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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上飞机,我们推测了种种可能也没个所以然,索性聊着分别这一个多月的经历,权当放松心情。

        月饼说他在丽江小客栈租了间屋子,白天逛街晚上喝。我问他有没有艳遇,他笑而不语。聊了一会儿有些困顿,我就睡觉养精蓄锐。

        我这出门就倒霉的人,居然一路无事,自己都有些意外。经过两个小时的航程,到了这座西部古城上空。鸟瞰城市,火柴盒大小的楼层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街道由内及外一圈圈以方形扩散,形成与其他城市明显不同的建筑格局。

        我们下了飞机,准备取行李出机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旧的土腥气。初秋深夜,这座西部古城透着些许寒意,上了出租车说明去向,头发乱蓬蓬的司机一脚踩住刹车,很不礼貌地回头看了我们好几眼,这才挂挡起步。

        月饼支着下巴望着窗外,搭讪聊天的事情一般都是我出面:“师傅,那地儿不好走?”

        司机嗓门超大,说话都带着回声:“今儿奇怪嘞,邹了卧么多年出租车,头回碰上这么多去卧里的人,咋都是一对一对的。”古城地处中国陆地版图中心,北濒渭河,南依秦岭,八水环绕,汇集天下灵气,由古至今十三朝在此建都。人杰地灵这就不用说了,单是说话就透着一股豪气,时不时蹦出几个古方言,音节异常坚硬,语调跌宕起伏,依稀有当年气吞天下,金戈铁马的气势。

        司机的方言我似懂非懂:“师傅,咱能说国语么?”

        司机眼一瞪,路也不看了,回头冲着我就喷开了,像是塞了火药:“咋!我说的不是普通话?!”

        我抹了把满脸吐沫,赔着笑脸忙不迭回道:“是是是,我刚才没听清楚。”

        “您是说今天去那个地方的人很多?而且都是两个人一起?”月饼居然听懂了。

        “伙计,你们要去的饮马池有点儿邪,这事儿只有老城人知道。”司机很欣赏地冲月饼点点头,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还不忘鄙夷我一眼,“我小时候在拿拿家长大,听静子讲过。”

        我强忍着询问“拿拿”、“静子”是谁的念头。估计“拿拿”是亲戚,“静子”是青梅竹马。

        以下是司机大叔的讲述——

        万历末年,古城,马厂子。

        李靖宇喝着用万槐树皮掺着喂马的干豆料制成的面粥,粗糙苦涩的粥水下肚,多少有了些精神。亲信兵士李玖推门而入,也顾不得礼节,慌慌张张地说道:“马卒陈涛昨晚跑了。”

        “由他去吧。”李靖宇长叹一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马呢?”

        “马都在。”李玖犹豫片刻,“大人,人都养不活,为什么还要伺候那些马?”

        李靖宇冷笑:“没了马,官府如何书信往来,驿站还有什么用?恐怕粥都喝不上了,难道你想和灾民一起吃观音土腹胀而死么?”

        李玖顿足低头:“是!”

        “李玖,咱们是本家,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今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李靖宇指着矗立在城中心的鼓楼,“知道为什么所有建筑都不能超过鼓楼么?”

        “小人不敢听。”李玖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少知为妙。

        “把马养好了,一旦灾民暴动,咱们还可以骑马逃出。连年灾荒,大明气数尽了,如果遇到十年大灾,百姓必反。”李靖宇压低嗓音,看窗外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封荐书,“咱们为米脂同乡,我自幼是孤儿,身份虽有高低,但一直把你当兄弟。这封荐书回家交给弟媳,让她带着鸿基去这个驿站,自然会有人收留,鸿基大了还能谋个好差事。”

        李玖捧着荐书“扑通”跪下,李靖宇连忙把他扶起:“回家安排好。今夜子时,饮马池,我有要事。”

        为防民众叛乱,古城常年宵禁。子夜,惨月映着更夫斜长的身影,长街死寂,饥饿的百姓早已入睡,守卫马厂子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巡逻着。李玖往马槽倒完草料,和巡夜士兵打了个招呼,拎着水桶去了饮马池。

        作为饮马之地,饮马池和马厂子距离不远,池水引自流经咸宁县署附近的龙首渠,水势极旺,长年不枯。李玖远远望去,饮马池前蹲着一个人,从背影看像是李靖宇。他快走几步赶到,李靖宇正好起身,满脸挂着水珠:“李玖,你可知饮马池的来历?”

        还未等李玖回答,李靖宇自顾自说了起来:“据说古城初建之时,望气士见此处四纵八横,南秦岭暗藏一条龙脉,北渭水引龙寻源,八水环绕呈龙首状,正是风水堪舆中的‘九龙四螭’十三代王气之象。为稳龙气,引渠入城,龙脉藏于渠中,龙首入城,这条渠改名为‘龙首渠’。”

        李玖知道李靖宇大半夜把他叫来肯定不是为了讲龙首渠的来历,于是默不作声地静听。李靖宇指着黑暗中的鼓楼:“它就是龙眼。自建城以来,城中建筑都不能超过龙眼,阻住龙睛,便是挡了王气。”

        李玖心里一惊,联想到白天安置母子之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李靖宇准备谋反,拉他入伙?

        李靖宇从怀里掏出个奇怪的球形东西,摁住圆孔吹了起来,音律凄凉沧桑。李玖听得悲从心来,想起白天出城赶往驿站的妻儿,路途虽然不远,但如今盗贼横行,万一有什么意外,他这辈子也没什么活头了。

        音律戛然而止,李玖已经泪流满面。李靖宇微微一笑:“这个东西叫埙,上古传来的乐器。传给我的那个人临死前说过,埙声能解开一个鼓楼的千古秘密。只有在月圆前后三天,用活人祭祀,凑够九十九人,才可知晓。”

        李玖还没反应过来,一截刀尖透过胸膛,滴着血珠,缕缕热气从刀身升腾而起,模糊了他的双眼。

        “兄弟,弟媳和侄儿我已经安顿好了,你可以安心了。”李靖宇凑近李玖耳边低声说道,“昨天晚上,陈涛是第九十八个。你的死会换来那个秘密,很值得。”

        李玖喉间“咯咯”作响,咳着血沫,身体慢慢向后倒去。李靖宇拽着尸体走近饮马池,剥掉衣服。他从腰囊内摸出一柄巴掌大小的半月形弯刀,顺着李玖的发际线划了三寸长的口子,拽起头皮,拿弯刀把皮肉切离,灌进一囊水银。

        只见李玖的面部膨胀起一个巨大的肉球,水银把皮撑得锃亮,顺着脖子散落,“嘶啦”声不绝于耳。李靖宇把尸体放入水中,前后左右翻倒,使水银遍布全身每一寸皮肤。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李靖宇双腿夹着尸体的脚,两手抓着尸体头部的残皮,左右分扯,向下猛地一撕,整张人皮脱落。饮马池被血水染得通红,李靖宇就着池水洗刷人皮,尸体半浮在池里,淡黄色脂肪油在水中凝成棉絮状漂荡。湖底散落着水银颗粒,在月光的辉映中星星点点,如同一池银珠。

        洗干净后,李靖宇捧着人皮上了岸,把裂口用针线细细密密地缝合,又缝住五官、下体,用白花花的猪肉蘸着蜡油涂抹针脚封住空隙。忙完这些,李靖宇擦了擦额头的汗,把嘴凑到人皮肚脐眼位置留下的口子,鼓着腮帮子吹起来。干瘪的人皮慢慢膨胀,不多时变成圆滚滚的人皮气球。

        李靖宇把气球推进池子,气球漂到池中心,荡漾的水波托着它打着转。成群的小鱼从池中游来,聚在下面啄食着人皮上的皮屑,又突然直挺挺地坠入池底。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连池中小鱼都不例外。”李靖宇冷笑着抬头望着满月,一抹乌云散尽,月色凄惶。

        他再次吹响埙,一曲作罢,紧张地盯着池面!

        他本是米脂逃荒至此的乞丐,入城后靠施舍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一天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抢了小孩手中的半块馍,被小孩家的恶狗追得落荒而逃,仓皇逃窜到饮马池,踉跄摔倒,胸口绷着的那口气儿顿时泄得干净,再也跑不动了,只能闭眼等死。没想到恶犬“吱吱”哼着不敢近前,转了一会儿夹着尾巴跑了。他这才看见一个头发稀疏,全身结着血痂,身下沤着一摊黄脓的老乞丐,下半身泡在水里,正往嘴里塞着馍。

        李靖宇一摸怀里,千辛万苦抢来的馍摔倒时掉落,滚到了乞丐手里!他“嗷”了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抢了最后一点儿馍,也顾不得沾着脓血,囫囵吞进肚里。

        “呵呵……”老乞丐眯着浑浊的眼睛,“不嫌脏?”

        “饿极了人都吃。”李靖宇伸长脖子,让馍块顺着食道滑进胃里,“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老乞丐从满是泥污脓水的身上抠了一片血痂:“如果把它吃了,就有机会享尽荣华富贵,你吃不吃?”

        望着黑血结成的痂片,李靖宇怒火大盛:“老不死的竟然敢消遣我!”

        老乞丐“哈哈”一笑,从水里摸出一块银灿灿的东西,攥在手里慢慢展开:“吃了这个就属于你。”

        李靖宇大吃一惊,这分明是块银锭!他看看左右无人,从绑腿中抽出尖刀,一下插进老乞丐后背。

        老乞丐似乎早料到了:“我果然没看错,你够狠毒。临死前居然遇到你,也是天意。水中有个油囊,你拿走吧。”

        头一次杀人,李靖宇难免心慌意乱,夺了银锭,隐隐看到水中有一坨黑乎乎的包裹,探手拽出,塞进怀里跌跌撞撞地跑了。

        逃出城外,他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摞厚厚的竹简,上面写着稀奇古怪的文字。他就算再笨,也知道一个能随手摸出银锭,不在乎生死的老乞丐肯定不简单。他再次入城,用银锭置办了衣服,装作富商子弟,带着竹简去书院求教授书先生。

        授书先生打开竹简,发现文字居然是千年前的古文,读了片刻大吃一惊,急忙退了礼金,坚决不肯说出竹简内容。李靖宇百求不得,杀机又起,捅死授书先生,一把火烧了书院。

        此后两月,李靖宇把竹简文字逐个摘出,四处拜访文人名士,终于拼凑出全文内容:

        春秋战国时期,道、儒、墨三家成为显学,名传天下,秦国以法家学说强国,一统六国后建立秦朝,为统一思想,禁止言论,按照李斯建议,收天下书籍于咸阳,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民间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以及不属于博士馆的私藏《诗》、也限期交出烧毁。焚书后一年,朝廷又在国都咸阳南郊小城长安坑杀星占、神仙、房中、巫医、占卜的方士数百人。

        自此,坑杀之地在月圆之夜会响起埙声,伴着阵阵哀号。有人醉酒路过此地,围着坑圈走了一夜,把脚后跟都磨烂了,直到天亮才突然昏倒。百姓人心惶惶,传言是方士的阴气作怪。

        过了几天,一队士兵拥簇着一位身穿青衣的老者赶来。老者指挥士兵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位钉入桃木桩,拿着罗盘站在中央演算了半天,圈出一大处空地,命令士兵挖掘。臭气熏天的土中夹着大量腐烂尸骨,挖到十丈见深,骇人的一幕出现了,三具没有腐烂的尸体并排躺在坑底。左边的人手中拿着陶埙;中间那人面带微笑,嘴唇张开,仿佛在唱歌;右边的人更是奇怪,头顶长出一截树根。

        他们的服饰稀奇古怪,并非秦朝式样,按照肖像画对照,坑杀方士中并没有这三个人。

        老者面色大变,命令士兵倒入半坑石灰,撒了一层糯米。围观百姓隐隐听见坑中传来凄厉的嚎叫,吓得一哄而散。一个月后,一条水渠由城外引灌入巨坑。石灰遇水变热,足足沸腾了三天三夜,整座城满是刺鼻的硝灰味儿。

        七天之后,硝烟散尽,水面满是烧死烫烂的鱼尸。老者走到池边察看,鱼尸中蹿出两条通体漆黑的怪鱼,刺入老者双目!

        老者仰面摔倒,一咬牙拔出怪鱼,尖锐的鱼嘴还串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球。眼眶里淌出乌黑黏稠的鲜血,老者不仅没有哀号,反而哈哈大笑:“天意难逃!”

        士兵们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扶起老者。

        老者指着一处地方:“此地建鼓楼,周边建筑高度不得超过此楼,把我的双眼埋在鼓楼由东向西第四十九块城砖之内,我当日夜守护。呵呵……此地王气已成,三十年内天下必有巨变,希望借此王气守住那里。”话音刚落,老者便身亡。

        据传,老者为秦朝道家传人陈宇子,知阴阳,断生死,精于望气,深得追求长生的秦始皇信任。焚书时,陈宇子表面应允,暗中将珍贵古籍藏于这座小城某处。有几个知晓真相的方士,得知古籍中有一本奇书,还有价值连城的财宝,便煽动方士们聚众作乱,妄图趁乱寻到秘密藏书之地,结果引发了“坑儒”的惨剧。

        尸坑底部的三人,正是煽动叛乱的方士,他们用异术藏在尸坑里隐藏踪迹,在月圆之夜苏醒,继续寻找藏书地,被老者识破,坏了异术,死于池内。

        自此,老者与方士两派后人寻书、护书,缠斗千年。饮马池边被杀死的老乞丐,正是方士后人,穷尽一生也没有寻到藏书地。

        李靖宇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在马厂子谋得一份马卒的差事,偷偷学习竹简里记载的异术,用异术把马养得膘肥体壮,由此当上了马厂子总管。

        这些年他暗中勘察,根据古城风水格局,终于确定藏书地的位置就在饮马池附近。为破掉藏书地玄关,他每到月圆之夜,便杀一人制成人皮球囊,用饮马池水储纳阴气。凑够九十九道阴气,就是藏书地现形之时。

        李玖的人皮漂在池面,李靖宇掌心微微冒汗,既激动又紧张,除了寻找藏书地,有件事情始终在他心头萦绕——这一代的护书人没有出现过!

        更夫的梆子声响起,已经是丑时了。人皮球囊渗水沉进池底。传说中的藏书地并没有出现,李靖宇大失所望,好在早就养成了隐忍的性格:“既然没有成功,一定是哪里出了差池,回去慢慢琢磨。”

        他把李玖剥了皮的尸体装进布袋拖回马厂子,巡逻士兵见到李靖宇从外面回来,识趣地回避。李靖宇把尸体放进草料里,摁着铡刀把手,由头至脚一刀刀切成薄薄的肉块,又把肉块堆进石臼,踩着石杵捣成一臼血肉酱,再掺进喂马草料,一杵杵捣着。

        天微微亮时,他一勺勺往马槽里舀着血肉酱和草料捣成糨糊状的马食。马群打着响鼻,大口吃着人肉草料。这种从竹简中学来的养马异术,喂出来的马异常雄骏,性如烈火,奔跑如飞。李靖宇拍着通体火红的骏马,遥望着鼓楼和饮马池方向,计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想了许久也没个结果,他抬手伸个懒腰,一股滚热的液体顺着袖子流进脖子。抬头一看,发现右手肘部以下只剩半根支棱着的骨茬,那匹红马正像啃萝卜似的嚼着他的手臂!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下意识挥挥手臂,确定到底是不是幻觉。半截骨头里的骨髓被甩出,落在马群身上。马群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嘶吼,冲向李靖宇,张大嘴巴咬下。马圈顿时成了血肉横飞,惨呼连连的修罗地狱。

        几声鸡叫,阳光照进马圈,马夫们平静地冲刷着血迹,铺了一层黄土。除了马槽底下多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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