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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德川家康最喜欢的妻子第三章 退避三舍

第三章 退避三舍

        西苑独自度日的高台院,即昔日的北政所宁宁,也已获知德川家康来大坂的消息。秀赖若是她亲生儿子,家康自会先到这里来问安。可是,丰臣秀吉曾明确让朝日姬收家康之子秀忠为养子,却未让秀赖给宁宁做养子。始时,宁宁还心怀怨恨,如今,这种怨念已离她远去,她已成为大彻大悟的高台院。

        〖露落露消我太阁,浪花之梦梦还多。〗

        太阁在临终诗中对于梦幻人生的感叹,她如今有了更深的体会。每每回味起这两句诗,她就觉得巨大的大坂城是那么不真实。淀夫人、秀赖,以及家臣与武士……所有人都在无尽的梦幻中纠缠,不久却将化为露水消逝,这还不足以令人警醒吗?

        偶尔,她也会从京城邀请些得道高僧前来讲经。在曹洞宗弓箴禅师的启示下,高台院似终于明白了佛祖出家修行的意义。

        人一旦执著于贪欲,无尽的痛苦必会终生相伴。无论执著之象是城池、金银、领地,还是亲情,均毫无二致。

        “世上无难事。生与死,有形与无形,无不是一体。一旦领悟了这些,便足够了。太阁归天前已顿悟,故有此临终诗。”弓箴禅师与临济宗僧人不一样,对高台院的疑惑从来都是不厌其烦,耐心给予讲解。前一刻是此我,后一刻便成了彼我;今朝转瞬即逝,明日眨眼间又成今日,世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有铭记世事常变,善恶有报,方能超然于世。因此,人对某一事物执著,便是执著于无物。

        “譬如大坂城,看是城池,一旦烧掉便成灰烬。它无非是石头、木材、泥土、金银。对它过分执著,便会让它化为灰烬,涂炭几多生灵,让血流成河……实乃愚不可及。”禅师禅语之中已有几分醒世之味。

        庆长四年九月初九黄昏时分,脸色苍白的浅野长政造访西苑。

        浅野长政乃高台院之妹阿屋屋夫婿。看到长政脸色非同寻常,高台院心中甚是诧异,但她依然保持镇静。对石田三成的想法与举动,高台院略知一二,家康搬进大坂城之事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在伏见城理政并不方便。

        若是秀吉,无论身在何处,处理政务都如行云流水,可同样的事对于家康却比登天还难。只要大坂城内的人心不服,天下便时时有卷入派阀争斗之虞。

        换作谁都无法治理好天下,不知从何时起,高台院竟生出这种想法。可这次,家康不仅要进驻大坂,还把浅野长政和前田利长看成想谋害他性命的元凶。从长政口中听到这些传言,她简直难以呼吸。

        “这当然是有人谗言诽谤。事到如今,我不必再遮遮掩掩,定是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他们一面同治部秘密保持联络,但又暗中不忘向内府献媚。”长政眼圈发红,哽咽难言,“高台院曾给予我不少忠告,我也一直尊崇太阁遗志,辅佐内府,不想竟有今日。照此下去,一切努力都将成泡影。”

        长政拜访的目的似是想让高台院向家康解释:浅野父子不可能参与阴谋。

        高台院闭上眼,默默沉思半晌。除了老尼孝藏主静静守候一旁,再无他人。支静的屋子里,屏风上的花鸟图很是华丽,与室内陈设不大协调。

        “我父子二人的心志,想必您知根知底,均向来厌恶三成……不意如今竟遭到内府怀疑。长政开始时还满不在乎,可后来发现内府看我的眼神竟充满憎怨。您知我的领地在甲斐,距江户不远。一旦招致内府误解,岂不是引火烧身?”

        高台院依然不做声。

        “甲斐尚有年轻的长重,若失去我心,即使得到增田和长束,哼,对于内府又能有多大好处?能把这话告诉内府的,只有您了。”长政渐渐伤心起来——这天下事啊!

        “长政,你错了。”良久,高台院方道。

        长政一愣,忙向前探身道:“我错了?”

        “是啊。事情并非如你想象,内府似终于下了决断。”

        “高台院,内府的决断难道不是视长政及前田肥前守为敌吗?”

        高台院眯起眼凝神片刻,轻轻摇了摇头:“长政,太阁当年决意取代信长公执掌天下而召开清洲会议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怎会忘记?”

        “当时,有人提出异议,他顿时拂袖离席,去睡午觉了。”

        “是,是……当时太阁一反常态,毫不留情把人训斥了一顿。”

        高台院脸上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长政,当年太阁是想永远把三法师公子握在手中。如今的内府也一样,怀抱秀赖君临大坂城。连最亲近的你和前田肥前守也……”

        “啊!”长政惊叫一声,哑口无言。寒意袭遍全身,他战栗起来:“内府已作好了决战的准备?”

        “山崎决战尚未结束,太阁就已决定进攻柴田。同太阁相比,内府忍耐的时间够长了。”

        “即使您前去斡旋,也无济于事了吗?”

        高台院叹道:“大江大河,岂是人力可以阻挡?”她双手并拢,念念有词:“长政,我也是近日才悟出:无论如何,要让太平持续下去。这是太阁唯一的愿望,我也不曾舍弃。可如今看来,这恐怕只能是一个梦了。”

        “高台院……”

        “此次决战,将决定天下大势。想起来真是可悲,谁又愿意发起战事呢?可人们总是顽固而执著,无法舍弃贪欲。战争固无法避免,我亦终于下了决心。”

        “决心?”

        “太阁的时代已结束了,我也该舍弃这座城池了。”尽管高台院语气十分平静,长政还是惊呼了一声。老尼点上了昏暗的油灯,高台院手腕上的念珠冷冷地泛着青光。

        “这座城池?太阁大人费尽心血建造起来的大坂城,您就这样舍弃?”长政与高台院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执著道,“此天下第一名城,将与太阁的英名一起流芳百世!”

        面对长政的执著之言,高台院沉下脸来,责备道:“请大人冷静,你难道没发现,这座城早已大变了?”

        “变了?不,再过一百年、两百年,此城也不会改变。此乃太阁平生的宿愿。”

        “太阁在,此城才是天下太平的象征。可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有何不一样?”

        “长政,你难道没有看出,今日大坂城已不再是太平的象征,反倒是那些觊觎天下之人的目标了?”

        听到此话,长政猛地哽住,忙躲开高台院的目光。高台院既这样说,他再也无法争辩下去了。不错,如今的大坂城的确变了。家康已奔这座城而来,不久三成也定会重返大坂,企图号令天下。

        “长政,我不想卷入这样的争斗中去。一旦加入,就违背了太阁遗志,所以,我要断然放弃这座城池。因此,你最好也把一切事务都交给幸长,自己回甲斐去。只有这样,浅野氏才会安泰,你以为如何?”

        长政狐疑地看着高台院:“您以为这样,内府就会对浅野冰释前嫌吗?”

        高台院故意冷冷把脸扭到一旁:“我也很疼幸长……我若把西苑让给家康,然后出家,看在我的面上,家康断不会为难你们父子。内府原本就无与你和前田肥前守为敌之念。无论是五奉行之首的你,还是五大老之一的前田之后,一直都对内府言听计从。但如今连你和前田肥前守都遇到难题,由此看来,内府分明已痛下决心了。想必你也明白,一旦战火燃起,我也最好离开这里。与其被卷进野心的旋涡,背叛太阁遗志,还不如趁早远避,诵念佛经。这就是我的希望。罢了吧,长政。”

        至此,浅野长政终于明白了高台院之意:她并不认为家康视长政和前田利长为大敌。他遂道:“内府已痛下决心要与三成一战,其证据便是,为了准备开战,首先给我们出几道难题……您是这个意思吗?”

        高台院轻轻点头:“内府正在巧妙利用增田和长束的谗言,故意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要求你和前田作出解释。既然决意开战,这不就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吗?”

        “那么,我们若既不解释,也不屈服,结果将会如何?”

        “那还用说,立即灭了你们。江户的实力对付区区甲府二十一万石大名,岂在话下?”

        长政眉头紧皱,暗暗惊心。高台院说得丝毫不假,他心知肚明。“若前田和我联手抗之,内府又将会如何?”

        “前田不会起兵。”高台院不假思索,冷冷答道,“金泽有芳春院在,她断不会让前田兄弟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长政抬眼看了看高台院,沉默了。已无需再追问了,家康早已看透前田和长政无力反抗,才大胆以增田和长束的谗言为盾牌来向二人问罪。长政只能退回自己领内。

        “无论是这座城,还是秀赖、太阁,最好还是干干净净从你心底抹去。”高台院凝眸望着远处,道,“一旦放弃一切,眼里就只剩下无尽的虚空。不,那不是虚空,而是心灵的明镜……这面明镜里,自会出现新的景象。”

        长政呆呆望着屏风,不言。高台院的意思已很是明朗,随着秀吉的逝去,太阁的时代也随之消逝在了遥远的虚空,必当重新审视一切。可对于丰臣氏和其遗臣,这些话却未免残酷。

        世人一定以为,因秀赖非高台院亲子,高台院与淀夫人不和,才倾向家康,毅然舍弃大坂。长政心中大恸,他愈想愈愤愤不平,道:“高台院,您的意思我已明白。您对我家及犬子的恩情,我也心领了。但如此一来,您必招致世人的误解。”

        高台院闭上眼睛,微笑着数起念珠来,“你是说我让西苑一事?”

        “正是。这样一来,世人会说您是出于对淀夫人的憎恨……招致这样的流言,绝非我之希望。”

        “长政,看来你也在乎流言啊。”

        “我……”

        “那不是误解,而是事实。”

        “您说什么?”

        “设若对方不是家康,我绝不会让出西苑。”

        长政屏息凝神,看着高台院。

        “呵呵,我当然也不会让给治部之流。长政,我不喜淀夫人是真。不,也许是羡慕,抑或嫉妒……总之,我心胸狭窄。正因如此,我才向神佛忏悔。但即使招致这样的流言,我亦丝毫不觉意外。”

        “可若有人说是您故意引狼入室,灭了丰臣氏……”

        “唉,那是多余的担心,长政。”高台院大笑道,“若患得患失,如何掌管天下?倘若有人对那谣言信以为真,以此责怪我,他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人。我根本想都不想这个问题。”高台院说得斩钉截铁。

        长政依然无法释怀。一旦得知高台院要把西苑让给家康,淀夫人及其身边诸人能对此听之任之吗?长政和前田肥前守谋叛之事,完全是无中生有的诽谤,可不愿家康来大坂城的人绝非仅有大野修理亮和土方河内守。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也定反对家康入城。在这种情况下,高台院若真要出城,不知会遭到多大阻力呢。

        “高台院,我还有一事不得不说。把西苑让给内府一事,若有人以少君名义加以阻止,您将如何应对?”

        高台院似乎早就等待着他这个问题:“呵呵,长政,若以少君名义就能够阻止我,我为何还要出城?你的心蒙上了尘垢啊!”

        “您这话比骂我还难受,可长政就是不明您的心思。为何以少君的名义,仍不能阻止您?”

        高台院道:“长政,明日一早你把幸长带来。”

        “犬子?”

        “正是。到时一切都明朗了。”

        “长政还是不明。”

        “我想让幸长去内府处。就说,听说内府要住在石田木工头府里,我深感不安。内府肩负太阁嘱托,手握天下权柄。让一位天下人住在木工头邸内,我怎对得起太阁?故,我即刻腾出地方,让内府早早搬过来,这样也对得住太阁。如此一来,所有事情不都解决了吗?”

        “可是,若是被淀夫人知道……”

        “淀夫人知道义怎样?淀夫人及少君身边人若敢前来阻止,我刚才已说过了,我虽不想出城,可也没有办法。内府弹指一动,可地动山摇,即使不愿,却也不敢不让。你可明白,长政?”

        长政一怔。

        高台院一直面含微笑,可眨眼间,眼泪已快喷涌而出。“让你见笑了,长政。我狼狈如此……”

        “不,长政彻底放心了。是啊,目前已无人能阻挡得了内府。”

        “这些话我本不想说,只想一心向佛,可终还是不行,看来我修为还是太浅薄啊。”高台院拭了拭泪,强作笑颜,“我不想瞒你,长政,我想出城,实有我的打算。”

        “哦?”

        “其一,与其等家康赶我出去,不如我主动送个人情,请内府搬进来,实现先太阁遗愿。这样一说,家康也不好为难秀赖。你说是不是这个理,长政?”

        “的确如此!”

        “其次,我这么做,人们会说,高台院不愧是太阁夫人,万事以天下为重。”

        听到这里,长政热血沸腾。高台院的内心,实深深眷念着太阁。

        “第三,我希望内府进城,能够使治部放弃反抗。治部的心思我明白。可是,只要其仍旧执著,太阁旧臣就会分裂成两派,互相残杀。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长政不觉掉下泪来。他只觉沐浴在朗朗光辉与沁人心脾的气息中,陶醉着,徜徉着,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耳边传来美妙的乐声,轻盈的花瓣在身边飞舞……

        长政出生于江州小谷一个小山村里,父亲安井弥兵卫重继,乃一介贫穷武士。后来,他入赘浅野家,二十七年前便与高台院相识。高台院生性要强,常在大名面前与秀吉争论长短。每当此时,长政都不禁轻哂:“爱出风头的泼辣女人。”私下里,他常想此女虽有些见识,甚至有超越男人之处,但也不能插手政事。若说有人误导秀吉,那便是这个女人。可这个背地里被人戏称为“女关白”的北政所,从秀吉出兵朝鲜时起,却忽然变了一个人:先前的犀利泼辣不见了踪影,她变得平和安宁,有时甚至让人觉得愚钝。因此,长政以为,太阁故去之后,高台院很快就会衰老,可没想到她早已步入长政不解的世界。如今的高台院,早已超然尘外,巨城大坂、五奉行等早不在她眼中。

        丰臣氏诸人中,能够与家康抗衡的大概只有这一个女人。此次前来,长政本想让她帮着斡旋,不想竟有意外收获。“弃城”背后隐藏之义,大大出乎长政预料。他身为五奉行之首,此前竟连丰臣氏如今所处位置都未认清,只会因家康日益增长的实力坐立不安,却看不到大坂城已根本无力抵御家康。即便在这种情形下,高台院仍能从容把西苑让与家康,这是多么缜密、谦逊又勇敢的行止!如此一来,家康会反省,治部也会有所警醒。

        为了让治部觉醒,长政也该果断采取行动了。既无法与家康抗衡,就该断然隐退,还要巧妙地把高台院之意转告前田利长。一旦让治部挑起事端,局势就会如高台院所言,太阁旧将四分五裂、互相杀戮,结果进一步削弱丰臣氏的实力……长政喃喃道:“天终于亮了!”

        话音刚落,连他本人都愣了:太阳不是刚刚落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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