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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兰德斯警官离开时,我估计大概是早上九点,他把我关在那个大厅里,只有一壶冷掉的咖啡和一包香烟为伴。他派了那两个跟班守在门外,我还听见他特别交代,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任何人进入。就在他离开五分钟后,我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我看见马克斯那张脸卡在小玻璃窗上。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但从嘴形看来,肯定是这句话:

        “等着看好戏吧!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那天早上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坐在窗台边看着街上的路人,他们行动自由,畅快地吞云吐雾,尽兴地吃着方糖,乐得跟科莱利吃糖时一样。到了中午,或许是疲惫,又或许是迟到的强烈绝望终于找上了我,我决定就地躺下,脸部贴着墙脚,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我醒来时,大厅已陷入一片漆黑。天色早就暗了,拉耶塔纳大道的赭红色街灯,不时将流动的汽车和电车影子投射在大厅天花板上。我连忙起身,地板的刺骨冰凉在体内流窜,接着,我将身子挪近角落的暖气装置,岂知暖气板却比我的双手更冰凉。

        就在这时,我听见背后的大厅房门打开了,回头一看,格兰德斯站在门口望着我。警官使了个眼色,一名下属点亮大厅的电灯,并随手关上房门。刺眼的银色灯光让我的双眼一时睁不开。等我终于能够渐渐张开眼睛,却发现警官的面容几乎和我一样疲惫。

        “您需要上个厕所吗?”

        “不用了。趁此机会,我决定直接尿在裤子上,这样正好可以先练习一下,等您把我送进地牢去接受马克斯和卡斯特罗的审判,我会比较容易适应环境。”

        “我很高兴您还有这份幽默感,接下来会更需要的……请坐吧。”

        我们各自回到数小时前的位子上坐下来,然后相视无言。

        “我已经求证过您叙述的那些细节。”

        “怎么样?”

        “要我从哪里开始讲起?”

        “您才是负责办案的警察。”

        “我的第一站是蒙塔内尔街的狄利亚医生诊所。停留时间很短。狄利亚医生早在十二年前就过世了,诊所八年前开始由一位名叫柏纳·尤弗瑞的牙科医生接手,不消说,这位牙科医生当然没听过您的名字。”

        “不可能。”

        “等一下……好戏还在后头。离开诊所,我顺路去了西班牙殖民地银行,那里的装潢和气派真是惊人,服务质量简直无懈可击,我都想去开个户了。我查过了,您在那儿从来没有过任何账户,他们也没听过安德烈亚斯·科莱利这个人,银行目前更没有任何客户存进十万法郎。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我紧抿双唇,但还是点了头。

        “我的下一站就是已经去世的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倒是在那儿查到了您确实有个银行账户,不在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而是萨巴德银行;六个月前,您从这个账户汇了两千西币给事务所的律师。”

        “我不懂您的意思。”

        “事情非常简单。您隐藏个人身份,至少您自己大概是这么认为的,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聘请了瓦雷拉律师为您办事,我说……银行员工的心思跟诗人一样细腻,一旦让他们看见账户里少了半毛钱,就永远不会忘记。我必须承认,查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于是决定继续拜访下一个地方: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您该不会告诉我没看见那个天使吧……”

        “看到。我看见了,非常壮观。那是您三个月前亲笔写信去订制的,老实的萨纳柏还在账簿里保留了您预付费用的收据。这人非常亲切,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他告诉我,那尊天使雕像算是他的代表作,创作时灵感源源不绝。”

        “您没问马尔拉斯卡二十五年前付给他的那笔钱吗?”

        “我问了,他还保留着以前的收据呢。那笔钱是马尔拉斯卡要求他整修、改建家族陵墓而付的费用。”

        “坟墓里埋的不是马尔拉斯卡本人。”

        “这话是您说的。不过,如果您要我挖开坟墓详查,还得提出更有力的证据才行。请容我继续说完这个版本的故事。”

        我紧张地吞着口水。

        “既然都到了那里,我就把握机会去了波迦特海滩,在那附近光是亮出一枚铜板,起码有十个人抢着要告诉我有关索摩洛斯特女巫的秘密。今天早上您在叙述经历时,为了不打断谈话,有件事我当时没提起:您说的那位女巫早在多年前就死了。我今天早上看见的那位老太太,连个小孩都吓不着。而且,她始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还有,这个您一定会喜欢的:她是个哑巴!”

        “警官先生……”

        “还没说完呢,我可是都认真调查过了。我接下来就去您描述过的那栋位于奎尔公园旁的别墅,房子已经废弃了至少十年,而且,我必须遗憾地说,屋里的墙上别说照片了,连张邮票都没有,除了猫屎之外,那栋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对此您有何看法?”

        我没搭腔。

        “请问,马丁……换作您是我的话,有了这一连串的发现之后,您会怎么做?”

        “我想大概是放弃吧。”

        “对了,就是这样。但是,我不是您,而且还像个傻瓜一样,绕了这么一大圈,决定继续探寻您提过的线索,还是去找了那个令人害怕的伊莲娜·萨比诺。”

        “找到她了吗?”

        “该办的事,说什么也得办到。马丁,我当然找到她了。打从多年前开始,她一直住在拉巴尔区的破旧公寓,那个环境只有恶心两个字能形容。”

        “您跟她谈过了吗?”

        格兰德斯点了点头。“嗯,而且深入长谈了好久。”

        “结果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您是谁。”

        “她就只说了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事情。”

        “什么事?”

        “她告诉我,罗勒斯当年常在伊丽莎白街的公寓举办招魂聚会,她就在一九〇三年那次聚会里认识了马尔拉斯卡。她告诉我,她碰见的是个痛失爱子、婚姻不幸福的伤心男子。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心地善良,但是心神混乱,他认为有个东西侵入他的体内,并深信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她告诉我,他去世前留下了一笔基金,给她和那个放手让她跟着马尔拉斯卡的男人,胡安·科贝拉,别名哈戈。她告诉我,马尔拉斯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再也无法承受痛苦。她告诉我,她和哈戈就靠着马尔拉斯卡留下来的钱过日子,直到基金用完为止,而哈戈不久后就离开了她,据她所知,他后来酗酒度日,在工厂当夜间警卫维生,最后孤单死去。她告诉我,没错,她的确带着马尔拉斯卡去见过那个索摩洛斯特女巫,因为她相信这个女人一定可以安慰他的心灵,并让他相信,一定可以和死去的儿子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您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我掀开衬衫,让他看伊莲娜在我胸口划下的伤疤,那天晚上,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出现在圣赫瓦西奥墓园。

        “六角形的星星……别逗我了,马丁。这几道疤痕,您自己划几刀就行了,根本不算什么。伊莲娜·萨比诺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在卡德纳街的洗衣店做工维生,可不是什么女巫。”

        “还有萨尔瓦多这个人呢?”

        “萨尔瓦多一九〇六年被逐出警界,原因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死守着马尔拉斯卡的命案,而且和死者遗孀有暧昧关系。据说他后来决定出走到美洲展开新生活。”

        听到这个天大的谎言,我忍不住纵声大笑。

        “您难道没发现吗,警官?您难道没发现自己也掉入马尔拉斯卡对我设下的同样陷阱?”

        格兰德斯望着我,眼中尽是怜悯。

        “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您,马丁。在这种分秒必争的紧要关头,您只字不提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事,反而执意要拿类似《诅咒之城》那种情节来说服我。这里只有一个圈套,那就是您对自己设下的陷阱。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果不告诉我真相,我也很难帮您走出这道门。”

        格兰德斯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好几次,仿佛在确定我是否还看得见。

        “没有?还是不说?随便了,那就让我继续将忙了一天的事情说完。拜访过伊莲娜之后,老实说,我实在累坏了,于是回警局一趟,接下来,我趁着还有点时间,打了通电话到普奇塞达镇的警局。分局同事告诉我,他们已证实克丽丝汀娜失踪那天晚上,有人看见您从她的房间走出来,而且,您甚至没回旅馆去拿回自己的行李,疗养院的主治医生告诉警方,您曾经私自割断约束病人行动的皮绳。接下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您的老朋友贝德罗·维达尔,请他到警局一趟。这个可怜的男人真是落寞憔悴,他告诉我,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您把他揍了一顿。是这样吗?”

        我点头承认。

        “他其实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此,他甚至想办法说服我放了您。他说事出必有因,还说您这一生过的都是苦日子,您会失去父亲都是他的错,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妻子能回到身边,其他事都不会跟您追究。”

        “您把所有事情都告诉维达尔了吗?”

        “我别无选择。”

        我双手掩面。“他说了什么?”

        格兰德斯耸耸肩。“说您已经疯了。他认为您一定是无辜的,希望您别出什么事才好。他的家庭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您的老友维达尔的父亲,就像我说过的,他对您一向没什么好感,据我所知,他偷偷塞了一笔钱给马克斯和卡斯特罗,要求他们在十二小时内从您口中套出话来。这两个人已经向他保证,只需要一个早上的时间,别说是实话实说了,就算要您背诵全篇史诗也没问题。”

        “您呢,有什么看法?”

        “您是指事实吗?事实就是,我宁可相信维达尔的说法:您八成是疯了。”

        我并没有告诉他的是,就在那一刻,连我自己也开始相信是这样了。我望着格兰德斯,突然发觉他的神情隐藏着些许异样。

        “您还有事情没告诉我。”我直言。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这样驳斥我。

        “您到底有什么话告诉我?”

        格兰德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过了半晌,他忽然暗笑几声。

        “今天早上,您提到森贝雷先生去世当晚,有人在书店和他起了争执,您怀疑那个人想要一本书,是您的作品,而老森贝雷拒绝出售,所以两人发生了争吵,书店老板因此心脏病发作。据您所说,那本书是书店里仅存的一本了。书名是什么来着?”

        “。”

        “对了,就是这本,根据您的猜测,那本书是在森贝雷去世当天晚上被抢走的。”

        我点头。警官拿起一支香烟,点了火,才吞吐了几口,随手又把香烟拧熄。

        “这就是我的两难,马丁。我一方面认为您在我面前讲了通篇谎言,把我当个笨蛋在耍弄,更糟糕的是,您自己多次重复说了同样的话之后,或许也开始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一切都操之在您了,反正是您的事情,而我呢,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直接把您交到马克斯和卡斯特罗手里。”

        “但是……”

        “但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但是’,一个其他同事办案时全然不在乎的‘但是’,偏偏这个‘但是’就像我眼里进了一粒小沙尘,让我开始怀疑……或许,我现在要说的话背离了我在这里二十年学会的经验,我要说的是,您告诉我的事情可能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警官,我只能告诉您,我已经把记得的事情全都跟您说了,信不信就随便您了。事实上,连我自己都常常无法置信。但是,我记得的就是那些了。”

        格兰德斯站了起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

        “今天下午,我去找了萨娜乌哈,或者就称她伊莲娜·萨比诺吧!我在她那间小套房里,问她认不认识您这个人。她说不认识。我告诉她,您住在尖塔之屋,就是她和马尔拉斯卡一起共度了好几个月的那栋房子。她依然表示不认识您。接着,我提起您曾经去过马尔拉斯卡的家族陵墓,并且确定您就在那儿看见了她。这个女人第三度否认她这辈子曾经见过您。我也相信了。我一直都相信她的话,直到我打算离开时,她说觉得有点冷,于是打开衣橱拿出一条毛毯披在身上。就在这时,我瞥见桌上有一本书。我特别注意到那本书,因为那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本书。趁着她转身去拿毛毯,我翻开了书,第一页上面有一小段手写的文字。”

        “献给森贝雷先生,一位值得享有书籍的挚友,他向我开启世界的大门,并教导我跨越了那扇门。”我立刻背出那段献词。

        “上面还签了名,戴维·马丁。”格兰德斯替我补充。

        这时候,警官背对着我站在落地窗前。

        “半个小时之内,有人会过来把您带走,到时候,我就无法再插手这件案子了。接下来会由马克斯负责伺候您,我完全使不上力。为了救自己一命,您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就好好拿着您藏在大衣口袋的那把左轮手枪,小心点,别擦枪走火射中自己的脚,现在您可以拿枪抵住我的头,逼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转头望着那扇门。

        “我只要求您告诉我克丽丝汀娜·萨涅尔的下落,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我低下头,哑口无言。

        “您把她杀了吗?”

        我沉默良久。

        “我也不知道。”

        格兰德斯走到我身旁,将房门钥匙递给我。

        “马丁,赶快离开这里吧!”

        我踌躇了半晌才接下钥匙。

        “别走大门。沿着走道出去,到了尽头,左边有一扇蓝色的门,只能出不能进,门外就是火灾逃生梯。出口是后面那条小巷子。”

        “我要如何感谢您的恩情?”

        “就从把握时间开始吧。您只有三十分钟,接下来,他们会布下天罗地网搜捕。别小看他们的能耐。”警官说。

        我拿着钥匙走向房门。离开前,我回眸再看一眼。格兰德斯坐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那个天使别针……”他边说边指着衣领。

        “怎么了?”

        “打从我认识您开始,那枚别针就一直别在您的衣领上。”他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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