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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仁牛奶巧克力

        又是一个九月。这一整天,天气越发闷热,树叶纹丝不动。这是开学的第一天,等放学时,玛吉和拉罗斯都快蔫了。他们坐上校车时树叶开始响动,灼热的沙土在空中飞扬。等他们到站跳下车时豆大的雨点开始往下砸。诺拉牵着狗,撑着一把不结实的红伞来接他们,伞差点被风吹走。他们好不容易钻进屋里,刚关上门,闪电便照亮了院子周围,霎时雷声大作。

        到屋里,狗还没来得及抖动身体,诺拉就抓起门边的旧毛巾用力帮它擦干了身子。它兴奋得颤抖,却并不害怕。它机灵地盯着诺拉,然后抱着侥幸心理跳上了沙发。需要立的规矩诺拉几乎都已经立过了:不能要吃的,不能跳到人身上,不能撕咬咀嚼玩具之外的其他东西,只能在院子边上排便,要是忍得住,也不能在室内呕吐或流口水。她还训练它得到她允许后再吃东西。唯有沙发是规矩不一致的地方。诺拉有时命令它跳下去,有时又允许它跳上来,有时甚至允许和她亲密接触。所以它不得不揣测诺拉的心情,以确定能否跳到那个不可随意碰触的用绿色聚酯纤维填充的枕头上去。现在,情况不错。它安静地蜷缩在诺拉和玛吉之间,身体慢慢靠在她们身上。渐渐地,它舒展了眉头,挪动脑袋,一点点靠近诺拉的大腿。

        大雨如同帘幕滂沱而下,不停地敲打着屋顶,仿佛有人想闯进来。玛吉害怕这种天气,而拉罗斯并不在意。拉罗斯的亲生父亲早已在汗屋里为他放了鹰羽,向雷神祈祷过。他已把拉罗斯的住处告诉了雷神,所以雷神不会用雷劈拉罗斯或屋里的其他人。

        “不会有事的。”拉罗斯对玛吉说,他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拉罗斯的抚摸让玛吉停止了颤抖。拉罗斯知道玛吉喜欢他无畏的样子,平时总是扮演无所畏惧的角色,这成了她的负担。因为玛吉指责他父亲谋杀达斯提,所以他没告诉她为什么他俩是安全的。

        诺拉给他们做好了三明治,倒好了牛奶,而这时玛吉一直紧紧地靠着拉罗斯。拉罗斯看着雨水的波纹来回荡漾。

        诺拉冲沙发点点头说:“我们在这儿吃吧。”

        食物离沙发那么近,狗吃惊地抬起头,不过它可不想把吃惊表现出来。

        他们拿着食物坐在沙发上,靠着内墙望向窗外。房子偶尔摇晃,吱嘎作响。玛吉又往沙发垫子里缩一点,紧靠在狗身上。当拉罗斯看向诺拉时,诺拉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这个让人费解的表情拉罗斯从未见过。诺拉回头看着玻璃门,看着门上雨流如注,她眼里闪着光,窗外那剧烈摇晃的树枝似乎让她着迷。她刚刚对拉罗斯做的表情是一个微笑。

        拉罗斯在幼儿园上的是个混龄班,班里有个一年级学生叫道奇·维达尔,年纪稍大,他老欺负班上的孩子,用拳头揉搓他们的脑袋,他把这叫作“荷兰擦”,还拧他们的耳朵。现在他把矛头转向了拉罗斯,给他使绊子,推搡他,还管他叫“红屁股傻瓜”。

        “可以借一下你的铅笔吗?”课上,道奇问拉罗斯。拉罗斯把铅笔递给他,道奇把铅尖折断还回去。拉罗斯重新把铅笔削好。

        “可以借一下你的铅笔吗?”拉罗斯刚坐下,道奇问他。

        “不行。”拉罗斯回答。

        “海波尔老师,海波尔老师!拉罗斯不把他的铅笔借给我!”

        “你有自己的铅笔,道奇。”海波尔老师说。

        道奇趁着海波尔老师不注意,一把夺过拉罗斯刚削好的铅笔,狠狠地捅进拉罗斯的胳膊里,笔尖折断,留在他的皮肤里。道奇笑了,说他刚给拉罗斯打了一针。那晚,拉罗斯让玛吉看了他的胳膊,铅笔的笔尖刺得很深。

        玛吉气得鼓起脸,咬紧嘴唇,金色的眼睛都变黑了。

        玛吉六岁时,老师管她叫“小麻烦”。但当她的弟弟死了之后,她这个小麻烦变成了大麻烦。她煽动其他孩子与她喜欢的人做朋友,孤立那些惹她不高兴的,挑拨他们两派互斗,从中渔翁得利。虽然她在学校里不曾顶撞过老师,但她刻意的礼貌中却带着讥讽。

        她会说,好的,贝林小姐。同时,她又会用只有其他小朋友能听到的声音说,好的,无聊小姐。

        她会在老师背后翻白眼,不时做个鬼脸。她还不时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跳跳球,让球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滚来滚去,但从未被老师抓到过。这玩意儿会发出尖细的声音,搞得人人心神不宁。玛吉每隔几天就把这东西拿出来,惹得贝林小姐挨个检查每个人的口袋。但那时玛吉的口袋和其他人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她一直这样做。但她没跟任何人说过,所以没人能出卖她。她可是训练有素的“麻烦精”。

        玛吉有个黑名单。

        道奇·维达尔现在已经在名单上了。

        课间休息时间到了。道奇没察觉危险,尽情地四处奔跑。他一头金发,剃着平头,长着一副兔牙。玛吉有个更比她大的朋友,叫塞利娅,动作敏捷,身体强壮。她俩看似无意地堵住道奇,把他跟其他男孩分开。

        “要不要一起吃?”

        玛吉挥舞着一根午餐剩下的巧克力棒,于是道奇乖乖地跟着她来到操场上的一棵树下。这时,塞利娅走到他后面,把他的胳膊锁在身后;玛吉往后一跃,一条腿狠狠地朝道奇两腿之间踢去,为此她还特意穿了双硬底鞋。道奇疼得弯下腰,玛吉正好用巧克力棒堵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叫出声来。

        “以后别再碰我弟弟了,听到了?”她用特有的吓人又客气的方式说,眼睛因为高兴变成了金色。

        塞利娅放开道奇,和玛吉一起慢慢走开,边走边说:“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去举报?两个女孩把我打倒了,踢了我的下体。他会躺在那儿,可能还会呕吐。我不知道。电影里有人被踢了那部位会吐的。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吐出来的巧克力奶。”

        躲进餐厅前,她俩停下脚步,回头看道奇。

        玛吉早就知道拉罗斯当时在树的另一边,亲眼看见了发生的一切。但玛吉叮嘱过拉罗斯,从那边跑过时用眼角瞥一眼就行。他应该马上跑到操场的另一边。拉罗斯跑过时,一切都看在眼里,然后他抓住单杠,坐在顶上,假装在看周围的孩子,但实际上一直在看两个女孩,看着她俩慢慢回到餐厅。

        一阵慌乱,几个老师向道奇跑去。有个孩子在惊呼:“他脸色发青!他脸色发青!”一个老师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举起道奇,另外两个老师抓住道奇的双腿把他倒过来,摇晃他的身体。道奇总算叫出了声,“哇,哇,哇”。老师们抓起操场上的沙子盖住那摊杏仁牛奶巧克力,松了一口气,对道奇冷嘲热讽起来。

        玛吉现在睡在达斯提以前的房间,拉罗斯睡的是一张崭新的双层床,双层床是红色金属架构的,下铺是双人床。有其他孩子来过夜时也能睡下,诺拉说道。她这么说的时候拉罗斯把目光移开了,他知道她指的是学校的同学,但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不管怎样,反正玛吉有些晚上也会过来和拉罗斯一起睡。不过玛吉早上会偷偷溜回去,因为母亲规定他们不可以一起睡。

        “道奇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玛吉说道,“让我再看看你的胳膊。”

        说着,玛吉打开拉罗斯的床头灯,仔细看了看。

        “还痛不痛?”她摸着受伤的地方。

        “不痛了。”

        “不痛了,拉罗斯。你得说不痛了。”

        拉罗斯没有重复,玛吉从各个角度仔细检查拉罗斯的胳膊。

        “我觉得这看起来很酷,”玛吉说道,“像个文身,我也想要一个。”

        她走过去,从拉罗斯的书包里拿出笔袋。柜子上就有一把卷笔刀,玛吉小心翼翼地把铅笔削尖。

        “好了,像维达尔扎你那样扎我。扎在同样的地方,这样看起来好像我们有个什么约定似的。”

        拉罗斯已经快六岁了。

        “我还不到六岁呢。”拉罗斯说道。

        “年龄不是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不敢扎你。”

        “你的意思是你会哭。”玛吉眼神犀利地望着他。

        拉罗斯点点头。

        “好吧,你看着。”

        玛吉抓起这支尖得像冰锥一样的铅笔。她盯着拉罗斯的伤口,舔了舔嘴唇。她在胳膊上的相同部位做了一个小标记,然后举起手,把铅笔扎进手臂。笔尖断了。她把铅笔扔到房间的另一头,倒在床上,腿蹬脚踢,抓住手臂,咬住枕头,不让声音传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手上沾了一些血,但铅笔的石墨尖堵住了大部分血液。

        “比我想的要疼,”她睁大眼睛看着拉罗斯说,“现在我很高兴维达尔差点儿丢了小命。”

        “啊?”

        “他被巧克力棒噎住了,我把糖塞进了他的嘴巴,好像呛到气管里去了。他脸色发青,像死了一样。说不定在奥博尔雅克先生抓起他的脚踝帮他晃出呕吐物之前,他确实死过去了。这些你都看到了,对吗?”

        拉罗斯点点头。

        “所以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复仇了。”

        玛吉会说这样的话,不仅是从母亲丢在一边的哥特式爱情小说里学来的。每次她追问——她现在还会问——达斯提的事时,彼得就很担心。具体来说,她问的是关于达斯提身体的问题。他变成骨头了吗?他变成果冻了吗?变成尘土?还是空气了?她会不会把他吸进肺里?她吃的是他头发上长出来的东西吗?他的分子无处不在吗?为什么你还藏着枪?这些她都问过。“我讨厌枪,你应该扔掉,我是永远不会碰枪的。”这句话至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当玛吉不断从图书馆借《黑暗生物》时,彼得也很担心。直到她不再去借阅,他才长舒一口气。当图书馆工作人员打电话来,告诉他这本书被玛吉损坏时,他又不安起来。他担心玛吉,不知道玛吉是如何从柴堆里抓到蛇、把它缠在手臂上的;不知道她是如何驯服蜘蛛,又随随便便将它们压死的;不知道她是如何敲开邻居家的鸡正在孵的蛋一探究竟的;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把一只死鸡带回家埋好,然后每天挖出来观察它的腐烂情况。有时一连几天,家里的狗都不肯理玛吉,甚至从她身边走开,仿佛不再信任她。这些让彼得很担心。

        但是,诺拉发现女儿有撕破分隔着两个世界的透明薄膜的冲动后,打消了之前的忧虑。在诺拉看来,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是很自然的。当你从一个世界看到另一个世界,比如从死亡世界看到现实世界时,心灵可以得到某种慰藉。诺拉想象自己躺在棺材里时感到放松。她回想起自己中学时期的各种装扮,她会在脑子里给自己搭配最漂亮的衣服。牛仔裤、紧身衬衫、滑稽的袜子、鞋子、心形项链,给头发喷过发胶往上束起,或者让头发松松地垂在肩上。当然,她不能穿那些衣服,当她死的时候,那些衣服早过时了。或者可以……太有趣了!当在想象中完成迈向死亡的所有步骤时,诺拉的焦虑慢慢消失了。另一方面,想象着自己已经死去,而所有人、所有事却仍与之前一样,唯独少了她,这又让她感到悲伤。不过,想象自己死亡,让她深深地自责。她很少允许自己这样做。这就像吃了不新鲜的蛋糕,其中的糖分让她径直昏睡过去。

        那天她吃过蛋糕后,一切变得寂静。夜色纯粹而深沉。彼得熄了灯,给她盖上柔软的羊毛毯。黑暗中,诺拉把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身处专属的私人精神病院,整个医院只收她一个病人,把她捆绑、隔离起来,以免她自残。她睡着了,只是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喋喋不休地提醒她,天一亮,这一切又得重来。生命仿佛一只蚊子一样,钻进她脑子里嗡嗡叫,于是她用力拍打蚊子,乘着慰藉的波浪潜入大地深处。

        沃尔弗雷德和女孩穿着用白蜡木和动物蹄筋做的雪鞋,朝南走去,他们很容易被人追上。沃尔弗雷德的计划是前往大波蒂奇贸易站寻求帮助。他们把病恹恹的麦金农留在了物资充足的小屋里。如果他们迷了路,流浪起来,会不知不觉走到更远的南方,那儿很可能就没人认识或在意麦金农是谁了。所以他们白天长途跋涉,尽快赶路,晚上搭帐篷休息。女孩用手和脸检测气流,然后告诉沃尔弗雷德应该在哪儿搭建斜顶棚屋,怎样确保房子避风,如何从树上折枯树枝,在雪地里找到干燥的木柴;如何堆放木柴,方便他们将篝火烧得整晚不灭,让火的热量流向他们。他们睡得很安稳,蜷缩在各自的毛毯里,在山雀冬日的斥责声中醒来。

        女孩把火烧旺做饭。他俩吃过早饭,继续南下。就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麦金农粗重的喘息声。他踉踉跄跄地走来,踩得小树枝噼啪响,嘴里喊着,等等,孩子们,等等,不要丢下我!

        他俩吓得赶紧启程,大步跑过雪地。这时,有只狗靠近他们,那是贸易站几只可怜的小野狗中的一只。它跟着他们跑,拼命穿过雪地。起初,他们以为这狗是麦金农派来找他们的,但女孩突然停下来,紧盯着那只狗。小狗冲着女孩委屈地嗷嗷叫了两声。她点了点头,指着穿过树林通向冰河的那条路,走那条路可以加快速度。他们在冰上滑得很快,快得跟做梦似的。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燕麦饼给狗吃,晚上扎营时,她在营地周围设好陷阱。她生起篝火,搭好斜顶小木屋,只留下两棵树之间的狭窄缝隙可以穿过。她在这儿也设下了陷阱。这个圈套容得下一颗人头,哪怕是一颗肿得可怕的人头。他们填饱肚子,喂饱狗,睡觉时拔刀出鞘,将背包和雪鞋放在身边。

        拂晓时分,篝火化为灰烬,即将熄灭,沃尔弗雷德醒了。他听到麦金农粗重的呼吸就在近处。狗也在叫。女孩起身,打着手势让沃尔弗雷德先把雪鞋穿好,把背包和毯子都收好。天亮了,他们发现为麦金农准备的用动物的蹄筋做的陷阱收紧了,不断抖动。狗也惶惶不安,撕咬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女孩向沃尔弗雷德示范如何从另一个方向翻过棚顶,示意他检查她设下的陷阱,把抓到的猎物取回来,还提醒他不要忘了把动物的蹄筋带上,这样下次安营时还能再用。

        麦金农的呼吸声在火堆四周的空地上再次响起。当沃尔弗雷德离开时,他看到女孩正把松脂和桦树皮绑到一根木棍上,然后把木棍点燃。他看到女孩一次又一次把闪亮的火把刺向空中,周围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沃尔弗雷德吓坏了,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部分陷阱。一只兔子掉入陷阱窒息而死,冻僵了。他剪断了那个蹄筋。女孩帮他把活做完,他俩带着狗再次回到河面上滑行前进。身后传来可怕的尖叫声。很快,他们便加速离开了。女孩微笑着往前滑,冷静而自信,这让沃尔弗雷德松了口气。她还是个孩子。

        贝林小姐听到了声音。

        “玛吉,请到教室前面来。”她说道。

        玛吉把头伸进桌肚里,用吸管喝了一口苹果汁。她有个小盒子,专门用来应对紧急情况,她把盒子藏在衬衫里面的腰带内侧。玛吉恭恭敬敬、害羞而顺从地走过一排书桌,故意拖着脚慢慢走。

        “快点!”

        “好的,贝林小姐。”

        “你叫的可是无聊小姐?”贝林小姐问道。

        “你说什么,贝林小姐?”

        “玛吉!到角落里去,脸朝墙站好!”

        孩子们兴奋地窃笑起来,玛吉特别听话地微笑着转过身,孩子们停止了骚动。她走到角落,站在饮水机旁,脸对着墙壁。

        “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无聊。”老师站在玛吉身后大声说道。

        这次孩子们真的笑出了声。玛吉想再次转过身,但贝林小姐还没走开,老师将馅饼般扁平的手放在玛吉脑袋两侧的太阳穴上,按着她的脑袋,玛吉的胃里在翻滚。她跟拉罗斯讲过,如果有人让她胃里难受,那她一定会让他们好看。贝林小姐把手从玛吉头上拿开,开始教分数。玛吉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

        “贝林小姐,请问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课间休息时你去过了。”贝林小姐说道,她继续讲1/8+4/8。

        玛吉的身子晃来晃去。

        “贝林小姐,贝林小姐,我还是得去。”

        “不行。”贝林小姐说。

        玛吉没再打断老师上课,可她悄悄地从饮水机旁边的一排纸杯中抽出一个杯子。她在等待时机。

        “贝林小姐,求您了,”玛吉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紧张。“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尿在杯子里了。”

        “什么?”

        玛吉转过身,拿出一杯苹果汁。

        “我可以把尿倒掉吗?”

        贝林小姐闭上嘴没说话,可她眼睛就像被困住的苍蝇一样快速转动。她指了指门口,然后坐到讲台上盯着文件看。

        玛吉小心翼翼地端着满满的杯子走在过道上,教室里的所有眼睛都盯着她。贝林小姐用双手捂住脑袋。玛吉转过身,确定贝林小姐没看她,冲着同学们微微一笑,然后喝光了整杯苹果汁,摔门而去。她在外面待了一会儿,欣赏着教室里的一锅粥和贝林小姐无济于事的威胁。回到教室后,她若无其事地坐下。贝林小姐没有再让玛吉站到角落去,她好像一直在做笔记,玛吉总想把贝林小姐弄哭。

        把人弄哭是玛吉的本事,所以要是老师难受,她会很享受。而玛吉自己的眼泪特别珍贵,她甚至可以把眼泪硬生生地憋回眼眶。她一直在训练自己。

        周日,诺拉去做弥撒了,彼得突然想去一趟朗德罗家。他带着玛吉一起去了。他倒不是想拉罗斯,而是出于友谊,因为他只有朗德罗这个朋友。可能某一天,他会去拜访佛罗里达州的兄弟,但还是朗德罗和艾玛琳一家和他最亲。

        “我们去做什么?”开车过去的路上玛吉问。

        “就是去看看。”他回答说。

        朗德罗已在门口迎接他俩,他们一起进了屋。

        拉罗斯正压在酷奇身上,假装用拳头打他。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彼得,而彼得则吃惊地低头往下看:拉罗斯在他们家里从不大吵大闹或者假装打人。

        “时间到了吗?”拉罗斯问道。

        “没有,”彼得说,“我不是来接你的。我和玛吉在家里闲得无聊,所以想来看看你们。”

        “嘿!”朗德罗的大嘴咧开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握着彼得的手,不安地转来转去,也可能是因为高兴。“我刚煮好咖啡。”

        他俩在厨房餐桌旁坐下,玛吉则直奔斯诺和乔塞特的卧室。她闻到了指甲油的气味。

        “玛吉!来这儿!”斯诺正给每个指甲涂白色底油,然后再涂上黑色指甲油,交替画上黑色螺旋纹和黑色格子。乔塞特正用廉价的有毒胶水往指甲上粘甲片。她坐在那儿等着胶水变干,戴着入耳式耳机,跟着音乐节奏眨眨眼睛,转转眼珠,只敢做面部动作。

        “能帮我也做一下吗?”

        “你想要什么样的,玛吉?”

        “紫色打底,上面再画个白色骷髅头。”

        “天哪,我可画不出骷髅,”斯诺笑着说,“挑简单的。”她从塑料盒里拿出一小瓶紫色指甲油,晃了晃,摇响了瓶里的珠子。玛吉很喜欢这种声音。

        “那就画几个点可以吗?”

        “这个我会。”

        她们渐渐沉浸在错综复杂的底色搭配中,涂上第一层颜色,再上一层透明甲油,再涂第二层颜色,最后是透明的面油。当斯诺帮玛吉磨平指甲,开始涂指甲油时,她们都屏住呼吸,不再言语。等每一层甲油变干时,斯诺和玛吉聊起天来。

        “你们怎么来串门了?你们从不串门的。”

        “我想可能是我爸爸很孤单,我妈妈去做弥撒了。”

        “这很好,你们最好经常来。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玩!这样看来没什么好奇怪的,对吧?”

        “是的,我的意思是,有时我在想……”玛吉皱了皱眉头,随后舒展开来,“我以前认为,两家的恩怨要整套复仇行动才能解决,但我想现在不需要了。”

        斯诺吓到了。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都喜欢拉罗斯?”

        “哈哈哈,我和他,我俩刺伤了自己,现在是姐弟俩了。”

        “天哪,你说什么?”

        “用铅笔戳的,留了个蓝点。”玛吉说着脱下毛衣。

        “我能看看吗?哦,看啊,乔塞特。就在她胳膊上,拉罗斯和玛吉通过文身成了一家人。”

        “拉罗斯被学校的一个孩子刺伤,我去‘关照’了一下那孩子,然后我刺了自己一下,这样算是我们有了约定。不过我也不知道约定是什么意思。”

        “啊,真恶心,他是你兄弟,所以……”

        “手指别动,”斯诺说,“放回报纸上。”

        “我喜欢。”玛吉说道,欢喜中又有点害羞。她伸出手,让涂了紫色波点的指甲照到亮光。

        “你说你‘关照’了那孩子,什么意思?”乔塞特问玛吉,“你暴揍了那孩子一顿?”

        “老师必须把他救活才行。”玛吉很谦虚地说。

        “真的?”

        “那你有没有惹上麻烦?”

        “那次没事。如果真的有麻烦,我也能应付得了。”

        乔塞特对斯诺点点头说:“她有这本事,她在照顾我们的小兄弟,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

        “如果我们是一家人,那就更好了,”玛吉说道,“你们就可以到我家来过夜了。”

        “不不不,”乔塞特笑着说,“我们年龄太大了。”

        “那我们可以文上相同的文身,”玛吉说,“我知道怎么文。”

        “哦!别动!”女孩们笑作一团。

        “只要把铅笔削得很尖很尖,然后啪地一刺。”她拿钢笔做了一个快速穿刺的动作。

        “‘刺’客!”斯诺说道。

        这时,酷奇把头伸进门里,做了一个女孩爱做的表情。“你爸说要走了。”

        女孩们伸出手臂互相拥抱。

        “这边亲亲,那边亲亲,两侧脸都亲一下,我们就像一伙的。”

        沃尔弗雷德问女孩叫什么名字,但无论是说话还是打手势,她都不回答。每次停下来时,沃尔弗雷德都会问。尽管女孩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朝他微笑,但还是不肯说。她朝远方望去。两人都沉沉地睡了一觉,拂晓时分,她跪在篝火边,把即将熄灭的火重新吹燃。突然,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树林。她往前伸出下巴,把头发捋到耳后,眯起眼睛。沃尔弗雷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也看见了。那是麦金农的脑袋。它在雪地上艰难地翻滚着,头发在燃烧,火焰闪烁,火光熊熊。有时候,脑袋撞到树上,疼得抽泣。有时候,脑袋用舌头、残留的短脖子和耳朵支撑着前进,耳朵滑稽地呼扇着。有时候,脑袋飕飕地往前滚几英尺,然后放弃努力,因为这艰难、无休止的前进而灰心丧气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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