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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茨山游记

        黑色的上衣,丝制的长袜,

        净白的、体面的袖口,

        柔和的谈话和拥抱——

        啊,但愿他们有颗心!

        心在怀里,还有爱情,

        温暖的爱情在心里——

        啊,他们的滥调害死我,

        唱些装腔作势的相思。

        我要登上高山去,

        那里有朴素的人家。

        在那里,胸怀自由地敞开,

        还有自由的微风吹拂。

        我要登上高山去,

        那里高高的枞树阴森,

        溪水作响,百鸟欢歌,

        还飘荡着高傲的浮云。

        分手吧,你们光滑的客厅,

        油滑的先生!油滑的妇女!

        我要登上高山去,

        笑着向你们俯视。

        这个由于香肠和大学而闻名的格廷根城隶属于汉诺威国王,它有九百九十九个炉灶、各种各样的礼拜堂、一所助产院、一座天文台、一个大学生拘禁室、一座图书馆、一个市政厅的地窖酒店,那里的啤酒很好。旁边流过的小河叫做莱纳,夏天供人洗澡;水很冷,有几处是这样宽,当吕德尔跳过时,他必须真正做一个大的跳势。城本身是美丽的,若是人们离开它,它就满人意了。它必定已经成立很久;因为我回想五年前我在那里的大学注册不久就被处罚停学时,它已经具有同样灰色的、早熟的外表,而且已经万事齐备:更夫、“卷毛狗”、博士论文、跳舞茶会、浆洗婆、各科纲要、烤鸽子、格尔飞勋章、博士马车、烟斗、枢机顾问、法律顾问、学生惩罚顾问、教授和其他的蠢物。有些人甚至以为,这座城是在民族大迁徙时代建筑起来的,每个日耳曼民族的支派当时在这城里都遗留下一份他们同族的放荡不羁的模型,从中分殖出汪达尔人、弗里斯人、施瓦本人、条顿人、萨克逊人、图林根人等等,如今他们还是在格廷根成群搭伙,由于便帽和烟管穗子上各种不同的颜色彼此区分,走过魏恩德大街,在草场磨房、决斗酒店和包登村流血的战场上格斗不休,风俗习惯还总是如同在民族大迁徙时代,一部分被称做学生会主席的Duces(领袖们),一部分被他们古老的法规管辖着,这就是学生社团规则,并且在Leges?barbarorum(野蛮人法律)里获有一个地位。

        格廷根的居住者一般分为大学生、教授、市侩和家畜,这四个阶层并不能严格区分。家畜的数量是最大的。若是列举一切大学生和一切正教授歪教授的姓名,就太冗繁了;这瞬间也不是所有大学生的名字都在我的记忆里,而且教授中有些人还没有知名。格廷根市侩的数目很大,像是沙粒,或者说得更恰当些,像是海边的污泥;真的,每当我看见他们在早晨面貌污秽,拿着白色的账单,鹄立在大学法庭的大门前,我就几乎不能理解,怎么上帝只会创造出这么多的下贱的人。

        在卡·弗·哈·马尔克斯的《格廷根风土记》里能够很方便地读到关于格廷根较为详明的叙述。我对这位作者虽然怀有最崇高的敬意,他是我的医生,给过我许多好处,可是我不能无条件地推荐他的著作,我还须责备他,他对于格廷根女子都有太大的脚的谬见驳斥得不够严峻。是的,我从一年以来就认真研究去驳斥这种谬见,因此我听了比较解剖学,到图书馆里选抄最珍奇的著作,在魏恩德大街上常常用几个钟头去研究过路女子的脚,我在旁征博引的论文里总括这些研究的成果,我述说:一,脚的概况;二,古希腊罗马作家的脚;三,象的脚;四,格廷根女子的脚;五,我把在乌利许花园里关于这些脚发表的意见都收集在一起;六,我又观察这些脚和其他部分的关连,趁这机会也扩充到小腿肚、膝盖……最后;七,只要我能够得到这样大的纸,我还要添印上一些格廷根妇女脚型的铜版画。

        我离开格廷根时还很早,学者某君还睡在床上,和平常一样做他的美梦:他在一个美丽的花园里散步,花畦里生长的尽是些雪白的、写遍引用文句的小纸条,在日光中闪烁可爱,他到处摘下来许多,又辛辛苦苦地移植在一座新的花畦里,这时夜莺用它们最甜美的歌声使他古老的心感到欢喜。

        在魏恩德城门前我遇见两个本地的小学生,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再也不愿同特渥多尔玩了,他是一个小无赖,因为他昨天竟不知道mensa(桌子)的第二格怎样变。”这句话听来是这样不关重要,可是我必须重述一遍,甚至我想叫人立即把它写在这个城门上当作城的铭语,因为老人怎样呼哨,幼童就怎样嘶叫,那句话完全表示出博学的格尔吉亚·奥古斯塔狭窄而枯燥的旁征博引的骄傲。

        大道上吹拂着清爽的晨风,鸟儿十分欢乐地歌唱,我的心情也渐渐又清爽而欢乐了。一种这样的清凉作用是必要的。最近,我没有走出《罗马法典》的篷圈,罗马法案的决疑人在我的精神上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蛛网,我的心仿佛夹在自私自利的法律体系铁一般的条文中间,“特里波尼安、犹斯蒂尼安、黑尔摩哥尼安、蠢约翰”还不断在我耳边作响,就是坐在一棵树下的一对温存的爱人,我甚至以为是一部印有握手标记的《罗马法典》。大道上开始热闹起来了。卖牛奶的女孩走过去;赶驴的赶着他们灰色的驴儿。走过魏恩德,我遇见色飞尔和多理斯。这并不是哥斯内尔牧歌中歌咏的情侣,却是身居要职的大学司事,他们必须警醒注意:不要有学生在包登村决斗,不要有在格廷根边境必须还要受几十年的检疫拘留的新思想被一个“投机”的讲师给偷偷地贩进来。色飞尔以同行的身份向我打招呼;因为他同样是作家,并且在他半年一次的作品里常常提到我;此外他也常常召我谈话,若是他见我不在家,就总是那样和善地用粉笔把召唤的命令写在我的屋门上。随时也有马车走过,装满大学生,他们去作假期旅行,或是永久离开这里。在这样一座大学城里有一个永续不变的来去,每三年人们便在那里见到一代新的大学生,这是一个永久的、人的潮流,后一学期的波浪赶着前边的一个,只有那些老教授们站立在这普遍的潮流中,巍然不动,有如埃及金字塔——只是在这些大学的金字塔里并没有智慧隐藏着。

        在劳森瓦色尔附近,我看见两个充满希望的青年从桃金娘树荫中骑马走出。一个到处卖笑为生的妇女陪伴着他们走上大道,她用熟练的手法拍弄马的瘦腿,当其中一个青年从后边在她宽阔的后身上用马鞭递送一些殷勤时,她高声大笑,随即往包登村走去。这两个青年却奔向虐尔登,一路兴奋狂呼,并且十分甜美地唱着罗西尼的歌曲:“喝啤酒吧,亲爱的,亲爱的丽色!”我很久还听得到这个歌声在远处唱着;可是这两个美好的歌者很快地完全从我的眼前消逝了,因为他们用他们好像根本具有一种德国人迟钝性格的马用靴钉刺激,用鞭子向前抽打,毫不容情。虐待马,没有地方比格廷根更为凶狠了,每逢我看见一匹这样遍体流汗的、瘸腿的老马为了一些活命的粮草被我们滚滚流水的骑士们虐待着,或是必须向前拉曳一车坐得满满的大学生,我就想到:“啊!你可怜的畜生!你的祖先一定在乐园里吃了上帝禁止的燕麦了!”

        在虐尔登旅舍里,我又遇见了这两个青年。一个正在吃一份凉拌青鱼,另一个同着一个黄脸皮的女仆谈天,她叫做Fusia?Ganina,也叫做讨债的鸟儿。他向她说一些下流话,最后他们打起架来。为了减轻我的背囊,我取出几条包好了的、在我个人的历史上颇有意义的蓝裤子,赠给一个人们称为金蜂鸟的小伙计。年老的女店主布塞尼亚在这时给我送来一份黄油面包,还抱怨我现在不常来看她;因为她很爱我。

        走过虐尔登,太阳高高地在天空闪照。它正直地对待我,温暖我的头,使一切不成熟的思想都在里边成熟。诺尔德海木可爱的旅舍的太阳也不可轻视;我走进这里,午饭已经做好。所有的饭菜都烹调适口,比起那些在格廷根摆在我面前的、乏味的大学饭菜,少油无盐的、牛皮一般的干鱼和它的老白菜,要适合我的口味。我使我的胃得到了一些满足以后,在饭厅里看见一个先生和两个女人,他们正在准备起程。这先生穿得浑身是绿,甚至戴着一副绿眼镜,眼镜把一片光投在他赤红的铜鼻子上,像是绿铜锈,他的外表正如尼布甲尼撒王晚年的外表,根据传说,当时他像是林中的一头野兽,只吃生莴苣菜。这个绿人希望我给他介绍一家格廷根的旅馆,我劝他,向头等最好的大学生那里去打听布吕巴赫旅馆。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肥胖高大,有一张红色的四方脸,双颊上有酒涡,像是爱神的痰盂,多肉下垂的下颏像是面部丑恶的延长,高高堆积的胸膛上披围着尖挺的花边和镶着无数锯齿的硬领,恰似周围建筑了许多小塔和棱堡,有如一座碉堡,这碉堡和马其顿王腓力说的那些碉堡一样,抵抗不住一头满载黄金的驴子。另一个女人是他们的姐姐,和方才所说的那个完全相反。如果那位是法老的肥牛孳生的,这位便是瘦牛孳生的了。脸只是一张嘴在两耳之间,胸部是使人失望的荒凉,有如吕内堡荒原;精华煮尽的形体好比贫寒的神学生吃的公费伙食。两个女人同时问我,布吕巴赫旅馆里是否也住有规规矩矩的人。我用良心回答说有,当这美好的三人团起身时,我还探出窗外打了一次招呼。“太阳”店主狡狯地微笑着,他可能知道,那座大学生拘禁室在格廷根就叫做布吕巴赫旅馆。

        走过诺尔德海木,就是山地了,到处有美丽的丘陵突起。路上遇见的多半是赶布劳史外各年集的小贩,还有一群妇女,每个人都在背上背着一只大的、几乎有一房高的、蒙着白麻布的箱笼。里边装着捕来的各色各样的鸣禽,它们不住地鸣啭,同时背着它们的人们也快乐地跳跃喧哗。我觉得十分可笑,这样的鸟儿背着另一些鸟儿到市场去。

        在漆黑的夜里我到了渥斯特洛德。我不想吃饭,立刻就倒在床上。我疲乏得像是一条狗,睡着了像是一个神。在梦里我又回到格廷根,回到那里的图书馆。我站立在法律阅览室的一角,翻阅旧日的论文,潜心诵读,当我停止时,我惊讶地觉察到,已经是夜里了,悬挂着的水晶灯照耀全室。附近礼拜堂的钟正敲着十二点,门慢慢打开,走进来一个骄傲的、硕大的女子,法科的同人和属员们恭恭敬敬地陪伴着她。这高大的女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可是面貌上的表情含有一种严峻的美丽,每一顾盼都表露出她是崇高的女泰坦,威严的忒弥斯,她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剑和秤握在一起,一只手拿着一卷羊皮纸,两个年轻的法学博士牵着她褪成灰色的衣裳的长裾;在她右边风一般跳来跳去的是汉诺威的吕苦各,瘦削的枢机顾问路司提苦斯,他朗读他的新法律草案;在她左边蹒跚地走着她的Cavaliere?Servente(侍从卫士),司法顾问苦耶求斯,他又漂亮又高兴,不住地谈讲着法律上的俏皮话,他自说自笑是这样亲切,甚至连这严肃的女神也几次微笑着向他弯下身来,用大卷的羊皮纸敲他的肩膀,和蔼地低声说:“小人儿,放荡的小丑,你把树木从上往下剪伐!”这时其他的先生们每个人都同样走近,都有所述说,有所嬉笑,不外乎一个新近思考出来的小体系,或是小假定,或是自己小脑袋里产生的类似的畸形儿。从敞开的门又走进许多不熟识的先生,他们都表示是卓越的学会里的伟大人物,他们多半是笨拙而鬼鬼祟祟的角色,以傲慢自足的态度不加思考地下定义,辨别区分,在每一段罗马法纲的小节目上争论不已。还不断地走进新的人物,年老的法学者,穿着过时的服装,戴着白色的蜷缩的长假发,人人都有一副久已被人忘却的面貌,最奇怪的是人们对这些前世纪的名人并不另眼看待;这些人依照他们的方式跟大家一起喧哗、呼哨、叫喊,恰如海水激荡,越来越紊乱、越喧噪地围绕这高大的女神,直到她不能忍耐了,忽然用一种最恐怖的剧痛的声音喊道:“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听见尊贵的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侮蔑的力量和无声的暴力把这没有罪的人锁在苦难的岩石上,你们所有的喧哗和争论并不能医治他的伤,打碎他的镣铐!”女神这样呼叫,泪泉从她的眼里涌出,这一伙人全体咆哮像是感受到死的恐怖,屋顶爆裂,书从架上飞舞下来,就是苍老的明希豪森从他的镜框里走出来命令大家安静,也无济于事,吵闹和叫喊更为粗暴——我逃脱这暴乱的疯人院的吵闹,走入史学阅览室,走到那慈悲的地方,贝尔魏德勒的阿波罗与梅底色的维纳斯的神圣的造像并列,我倒在司美女神的脚下,在她的目光里忘却我方才逃脱开的粗野的争斗,我的眼睛狂欢地吸饮她圣洁身体的匀称与永恒的美丽,希腊的宁静浸透我的灵魂,如同天上的福祉一般,日神阿波罗在我的头上倾注了他最甜美的琴声。

        醒时我仍然听见一片悦耳的声音。牧群走向牧场,小小的牧钟在响。可爱的、黄金的太阳照进窗子,照着屋内壁上的图画。有关于解放战争的图画,上边忠实地描绘着我们人人都是英雄,还有革命时代处刑的情景,路易十六在断头台上,和类似的杀头事件;我们观看这些画,不能不感谢上帝,我们平安地躺在床上,喝上好的咖啡,头还这样舒适地架在肩上。[墙上还挂着阿贝耶得与哀露阿丝,还有一些内容空虚的女孩子的面貌表现法国的道德,下边用美术字写着la?prudence(谨慎),la timidité(畏怯),le?pitié(怜悯)等字,最后是一幅圣母像,她是这样美丽,这样可爱,这样无条件地虔诚,我真想去寻找供画家临摹的那个美女,和她结婚。自然,我一和这个圣母结婚,我就要请求她断绝与圣灵的一切继续的交往,若是我的头上由于妻子的媒介获得一圈圣光,或是任何一种其他的装饰,我是绝对不愿意的。]

        我喝过咖啡,穿好衣服,读完了窗上的铭语,在旅馆里把一切都料理完毕,就离开渥斯特洛德。

        这座城自然也有许多房屋、各样的居民,其中也有许多人物,我们能够在郭特沙可的《哈尔茨山旅行手册》里较为详细地找到。在我走上大道以前,我攀登了渥斯特洛德古堡的废墟。这废墟只是半座庞大的、厚墙的、好像被癌病侵蚀的古塔。往可劳斯他尔的路又引我上山,我在最近的一座山丘上又向下俯瞰一次山谷,渥斯特洛德的红屋顶从绿枞林中向上窥伺,有如一棵名贵的蔷薇。太阳给与一种十分可爱的、天真的照耀。人们在这里望见那残余的半座塔的庄严的背面。

        [这带地方还有许多古堡的遗迹。虐尔登附近的哈尔登山是最美丽的。纵使人们的心是恰如其分地在左边,在自由的一边,可是在眺望那些具有特权的肉食鸟的岩穴时,却不能抑制一切悲凉的情绪,因为那些肉食鸟只把强烈的食欲遗留给他们衰弱的子孙。我也是这样悲凉地度过这个早晨。离格廷根越远,我的心也渐渐溶解,又和往日一样引起我浪漫的情绪,我游荡着作出下面的歌曲:

        我走了一段路以后,和一个旅行的手艺人遇在一起,他是从布劳史外各来的,他向我述说那地方的一件谣传:年轻的公爵在去圣地的路上被土耳其人掳去了,要交一大笔赎款才能释放。公爵的远征可能招致了这个传说。人民总还有一套传统的荒诞的概念,这在他们的“恩斯特公爵”的故事里十分可爱地表达出来。向我述说那件新闻的是一个裁缝,一个纤细的、矮小的青年,他是这样瘦削,甚至星星都能照透他,有如照透《莪相诗》里的雾的精灵,全身是怪僻与悲情带有民间质朴的离奇的混合。这特别表现在离奇动人的歌调里,他用这歌调唱着奇异的民歌:“一个金甲虫,爬在篱笆上,囌囌囌囌!”这首歌在我们德国人这里是美丽的:没有一个人是这样癫狂,他找不到一个比他更癫狂的人来了解他。只有一个德国人能够感受那首歌,为它死哭死笑。我在这里也看到,歌德的诗句是怎样深入人民的生活。我的瘦小的旅伴间或颤动地歌唱:“充满悲哀,充满欢悦,思想是自由的!”这样把原作传讹在民间是常有的事。他又唱一支曲子:《小绿蒂在维特的墓旁哀泣》。裁缝唱到下边的句子时,伤感得涕泪交流:

        它曾亲切地流给我们许多欢喜!

        但是他随即变得放肆了,他向我说:“我们在卡塞尔同业公会里有一个普鲁士人,这样的歌儿就是他作的;他不能缝缀那幸福的诅咒;他若有一个铜钱在衣袋里,就有两个铜钱的酒喝,若是他酩酊大醉了,他就把天空当作一件青蓝的内衣,哭起来像是檐漏,唱着一支双节诗的歌!”关于双节诗我希望得到一个说明,可是我的小裁缝却用他齐根海音的小腿跳来跳去,不住地喊:“双节诗就是双节诗!”最后我才明白,他指的是重复押韵的诗,就是八行诗体。——这中间,由于过分的运动和逆风,这位针线骑士变得很疲乏了。他还作出一些大方的态度走路,并且壮语惊人:“如今我要用两条腿征服长路!”可是他不久便诉起苦来,说他走得脚下起了泡,这世界太广阔了;最后他轻轻地在一棵树旁坐下,摇摆着他柔嫩的小头,活像一条颓丧的小羊尾巴,他悲凉地含笑呼叫:“我这可怜的快死的小畜生又累得走不动了!”

        这里的山势更为斜陡,枞林在下边激荡,像一片绿海,上边蓝色的天空浮泛着白云。这地方的荒野几乎被统一和单纯给驯服了。自然像是一个善良的诗人,它不爱激急的转变。浮云虽然间或组成这样奇异的形象,可是具有一种乳白的、或是一种柔和的、与青天绿野谐和一致的色彩调配,使一个地方的各样颜色都互相溶解,有如轻妙的音乐,每个自然景象都起着止息痉挛、镇静心神的作用。——故去的霍夫曼也许会把这些云描画得彩色斑斓。——正如同一个伟大的诗人一样,自然也会用最经济的方法产生最大的效果。这里只有太阳、树木、花、水与爱。当然,若是观者心里没有爱,那么全体也许只能给人一种恶劣的景象,太阳只有若干里的直径,树木只宜于烧火,花朵按着花蕊分门别类,水是湿的。

        一个替卧病的伯父在林里捡柴的男孩把雷尔巴赫村指给我看,那村子的小茅屋有灰色的屋顶,穿过山谷约有半个钟头的路程。“在那儿,”他说,“住着些愚蠢的瘰疬病人和白色的摩尔人。”——在民间,人们用这个名称称呼患白皮病的人们。这男孩与树木互相友好;他向它们打招呼,有如要好的相识,它们发出响声向他回礼。他打起唿哨像一只山雀,周围其他的鸟儿都叫着回答,不知不觉,他光着脚,背着一捆柴跳到林丛里去了。这些儿童们,我想,都比我们年轻,他们还能回忆,他们怎样同样是树木或飞鸟,所以他们还能够了解它们;但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长大了,有太多的忧虑,脑子里装着法律和恶劣的诗句。当我走进克劳斯塔尔时,那个与现在不同的时代又生动地回到我的记忆里。这座美好的小山城,人们没有走到跟前,是看不见的;我来到这里,钟声正敲十二下,小孩子欢呼着从学校里出来。这些可爱的男孩,几乎都是红面颊、蓝眼睛、淡金色的头发,跳跃欢呼,唤醒我悲凉而快活的回忆,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在杜塞多尔夫的一个郁闷的天主教修道院学塾里,整个可爱的上午都不许从木凳上站起,必须忍受那样多的拉丁文、棍棒和地理,若是最后那古老的圣芳济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我也是同样尽情地欢悦狂呼。儿童们从我的背囊上看出我是外乡人,十分殷勤地向我行礼。其中的一个男孩告诉我说,他们刚上了宗教课,他把汉诺威王国的《教义问答》给我看,人们按着这本书向他们考问基督教义。这小本书印得很坏,我担心,这些教义已经由此把一种不愉快的吸墨纸的印象印在小孩的心灵里了;这也非常使我不快,那与神圣的三位一体论起严重冲突的九九表就印在《教义问答》里,并且是印在最后的一页,儿童们能够因此很早就被引入邪道,发生怀疑。在普鲁士我们是聪明得多了,当我们热心劝化那些擅长算术的人们时,我们就防止把九九表印在《教义问答》的后边。

        我在克劳斯塔尔的王冠旅馆吃午饭。我得到嫩绿的芹菜汤,紫青色的洋白菜,一块烤牛肉,大得像一座小小的支姆布拉梭山,还有一种叫做“比经各”的熏青鱼,这是由于它的发明者维廉·比经各而得名的,这人死于一四四七年,为了那个发明,卡尔五世对他是这样尊重,在一五五六年他从米德堡旅行到彩兰特的比利特,只是为了在那里看一看这个伟人的坟墓。当我们知道这份菜历史上的知识而亲自吃它的时候,它是多么好吃!只有饭后的咖啡使我扫兴,因为一个年轻的人坐在我这里攀谈,并且夸耀得这样厉害,致使牛奶都在桌上变酸了。他是一个年轻的商店伙计,穿着二十五种颜色的背心,戴着同样多的金印章、戒指、胸针等。他外表像个穿着红色上衣的猴子,还自言自语:“人仗衣服马仗鞍!”他熟悉无数的拼字谜,也知道许多小故事,他把这些故事总是安置在最不合适的地方。他问我,格廷根有什么新闻,我告诉他:在我从那里起程之先,出现了一张大学评议会的布告,禁止切掉狗的尾巴,违者罚银币三元,因为在三伏时疯狗把尾巴夹在两腿中间,人们由此可以把疯狗和好狗分开,若是它们没有尾巴,就无法区分了。——我吃完了饭就起身去参观矿坑、炼银所和造币厂。

        和常常在我生活里一样,我在炼银所里没有遇到银光。在造币厂里我得到较好的机会,能够旁观钱是怎样铸成的。当然,我也没有能够得到什么。我遇这样的机会永久是旁观者,我相信,即使从天上落下雨钱来,我从中得到的也只是头上的窟窿,不像以色列的子孙们会用欢乐的心情聚集起白银的吗哪。我观察这些新生的灿烂的银钱,情感里很可笑地混合着敬畏和感动,我拿起一个才从钱模子里铸出来的钱放在手里,向它说:“年轻的银钱!什么命运在等待你!你将要制造出怎样多的好事和怎样多的坏事!你将要怎样保护罪恶,修补道德,你将要怎样被人爱,又被人诅咒!你将要怎样助长荒淫、媒合、欺骗和杀戮!你将要永不息止地乱转,通过清洁的和肮脏的手,千秋万岁,直到你最后罪深孽重,和你的同类一起聚集在亚伯拉罕的怀里,他把你熔冶、净化、改造成一个新的、更美好的东西,[也许成为一个清白无瑕的小茶匙,将来我自己的玄孙用它搅烂他爱吃的粥汤。]”

        下到克劳斯塔尔那两个最出色的名叫多罗特亚和卡罗利娜的矿坑,我觉得很有趣,我必须详细说一说。

        离城半点钟,我走到了两座高大黑色的建筑前。在那里立即受到矿工们的招待。他们穿着深色的、通常是钢蓝色的、宽大的、垂到腹下的上衣,同样颜色的裤子,一件系在后边的皮围裙,戴着一顶没有边檐的小绿毡帽,像是切去尖顶的圆锥。参观者也要同样穿上一套这样的服装,只是没有后边的皮巾,一个矿工工头点着了他的安全灯,引导参观者到一个像是烟突扫除口似的阴暗的洞口,他走下去才到胸部,就告诉人们怎样紧紧把住梯子的规则,他让人在后边跟着,不要害怕。这件事本身是毫无危险的;但如果人们关于矿山一无所知,在开始时总是不相信。单是必须脱去衣服,穿上深色的罪人一样的服装,就已经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了。于是匍匐着向下爬,阴洞又是这样阴暗,只有上帝知道,这梯子能有多么长。但不久人们便觉察到,这不是一条唯一的、直入黑暗的无底深渊的梯子,却是许多具有十五个到二十个梯级的梯子,每个梯子都引人到一块能够站立的小木板上,里面又有一个新洞向一条新梯引下。我最初入的是卡罗利娜矿坑。这是我所认识的最脏最不愉快的卡罗利娜。梯级都泥泞潮湿。从一个梯子走到另一个,工头走在前边,他不断地担保说:这绝对没有危险,只需两手紧紧把住梯级,不要往脚下看,不要发晕,千万不要踩旁边的木板,那里现在有辘辘作响的吊桶的绳索在上升,十四天前一个不小心的人在那里跌落,不幸摔伤了脖子。下面是一种紊乱嘈杂的声音,我们不断地触到梁柱和动转中的绳索,它们把一桶桶采得的矿石和渗漏出来的水向上吊起。我们间或也走到称作坑道的横断的小路,在那里看见矿脉生长,寂寞的矿工整天坐在那里,辛辛苦苦地用锤子把矿叶从岩壁里敲出来。我没有下到最深处,那里有些人以为,已经能听到人们在美洲怎样喊“乌拉,拉法耶特!”;我们私下说,我觉得我走到的那里已经够深的了:不断的嚣乱与喧噪,恐怖的机械转动,地下泉水的流声,从各方面滴落下来的水,浓烟上升的地气,安全灯越来越苍白地照入这寂寞的夜里。真的,那实在使人昏迷,我的呼吸紧迫,费尽力气把住平滑的梯级。我不曾感到所谓恐怖的感觉,但是很奇怪,我在下边的深处却想起去年我大约在这同一时候在北海上遇到的一次暴风雨,现在我以为,那才真是亲切舒适,当时船摇来摇去,暴风吹起喇叭的曲调,中间掺杂着快乐的水手的喧哗,一切都清爽地被神的亲爱而自由的空气笼拂着。是啊,空气!——我渴望空气,又向上攀了几十段梯子,我的工头引导我从一条狭窄而又很长的、在山里凿出的小路到了多罗特亚矿坑。这里比卡罗利娜较为透风清爽,梯子也较为洁净,可是也更长更陡。这里我也较为舒畅,尤其因为我又遇见活人的踪迹。那就是在深处显现出游动的微光;矿工们带着他们的安全灯慢慢上来,祝福“平安”,又带着从我们这边得到的同样的答礼在我们身旁走过;这些少年和老人都具有虔诚的、有些苍白的、被安全灯神秘地照着的面貌,他们用他们幽深明净的眼光看我,像是一种和睦而平静、同时又苦恼而不可解的回忆一般;他们终日在阴暗寂寞的矿坑里劳作,如今正向上渴望着亲爱的日光与妻子们的目光。

        我的向导却有一种诚实的、德国卷毛狗的天性。他用内心的快乐指给我那条坑道,那是剑桥公爵参观矿坑时和他全体随员会餐的地方,长的木餐桌还摆在那里,还有公爵坐过的青铜大椅。这善良的矿工说,椅子留作永久纪念,他热烈地讲述:当时举行了多少宴会,整个坑道怎样用灯光和花叶修饰起来,一个矿工怎样弹着胡琴歌唱,快乐的、亲爱的、肥胖的公爵怎样承受许多庆祝健康的干杯,怎样多的矿工,尤其是他自己,情愿为亲爱的、肥胖的公爵和汉诺威王家牺牲生命。——当我看见这忠义的情感在他单纯的自然声调里流露出来时,我每次都深深地受了感动。这是一种如此美的情感!而且是一种如此真实的德国人的情感!别国的人民能够更聪明,更有情趣,更快乐,可是没有像忠实的德国人这样忠实的。若是我不知道忠实是和世界一样古老,我就会相信,它是一颗德国人的心发明的。德国人的忠实!它不是现代的花言巧语。德国公侯们,人们应该在你们宫廷中把那首忠实的埃卡尔特和暴虐的布尔衮特的歌儿唱了又唱,布尔衮特把埃卡尔特亲爱的孩子们都给杀死了,可是仍旧看出他是永久忠实的。你们有最忠实的人民,若是你们以为,理智的、忠实的老狗会忽然发了狂,来咬你们神圣的下腿,你们就错了。

        和德国人的忠实一样,这盏小安全灯没有起很多的爆花,安安稳稳引导我们穿过矿坑和坑道的迷宫;我们从郁闷的山的黑夜里走出来,日光闪照着——啊,平安!

        大部分的矿工都住在克劳斯塔尔和与它相连系的小山城采莱非特。我访问了许多这些精明强干的人们,观看他们小家庭的布置,听一些他们用他们唯一心爱的乐器拨琴很和美地伴奏的歌曲,让他们给我讲旧日山中的童话,也背诵祈祷词,在他们走入阴暗的矿坑之先,他们通常聚集在一起,作一些祈祷,我也参加作过一些善良的祈祷。一个年老的工头甚至以为,我将要留在他们这里作矿工;等到我最后告别时,他嘱托我一些事转告他住在哥斯拉尔的兄弟,他还为了他亲爱的侄女给与我许多亲吻。

        这些人的生活虽然显得这样静止安静,但却是一种真实的、生动的生活。高年衰颤的老太婆面对着大木柜,坐在炉子后边,可能在那里已经坐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她的思想和感觉同炉子的一切边角与木柜上的一切雕纹深密地结合在一起。并且木柜和炉子也生活着,因为一个人已经把他灵魂的一部分灌注给它们了。

        德国的童话就是通过这样深的直觉生活,通过“直感”产生的。它的特征在于不只是动物和植物,就是完全没有生命的事物也会言谈动作。对于沉思的、朴素的人民,这些事物内在的生活在他们矮小的山屋林舍四围寂静的秘密中显示出来,它们获得一个必要的、首尾一致的性格,幻想情趣与纯人性的意向甜美地混合一起;在童话里,离奇又好像理所当然,我们看到:缝针与戳针从裁缝店里出来,在黑暗中迷失道路;草茎和白菜头要越过小溪,遭逢不幸;铲子和笤帚站在楼梯上吵架厮打;被问的镜子指出最美的女子的相貌;甚至血滴也开始说话,从最忧惧的同情里发出的悲哀而阴郁的言语。由于同一的理由,我们的生活在儿时是这样意味无穷,那时一切对于我们是同样重要,我们听取一切,观看一切,对待一切的印象都是平等的,不像我们后来另有企图,只专门从事个别的事物,费力地把直觉的明亮的黄金变换为书里定义的纸币,赢得人生的广泛而失却人生的深度。现在我们是长成的、高贵的人了;我们时常迁换住处,女仆天天打扫,随意改变家具的位置,我们对这些家具不感兴趣,因为它们或者是新的,或者是今天属于汉斯明天就属于以撒了;就是我们的衣服对我们也永久是生疏的,我们几乎不知道,我们身上穿着的上衣有多少纽扣;我们尽可能地常常更换服装,没有一件和我们内心的与外界的历史发生联系;——我们几乎不能记起,那件褐色背心是什么样子,那背心曾一度给我招来那么多的哄笑,而在它宽阔的条纹上,却那样可爱地放过爱人的亲爱的手!

        而对大柜,在炉子后边的老太婆穿着一件过时衣料的印花的外裙,那是她死去的母亲的婚衣。她的曾孙,一个矿工装束、金头发、目光闪烁的男孩,正坐在她的膝前数她裙上的花朵,她可能已经向他说过许多关于这裙子的小故事,许多严肃的、美丽的故事,这男孩绝不会很快地忘却它们,等到他不久长大成人在卡罗利娜漆黑的坑道里寂寞地工作时,它们还要常常浮现在他面前,他也许一再地述说它们,若是这亲爱的祖母死了很久,他自己成为一个银色头发的、衰退的老人,坐在孙儿们的围绕中,面对大柜,在炉子后边。

        夜间我仍旧住在王冠旅馆里,这时枢机顾问包君也从格廷根来到。我很快乐,得向这位老先生致意问候。当我把名字写在旅客簿里,翻看七月份的那几页时,我也看到一个非常尊贵的题名,阿答贝尔·封·沙米索,不朽的《史雷米尔传》的作者。旅馆主人向我说:这位先生是在一个无法描述的坏天气里走来,又在一个同样坏的天气里走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必须再减轻一次我的背囊,把一只装好的靴子抛去,我抬起脚来,往哥斯拉尔走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那里的。我只能记得这么多:我悠悠荡荡地上山又下山;俯视一些美妙的草谷;银色的水哗哗地流着,甜美的林鸟鸣啭,牧群的小铃叮叮作响,各样的绿树被亲爱的太阳照成金色,上边蓝绸子一般的天顶是这样透明,人们能够深深地望入至圣之境,那里天使们坐在上帝脚前,从他面部的纹理中学习全部的低音和声。但是我还生活在我的灵魂无法排解的昨夜的梦里。那是旧日的童话,一个骑士走入深井,井里有一个最美丽的公主中了魔,僵睡不醒。我自己就是这骑士,井是阴暗的克劳斯塔尔矿坑,忽然出现许多灯光,从两旁的罅隙中跳出守卫的矮人,他们作出愤怒的面孔,用他们的短剑向我乱砍,尖锐地吹起号角,跑来的越来越多,可怕地摇摆着他们宽大的头颅。我在他们头上一敲,血就流出来了,我才看出来,那是我白天在路旁用手杖打落的红色的、长须的蓟草的花球。他们也立刻都被赶走了。我来到一座光明灿烂的大厅;心爱的人立在中央,蒙着白纱,僵直不动像是一座雕像,我吻她的嘴边,生存着的上帝啊!我感到她灵魂里使人幸福的气息和她可爱的嘴唇的甜美的颤动。我仿佛听见上帝在叫:“要有光!”于是有一道永恒的光闪烁射下;但是在这同一的瞬间又变成黑夜了,一切都混混沌沌流入一片旷野的、荒凉的大海。一片旷野的、荒凉的大海!死者的鬼魂恐怖地在沸腾的水上奔驰,他们白色的丧衣在风中飞舞,一个彩衣斑斓的小丑拿着折扇一般的鞭子在他们后边追赶着跑来,这小丑就是我自己——忽然,海妖从阴暗的波浪中伸出他们畸形的头,张爪向我抓来,我在恐怖中惊醒了。

        最美丽的童话是怎样时常被破坏!本来,骑士找到了睡眠的公主时,他必须从她宝贵的蒙纱上剪下一块;她由于他的勇敢从沉睡中醒来,又回到她的宫里坐在黄金椅上,骑士就必须走到她的面前说:“我的最美丽的公主,你认识我吗?”她回答:“我的最勇敢的骑士,我不认识你。”骑士立即把从她的蒙纱上剪下的那一块递给她看,恰好互相吻合,于是两人温柔地拥抱,众人们吹起喇叭,庆祝婚礼。

        这的确是一个特有的不幸,我的爱情的梦很少得到一个这样美好的结局。

        哥斯拉尔的名字是这样好听,和它联系着这样多古代的帝王的回忆,使我期待着看到一座庄严壮丽的古城。但是当我在近旁观看那些名胜时,也不过如此!我看见一座腐败而潮湿的小城,街道多半是狭窄、迷乱而弯曲的,一条小水,大概是哥塞河,在街道中间穿流,有一条石道,坎坷不平有如柏林的六脚韵诗。只有周围的古迹,即是城墙、城楼与雉堞的残迹,给这座城一些峻拔的气象。其中一个城楼,称作牙城的,它有这样厚的墙,楼里全部的房屋都像是从墙里凿出来的。城前的广场是一片美丽的广大的草地,四围是高山,举世闻名的射击场就在这里。城内的市场不大,中央有一个喷水池,水注入一个大铜槽里。起火时在那里敲几下;它发出一种洪大响亮的声音。人们不知道这个铜槽的来历。有些人说,魔鬼有一回在夜里把它放在市场中央。那时候人还糊涂,魔鬼也糊涂,他们互相送礼。

        哥斯拉尔的市政厅有如一座涂成白色的守卫所。旁边的同业公会有一个较好的外表。这里有德国皇帝的立像,大约与地面和房顶都有同样大的距离,这些立像被烟气熏黑了,有一部分镀了金,他们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握着地球仪;都像是熏烤过的大学司事。其中一个皇帝拿着一把宝剑代替权杖。我猜不出这种不同是说明什么;可是它一定有它的意义,因为德国人有特殊的习惯,他们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总要想出一些道理。

        在郭特沙可的《旅行手册》里我读到许多关于哥斯拉尔的老教堂和有名的宝座的记载。可是当我要参观这两处时,人们告诉我说:教堂拆掉了,宝座送到柏林去了。我们生在一个意味深长的时代:千年的教堂被拆毁,帝王的宝座被抛在废物堆房里。

        从前教堂里的一些贵重物品如今都陈列在斯台芬礼拜堂里。非常美丽的玻璃彩绘,几幅恶劣的图画,里边也有一幅路加·克拉那赫的,此外还有一个木雕的基督在十字架上,一座不知是用什么金属制成的异教祭坛;祭坛是一个长方的箱形,由四个女体支柱背着,她们是弯腰的姿势,手在头上支撑,作出使人不快的丑恶面貌。这中间更引人不快的是立在旁边的、方才已经提到的木质十字架。这个基督的头上有真头发、荆棘和涂血的面孔,它诚然高度地表示出一个人的死亡,但是表示不出一个降自上天的救世主的死亡。只是肉体的灾难雕刻在这个面孔里,并不是痛苦的诗。这样的像与其说是属于神殿,还不如说是属于解剖室。[礼拜堂管事人的老婆精通艺术,她引导我到处转,还把一个悬灯似的挂在礼拜堂中央、多方形、刨得平滑、黑色而有白色数目字的木块当作特殊的珍宝指给我看。啊,新教教会的发明精神在这里显得多么灿烂!因为,谁能想得出呢!那木块上的数目字都是赞美歌的号码,这些号码通常是用粉笔写在一块黑板上,就美学的意义说,使人觉得索然无味,但是现在由于这个发明,甚至充作礼拜堂的装饰,并且足够补充礼拜堂里没有拉斐尔绘画的缺陷。这样的进步使我无限高兴,因为我是一个新教徒,一个路德的信从者,每逢天主教方面的敌人嘲笑新教礼拜堂内空虚的、荒凉的外表时,我总是非常忧虑的。]

        我住在市场附近的一座旅馆里,若不是旅馆主人带着他那副长到多余程度的脸,提出许多烦琐的盘问,坐在我这里,这顿午饭还会更适合我的口味;幸而不久我因为另一个旅客的来到获得解救了,他必须按着同样次序担受同样的盘问:quis(谁?)quid(什么?)ubi(什么地方?)quibus?auxiliis(用什么资财?)cur(为什么?)quomodo(怎么样?)quando(什么时候?)这客人是一个年老、疲倦、憔悴不堪的人,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游遍了全世界,尤其是在巴塔维亚住了很久,赚了许多钱,又全都花掉了,如今,离别了三十年,他要回到他的故乡魁德林堡去,——“因为,”他补充一句,“我们家有祖坟在那里。”旅馆主人说出很开明的意见:我们的肉体葬在什么地方,对于灵魂却是不关重要的。“您知道准是这样吗?”客人用这话回答他,在他萎缩的嘴唇和没有光彩的小眼睛周围皱起异常狡狯的圈纹。“但是,”他又勉强缓和口气说,“我并不要因此说些异乡的坟墓的坏话;——土耳其人埋葬他们的死者比我们漂亮得多,他们的坟墓简直是花园,他们坐在他们白色的、裹着缠头的墓石上,一棵扁柏的荫下,抚弄着他们严肃的胡须,从他们土耳其的长烟管里安安静静地吸着土耳其烟;——还有在中国人那里,这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去看他们怎样在他们死者长眠的地方按照仪式环舞,祈祷,喝茶,拉胡琴,用各样镀金的条板、小瓷人、杂色绢条、人造花、彩灯把可爱的坟墓装饰得十分漂亮——一切都很漂亮——我离魁德林堡还有多远呢?”

        哥斯拉尔的墓地并没有很感动我。更感动我的却是那个非常美丽的满头鬈发的女孩,当我来到城里时,她正从下层楼一个较高的窗子里笑着向外张望。饭后我又找到那可爱的窗子;但是这时那里只有一个插着白色吊钟花的水瓶。我爬上去,从瓶里取出那些玲珑的小花,坦然地把它们插在我的便帽上,街上的行人,尤其是老太婆们,都用张大的嘴、僵硬不动的鼻子、凸出的眼睛观看着这巧妙的盗窃行为,我也不加理睬。一点钟后我又从那座房屋走过,美丽的女孩又站在窗子里,她一看到我的便帽上的吊钟花,便满面通红,急忙退回去了。我这时把那美丽的面孔看得更清楚;这是夏晚的微风、月光、夜莺曲和蔷薇香的甜美的、透明的化身。——后来,已经完全黑暗了,她又走到门前。我来了——走近她——她慢慢躲入阴暗的门洞——我握住她的手向她说:“我是一个奇花与亲吻的爱好者,凡是人们不情愿给我的,我便偷。”——我迅速地吻她——她正要逃脱,我低声安慰她:“明天我就离去,并且不再回来!”——我感觉到可爱的嘴唇与小手的神秘的反应——我笑着从那里跑开了。是的,我必须笑,只要我一想起我无意中说出那句魔语:“明天我就离去,并且不再回来!”我们穿着红蓝制服的人们用这句话常常比用他们唇上短髭的殷勤更能够打动女人们的心。

        我住的房间给我一片美丽的远景,可以眺望拉梅尔斯山。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夜骑在它的黑马上奔驰,长的鬣毛在风中飘荡。我倚窗望月。真有一个人在月亮里边吗?斯拉夫人说,月亮里的人叫作克罗他尔,他浇水使月亮生长。当我少年时,我听说:月是一个果实,若是它成熟了,就被可爱的上帝摘下来,和其他的满月在一起,放在世界尽头的大柜里,用些木板子钉住。后来我长大了,我觉察到,世界不是限制得这样窄狭,人的精神把那些木柜冲破了,并且用一把巨大的彼得的钥匙,用永生的观念,把七层天界都打开了。永生!这美丽的思想!谁是最先把你想出来的?是不是一个纽伦堡的市侩,他头上戴着白色的睡帽,嘴里含着白色的泥烟袋,在温和的夏晚坐在他的房门前,十分舒适地以为:这有多么美好呢,如果他能够这样长此下去,抽烟和生命的呼吸都不停息,活到亲爱的永恒!或许是一个年轻的情人,他在他爱人的怀里想出那永生的思想,他想出它,因为他感到它,并且因为他不能感到或想起别的事物!——爱!永生!——在我的怀里忽然变得这样热,致使我相信,地理学者把赤道的位置改变了,赤道现在正穿过我的心。爱的情感从我的心里涌出,热烈地涌入广大的夜里。园里的花在我窗下放射出更为强烈的香气。香气是花的情感,正如人的心在夜里自以为是孤寂而无人窥伺时,它的感觉也更为强烈一般,花也好像羞涩地等待着四面包围的黑暗,以便完全放任它的情感,把甜美的香气喷吐出来。——你们涌出吧,我心里的香气!在那些山的后边去寻找我梦里的爱人!她现在已经躺在床上睡眠了;天使们跪在她的脚下,若是她在睡中微笑,那便是天使们所作的一个祈祷;天和天上的一切幸福都在她的怀里,当她呼吸时,我的心就在远方跳动;太阳在她纤细的眼毛后沉落了,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天就又亮了,鸟儿们唱歌,牧铃铛铛地响,群山穿着它们翠玉的衣裳闪烁发光,我也就捆起背囊去漫游。

        [在这些哲学的观察和私人情感中,出乎意外枢机顾问包君来看我,他是不久以前来到哥斯拉尔的。这个人的和善愉快,我几乎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深切地感到过。我敬重他,因为他有卓越的、锋锐的辨别力,但是更因为他的谦虚。我看他非常活泼、爽快、精力充沛。他的新著作《理性的宗教》足以证明他是精力充沛的,这本书是这样使唯理论者兴奋,使神秘家恼怒,使广大的群众感动。在这一瞬间我自己诚然是一个神秘家,我为了我的健康,按照医生的规定避免一切引起运用思想的刺激。可是我绝不错认保禄斯、古利特、克鲁格、爱西霍恩、包特维克、维格晒得尔等人唯理论的努力的不可估量的价值。我自己有时觉得这是很有益的,这些人铲除了这么多陈腐的罪恶,尤其是古老的教会垃圾,其中有这么多的蛇虫和毒气。在德国,空气是太沉浊也太闷热了,我时常怕闷死,或是被我亲爱的神秘同志们在他们爱的狂热中绞死。所以我对于善良的唯理论者也绝不见怪,如果他们把空气弄得过于清凉了一些。根本上自然界本身已经给唯理论立下界限;在抽气机下和北极,人们毕竟是不能担当的。]

        我在哥斯拉尔过了一夜,在那夜里遇到一些非常离奇的事。我回想起来还不无恐惧。我天性是不害怕的,[上帝知道,若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刃要和我的鼻子结识,或是我夜半迷失在一个险恶的林中,或是在音乐会里一个打呵欠的少尉威胁着要把我吞食,我从不曾感受过一种特殊的忧惧]——但是我怕鬼却这样厉害,有如《奥地利观察报》。什么是恐惧呢?它是由于理智还是由于情感?关于这个问题,我时常同扫罗·阿色尔博士争辩,每逢我们在柏林那座我吃过许多次午饭的皇家咖啡店里偶然相遇的时候。他总主张:我们怕一些事物,因为我们通过理性推论,才认为它是可怕的。只有理性是一种力,不是情感。在我吃得好喝得也好的时间内,他不断地给我论证理性的优点。他的论证快要完结时,他总是看一看他的表,并且永久用这句话结束:“理性是最高的原则!”——理性!我现在每逢听到这个字,我还是永久看见阿色尔博士和他的抽象的腿、他的窄小的先验的灰外套,以及可以给几何教科书充当铜版画的严峻的冰冷的脸。这个人,有五十多岁了,是一个体现人形的直线。这可怜的人探索最高原理,他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从生活里思索出去了,一切的日光、一切的信仰、一切的花,剩给他的只有寒冷的、最高原理的坟墓。他对于贝尔魏德勒的阿波罗和基督教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恶意。他甚至写过一个小册子反对基督教,证明它是非理性的、没有根据的。他写过一大堆书,在这些书里总是理性在夸耀它自己的优越,这可怜的博士对此十分认真,所以在这一点上他获得人人的尊敬。但也就是在这里边有最大的笑话,当他不能理解每个孩子——正因为这是一个孩子——都能理解的事物时,他便做出一副认真的、愚蠢可笑的面孔。我也有几回到他家里拜访这位理性博士,看见美丽的女孩们在他身边,因为理性并不禁止人们有感官的享受。我有一次又去拜访他,他的仆人告诉我说:“博士先生刚刚死去了。”我当时并不感到什么,只觉得好像他说:“博士先生搬走了。”

        还是回到哥斯拉尔吧。“最高的原则是理性!”当我去睡觉时,我向我自己慰解着说。但是无济于事。我刚刚在我从克劳斯塔尔带来的凡恩哈根·封·恩塞编的《德国小说集》里读了那篇可怕的故事,述说一个儿子,他自己的父亲要谋杀他,他怎样在夜半被他死去的母亲的幽魂所警告。这篇故事奇异的描写使我在阅读时感到一种内心的恐怖冷彻全身。人们在旅途中读鬼的故事,就会起一种更为悚惧的感觉,尤其是在夜里,在不曾住过的一座城、一所房、一间屋里。人们不由自主地想起,有多少凶事可能已经在你正躺着的这块地方发生过?何况月光这样迷离闪烁地照入屋内,墙上颤动着各样不招自来的阴影,当我在床上坐起要去看时,我瞧见——

        若是人傍着月光在镜里看见自己的面貌,没有比这更为凄凉了。正在这瞬间,一个迟钝的、打呵欠的钟在响,它是这样悠长而缓慢,使我在响过第十二下以后确切地相信,在这中间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并且必须又从头开始,再敲十二下。在第十一下与第十二下的钟声中间响起另外一个时钟,很快,几乎是尖锐地斥骂着,它也许是讨厌它的邻居太太的迟缓。当这两个铁舌头都静默了,深深的死寂管领全屋时,我忽然好像听见一些东西在我屋子前边的走廊下窸窣蠕动,好像一个老人不安稳的脚步。最后我的门开了,死去的扫罗·阿色尔博士慢慢踱进来。一个冷战浸彻我的骨髓,我颤栗得像是白杨的叶子,我几乎不敢正视这个鬼魂。他却依然如故,同样先验的灰色外套,同样抽象的腿,同样数学的脸;只是脸比先前更黄了一些,那张嘴,从前组成两个二十二度半的口角,如今闭在一起了,眼圈也有一个更大的半径。摇摇荡荡,还和从前一样拄着他的小藤杖,他靠近我,用他平夙发音模糊的方言和蔼地向我说:“您不要怕,您不要相信我是一个鬼!如果您把我当作鬼看,这是您的幻想作祟。什么是鬼呢?请您给我一个定义。请您给我证明一个鬼的可能性的条件。一个这样的现象同理性发生什么样的理性的关系呢?理性,我说理性——”这个鬼于是谈到理性的分析,引用康德《纯理性批判》中第二部,第一篇,第二卷,第三大段,现象和本体的区分,随后他又分析这成为问题的鬼魂信仰,一个三段论法跟着一个三段论法,最后用逻辑的证明得到结论:完全没有鬼。这中间我背上流着冷汗,牙齿打战像是响板一般,这游魂博士证明一切怕鬼的不合理,我由于死的恐惧对于他的每句话都无条件地点头承认,他论证如此热心,致使他在错乱中从表袋里没有拿出他的金表,却抓出一把蠕虫,他觉察到他的错误,用可笑的恐惧的敏捷又放了进去。“理性是最高的——”钟敲着一点,鬼魂也消逝了。

        第二天早晨我从哥斯拉尔继续前进,一半是任其自然,一半是有意去寻找克劳斯塔尔矿工的兄弟。又是美好的、可爱的星期日的天气。我登越丘山,观察太阳怎样赶走雾气,快乐地穿游颤动的树林,哥斯拉尔的吊钟花围绕着我还在做梦的头脑作响。群山穿着它们白色的睡衣,枞树从枝干上把睡眠摇走,清爽的晨风梳理它们下垂的、绿色的头发,小鸟在做祈祷,草谷里露珠闪烁有如散满金刚石的黄金被,牧童在那上边走去,带着他钉铛作响的牧群。我差一点就走错了路。人总是选择旁路小径,以为由此可以更近地达到目的。正如同在生活里一般,我们在哈尔茨山上也是这样。但是总有善良的人们又把我们引上正路;他们愿意这样做,并且还感到一种特殊的快乐,如果他们用洋洋自得的神情与善意的大声给我们解释:我们走了怎样大的弯路,我们能够堕入什么样的深渊和泥沼,而且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我们还在适宜的时刻遇见像他们这样识路的人。在离哈尔茨堡不远的地方我就遇到一个这样的纠正者。这是哥斯拉尔一个营养良好的市民,有一副光泽而臃肿、自作聪明的面孔;他的神气好像他发明过兽疫。我们共同走了一段路,他说给我听各样的鬼怪故事,这些故事可能很好听,如果它们不都是这样结束,本来并没有真正的鬼怪,白色的形体是一个非法的猎夫,呻吟的声音是从一个野母猪刚刚生下来的小猪仔发出来的,地板上的骚扰是猫在跳闹。只是人病了,他补充说,才相信看见鬼。但就他这渺小的人物而论,他就很少生病,只是间或害些皮肤病,他每次都用清白的唾液治疗。他也使我注意到自然界中的目的和功用。树是绿的,因为绿色对于眼睛有好处。我说他很对,并且补充说,上帝创造牛,因为肉汤能使人强健,他创造驴子,为的是驴子能够给人充作比喻,他创造了人,为的是他吃肉汤,不要当驴子。我的旅伴很高兴,他找到了一个有同样思想的人,他的面貌更快乐地放着光彩,分手时他很感动。

        在他陪着我走的时间内,全部自然几乎都失去了魔力;但他刚一走开,树又开始说话,日光鸣响,野花跳舞,蓝天拥抱着绿地。是的,我更明白了:上帝创造人类,为的是他赞叹宇宙的丰美。每个作家,不管他多么伟大,都愿望他的作品被人称赞。而且在《圣经》那部神的记录里也说得明白:他创造人类是为了他的荣誉与赞美。

        长时间的漫游之后,我到了我的克劳斯塔尔的朋友的兄弟家中,我在那里过夜,并且体验了下边的美丽的诗:

        

        山上有小小的屋舍,

        里边住着年老的工人;

        那里响着浓绿的枞树,

        闪照着黄金的月轮。

        屋舍里有一把靠椅,

        雕着花美丽无比,

        上边坐着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是我自己!

        矮凳上坐着小女孩,

        胳膊搭在我的怀中;

        眼睛像两颗蓝星,

        小嘴像是玫瑰红。

        这对可爱的蓝星

        望着我这样明朗,

        她把她的百合手指

        狡狯地放在玫瑰上。

        不,妈妈看不见我们,

        因为她纺线太勤劳,

        爹爹拉着他的胡琴,

        唱着古老的歌调。

        女孩轻轻地细语,

        轻轻地,用沉抑的声音:

        把些重要的秘密

        都已经向我说尽:

        “但自从姑妈死后,

        我们再也不能到

        哥斯拉尔的射击场,

        那里是十分美好。

        “这里却是很寂寞,

        在这枯冷的山峰,

        冬天我们完全是

        像埋在冷雪当中。

        “我是个胆小的姑娘,

        我害怕,像一个儿童

        害怕凶恶的山灵,

        他们在夜里蠢动。”

        小女孩忽然沉默,

        像怕听自己的言语,

        她用两只小手儿

        把她的眼睛蒙住。

        枞树的响声更大了,

        纺轮不住嗡嗡地转,

        拨琴声掺在中间

        古老的歌儿不停断:

        “不要怕,亲爱的孩子,

        不要怕恶灵的威力;

        日日夜夜,亲爱的孩子,

        小天使都在保护你!”

        

        枞树用翠绿的手指

        敲着低矮的小窗,

        月亮,黄色的窥探人,

        投进它甜美的幽光。

        爹妈轻轻地打鼾

        睡在隔壁的房里,

        可是我们喋喋不休,

        彼此都不能睡去。

        “你说你常常祈祷,

        却使我难于相信,

        你的嘴唇的颤动

        不像是祈祷的声音。

        “冷酷的嘴唇的颤动

        回回都在恐吓着我,

        可是你眼角的虔光

        又抚慰着阴暗的惊吓。

        “我也怀疑,你信仰

        真正信仰的事物,

        你也许不信圣灵,

        不信圣子和圣父?”

        “啊,我的孩子,在儿时,

        当我在妈妈的怀内,

        我信仰圣父上帝,

        他博大地把宇宙支配;

        “他创造美丽的大地,

        又创造美丽的人类,

        他还给日月星辰

        标示出它们的路轨。

        “等我大了些,孩子,

        我理解更多的事体,

        我理解,我有了理性,

        我也信仰圣子;

        “可爱的圣子,他怀着爱

        把爱向我们宣示,

        得到的报酬,像是通例,

        被人们钉成十字。

        “如今,因为我长大了,

        读很多书,各处旅行,

        我的心膨胀着,

        我全心信仰圣灵。

        “圣灵作过崇高的奇迹,

        它现在的工作更崇高;

        它打碎奴隶的锁链,

        还打碎暴君的城堡。

        “它治疗致命的旧伤,

        它革新陈腐的法律:

        一切的人,不分贵贱,

        都是高贵的族类。

        “它赶走恶劣的云雾

        和那阴暗的精灵,

        精灵日夜凝视我们,

        妨碍我们的快乐和爱情。

        “圣灵选出一千个

        骑士,都束好武装,

        去完成他的志愿,

        它让他们心舒胆壮。

        “他们的宝剑闪光,

        他们的旗帜扬起;

        呃,我的孩子,你可愿

        看这些骄傲的骑士?

        “就向我看,我的孩子,

        吻我看我不要畏惧;

        因为我就是圣灵的

        一个这样的骑士。”

        

        月亮静静在外边

        隐入浓绿的枞林,

        我们的灯在屋里,

        起着爆花,暗淡无光。

        但我的一对蓝星

        闪烁着更亮的光,

        红色的玫瑰在燃烧,

        可爱的女孩在谈讲:

        “矮人儿们,小妖师,

        偷我们的面包和脂肪,

        晚间还装在盒子里,

        早晨就不知去向。

        “矮人儿们,从牛奶里

        偷吃我们的乳脂,

        让盒子敞着盖儿,

        猫儿把剩下的喝去。

        “猫儿是一个妖婆,

        冒着夜间的风吹雨洒,

        爬上幽灵的山巅,

        到那倒塌了的古塔。

        “那里有过一座宫殿

        充满快乐与剑光;

        骑士、妇女与侍从

        在火炬舞中摇荡。

        “一个狠毒的魔妇

        把宫殿与人群咒灭,

        留下的只有废墟,

        枭鸟在里边搭巢穴。

        “可是死去的姑妈说:

        在山上正确的地址,

        夜里在正确的时刻,

        若说出正确的符语,

        “废墟就又转变成

        一座明亮的宫殿,

        骑士、妇女与侍从

        又快乐地舞蹈回旋;

        “谁说出那句符语,

        谁就有宫殿和人群,

        大鼓和喇叭都赞颂

        他的美丽的青春。”

        从小嘴上的玫瑰

        许多的幻影开花,

        眼睛在幻影上倾注

        它的蓝星的光华。

        女孩用金黄的头发

        把我的双手围缠,

        给手指起美名,

        笑着,吻着,终于无言。

        在这寂静的屋中

        一切都亲密地看我;

        桌子和衣柜,我仿佛

        从前已经见过。

        殷勤而严肃,响着壁钟,

        胡琴若断若续,

        又自动地起始鸣响,

        我像是坐在梦里。

        现在是正确的时间,

        这也是正确的地址,

        你会惊奇,我的孩子,

        我若说出正确的符语。

        我若说出那一句,

        深夜就发亮,震动,

        溪水和枞涛响声更大,

        老山也会惊醒。

        从山的裂罅里响出

        矮人的歌声和胡琴,

        像个狂放的春天,

        长出来一片花林。

        花朵,壮丽的奇花,

        树叶,宽大而奇幻,

        放着杂香,迅速地摆动,

        像是被热情震颤。

        玫瑰,像是红火焰,

        从狂热中向上辉耀;

        百合,像是水晶柱,

        笔直地射入云霄。

        星星大得像太阳,

        怀着热望向下观看;

        在百合的花心中

        灌注它们的光线。

        可是,我们自己,孩子,

        也都有更多的转变,

        火炬光、黄金和锦衣

        快乐地围着我们辉闪。

        你,你变成一个公主,

        这屋舍变成宫殿,

        骑士、妇女与侍从

        在这里舞蹈,欢宴。

        但是我,我获得了你

        和一切,宫殿和人群;

        大鼓和喇叭都赞颂

        我的美丽的青春。

        太阳上升。雾气散去,像是鬼魂们听到第三次的鸡叫。我又上山下山,在我前边浮荡着美丽的太阳,永久照耀着新鲜的美景。山神显然是优待我;他大概知道,这样一个作诗的人能够重复述说许多美妙的事物,他让我在这个早晨观看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他的哈尔茨山。但是哈尔茨山也观看只有少数人看过的我,我的睫毛里闪烁着珍珠,和山谷草里的珍珠一样宝贵。爱情的朝露润泽我的面颊,作响的枞树了解我,它们的枝条彼此伸开,上下摇曳,像是哑人用手表示他们的欢悦,远方响着神秘悦耳的声音,好像从一个不知何处的林中礼拜堂传来的钟声。人们说,这是牧群的铃铛,它们在哈尔茨山里这样可爱、明朗、纯洁地响着。

        按着太阳的位置是正午了,我遇到一个这样的牧群,牧童是一个和蔼的金发少年,他向我说,我站在它的山脚下的这座大山便是古老的、举世闻名的布罗肯。周围数里没有房屋,少年请我同他一起吃饭,我十分欢悦。我们坐下吃一顿用乳酪和面包组成的Déjeuner?d natoire(一直吃到晚上的午餐);小羊抓取面包屑,可爱的肥牛犊围着我们跳跃,灵巧地响着它们的铃铛,用它们快乐的大眼睛向我们笑。我们吃饭真是国王一般;本来我觉得我的主人就是一个真正的国王,因为直到现在,他是唯一的给过我面包的国王,所以我也要歌颂国王一般地歌颂他。

        牧童是一个国王,

        宝座是绿色的山冈,

        沉重的黄金的王冠,

        是他头上的太阳。

        绵羊卧在他的脚下,

        这些谄媚者,标着红十字;

        牛犊是他的侍从

        骄傲而威武地漫步。

        山羊是宫廷的优伶,

        还有牝牛和鸣禽,

        吹着笛子,摇着小铃,

        都是宫廷的乐人。

        奏乐唱歌这样可爱,

        还有枞涛和流水

        可爱地在中间作响,

        国王也矇眬入睡。

        那条狗,他的大臣,

        这时必须执政,

        它汪汪的吠声

        使四围都起了回应。

        年少的国王说梦话:

        “国政是这样繁难,

        啊,但愿我是在家里,

        在我的女王身边!

        “在我的女王的怀里

        温软地安息我的头,

        在她亲爱的眼中

        有我广大的国土!”

        我们友好地分了手,我快乐地登上山去。不久就有一座高入云表的枞林迎接我,我对枞树在任何关系上都含有敬意。这些树的生长并不容易,它们在青春时是十分艰苦的。这里的山布满许多庞大的花岗石块,大部分的树必须用它们的根把这些石块缠住或冲破,还须费力寻找它们能够吸取营养的土地。到处都有石块堆积着,几乎组成一座门,那上边有树木生长,树木把裸露的树根引过石门,在石门下边才抓住土地,甚至树根好像是生长在地面上。可是它们向那庄严的高空峥嵘耸起,与盘绕的石块好像是生长在一起,它们比起它们在平原上温和的林地里生长的舒适的同伴们是更为坚固。那些伟大的人也这样树立在人生中,他们由于克服早年的艰难与障碍使自己强壮、坚固起来。枞树枝上爬着松鼠,树下有黄色的麋鹿散步。我每逢看见这样一只可爱的高贵的兽,我就不能理解,怎么有教养的人们会以追猎和戕杀麋鹿取乐。这样一只兽是比人仁慈的,它曾经哺育过神圣的格诺菲娃瘦弱不堪的儿子史梅尔参莱西。

        金黄的日光非常可爱地穿射浓密的枞绿。树根组成一个自然的阶梯。处处是丰润的苔凳;因为石块都有一尺高,被最美丽的苔藓铺盖着,像是鲜绿的天鹅绒。可爱的清凉,如梦的泉声。我们到处看见,水怎样在石下银亮地流去,冲洗裸露的树根和幼根。若是人们弯下身来观察这些生机,就好像倾听植物界秘密的形成史和这座山宁静的心的跳动。有些地方水从石和树根间迸涌更为强烈,组成小形的瀑布。这里正好坐下休息。潺潺的水声是这样悦耳,群鸟唱着断断续续的相思曲,树木像是用千百个女孩的妙舌在低语,奇美的山花也像是用千百只女孩的眼睛向我们观看,它们向我们伸开阔大的、有奇异锯齿的叶子,快乐的日光游戏着闪来闪去,聪明的小草彼此讲述绿色的童话,一切都好像中了魔,越来越亲密了,一个旧梦重生,爱人出现了——啊,她又这样快地消逝了!

        登山更高,枞树也更为矮小,它们好像越来越蜷缩在一起,直到只剩有蓝莓子和红莓子的灌丛与山上的野草。这里也觉得更为寒冷了。奇异的花岗石块在这里才充分地裸露出来;它们常常是令人震惊地伟大。当瓦尔普吉斯之夜女妖们骑着帚柄和粪叉走来,荒唐无耻的狂欢正开始时,这些石块或许是魔鬼们互相抛掷的球,这情景正如迷信的保姆所述说的,而且在雷志画师美丽的插图里也可以见到。是的,一个青年诗人,他在五月一日的前夜在从柏林到格廷根的旅途上骑马走过布罗肯,他甚至看到几个爱好文学的妇女正在一个山角上开她们的美学茶会,悠闲地诵读《晚报》,把她们那些咩咩地围绕着茶桌跳跃的诗的小山羊称赞为万能的天才,又给德国文学的一般现象下最后的判断;可是当她们也谈到《拉特克利夫》和《阿尔曼梭》而断定作者缺乏虔诚与基督教精神时,这青年诗人便毛骨悚然,感到恐惧——我纵马加鞭,赶快跑过。

        事实上,若是登上布罗肯的上半,便不由得不想到许多可笑的布罗肯山的故事,尤其要想到关于浮士德博士伟大的、神秘的、德国的民族悲剧。我总觉得,好像有马蹄傍着我向上攀行,并且有人在诙谐地喘气。我相信,就是梅菲斯特登上他所钟爱的山,也得费力喘气。这是一条非常使人疲倦的路,可是当我最后看到思慕已久的布罗肯旅舍时,我却快乐极了。

        这旅舍,我们从许多风景画里早已看得熟悉了,仅仅是一座平房在山顶上,是一八○○年史托贝尔格-魏尼罗得伯爵建筑的,照他的计划也是当作旅馆用。为了抵御风和冬寒,墙壁都厚得惊人;房顶低垂,中央矗立一个塔形的望楼,邻近还有两座小屋,其中一座是早年给布罗肯的旅行者充作庇身之所的。

        走入布罗肯旅舍激起我一些不平常的、奇幻的感觉。在经过枞林与巉岩的漫长而寂寞的攀登之后,忽然置身在一座云舍里;城市和山林都留在山下,山顶上遇到的是一个偶然聚合、彼此生疏的团体,在这类地方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人们被这个团体一半好奇、一半淡漠地迎接着,像是一个被期待的伴侣。我看见房里坐满客人,我像个聪明人一样,已经想到了夜,想到一条草荐的不舒适;我立即用要断气的声音请求茶水,布罗肯主人十分聪明地看出,我这个病人在夜里必须有一个正式的床。他在一间窄小的屋里给我安置了一个床,那里已经住着一个青年商人,一个穿着褐色上衣的使人呕吐的家伙。

        我看见客厅里充满了人生和活动。来自不同的大学的学生。一部分刚刚来到,正在吃吃喝喝增强体力,一部分准备起身,捆起他们的行囊,把他们的名字写在纪念册里,从旅舍女儿的手中接受布罗肯的花圈:有的抓弄脸颊,有的唱歌,有的跳跃,有的欢呼,有的在问,有的在回答,天气好,一路平安,祝福,再见。几个临行的人都狂饮了一些酒,他们从美景中得到双重的享受,因为一个醉人看一切都是成双的。

        我略加休息后,便登上望楼,在那里遇见一个矮小的先生和两个妇人,一个年轻的,一个年老的。年轻的小姐很漂亮。她身材秀美,鬈发上戴着一顶圆盔般的黑缎帽,微风戏弄着帽上白色的羽翎,窈窕的四肢被一件黑绸的外套紧紧裹住,显露出高贵的形体,自由的大眼睛静静地俯视着自由的大宇宙。

        当我还是一个儿童时,我只想些魔术的和荒诞的故事,我把每个头上戴着鸵鸟羽翎的美女都当作一个精灵女王,若是我看见她的衣裙是湿的,便把她当作一个水妖。如今我想得不同了,自从我在自然史里知道,那象征的羽翎来自最愚蠢的鸵鸟,而一件女子的衣裙很自然地会沾湿。我若用那双儿童的眼睛在布罗肯山上看见方才提到的年轻的女子在方才提到的地方,我就会确凿地想到:“这是山上的仙姑,她刚刚说出魔语,因此下边的一切是这般奇异。”是的,我们从布罗肯第一次向下眺望时,一切都奇异到了极点,我们精神的各方面接受新的印象,这些印象多半是繁杂的,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它们在我们的灵魂里结合为一种伟大的、还不能分析也不能解释的感觉。我们若是能够理解这个感觉的本质,也就认识了这座山的性格。这性格无论从它的弱点上,或是从它的优点上来看,都是德国人的。布罗肯是一个德国人。它像一幅伟大的览胜图,以德国人的彻底性清晰而明确地把几百个多半在北方的大城、小城、村落以及四围一切的山、林、河流、原野都旷远无边地指示给我们。但一切也正因此像是一幅刻画精细、着色鲜明的详细地图,我们的眼睛在这上边绝对看不到一处本来很美丽的风景;这是常有的现象,我们德国的著作家们用忠实的准确把一切事物都表达无遗,绝不能想到把个别的事物用一种美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座山也具有一些德国人的沉静、理智、宽容,正因为它能够这样广远而清晰地概览万物。如果这样一座山睁开它的巨眼,它也许能比我们看得更多一些,我们这些矮人只用我们迟钝的小眼在它身上攀来攀去。许多人以为布罗肯是庸俗的,克劳迪乌斯唱过:“布罗肯山是高大的市侩!”但这是错误的。从它时常戴着一顶白色雾帽的秃头看来,它诚然具有一种市侩的外表;但是,像一些伟大的德国人一样,这是由于纯粹的冷嘲。这是众所周知的,布罗肯也自有它放荡不羁的幻想的时刻,例如五月一日的前夜。那时它便欢呼着把它的雾帽抛入风中,并且和我们一般人一样,变得真正德国人的、浪漫的狂热。

        我立刻找机会和那美丽的小姐攀谈:因为这才真是享受自然美景,若是能够当地倾吐出对于这些美景的意见。这小姐并不是有才华的,却是十分聪明。她有真正高贵的仪表。我说的不是通常的、呆板的、消极的高贵,这种高贵只明确知道,什么事不应该做;却是那较为稀少的、自由的、积极的高贵,它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做什么,而且它没有丝毫拘束,给我们以社交上态度大方的感觉。我自己都不胜惊奇,我搬出许多地理的知识,给这有求知欲的女子说出我们面前罗列的所有的城的名字,还以纯正的大学讲师的风度把我的地图在望楼中央的石桌上展开,在图上给她寻找并且指出这些城市。有些城我找不到,也许因为我总用手去寻找,不大用眼,我的眼睛在这中间尽在这漂亮小姐的脸上巡回,并且我在那上边找到比史尔克和哀伦特更美丽的部分。这个面貌是属于那一类的,不刺激人,也不很迷人,却总使人快意。我爱这类的面貌,因为它们的微笑使我颠颠倒倒的心得到平静。[这个小姐还没有结婚,虽然她已经在丰满的青春期,有充分的资格度夫妇生活了。但这诚然是一个常有的现象,正是在最美丽的女孩身上,才这样难于得到一个丈夫。在古代已经是这样,人们都知道,三个优美女神都是以处女终身的。]

        我猜不出,伴着这两个女子的矮小的先生和她们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瘦小的奇异的人物。一个小头,稀疏地盖着灰色的短发,从短额一直垂到发绿的蜻蜓眼边,圆鼻子远远地突出,相反地嘴和下巴却又可怕地向双耳撤回。这个小脸好像是用一块雕刻家用以捏制他们初次模型的柔软的黄泥构成的;当他的薄嘴唇抿在一起时,颊上就皱出无数半弧形纤细的小皱纹。这个矮人不说话,只是每逢那个老太太向他低声说些和蔼的话时,他便随时微笑,像是一个流鼻涕的猿面狗。

        那个老太太是年轻的小姐的母亲,也具有最高贵的形体。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过分热狂的忧郁,严肃的虔诚围绕着她的口角,可是我却觉得,这个嘴曾经是很美丽的,它笑过很多,接受过许多亲吻,也回赠过许多。她的脸像是一张写过两遍的羊皮纸,在僧侣抄写的墨迹尚新的教义释文下透露出一个古希腊爱情诗人模糊不清的诗句。这两个女子同她们的旅伴今年在意大利住过,她们向我述说罗马、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等处各样的美景。母亲述说了许多彼得教堂里拉斐尔的绘画,女儿关于凤凰剧院的歌剧谈论得更多。[两人都被即兴艺人的艺术所激动。纽伦堡是她们的故乡;她们却不大向我说纽伦堡的古迹名胜。手工业歌手优雅的艺术的尾声,那善良的瓦根塞尔给我们保留下来的,现在是消散了,纽伦堡的女市民只用意大利的无聊即兴和阉鸡的歌声来陶冶自己。啊,圣塞巴尔都斯,你如今是怎样一个可怜的守护神!

        在我们谈话中间,薄暮开始了:空气更冷,太阳西沉,望楼上充满了大学生、手艺人、几个绅士样的市民和他们的太太小姐,这都是来看落日的。这是一个壮美的观瞻,使人们祈祷。人人都严肃地静默着站了一刻钟,看这灿烂的火球怎样在西方缓缓下沉;脸被晚霞射照,双手不自觉地拱起;好像我们成为一个静默的教团立在一座巨大的寺院中间,神甫正举起圣体,从风琴中倾泻出巴雷斯特利那的永恒的赞美歌。

        我沉心祈祷时,听见有人在我身边喊道:“自然界一般而论怎么是这样美丽!”这句话出自我的同屋人,那青年商人感情激动的怀中。由于这句话我又回到我日常工作的情调里,我这时又能够向这两个女子说些规规矩矩的话,谈论落日,并且心地平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引她们回到她们的房中。她们允许我再和她们闲谈一小时。像地球一般,我们的闲谈围绕着太阳旋转。母亲说:沉在雾里的太阳像一朵火红的玫瑰,多情的天把这朵玫瑰抛入它钟爱的地的广大而洁白的婚纱中。女儿微笑,她却以为常常观看这样的自然现象会减弱她的印象。母亲从歌德的旅行通讯里引用一段话纠正这错误的意见,并且问我,读过《维特》没有?我记得,我们也谈到安哥拉猫、哀特鲁斯克的古瓶、土耳其的围巾、通心粉和拜伦勋爵,老太太还从拜伦诗里背诵几段关于落日的诗句,美妙地卷舌而叹息。年轻的小姐不懂英文,她要知道那几首诗,我便把我的美丽而聪颖的女同乡,男爵夫人爱丽丝·封·霍恩豪森的翻译介绍给她,趁这机会我也不曾忘却,正如我常常向年轻妇女所做的一般,对于拜伦的非神、无情、薄幸,天知道还有些什么,表示愤慨。

        事后我又在布罗肯峰上散步;因为那里从不会完全黑暗。雾也不浓,我观看那人们称为妖女祭坛和魔鬼讲台的两座山丘的轮廓。我放了几下手枪,可是没有回响。但忽然我听到熟识的声音,我被人拥抱,被人亲吻。这是我的同乡们,他们比我晚四天离开了格廷根,他们不胜惊奇,又看见我独自一人在布罗肯山上。于是叙述、惊奇、约会、欢笑、回想,我们在精神上又回到我们博学的西伯利亚,那里文化是这样高,熊拴在饭馆里,黑貂给猎人祝晚安。

        广大的屋内正在吃晚饭。一条长桌,坐着两排饥饿的大学生。开始是通常的大学谈话:决斗、决斗、还是决斗。这团体大部分是哈雷的大学生,因此哈雷成为谈话的主要对象。枢机顾问许茨的玻璃窗用详细的解释加以说明。大家随后说,在塞浦路斯国王那里最近一次的谒见是很阔气的,他选出一个私生子,他和列支斯敦的公主不正当地结了婚,他贬了正妃,全体受感动的阁员都按照规则啼哭。我用不着说明,这都与哈雷的啤酒功勋相关联。随后谈到两个中国人,他们两年前在柏林供人参观,如今在哈雷被培养为中国美学的讲师。笑话开始了。大家设想这样的事体:一个德国人在中国供人参观赚钱;为这目的作了一个广告,广告上有大臣陈昌重和奚海河推荐,这是一个真正的德国人,此外还勘定他的技术主要是哲学、吸烟和忍耐,最后还注明在十二点吃饭的时刻人们不许带着狗,因为这些狗常常抢走这可怜的德国人的最好的面包片。

        一个年轻的大学社团团员,在柏林刚刚举行了无罪宣誓,谈了许多柏林的事,但是很片面。他拜访过威索斯基和剧院;二者他都评判错误。“青年人随便发言”。他谈到服装的浪费,男演员和女演员的奇闻等等。这个青年不知道,在柏林事物的外表最有作用,那句普通俗语“只看外表”就足以说明,舞台上的装扮必须华美逼真,所以舞台经理最要顾到“演一个角色的胡须的颜色”,顾到服装的忠实,这些服装被考证确实的历史学家画出图样,还要被有学术修养的裁缝缝好。这都是必要的。因为假使有一次玛利亚·斯图亚特穿上一件属于安娜女王时代的裙子,银行家克利斯梯安·古穆培尔就一定要有权利来抱怨,他觉得一切幻境都由此丧失了;假使有一次布尔赖勋爵由于忽略而穿上了亨利第四的裤子,那么,出自李零陶族的军事顾问夫人史泰素普一定要整夜不放松这个时代错误。而且总经理的这种小心翼翼不只限于裙子和裤子,还扩充到穿着这些服装的角色。所以将来奥赛罗应由一个真正的黑人串演,列支斯敦教授已经为这目的把黑人从非洲雇来;在《憎与悔》里将来哀拉丽亚应由一个真正的流浪女子,彼得由一个真正愚蠢的青年,那不识者由一个真正机密的乌龟串演,这三人都用不着先从非洲雇来。[在《环境的力量》里须有一个已经得过几次耳光的真正的作家来表演主角;在《太祖母》里扮演耶罗米的艺术家须有一次真正强掠过或至少也偷过东西;麦克白斯夫人须由一个女子表演,她诚如蒂克所要求的,天性多情,但对于一件暗杀行刺的流血场面有几分熟悉;最后,为了表演特别浅薄、没有情趣、下贱的家伙,须特邀一条大蠕虫,这条大蠕虫每次都使它精神的伙伴们兴奋,只要它以它的全身竖立起来,变高,高,“全身是一个无赖!”]——前边所说的青年既不了解柏林戏剧的情况,他更没有注意到,史波梯尼的土耳其亲卫兵歌剧用它的鼓、象、喇叭、铜锣,正是一种英雄的方法,勇敢地振奋我们麻痹的民族,这也是柏拉图和西塞罗曾经用政治手腕推荐过的一种方法。这青年最不理解芭蕾舞在外交上的意义。我费力给他指出,政治是怎样在霍规特的双脚上多于在布赫霍尔茨的头脑里,他一切舞蹈的节段是怎样意味着外交的谈判,他每个动转是怎样都有一种政治的关系,譬如说,当他热望地向前弯身,双手远远伸出时,他就表示我们的内阁;当他用一只脚旋转一百次,不离开原处时,他就表示联邦会议;当他用捆得紧紧的腿旋转细步时,他心意中就想到那些小公侯们;当他像一个醉人似的晃来晃去时,他就表明欧洲的势力均衡;当他把弯着的胳膊像线球似的抱在一起时,他就暗示一个会议;最后,当他渐渐伸展向高处升起,在这姿态中静止许久,忽然迸发为最可怕的跳跃时,他就在表演我们东方的过于庞大的朋友。这青年恍然大悟,如今他才知道,为什么舞蹈家比大诗人得到更好的报酬,为什么芭蕾舞在外交团里是一个永久说不完的谈话对象,为什么一个漂亮的舞女常常秘密地被部长供养,他的确是日夜费尽心思,使她能够感受他的政治的小体系。啊,阿皮司!外行的看戏人的数目是多么大,内行的数目又是多么小!这里站立着愚钝的观众,他们睁视着、惊讶着那些跳跃与回转,他们在雷米尔的姿态里研究解剖,喝彩略尼士的两足交叉舞,乱谈优雅、谐和与腰部——竟无人看出,在舞蹈的暗号里显明地表示出德意志祖国的命运。

        在这类谈话说来说去的时间内,大家却不曾从眼中失却实利,满盘的肉和马铃薯等依然被人吃光。可是饭菜很坏。我把这事悄悄地向我的邻客提及,但他用一种我一听便认得出是瑞士人的口音很无礼貌地回答:说我们德国人正如不认识真正的自由一般,也不认识真正的节制。我耸一耸肩,向他说明,地道的公侯雇佣兵和糖果制造者到处都是瑞士人,不是瑞士人也被称为“瑞士人”,如今瑞士的自由英雄把这么多政治上的勇敢说给群众听,在我看来永久像些怯懦的人在公共的年集上放射手枪,他们的勇敢惊吓住一切的儿童和农夫,但他们还是些怯懦的人。

        这个阿尔卑斯山下的骄子的确没有见怪,塞万提斯说得好:“他是一个肥人,所以是一个好人。”可是我另一边的邻客,葛莱府瓦特的大学生,听了那段言论却很愤怒;他断定说,德国人的精力和质朴还没有消亡,他暴躁拍胸,还干了一大高杯白啤酒。瑞士人说:“呶!呶!”可是他口气越缓和,葛莱府瓦特的大学生越是愤慨激昂。这人是那些时代的人,那时虱子有良好的岁月,理发师常常担心饿死。他披着下垂的长发,戴着骑士的头巾,穿着一件黑色的、古德国式的外套,一件脏衬衫,这衬衫同时也代替背心的职务,上边有一块奖章附有用布吕歇尔的白马的鬃毛制成的穗子。他外表像一个十分地道的愚人。我愿在晚饭时作一些活动,于是就被他引入一组爱国的争辩里。照他的意见,德国必须分为三十八州。我却主张必须是四十八州,因为人们这样才能写一本有系统的德国手册,而且这的确是必要的,生活与学术相结合。我的葛莱府瓦特的朋友也是一个德国的歌人,据他告诉我说,他正在写一部民族英雄诗赞扬赫尔曼与赫尔曼的战绩。为了这部史诗的制作,我给他一些有用的示意。我请他在这上边注意,他可以把妥多堡森林里的沼泽与水道很逼真地用拖泥带水与坎坷不平的诗句表达,而且这会是一片爱国的至诚,如果他使瓦路斯和其他的罗马人都信口胡说。我希望,这个手法他将和其他柏林诗人一样效果彰著地成功,达到最离奇恍惚的幻境。

        我们的桌上越来越热闹、越亲密了,葡萄酒赶走啤酒,朋士酒缸冒着热气,喝酒,碰酒杯,歌唱。《老国君》和米勒、吕克特、乌兰德等人壮丽的诗句都歌唱出来了。还有梅特菲瑟的歌曲。最好听的是我们的阿恩特的德国的名句:“上帝,他让铁生长,他不要奴隶!”外边也骚然作响,好像这座老山在协唱,几个摇摇晃晃的朋友甚至以为,山在快乐地摇它的秃头,因此我们的屋子也动来动去。瓶子更空了,头脑更满了。一人呼啸,另一人假声唱歌,第三人朗诵《罪恶》,第四人说拉丁文,第五人叫大家节制,第六人站在椅子上演说:“我的先生们!地是一个圆轴,人在上边是些个别的小钉刺,表面上无所为地散布着:但是圆轴在转,小钉刺到处碰撞,发出声音,一部分钉刺常常碰撞,一部分不常碰撞,产生一套离奇复杂的音乐,这音乐叫作世界史。所以我们先谈音乐,再谈世界,最后谈历史;但是历史我们又分为风琴与斑蝥——”这样糊里糊涂地说下去。

        一个温和的梅克棱堡人,把鼻子放在朋士酒杯中,幸福微笑着吸嗅蒸气,他说,他觉得好像又站在史威林剧院里的零食台前。另一个人把他的酒杯像一个望远镜似的举在眼前,好像用它注意视察我们,同时红色的葡萄酒流过他的面颊注入他突出的口中。葛莱府瓦特的大学生忽然兴奋起来,倒在我的胸前欢叫:“啊,你懂得我吗,我是一个情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我又被爱了,并且,上帝惩罚我!那是一个体面的女孩,她有丰满的乳房,穿着一件白衣裳,弹钢琴!”——但是瑞士人哭起来了,温柔地亲我的手,不住地呻吟:“啊,贝贝丽!啊,贝贝丽!”

        在这紊乱的纷扰中碟子学着跳舞,杯子学着飞翔,我对面坐着两个青年,秀美而苍白有如大理石像,一个近似阿多尼斯,一个近似阿波罗。酒在他们颊上渲染的轻微的玫瑰气色几乎看不出来。他们以无限的爱互相注视,好像一个人能够在另一个人的眼里诵读,并且在这对眼里放着光,有如几滴光从那充满了熊熊爱火的杯中滴入,那杯子是一个虔诚的天使在天上从一颗星向另一颗星递送的。他们带着焦苦的语调低谈,忧容满面,从这面貌里发出非常痛苦的声音。“罗莱现在也死了!”一个叹息着说,停了一会就谈起那个哈雷的女孩,她爱上一个大学生,这大学生离开哈雷后,她再也不同人讲话,吃得很少,日夜哭泣,总望着她的爱人从前赠给她的金丝雀。“鸟儿死了,不久罗莱也死了!”故事就这样结束,两个青年又沉默了,不住叹息,好像他们的心要迸裂一般。最后另一个说:“我的灵魂很悲哀!同我到外边的暗夜里去!我要呼吸云的气息和月的光。我的哀伤的伴侣!我爱你,你的话有如芦语,有如江涛,它们在我的胸中起了共鸣,但是我的灵魂很悲哀!”

        两个青年站起来,这人用胳臂抱着那人的脖项,他们离开这狂乱的房屋。我在后边跟着他们,看他们走入一间黑暗的小屋,一个人把一座大衣柜当作窗子打开,二人立在柜前,胳臂热烈地展开,轮流着谈话。“朦胧的夜里的微风!”一个人叫道,“你们怎样凉爽我的面颊!你们怎样亲爱的戏弄我飘荡的鬈发!我立在高山的云顶,我下边是人间的沉睡的城市,闪耀着蓝色的流水。听,下边谷里的枞林作响!山丘上雾气迷濛中显出祖先们的幽魂。啊,但愿我能同你们奔驰,骑在云马上,穿过暴风雨的夜,渡过汹涌的海,升入星空!但是,啊!我苦恼重重,我的灵魂很悲哀!”——另一个青年同样把胳臂热烈地向衣柜伸开,泪珠从他的眼里涌出,他用忧郁的声调向着一条黄皮裤子说话,他把它当作月亮:“你是美丽的,天的女儿!你面貌的宁静是优雅的!你可爱地游荡而来!星星追随着你东方的蓝色的轨道。云彩看见你都欢悦,它们沉郁的形体发出光来。在天空谁比得上你呢,夜的娇女?星星在你面前都害羞,闭上它们闪着绿光的眼睛。若是早晨你的面庞苍白了,你从你的轨道上跑到哪里去呢?你也像我似的有你的哈雷吗?你住在忧郁的影里吗?你的姊妹们都从天空坠落了吗?她们,同你和睦地游遍全夜的她们,都不在了吗?是的,她们坠落了,啊,美丽的光,你常常隐蔽,悲悼她们。可是一旦黑夜将要到来,而且你,你也消逝了,在天上离开你蓝色的轨道。随后星星都抬起它们曾经在你面前害羞的绿头,它们将要欢悦。可是如今你穿戴得光华灿烂,从天门向下眺望。撕碎这些云彩,啊,风呀,使这夜的娇女能够照耀出来,使多林的山丘也闪烁,大海在光里滚动它起着泡沫的波浪!”

        一个熟识的、不十分瘦削的朋友,他喝的比吃的更多,虽然他今晚和平常一样,吞吃了六个卫兵中尉和一个天真的孩子都能吃饱的一大盘牛肉,这人过于有情趣了,简直是恶作剧,跑过去把那两个悲伤的朋友不客气地推入柜中,又敲打房门,在外边骚动得十分可怕。厅内的喧哗也越来越混乱、越郁闷了。两个青年在柜里哀号啜泣,他们说他们粉身碎骨摔倒在山下了;贵重的红酒从他们的脖子里涌出,他们互相浸渍,一个人向着另一个说:“别离了!我觉得我在流血。你为什么唤醒我,春天的风?你抚爱着说:我用天的露珠湿润你。可是我凋谢的时期到了,暴风雨到了,它摧折我生命的叶儿!在我美丽的时候看见过我的那个漫游人明天就要来了,来了,他的眼睛将要在田野里到处寻找我,可是找不到我。”——但是那个熟识的朋友的低音遮盖了一切,这低音在门外边,在诅咒和欢呼中,怨天尤人地哀诉:说在完全黑暗的魏恩德大街上没有点着一盏灯,简直不能看见人们把谁的窗子打碎了。

        我能够担受大量的酒——谦虚不许我说出酒瓶的数目——并且相当清醒地到了我的寝室。青年的商人已经躺在床上,戴着他粉白的睡帽,穿着深黄色卫生绒的上衣。他还没有睡着,要和我接谈。他是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谈起犹太人来,说他们失却了一切对于美和高贵的感觉,他们卖英国的货物比原价便宜百分之二十五。我感到兴趣,和他开些小玩笑;因此我向他说:我是一个梦游患者,我必须预先请求原谅,我怕万一搅扰了他的睡眠。于是这个可怜的人,据他第二天向我说,整夜没有睡,因为他悬心吊胆,怕我梦游时用床前放着的手枪惹起祸端。其实我这一夜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我睡得很坏。都是荒凉可怕的梦幻。但丁里的一段钢琴协奏曲。最后我甚至梦见一出叫做《发尔齐地亚》的法律歌剧的演出,甘斯继承法的剧本和史波梯尼的音乐。一个荒唐的梦。罗马的法庭光辉绚烂,阿西尼乌斯·哥申努斯充作大法官坐在他的座位上,古罗马的外衣垂着骄傲的皱纹,他高声朗诵:马尔库斯·图利乌斯·厄尔威苏斯扮演Prima?Donaria(留赠遗产的头等歌女),完全表露出她优美的女性,唱着消魂的名曲Quique?civis?romanus(无论哪个罗马市民);面涂土红色的实习法官咆哮着组成未成年者的合唱;大学讲师们穿着肉色的线衣扮演天使,跳一套犹斯蒂尼安以前的芭蕾舞,用花朵围饰着十二个铜牌;雷电交作,地底下升起罗马制法时的被侮辱的精灵;随后是大喇叭、铜锣、火雨,ni?causa(以及一切附属品)。

        布罗肯主人把我从这骚扰中拉出来,他唤醒我去看日出。望楼上我看见已经有几个人在等待着,他们摩擦僵冻的手,另外一些人眼里还有睡意,摇摇晃晃地走上来。最后昨晚那个静默的团体又完全聚集起来了,我们一言不语地观看,那绯红的小球在天边升起,一片冬意朦胧的光照扩展开了,群山像是浮在一片白浪的海中,只有山尖分明突出,使人以为是站在一座小丘上,在洪水泛滥的平原中间,只是这里或那里露出来一块块干的土壤。为了把见到的和感到的留在字句中,我写出下边这首诗:

        通过太阳的微光

        东方已渐渐明亮,

        远远近近的山巅

        在雾海里浮漾。

        我若有双七里靴,

        我就驾御神速的风

        越过那些山巅

        到亲爱的女孩房中。

        从她轻睡着的床上

        轻轻地牵起床幕,

        轻轻地吻她的额,

        和她口角的红玉。

        还要轻轻地低语,

        在小小的百合耳旁:

        “梦里记住,我们相爱,

        我们永不相忘!”

        这时,我对于一顿早餐的想念是同样强烈,我向那两个女子说了几句客气话后,就跑下去,想在温暖的屋里喝咖啡。这是很需要的;我们胃里空洞无物,有如哥斯拉尔的斯台芬礼拜堂。但是喝了这阿拉伯的饮料,温暖的东方情调也流灌我的四肢,东方的玫瑰熏绕着我,甜美的夜莺曲在歌唱着,大学生变成骆驼,含有康格里夫的目光的布罗肯旅舍的女孩成为毫丽斯,市侩的鼻子成为回教塔……

        在我旁边放着的那本书却不是《可兰经》。它的内容自然是十分无聊的。那是所谓的《布罗肯纪念册》,所有登山的旅客都把他们的姓名写在里边,大部分人还添注一些感想,在没有感想时,就抒写他们的情怀。许多人甚至写成诗句。在这本书里可以看到,若是庞大的市侩群趁着像在布罗肯山上这里的通常机会,都诗兴大发,就会产生怎样可怕的事。巴拉哥尼亚王子的宫邸也不会像这本书这样的庸俗无味,这本书里特别光彩焕发的是税官先生们发霉的崇高的感觉,商店小伙计热狂的灵魂的倾注,古德意志冒名革命家的体育俗套,柏林教员们辞不达意的兴奋文句等等。约翰·哈各尔先生也要表示他是著作家。这里叙述日出的庄严灿烂;那里抱怨坏天气、失望的期待和妨碍一切远景的沉雾。“迷雾濛濛地上来,迷雾濛濛地下去!”是一句这里被无数人引用的成为俗套的趣语。[一个卡罗利娜写道,她在上山时把脚弄湿了。一个朴实的小约翰也同样抱怨,他简洁地写着:我也在这段路程上弄湿了。]全书放出乳酪、啤酒和烟草的气味;人们以为是在读一部克劳伦的小说。

        当我如上所述,正在喝着咖啡、翻阅《布罗肯纪念册》时,瑞士人红涨着脸走进来,他充满兴奋,讲说他在望楼上享受的壮丽的景色,太阳纯洁宁静的光是真理的象征,它和夜的浓雾战斗,看来有如一场神灵的争战,愤怒的巨人伸出他们的长剑,甲胄的骑士骑着高大的骏马赶来,战车、飘扬的旗帜、奇异的兽体从最粗暴的混战里出现,直到最后一切都在最疯狂的怪象中蜷缩在一起,逐渐苍白地消逝了,涣散得毫无痕迹。我没有看到这煽动群众的自然现象,如果有人来检察,我能够宣誓说:除了这良好的褐色咖啡的味道,我毫无所知。啊,这咖啡甚至要负责,使我忘记了我的美丽的小姐,她现在跟着母亲和旅伴站在门前,正准备上车。我几乎来不及跑过去向她说一句天气很冷。我没有早些来,她好像不高兴;可是我立即熨平了她美丽的额上的不快的皱纹,因为我赠给她一朵奇异的花,那是我昨天冒着生命危险从一座斜陡的岩壁上摘下来的。母亲要知道花的名称,好像她觉得这不大合适,她的女儿竟把一朵生疏的、不知名的花插在胸前——实在的,这朵花据有这使人嫉妒的地位,是它昨天在它寂寞的高处所梦想不到的。那沉默寡言的旅伴现在忽然开了口,数一数花的丝蕊,干燥地说:“它属于第八门类。”

        我很不高兴,每逢我看见人们把上帝创造的可爱的花同我们人一样分门别类,并且按着类似的外表,也就是按着丝蕊的不同。若是应该有一种分类法,最好听从泰奥弗拉斯托斯的建议,他要把花按着精神,即是按着它的香气区分。至于我呢,在自然科学里我有我自己的体系,我把一切区分为:人们能够吃的和人们不能吃的。

        可是这位老太太觉得花的充满神秘的天性绝对不是隐秘的,她很自然地说:花儿还生长在园中或盆里时,她看着真快乐,她若是看见一朵折下来的花,便相反地有一种轻微的痛感像梦一般悚惧地穿动她的胸怀——因为这样一朵花本身就是一个尸体,一个这样衰弱的、柔嫩的花尸忧伤地垂下它憔悴的头儿,像是一个死孩子。老太太对于她的说明所引起的忧郁的反应有几分恐惧了,这是我的责任,用几句伏尔泰的诗驱除这忧郁的反应。几句法文竟能使我们立即回到正常的舒适情调里!我们欢笑,吻手,殷勤地微笑,马在嘶叫,车缓缓地沉沉地摇下山去。

        大学生们也准备起身,捆起背囊,清算了想不到那样便宜的账目;多情的旅舍女儿们,她们脸上带着幸福的爱情的痕迹,按照一般习惯拿来布罗肯的小花环,帮助把花环钉在帽上,人们用一些亲吻和铜钱酬谢她们,于是我们都下了山,有一部分人取路向史尔克走去,瑞士人和葛莱府瓦特的大学生都在内,另一部分大约有二十人,我的同乡们和我也在内,由一个向导引导,经过所谓“雪窟”向下往伊尔塞堡去。

        大家迅速前进。哈雷的大学生向前进行比奥地利的后备军快些。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过山上秃的部分和那上边散布着的石丛,我们穿过一座枞林,正如我们昨天所看到的那样。太阳已经射下它最庄严的光芒,照耀着这些穿戴得五花八门的青年,他们这样活泼地穿过林丛,这儿不见了,那儿又出现了,遇见泥沼就跨过横搭在上面的树干,遇见倾斜的深处就攀援蔓生的树根,在最愉快的音调中放声高歌,从鸣啭的林鸟、滚滚的枞涛、看不见的潺潺泉水与反应的回声中得到同样快乐的回答。当快乐的青年和美丽的自然汇合在一起时,他们便交换着互相取乐。

        我们越往下走,地下的流水响得也越可爱,它只是随处在石块和林薮下闪烁出来,好像暗自探听,能不能走向光明;最后有一个小小的波涟决绝地奔涌出来了。这里显示出这通常的现象:一个勇者作个开端,大队的迟疑者便忽然不胜惊奇地有了胆量,赶忙去和那为首者结合。一群其他的泉水如今都迅速地从它们的隐匿处涌出,和最初涌出来的汇合,它们立即组成一条很可观的小溪,经过无数的瀑布与奇异的弯曲流下山谷。这就是伊尔塞,这可爱的、甜美的伊尔塞!它穿流幸福的伊尔塞谷,两旁的山逐渐高高耸起,这些山直到它们脚下多半都生长着榉树、栎树和普通的落叶树,再也没有枞树和其他的针叶树了。因为那些落叶树在布罗肯东部的低哈尔茨特别占优势,相反地,称作高哈尔茨的布罗肯西部比这里高得多,所以也更适宜于针叶树的生长。

        这是无法描述的,伊尔塞用什么样的快乐、质朴和娇爱从那些在它的流道上遇到的、构造奇险的岩石上流下,致使水在一些地方汹涌地沸腾或是发着泡沫流溢,在另一些地方从各样的石缝间,像是从急猛的水壶中注出,形成洁白的弧形,随后又在下边的小石上轻轻细步,有如一个活泼的女孩。是的,传说是真的,伊尔塞是一个公主,她笑着神采焕发地跑下山去。她白色的水沫衣裳是怎样在日光里照耀!她银色的胸带是怎样在风里飘扬!她的金刚石是怎样发光而闪烁!高大的榉树立在旁边像是严肃的父兄,他们暗自微笑,看着这可爱的孩子的放纵;白桦摇摆着,怀有姑母般的快乐,同时又为这些大胆的跳跃担惊;骄矜的栎树注目凝视,有如一个烦恼的伯父,他又要为了美好的天气花钱;小鸟在微风中欢呼喝彩,岸上的花朵温柔细语:“啊,把我们带去吧,把我们带去,亲爱的小姐姐!”——但这欢乐的女孩不停地跳跃下去,她忽然感动了做梦的诗人,一阵光里有声、声里有光的花雨向我注下,在这澄洁的美景前我的意识消失了,我只是还听到甜美的笛声:

        我是伊尔塞公主,

        住在伊尔塞石岩;

        跟我到我的宫里吧,

        我们要幸福地生活。

        我要濡洗你的头

        用我明朗的波纹,

        你要忘记你的痛苦,

        你这忧劳成病的人!

        在我洁白的腕中,

        在我洁白的胸前,

        你要睡眠还梦起

        日日的童话的快乐。

        我要吻你更爱你,

        像我爱过吻过的、

        现在已经死去的、

        亲爱的亨利皇帝。

        死者永久死去了,

        只有生者在生存;

        我又美丽又年轻,

        我笑着的心在震动。

        我的心若在下边震动,

        我的水晶宫就鸣响,

        小姐和骑士们舞蹈,

        随从的队伍在欢呼。

        丝质的长裙窸窣,

        刺马的铁钉作响,

        侏儒们打鼓吹喇叭,

        拉着胡琴吹起军笳。

        我的腕却须抱住你,

        像它抱过的亨利皇帝;

        我曾蒙住他的耳朵,

        每逢那喇叭响起。

        这感觉是无限幸福的,若是现象世界和我们的内心世界消融在一起,绿树、思想、鸟歌、忧愁、蓝天、回忆和香草组成美妙的织锦。女人最懂得这种感觉,所以一个这样美妙的怀疑的微笑也能浮在她们的唇边,每逢我们用学院的骄傲颂扬我们的逻辑事实,我们怎样把一切都这样漂亮地分为客观的和主观的,我们怎样给我们的头脑像药剂室一般装配无数的抽屉,在一个抽屉里装着理性,在另一个里边是理智,在第三个里边是机智,在第四个里边是坏的机智,在第五个里边毫无所有,是观念。

        好像在梦中漫游,我几乎没有注意到,我们离开了伊尔塞谷的低处,又升上山来。这路很陡峭而费力,我们里边有些人都喘起来了。可是像我们的死后葬在摩仑的那位老兄一样,我们预先想到下山,所以就更快乐了。最后我们到了伊尔塞石岩。

        这是一块非常庞大的花岗岩,从深渊里高大而勇敢地竖起。三面都有崇高的、披着树林的山岭围绕着它,但是第四面,北面,是开阔的,从此可以眺望下边的伊尔塞堡,还有伊尔塞河远远地流入低地。在石岩的塔样的顶上树立着一个伟大的铁十字架,还有仅仅可容四只人脚的地位。

        正如自然由于地势和形状用奇异的美景装饰伊尔塞石岩一般,传说也在那上边注射它玫瑰的光彩。郭特沙可写道:“人们说,这里有一座魔宫,丰富而美丽的伊尔塞公主住在里边,她如今还天天早晨在伊尔塞河里洗澡;谁若是有福气,遇到那恰好的时刻,谁就被她引到石岩上她的宫殿里,得到国王一般的享受。”另外一些人关于伊尔塞小姐和威斯敦卑尔格骑士的爱情讲述一段美好的故事,我们最熟识的诗人中有一位曾经浪漫地在《晚报》里歌咏过。又有一些人说法不同:那是古代萨克逊的亨利皇帝,他同伊尔塞,这美丽的水妖,在她魔术的岩堡中享受过最有帝王风味的时刻。一个新近的作家,尊贵的尼曼先生,写了一本《哈尔茨山旅行手册》,他把山的高度、磁针的偏斜、城市的负债诸如此类的都用值得称赞的努力和确实的数目述说出来,这中间他却主张:“人们关于美丽的伊尔塞公主所说的是属于寓言的世界。”所有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的公主的人们都这样说;但是我们,我们特别受过美丽的女子恩惠的,却知道真有伊尔塞公主,亨利皇帝也知道。古代萨克逊的皇帝们这样依恋他们故乡的哈尔茨,并不是徒然的。我们只要翻阅一下精美的《吕内堡纪事》,里边非常诚朴的木刻画描摹着那些善良古老的国君,全身甲胄,高高地骑在武装的战马上,忠义的头上戴着神圣的皇冠,坚强的手里执有权杖和宝剑;他们和他们的后继者常常被一种荣称为罗马皇帝的欲望,也就是被一种使皇帝与国家都同归于尽的、地道德国人的尊号欲引诱到外国,甚至到柠檬和毒物是同样茂盛的南方——我们在那些可爱的、蓄着鬈须的面貌上能够看得分明,当他们在那里居留时,他们是怎样常常思恋着哈尔茨公主们甜美的心和哈尔茨树林的亲密的涛声。

        但是我劝告每个站立在伊尔塞石岩顶上的人不要想皇帝和国家,也不要想美丽的伊尔塞,却只要想着他的脚。因为当我站立在那里,想得出神时,我忽然听到魔宫里地下的音乐,我看见山是怎样在四围倒立起来,伊尔塞堡的红色瓦顶开始跳舞,绿树在蓝色的空中环飞,我的眼前变得蓝蓝绿绿,头昏眼花,当真要堕入深渊了,若不是我在这紧要关头紧紧抱住了铁十字架。我在这样危险的境地做了这件事,一定没有人会怪我吧。

        《哈尔茨山游记》是断片,并且永久是断片了,那些为了和谐地组成整体而美妙地编进去的彩线,忽然像是被毫不容情的帕耳开的剪刀给剪断了。也许我把它们继续编织在将来的诗歌里,如今简略没有提到的,以后会充分述说。只要我有一次把它们说出,不管是何时何地说了出来,最后得出的结果总是一样的。让那些个别的诗文不妨永久是些断片吧,只要它们能够联合起来组成一个整体。通过这样的联合,有缺陷的地方随处得以补充,生硬的得以调和,过于尖锐的得以和缓。过于尖锐,也许在《哈尔茨山游记》的前几页已经就是这样;但如果人们在旁处知道,我对于格廷根一般情况所怀的不满虽然比我说出的还多,然而这些不满毕竟远远抵不住我在那里对于几个人物感到的敬意,那么那几页就不至于产生太不愉快的印象了。我为什么不谈我尊敬的人物呢:我这里特别想到那个十分可敬的人,他在早年就友爱地照顾我,那时就唤起我对于研究历史的深切的爱好,随后又加强我对于这种研究的热心,由此把我的精神引上较为平静的道路,给我生命的勇气指出较为健全的方向,总之使我从历史研究中得到安慰,否则我将绝对不能忍受日常充满苦恼的现象了。我说的是格奥尔格·萨托里乌斯,这伟大的历史学家同时是伟大的人,他的眼睛在我们黑暗的时代是一颗明星,对于一切他人的苦恼和欢悦,对于乞丐的和国王的忧愁,对于衰落民族的和他们的群神的最后的叹息,他的友爱的心是永久敞开着。

        我不能不在这里同样说明:高哈尔茨,就是我直到伊尔塞谷起始处为止所描述的哈尔茨的那一部分,远不如富有浪漫画意的低哈尔茨能给我们这样愉快的景色,高哈尔茨峻峭的、枞林阴郁的美和低哈尔茨恰成对照;同样那三个被伊尔塞河、博德河和色尔克河穿流的低哈尔茨的山谷也可以很优美地互相对照,若是我们把每个山谷的性格都拟成人物。这是三个女性,人们不能够容易地断定,哪一个是最美的。

        关于可爱的、甜美的伊尔塞,她是怎样甜美而可爱地接待我,我已经说过唱过了。那忧郁的美女,博德河,接待我并不是那样慈爱,当我在阴暗的吕背兰初次看见她时,她显着郁郁不乐,隐匿在一片银灰色的雨幕中。但是等到我登上罗斯特拉培的高顶,她就用敏捷的爱抛下雨幕,她的面貌在绚烂的日光中照耀着我,从所有的面纹中吐露出一种巨大的柔情,她从被压抑的岩胸里奔腾出来,像是渴望的叹息与感人的忧郁声音。对我表露得比较缺乏温柔,但是更快乐的,是美丽的色尔克,这美丽的、可爱的女子,她高贵的单纯与爽快的宁静隔离了一切伤感的亲昵,但她却由于一种半隐的微笑泄露出她戏谑的心情;我在色尔克谷遇到了各种小小的不快,要归罪于她这种戏谑的心情,我从水上跳过时,恰恰落在水的中央,随后我脱下湿鞋,换上便鞋,竟有一只便鞋从我手里,或者说简直是从我脚上掉下去了,一阵风把我的便帽吹跑,林棘刺伤了我的腿,此外还有种种的不幸。可是这一切的不快我都愿意原谅这美丽的女子,因为她是美丽的。而且她现在带着她一切宁静的妩媚立在我的想象前,仿佛在说:“纵使我笑,我却是对你怀有好意,我请求你歌唱我!”华丽的博德也同样在我的回忆中走出,她阴暗的眼在说:“在骄傲与痛苦中你和我一样,我要你爱我!”美丽的伊尔塞也跳来,面貌、形体和动作都灵巧迷人;她完全像那丰富我的梦境的、娇好的女孩,完全像她,她凝视我,用不能抵抗的冷淡,可是同时又这样深心地、这样永恒地、这样透明地真实——现在我是帕里斯,三个女神在我的面前,我把苹果给与美丽的伊尔塞。

        今天是五月一日;春天像一片生命的海倾注在地上,白色的花沫悬挂在树上,一片广远的、温暖的雾光布满各处。城里家家的玻璃窗愉快地闪烁着,雀鸟又在房顶上筑它们的小巢,人们在街上游荡,他们惊讶空气是这样感人,使他们觉得这样奇妙;彩衣的菲尔兰德的妇女们送来紫罗兰花束;孤儿们穿着他们蓝色的小外衣,带着他们可爱的没有父母的小脸儿走过处女巷,欢欢喜喜,好像今天又得到一个父亲;乞丐在桥头显得这样快乐,好像得到了头奖;太阳以它最宽宏大量的光甚至照耀着黑衣的、还未被绞首的经纪人,他在那里带着他那狡狯的、唯利是图的面孔跑来——我也要到城门外去游玩。

        这是五月一日,我思念你,美丽的伊尔塞——或者我应该称你为阿格纳丝,因为我最喜欢这名字——我思念你,我要再去看你怎样闪烁着流下山去。但是我最愿意站立在下边的谷里,把你拥抱在我的臂膀中。——这是一个美丽的日子!我到处看见绿的颜色,希望的颜色。到处,有如美好的奇迹,花都开放出来,我的心又要开花了。这个心也是一朵花,一朵奇异的花。它不是谦虚的紫罗兰,不是含笑的玫瑰,不是纯洁的百合或其他的小花,它们用可爱的亲昵愉悦女孩的心意,美妙地让人插在美妙的胸前,今天萎了,明天又开了。这个心却更像巴西森林中那朵沉重的奇异的花,按照传说,每百年只开一次。我记得,当我儿时我见过这样一朵花。我们在夜里听见一声射击,好像放了一声手枪,第二天早晨邻家的孩子们告诉我说,那是他们的“伽罗”忽然开了花,发出这样的爆声。他们引我到他们的园中,我不胜惊奇,在那里看见那棵又矮又硬的植物带着颟戆宽大的、人们挨近就容易受伤的、锯齿的叶子如今完全射向天空了,在顶上开着那朵最美的花,像一座黄金冠。我们小孩子不能向上望得那样高,那一向喜爱我们的、微笑得意的老仆人克利斯梯安给我们搭起一座木梯围绕着那朵花,我们小猫一般爬上去,好奇地观看敞开的花心,黄色的花蕊与异乡情调的香气带着异乎寻常的光彩从中涌出。

        是的,阿格纳丝,这颗心不容易常开花;尽我所记忆的,它只开过一次,可能是已经很久了,的确已经有一百年了。我相信,那次它的花虽然是华丽地展开了,假使它不是被一场阴暗的冬日的狂风狂暴地折损了,它也必定会因为日光与温暖的缺乏而枯萎吧。如今可是它又在我的怀中激动,并且你忽然听到这个射击——女孩,不要怕!我没有射死我自己,却是我的爱情迸开它的花蕾,在灿烂的诗歌、永恒的狂欢曲、极端欢乐的曲调里高射出来。

        但若是这个高的爱情对于你是太高了,女孩,你就为你自己行个方便,登上木梯,从木梯上向下看我开花的内心。

        天还很早,太阳几乎还没有走完它的路程的一半,我的心已经如此强烈地放香,使我昏迷直到头顶,我再也不知道,冷嘲在何处停止,天在何处开端,我使我的叹息填入空气,我愿意自己又消融在甜美的原子中,无形的神里;——那该当怎样呢,若是夜晚来了,星星出现在天边,“那些不幸的星星,它们能够向你说——”

        这是五月一日,一个可怜的商店小伙计今天都有权利变得多感,你可要对诗人加以遏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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