刚把杯里的酒都喝完了,就都一个个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了。他们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但是他们醒过来的时候,正下着吓人的大雷雨。他们在天昏地暗里好像看见有一个大黑人,腿很细,脚很怪,站在梯子上,替他们赶活儿。天亮了以后,他们一看,只见活儿一点儿不错都做完了,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不是他们自己做完了的。他们都回了家,跟着就听说,那个礼拜天早晨,教堂里闹了个大笑话。原来大家都来到教堂要做礼拜的时候,只见描在墙上的十条诫文里所有的‘不’字全去掉了。体面人好久都没有再上那个教堂去做礼拜的。后来没有法子,只好请主教来,把教堂重新献敬了一番,才算完事。这就是我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常常听说的。这个故事真不真,完全凭你们自己,但是这个故事是今天眼前这件事让我想起来的,可毫无疑问。”

        那几个人又往墙上瞧了一瞧,好像要看一看是不是裘德和淑,也把“不”字去掉了。跟着他们一个跟一个全走了,最后连那个打扫教堂的老太婆也离开了。淑和裘德一直工作没停。他们把孩子打发到学校去了以后,仍旧一言没发。到后来,他仔细一看她,才看见她正在那儿不出声地哭。

        “同志,快别理他们!”他说,“这有什么值得往心里去的!”

        “因为一个人,要照着自己的方式生活,别人就说他坏,那太叫人难受了!就是因为一般人都这样想,所以才把好人逼得毫无办法,做了坏人!”

        “永远不要灰心!那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故事就是了。”

        “哦,不错。但是招人说这个故事的,可是咱们!裘德,我恐怕我到这儿来,不但没有帮你的忙,反倒给你惹下祸来了!”

        把他们的地位郑重地考虑一下,就可以看出来,引人说那样故事,当然不是什么令人痛快的事。但是,过了几分钟以后,淑好像看到:他们那天早晨的情况,也有它可笑的一面,因此就擦了擦眼泪,笑起来。

        “在所有的人里面,偏偏是有咱们两个那样奇怪阅历的人,在这儿做这样的活儿,说起来是有些可笑!你就是一个堕落了的人,我哪——在我这种情况之下……哦,亲爱的!”……她把手罩在眼上,不出声一阵一阵地笑起来,到后来,她笑得都没有劲儿了。

        “本来应该这样才是,”裘德高兴起来说,“这会儿咱们又都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是不是,你这个孩子?”

        “哦,不过咱们的情况,仍旧很严重!”她叹了一口气,同时拿起刷子来,把身子站直了,“他们并不信咱们结过婚,你看出来了没有?他们不肯信,真怪!”

        “他们信不信,我才不在乎哪,”裘德说,“我还决不再费心费力,想法叫他们信。”

        他们一同坐下,吃他们带到这儿来的午点,因为这样省工夫。吃完了,刚要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只见一个人进了教堂。裘德一看,正是包工程的维利。他老远对裘德招手,把他叫到一边,跟他说话。

        “刚才有人对我提意见了,”他说,说的时候,非常为难的样子,几乎都喘不上气来了,“我不打算深究这件事——因为,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恐怕得请你们两个住手,叫别的人来接着做下去。这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这样可以免得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不过我还是照样给你这一个礼拜的工资。”

        裘德是一个性情刚直的人,不肯小题大作;所以那个包工程的就把工资给了他,自己走了。裘德把工具收拾到一块儿,淑也把刷子弄干净了。跟着他们两个的眼光相遇。

        “咱们两个的头脑怎么会这样简单——认为咱们这样做没有关系?”她说,说的时候,声音低到她那种伤感的调子,“咱们不应该——我不应该上这儿来!”

        “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会有人闯进来,看见咱们!”裘德回答说,“好吧,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有什么法子,亲爱的!我当然不能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把维利的主顾给他砸了。”他们老老实实地坐下去,坐了几分钟,又站起来,出了教堂,追上了他们的孩子,含着满腹的心事,往奥尔布里坎去了。

        范立对于教育事业,仍旧非常热心。他自己受过挫折,所以凡是在他那点儿能力所能达到的范围以内,他都尽量推广“机会均等”。他刚到这个市镇上来的时候,镇上恰好成立了一个工匠进修互助社。他加入了这个社。社员都是青年人,包括所有一切的教会派别:其中有国教派、会众自治派、洗礼派、一神派、积极派,还有别的派——那时候,不可知论派还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们想要增长知识那个共同目的,成了他们互相结合的紧密媒介。会费不多,社址舒适;裘德很积极,又有不同平常的造诣;同时,多年同恶劣的环境斗争的结果,使他直觉地知道该读什么书;读的时候,该怎么开始:由于这种情况,特别是最后一种,他便当选为委员会的委员之一。

        人家不让他修理教堂以后,又过了几天,他还没找到别的工作,就在这时候,有一天晚上,前面说过的那个委员会开会,他去参加。他到会的时候已经晚了,别的委员都早到。他进门的时候,他们带着疑惑的态度看着他,几乎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一看这种情况,就知道这一定是他们刚讨论到或者提议过于他有关的问题了。他们处理了几件例行的事务以后,他们发现那一季的社员突然减少了。有一个委员——他实在是一个好心眼、很正直的人——就开始像猜谜似的猜度某些可能的原因。他说他们应该仔细研究研究他们的章程;因为,如果别人对于委员会不尊重,同时在教派不同的委员中间连共同的行动标准都没有,那他们就非把这个社弄得一败涂地不可。在裘德面前,他们没再说什么别的话,但是他明白这几句话都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就跑到一张桌子前面,在那儿写了一个字条,马上辞去了委员的职务。

        这一对过于敏感的人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让人逼得非离开这个地方不可。跟着铺子里也都来清账。于是下面这个问题就发生了:裘德要是非得离开这个市镇不可,而却还不知道要到哪儿去,那他对于他老姑太太那些笨重的老家具怎么办?他既然不能把它们带走,同时他又需要现款,因此他就决定采取拍卖的办法,虽然他本来非常想把那些古老尊严的东西留下。

        拍卖的日子来到了;淑在裘德布置的这个小小的家里给她自己、裘德和孩子做最后一次早饭。那天碰巧下雨;淑又不舒服;同时她又不愿意把裘德一个人撂在这种阴惨的气氛里(因为他不能不在那儿待些时候)。所以她就听了拍卖行的人对她提的办法,在楼上找了一个屋子,先把里面的东西挪了出来;这样就可以自己待在里面,不让买主进去。裘德就在这个屋子里找到了她。那时屋里有那个孩子,有他们的几个箱子、几个篮子和几捆东西,还有不在拍卖之内的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就在这种环境里,他们两个一同坐下,一面琢磨,一面谈话。

        没铺地毯的楼梯上开始有脚步上下的声音了;来的人开始看家具了;家具之中有少数的几件非常古老稀奇,因而都出乎意料地让人当艺术品买去了。有一两次,有人推他们那个房间的门;裘德于是用一张纸条,写上“私人住室”字样,钉在门上,免得有人硬闯进去。

        他们不久就听出来,那些想买家具的人所谈的不是家具,而却是他们两个私人的历史和过去的行为,都谈到叫人想不到的地方,谈到叫人没法受的程度。他们以前本来以为别人不认识他们,自己是住在安乐窝里;现在才头一次真正发现那种想法有多傻了。淑一声不响地握住了她那个同伴的手,他们两个互相对视,听那些闲话——小时光老人奇怪而神秘的身份,是他们揣测、猜度的主要对象。后来,拍卖到底在楼下的屋子里开始了,他们在楼上能听见每一件家具卖掉了的情况:他们自己心爱的东西卖得很便宜,而他们自己不理会的东西反倒出人意料,卖了高价。

        “别人都不了解咱们,”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很高兴咱们采取了离开这儿的办法。”

        “不过问题是,离开这儿到哪儿去!”

        “应该往伦敦去,在那儿一个人可以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别,可别往伦敦去,亲爱的!伦敦我可清楚,咱们在那儿是不会快活的。”

        “为什么?”

        “你想一想就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艾拉白拉也在那儿?”

        “那是主要的原因。”

        “不过在乡下,我老不放心,老害怕咱们新近遭到的情况会再发生。不说别的,为了使别人少叫咱们难过点儿,我就不肯把这孩子的历史讲明白了。我是拿定了主意的,决不提他的事儿,为的是使他的现在和过去一刀两断。再说,修理教堂的活儿我都做腻了,即便再有这种活儿可做,我也不想做了!”

        “你原先应该学古典建筑。说到究竟,哥特式的建筑艺术总得说是粗野的。蒲金的看法不对,还是伦恩的看法对。你还记得基督寺大教堂的内部吧——那个差不多是咱们两个头一次面对面认识的地方?那种建筑里那些诺曼式的细碎活儿,外表上看着,倒也富有画意;其实我们从那里面能够看到,那正是粗野不文的人们所有的那种奇怪的幼稚表现。他们想要模仿的,是一去不回、只在模糊的传说中保存着的罗马形式。”

        “不错,你从前已经对我说过这类话了,我早已经差不多变成了你这种看法的信徒了。不过一个人做的工作不见得都是他愿意做的,不见得都是他看重的。我要是没有哥特式教堂建筑的活儿可做,也只好做别的活儿了。”

        “我真希望,咱们两个,都能做一种与个人的情况不发生关系的工作,”她说,一面有所愿望的样子微微笑着,“你没有资格做教堂的工作,也跟我没有资格做教书的工作一样。你只好修车站、桥梁,盖剧院、音乐堂、旅馆——做任何与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的活儿。”

        “我在这些方面不在行……我应该做一个面包师。这一行是我小的时候跟着老姑太太学的,这是你知道的。不过,即便一个做面包的,要有主顾,也得合于世俗才成。”

        “想要不那样,只有在市集上摆点心、姜饼摊儿才成,因为在那种地方,大家除了东西的好坏以外,对于别的情况,都很大度地满不在乎。”

        他们的思路叫拍卖人的吆喝声打断:“现在你们看这一件古老的橡木椅子,英国老家具独一无二的模型,值得所有收集家具的人注意。”

        “那是我曾祖父的东西,”裘德说,“我倒愿意咱们能把这件可怜的老家当留下来!”

        家具一件一件地都卖出去了,下午也过去了。裘德、淑和孩子都又累又饿,但是他们听到了楼下面那番谈话以后,在买东西的人还没走完的时候,可就不好意思露面了,不过最后的几项东西也快完了,虽然外面下着雨,他们也非到外面去不可;因为要把淑的东西,先送到临时的寓所里。

        “后面一项是一对鸽子,又欢势,又肥实——谁买了去,下一个礼拜天做肉饼,可就太好了。”

        在这整个一下午里,他们一直非常地难过,心中忐忑不宁;现在,这一对家鸽就要拍卖了,他们的难过到了极点,心都要跳出来了。这一对鸽子,本是淑的宝贝儿,原先他们看出来,他们不能再养活这一对宝贝儿的时候,他们那种凄惨,比跟所有的家具分离了还要厉害。淑一面听着人家对她的爱物,先出微不足道的价钱,然后一步一步地慢慢添到最后卖掉的价钱:她听着的时候,一面尽力想这个、想那个,免得伤心落泪。买这两只鸽子的,是住在邻近的一个卖鸡鸭的。毫无疑问,在下一个市集以前,它们就命中注定非死不可了。

        他看见她那种假装不难过而又装不来的样子,就去吻她;同时说,现在得去看看临时寓所收拾好了没有。他先跟孩子一块儿去,然后再回来领她。

        现在就她一个人了。她很有耐性地等待。但是裘德却总不回来。等到后来,她索性不等了,自己去了;因为这时候已经什么人都不在跟前了。她在路上经过那个卖鸡鸭的铺子(那儿并不远),她看见她那一对鸽子正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在门旁边。她看到这一对鸟儿,心里非常难过,又加上天色又越来越暗,因此她就不加思索,先急忙往四外看了一看,跟着把绾篮子的木栓儿拔掉了,然后往前走去。篮子盖儿由里面揭起来了,鸽子咯咯地叫着飞走了;这种叫声,把那个卖鸡鸭的惊动到门口,一看这种情况,心里一懊丧,就破口大骂起来。

        淑到了临时寓所,满身发抖;只见裘德和孩子正在那儿替她做安排,要尽力使她住着舒服些。“买东西的人,是不是东西没拿走,就得先给钱哪?”她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问。

        “我想是吧。你为什么问这个话?”

        “因为,这样的话,我可就做了一件坏事了!”跟着她就很后悔难过的样子,说明了原因。

        “要是那个卖鸡鸭的,不能把鸽子再捉回来,那我就把钱还他好了,”裘德说,“这用不着往心里去,用不着难过,亲爱的。”

        “我真太糊涂了!哦,互相屠杀,为什么必须是自然的法令!”

        “真是这样吗,妈?”那孩子急切的样子问。

        “是这样!”淑激烈地说。

        “呃,现在它们得逃生且逃生吧,可怜的东西,”裘德说,“一到拍卖的账目结算了,咱们欠人家的账也算清了,咱们就走了。”

        “咱们往哪儿去?”时光老人很悬心的样子问。

        “咱们的行程,要绝对保守秘密,免得有人跟着咱们……咱们不能往阿尔夫锐屯去,也不能往梅勒寨去,也不能往沙氏屯去,也不能往基督寺去。除了这几个地方,别的地方咱们哪儿都可以去。”

        “为什么咱们不能往这几个地方去,爸爸?”

        “因为有一片黑云,在咱们头上密布。固然不错,咱们并‘未曾亏负谁,未曾败坏谁,未曾占谁的便宜’。但是也固然不错,咱们也许曾按照‘自己认为是的而行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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