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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外史上(18-1)

        马尾也热闹得很。战船云集,舰桥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帜,除了中国的黄龙旗和法国的三色旗以外,还有美国的星条旗,英国的米字旗,日本的旭日旗,以及其他连张佩纶都认不得的旗子,各国驻在中国或远东的海军,都派兵舰来作壁上观了。

        法国的兵舰一共八艘,都泊在罗星塔下,撤头樯,缓缆索,炮衣都已卸下,甲板上无分昼夜,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在戒备。

        中国的舰船比法国多,共有十三艘,都停泊在船局附近,下锚的位置,由闽安协副将、兼扬武舰管带,总办福建水师营务处,成为张佩纶手下第一大将的张成所定。他的部署是钉紧了法国兵舰,一艘看住一艘,监视法国主将孤拔旗舰的,就是营务处的旗舰,火力最强的“扬武”。

        部署已定,去见张佩纶面陈战守方略,他说:“这样子布置,有几种好处,第一、占上游就是占地利。我另外埋伏了十几只小船,满载干草、硝黄、火药,一旦开战,砍断缆索,顺流而下,可以烧法国的兵舰。”

        “嗯,嗯!”张佩纶深为满意,“此亦合于古意,当年赤壁破曹,就是如此。历观战史,水战用火攻,是颠扑不破的不二法门。不过,观战的各国兵舰甚多,不要殃及池鱼,引起意外纠葛才好。”

        “回大人的话,我们已经通知各国海军,照万国公法,交战区域不宜进入,倘受意外损害,责任自负。”

        “万国公法有这样的规定,就再好不过了。”张佩纶说,“你要知道,跟外国开仗,终必归之于和之一途,议和一定要讲万国公法,在这上面站不住脚步,受累无穷。这是李中堂多年交涉的阅历有得之言,我过天津时,他对这一层郑重嘱咐,不能不听。”

        “是!”张成接着又说,“第二、占上游还有一层用意,是为了保护船局,也就是保护大人。”

        这样的用意,自然更为张佩纶所嘉纳,当面夸奖了一番,表示完全同意张成的部署。但事后却有人向张佩纶指出,中国舰船与法国军舰的距离过近,而火力不及人家,如果法国兵舰一开炮,只怕十三条船,无一能够幸免。

        这话也有道理,张佩纶便向此人问计,应如何处置始为合宜?

        改正之道,也很简单,应该将船疏散,首尾数里,前后救应,如果前船失利,后船还可以接战。总之,密集在一起是极危险、极不智的事。

        张佩纶认为这话亦颇有道理,便跟张成商量,结果商量不通。张成不讲理由,只说作此建议的人,胆小如鼠,不必理他。张佩纶相信岳武穆所说,“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那两句话,最恨武人胆怯,所以对张成的话,很容易听得进去,果然置之不理。

        到了六月二十六,皇帝万寿的那一天,正午时分,忽然炮声震天,张佩纶大吃一惊,急忙查问。回报说是各国兵舰恭祝万寿,放礼炮二十一响,法国兵舰亦复如此。看样子,法国犹有和好之意。然而到了下午就已得到消息,说法国政府已经电令驻北京的署理公使谢满禄,提出最后通牒了。

        二十一响礼炮带来的和祥之气,一扫而空,但和局并未绝望,来马尾观战的美国海军提督,特为拜访船政大臣何如璋,愿意出面调处,闽海关税务司英国人贾雅格,亦写信给闽浙总督何璟,希望勿动干戈。此外还有些跟洋人接近的商人辗转陈告,说英国海军提督及英国领事都有表示:如果和局能够保全,他们愿效居间奔走之劳。

        为此,何璟特地移樽就教,到船政局来访张佩纶,商谈其事。谈到洋务,张佩纶亲承李鸿章之教,看法到底要高明些,“毫无用处!”他兜头泼了盆冷水,“法国已经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国调处,美国京城跟法国京城之间都谈不通,这里的美国海军提督,又能有何作为?”

        何璟碰了个钉子,倒不觉得什么,何如璋却替他难堪,“话说回来,”他替何璟帮腔:“美国海军提督,或者可以劝一劝孤拔,勿轻易开衅。”

        “开衅不开衅,孤拔也做不得主,此所以我不见他。”张佩纶神色凛然地答道:“当今之世,那里还用得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譬如朝廷有旨开仗,足下肯不肯听了不相干的人的劝,违旨不开火?”

        一句话将何如璋又堵得哑口无言,张佩纶自负辩才,相当得意。心情愉快,便有妙悟,接着又发了一番议论。“‘兵不厌诈’,中外皆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亦是中外皆然。黄须碧眼儿总是帮他们自己的,美国人也好,英国人也好,照我看,都是受了孤拔的央托,有意作此推宕。诸公知道他们其意何居?”

        “其意何居?”何璟问道,“倒要请教?”

        “无非缓兵之计,弛我戒备,懈我斗志。于此得一反证,”张佩纶意气风发地说:“见我部署周密,孤拔已有惧意。我如今倒要将计就计了!”

        “怎么?”何璟急急问道:“幼翁有何妙策?”

        张佩纶轻摇着折扇,朗然答道:“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何璟一听,脸色又沉重了。心里还有股没来由的烦恼,这位钦差大臣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实在难以捉摸。一会儿保全和局,一会儿先发制人,一会儿急电要求增援,一会儿又请各省不必派兵,以免徒增军饷,心情真如这几天午后的天气,倏忽之间乌云密布,雷电交加,而不旋踵间却又雨过天青,来也无端,去亦无由,叫人不知如何应付,方始合适?想一想,只有劝他持重,“幼翁,”他说,“和战之局,朝廷遥制,不宜轻发。”

        “这当然先要电奏请旨。”

        谢天谢地!何璟放了一半心,只要他不是冒冒失失轻启战端,其他都可不问。反正朝旨准了,打败仗与己无关,打胜仗不怕没有功劳可分。因而又将张佩纶恭维了一顿,仍回福州,只是找了督标中军来;悄悄嘱咐,总督衙门从辕门到上房,要格外添兵保护。张佩纶到底是炎炎大言,还是真有先发制人之意,虽不可知,而有备无患,总是不错的。

        张佩纶确以为孤拔胆怯,打算先发制人。等何璟一走,随即找了水师将领来密议,第一个是张成;第二个是福星轮管带陈英;第三个是振威轮管带许寿山;第四个是飞云轮管带高腾云;第五个是福胜、建胜两轮的督带吕翰。

        “朝廷一再降旨,保全和局,和局至今不能成功。看来免不了一战,一旦开火,大家究有几分把握?务必要说老实话,让我好有个计较。”

        张佩纶原已有了定见,却故意这样说法,是希望能生激将的作用,而张成的话却颇为泄气,“实在没有把握。”他说,“尤其是荣歇度鲁安号旁边的两条鱼雷艇,我们还没有制它的利器。”

        “荣歇度鲁安号是什么船?孤拔的座舰吗?”

        “是的。”

        “回大人的话,”振威轮管带许寿山大声说道:“等他们发射了鱼雷,自然不容易抵挡,不过未发之先,不能说没有制它的利器。”

        “喔!”张佩纶很注意地问:“拿什么制它?”

        “光凭我船上七十磅子的一尊前膛炮就行了。”

        这就是先发制人。鱼雷艇不大,一炮就可轰沉,即使是孤拔座舰的铁甲轮,也挡不住众炮齐轰。总之攻其不备,必操胜算,张佩纶不由就拊掌相许:“深获我心!”

        “大人!”张成正色说道,“开炮容易,打沉他们也容易,就怕我们用力,他们用智,这残局就很难收拾了。”

        “这是怎么说?”张佩纶问道,“我们制敌机先,不是用智吗?”

        “是的。无奈我们有牵制,他们没有牵制。”

        “这话我又不懂了。”张佩纶说,“我们的牵制在那里?”

        “第一是各国观战的兵舰,都在水道上,受了误伤,会惹起很大的麻烦。如果约期开战,通知各国兵舰,预先趋避,自然不负责任,现在是奇袭,出了乱子,责任完全在我。”

        张佩纶心想,这倒真不可不防。树敌太多,乃为不智之事,尤其是误伤了美国兵舰,更难交代。中法之争,美国是“鲁仲连”,倘或将调人都打了,可见无理之甚!法国越发振振有词。再如动了各国的公愤,合而谋我,更不得了。

        他还在这样沉吟未答之际,福星轮的管带陈英却开口了,“要说误伤,亦不是不可避免的事。”他说,“各国兵舰下锚的位置,跟法国兵舰都隔着一段路,如果我们测量得准,格外小心,亦不致于误伤别的船。”

        “不然!”张成立即接口争辩,“英法一向有勾结,谁也不敢说他们没有攻守相共的密约。‘黄雀捕蝉,螳螂在后’,倘或我们攻法国兵舰,而英国军舰暗箭伤人攻我们,事后不认帐,说是法国兵舰开炮还击的,又那里跟他去分辩?”

        这不是不可能的。陈英语塞,但却不能心服,还想有所陈说时,张佩纶听信了张成的话,摇手将他阻拦住了。

        “再说第二个牵制。”张成越发侃侃然了,“即令先发制人,不能将所有的法国兵舰打沉,如果孤拔恼羞成怒,不按规矩胡来,开炮轰船,那又怎么办?”

        这一说,张佩纶悚然而惊,但不肯露出怯意,只说:“这也是顾虑之一。”

        许寿山赋性伉直,对张成颇为不满,所以态度就不好了,“那里有那么多顾虑?”他提高了声音说:“从来就没有算无遗策这句话。算得头头是道的,一见了真仗,未必有用。”

        话为张成而发,却变成顶撞了张佩纶,他将脸一沉:“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多算胜少算,事先不作筹划,只是上了阵胡打一气,那不成了草寇了吗?”

        “大人!”陈英为许寿山声援,“敌强我弱,如果不筹个制胜之道,照张副将所说,我们就等着打败仗?”

        这话问到要害上,也正说中了张佩纶的心事,所以他连连点头,看着张成说道:“我也要问这话。”

        这话教张成如何回答?他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只能老实答道:“全仗大人作主。成败利钝,实在难说。不过,就是先发,也不争在这一天半天,大人何妨电奏请旨,看京里怎么说?”

        “当然!”张佩纶答道,“那是一定的。不过总要有几分把握,才好说话,如果朝廷准了,先发却不能制人,那时担的处分可不轻。”

        看看再议也议不出什么名堂,张佩纶饬回诸将,默坐静思,总觉得先发制人为上策,值得向朝廷建议。不过话不必说得太满,要留下伸缩的余地,如果朝廷准如所请,而到时候窒碍难行,仍旧可以申明缘故,收回前议。

        由于何如璋手里有一本与总理衙门电报往来的密码,所以张佩纶不能不跟他商量,会衔电奏。何如璋亦认为不妨奏闻请旨,只是果真决定先发,就要作破釜沉舟之计,沉舟塞河,让已入口的法国兵舰一艘也逃不掉。

        张佩纶深以此言为然。当时拟定电稿,即刻拍发。第二天近午时分,接到回电,说“塞河一事,前经总署照会各国使臣,该使臣等议论纷纷。现在闽口有英美等国保护兵船,德国兵船,亦将前往,此时堵塞,应就地与各国领事说明举行,庶免与国借口。”至于“先发”一节,“尤须慎重,勿稍轻率。”

        张佩纶对这个回电,深为失望。因为既未准许,亦未不准,而是将千斤重担加在他们肩上,看样子成则无功,败必有过。说塞河要先跟各国领事“说明举行”,更是空话,各国领事当然不会同意,反倒泄漏了消息,打草惊蛇,或许惹起法国的先发制人之心。

        法国的最后通牒,转眼到期。朝廷如何处置,未有消息,而马尾却又到了一艘英国的炮舰,上悬司令旗帜,是英国远东舰队司令德威中将,特来观战。同时法国的兵舰,来而复去,去而复来,接连不断,据说是在侦察长门炮台的形势。

        战云密布,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张佩纶感觉形势严重,方寸之间,颇有彷徨无主之感,只有急电北洋,打听消息。李鸿章的回电告诉他:朝廷已经拒绝法国的最后通牒,照会各国公使,法国有意失和,无从再与商议。但是,李鸿章又表示和局亦并未绝望,他还在设法斡旋,力劝张佩纶出以持重。

        紧接着接到两道机密电旨,第一道是:电寄各省将军督抚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顾,恣意要求,业将其无理各节,照会各国。旋因美国出为评论,而该国又复不允。现已婉谢美国,并令曾国荃等,回省筹办防务。法使似此逞强,势不能不以兵戎相见。着沿江沿海将军督抚,统兵大员,极力筹防,严以戒备。不日即当明降谕旨,声罪致讨。目前法人如有举动,即行攻击,毋稍顾忌。法兵登岸,应如何出奇设伏,以期必胜,并如何悬赏激励。俾军士奋勇之处,均着便宜行事,不为遥制。

        另外一道密旨,是电饬曾国荃即回“江宁办防”,说法国“无理已甚,不必再议,惟有一意主战。”同时指示沿海各省:

        “镇抚兵民,加急弹压,保护各国商民,勿稍大意。”

        这两通电报,福建的将军、督抚及船政大臣等各有一份。保护各国侨民是督抚之事,张佩纶可以不管,但备战则不能不跟同在船局的何如璋商量。

        “既然‘不日即当明降谕旨,声罪致讨’,自然是等决战的诏旨下达了再说。”何如璋又说:“这句话是要紧的:“目前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这还是戒‘先发’之意,要等法国人动了手,我们才能动手。”

        “见得是!”张佩纶深深点头。

        “幼翁,再有两句话,深可玩味:‘法兵登岸,应如何出奇设伏,以期必胜?’这就是说,朝廷已经见到,水师不一定能敌得住法国,真正明见万里!”

        张佩纶被提醒了。这也就是说,水师倘或失利,朝廷必能谅解,是力不如人,非战之罪。“见得是,见得是!”他越发重重点头。

        照此看来,备战之道,倒该着重在岸上,因而重新检点陆军防务:船局前面有两营,后山火药库有一营,都是黄超群所统辖。此外各要地,马尾有道员方则勋的“潮勇”;旺岐有杨副将的“漳泉陆勇”;朏头另有三百名“水勇”,是张佩纶特地征召丁忧在籍的北洋水雷学生林庆平所统带,打算到紧要关头,泅水去凿沉泊在孤拔旗舰左右的两条鱼雷艇。

        岸上的兵力是尽够了。法国派到中国来的海陆军,总数不过四千,预备骚扰七省,算它一半用在福建,亦不过两千人。虽说法国已自海防调兵一千增援,却不见得都用在福建,加以法军人生地不熟,如果敢于登岸,处处中伏,处处挨打,无非自速其死。

        张佩纶自觉有恃无恐,心神大定,到了第二天接到李鸿章一个电报。张佩纶寄总理衙门请寒河先发的电报,由北洋收转,李鸿章的电报,就是谈这件事:

        “顷接寄总署电,阅过,阻河动手,害及各国,切勿孟浪!须防彼先发,不发,或渐移向他处。仆不以决战为是。廷议则不敢妄参,公有所见,应屡陈。”

        这是暗示张佩纶应该电奏,谏劝不宜下诏宣战,而就在这时候,何璟派人送了一个电报给张佩纶,是李鸿章打到闽浙总督衙门的,其中有两句话:“闽船可烬,闽厂可毁,丰润学士必不可死!”

        感于知遇之恩,张佩纶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支持李鸿章的主张,极力保全和局。当然,他不便电请钥廷不下宣战诏,因为刚作过塞河先发的建议,忽尔又有这样的劝谏,岂不是前后矛盾,不成体统了?

        宣战诏未见颁发,只知道谢满禄奉命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书,仍旧索取八千万法郎的赔偿,分十年交清。限两日答复,如果拒绝要求,法国公使立即下旗出京,听任孤拔全力从事。同时预请护照,准备七月初一出京。

        谢满禄的哀的美敦书是六月二十九提出的,而总理衙门却迟至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北洋衙门,代为急电两江、福建、广东各地“备战”,并且特别指明要通知张之洞,转电广西巡抚潘鼎新、云贵总督岑毓英,迅即进兵越南,同时电知驻德兼驻法使臣李凤苞,马上离法赴德。

        这表示朝廷经过一天的考虑,已经作成决定,拒绝法国的要求。张佩纶知道,在慈禧太后与醇王,不惜决裂所恃者,主要的是一个刘永福,以为法国对他十分忌惮,加上潘鼎新与岑毓英各有重兵在手,合力进攻,直捣谅山,足以牵制法军。事实上在议和时,就不断旁敲侧击地表示,刘永福是中国人,乐为中国所用,而至今不曾重用此人,纯粹是为了顾全法国的交谊,倘或法国蛮横无理,势必就非用刘相制而不可了。

        然而张佩纶却相信李鸿章的看法,刘永福并不足恃。以前,李鸿章常有轻视刘永福的表示,近两个月的口气改变了。这不是他对刘永福的刮目相看,而是有意抬高刘永福的声价,既以迎合朝廷,也打算着能使法国心存顾忌,易于就范,李鸿章是以寇准自许,期待着重见敌人自动请和的“澶渊之盟”。张佩纶一直对此不以为然,但现在决定降心以从,全力维持李鸿章保全和局的主张,那就必得照“澶渊之盟”的路子去走了。

        史家有定评,“澶渊之盟”之能够成功,全靠寇准的镇静,使得辽国莫测虚实。既然照此路子走,当然也要学寇准的样,不是“砍鲙酣饮”,就是帐中高卧,无视于窥伺的强敌。

        而这一夜也正是睡觉的天气,大雨大风,一洗炎暑,虽无“冰肌玉骨”,却自“清凉无汗”。他躺在铺了龙须草席的凉床上,手把一卷,遥想着晋人的风流,无奈惊涛拍岸,不时夹杂着穷吼极叫的汽笛声,实在有些静不下心来。

        到了半夜里,门上剥啄声响,书童已沉沉酣睡,叫几声叫不醒,只得亲自下床去开房门。门外一名俊童,擎着火焰摇晃不定的烛台,照出何如璋惊惶不定的脸色。

        “扰了清梦了吧?”何如璋问。

        “难得凉快,正好看书。”张佩纶摆一摆手,“请进来坐!”

        何如璋一面踏进来,一面道明深夜相访的缘故,北洋衙门来了两个密电,船局的执事不敢来打扰张佩纶,送到了他手里。他怕是紧急军报,特意亲自送了来。

        这不用说,当然是希望知道电报上说些什么?张佩纶有北洋衙门的密码本,这时便拿钥匙开了枕箱,取它出来对照亲译。

        译出来一看,才知道不是发到福建的,一通发给潘鼎新:“法已决裂,调越队二千并兵船攻夺台湾,省三危矣!弟与岑宜速进军牵制。”

        “弟”是称潘鼎新。这通密电是李鸿章以淮军“家长”的身分在调度“子弟兵”,而特意发给张佩纶参考,当然也是当他“自己人”。再译另一通,却是发给总理衙门的:“沪局来电:原泊吴淞口法舰二只,昨已南去,闻赴台。巴使亦出洋。”

        “沪局”是指上海电报局,各地电报局都负有报告消息的任务,相当可靠。前后两电,都说法国将攻台湾,张佩纶便越发镇静了。

        “你看!”他矜持地说:“他们是欺刘省三没有兵舰。”

        何如璋看完电报,脸色也恢复正常了,“明天第二次哀的美敦书期满。”他说,“巴德诺走了,谢满禄大概明天也要走了。”

        “巴德诺是措置乖方,过于无礼,让他们政府撤了他的‘全权’,不走何待?谢满禄可就难说了。”张佩纶说,“哀的美敦书,照万国公法,只能致送一次,既然违例送了两次,又安知没有三次、四次?”

        何如璋碰了个软钉子,只能唯唯称是。

        “谈到战阵之事,非你我所长,亦无须有此长。驭将之道,全在镇静,静则神闲气定,方寸不致迷惑,自然应付裕如。”

        这等于开了教训,何如璋越发不敢开口,但虽话不投机,却不能立刻起身告辞,免得显出负气的样子,惹张佩纶不快。张佩纶的谈兴倒来了,“苦论开仗,制敌机先,原是高着,无奈朝廷顾忌太多,如今只有尽力保全和局。照我看,中国不愿失和,法国又何敢轻启战端?”他紧接着又说,“略地为质,当然要拣容易下手的地方,刘省三想诱敌深入,法国也乖巧得很,只攻没有兵舰防守的基隆,不会进兵到淡水。至于这里,见我有备,必不敢动手。就要动手,一定先下战书,而战书又不能凭孤拔来下,宣战之权,中国属于朝廷,法国属于议会。前几天我接到李傅相的电报,说李丹崖从巴黎打来密电,法国下议院允筹三千八百万法郎,作为战费,这也不是叱嗟可办之事。真正用不着庸人自扰,徒事惊惶。”

        说也奇怪,讲完这段话,张佩纶自己先就宽心大放了,原来一直到这时候才豁然贯通!从头将说过的话再想一遍,自觉看得一点不错,“真正用不着庸人自扰,徒事惊惶!”

        于是,这一夜他倒真的睡了一场好觉。

        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一,台风大作,豪雨倾江倒海般下着,江上浊浪排空,水位高了五六尺,所有的兵舰都作了防台风的措施。平时舣集在各国兵舰左右,贩卖食物用品的小船,一只不见,都到小港汊中避风去了。

        到了中午总督衙门接到英国领事派专差送来的一封信,说孤拔已经通知英美兵舰,即将开战,同时将有战书送达。何璟看到这封信,将信将疑手足无措,召集幕友商议,大家的看法都相同,这样的大风大雨,如何开战?英国领事的消息,即或不虚,亦是法国人的恐吓。而况既有战书,不妨等着再说,这时候如果有所动作,会影响人心,甚至激起仇外的变故,不分青红皂白,见洋人就斗,那会搞得不可收拾。

        何璟觉得这番话说得有理,决定将英国领事的信秘而不宣,坐等战书。

        战书下到营务处的旗舰扬武轮上,交在张成手里。他不敢耽搁,冒雨上岸到船局,却不敢见张佩纶,将战书送了给何如璋。

        “这样的天气,要开战?”

        张成想了一下答道:“照规矩说是不会的。”

        “你看,孤拔有没有下战书的资格?”

        问到这话,便有作用,此事出入,责任甚重,不能随便回答,张成答说:“我不敢说。”

        “说说不要紧。”

        “我不懂万国公法。”

        “教我为难!”何如璋摇头叹气:“唉!真教我为难。”

        “请示大人,”张成管自己问道,“要不要预备接仗?”

        “预备归预备!”何如璋说,“千万不可惊惶。等我去看了张大人再说。”

        到了张佩纶那里,他正在亲译密电,是李鸿章发交总理衙门的副本,一见何如璋,先就递了过来。接到手里一看,写的是:“顷李丹崖二十九午刻来电云:‘先恤五十万两,俟巴到津,从容商结。倘商约便宜,冀可不偿,但不先允免偿。请告总署。’应否回复?乞示。”

        “你看!”张佩纶说,“二十九就是前天。谢满禄下第二次哀的美敦书,在巴黎的福禄诺,口气却是这样子松动,只要商约能得便宜,赔偿都可以免掉。朝廷坚持的就是不允赔偿,这一点,法国肯让步,其他都好说。和局看来到底还是能保全的。”

        何如璋默然。再想起昨晚上张佩纶的那番议论,如果拿出孤拔的战书来,不冷嘲热讽地受一顿奚落,就是听他一顿教训。

        何苦?

        这样一想,决定不提战书。反正这样的天气,要开战也开不成,到天晴了,看法国兵舰的动静再作道理。

        到晚无事,越见得战书无凭。夜来风雨更甚,拔树倒屋,声势惊人,打听江上的情形,道是不论大小兵舰,无不簸扬不定,甲板上空荡荡地,见不到一条人影。这就越发教何如璋心定了。

        一夜过去,风势稍收而豪雨如故。八点多钟,张佩纶接到李鸿章一个电报,说是奉到电旨,福建急需洋炮,命他购买德国大炮十尊,“次炮”二十尊,解到福建应用。李鸿章就是为此事征询意见:

        “克虏伯二十一生脱炮,大沽仅二尊,可摧铁舰,每尊连子弹约二万余金;次炮十五生脱,每尊七千余金,亦可穿铁舰,定购须一年到闽口,以十五生脱为宜。惟谕旨未言款从何措?闽能分期付价即代订,应订何项炮若干,望酌示。”

        电报分致将军、督抚、钦差,但张佩纶觉得应该由他作主,不过应该跟穆图善商量。因为,第一、各处炮台现在都由穆图善在管;第二、订炮的款子,如照电旨所开的数目订购,总计要五、六十万银子,能不能由闽海关的收入来分期偿付?也得问一问兼管海关的穆图善。

        穆图善驻长门炮台,无由面谈,只能写信,等他这封信写完,外面的情势有变化了。

        各国领事、洋商,以及常在江面上跟洋兵做生意的本地人,都知道战火迫在眉睫。洋商大部分都上了本国的兵舰,而英国和美国兵舰则派出陆战队登岸,保护他们的领事署。当然,船局附设的两个学堂中的洋教习,亦都知道开仗必不可免。

        船政局附设两个学堂,由其所在地的位置,称为“前堂”、“后堂”,前堂学制造,后堂学驾驶。制造学堂的洋教习,法国人居多,消息更为灵通,其中有一个叫麦达,告诉他的得意门生魏瀚说:“明天开仗!你自己要有个准备。”

        这是绝对可靠的消息,但是魏瀚却不敢去报告张佩纶。他兼任着船局法文翻译的职务,跟张佩纶常有机会接近而不敢接近,因为“钦差大臣”那副颐指气使,动辄“当面开销”的派头,令人望而生畏。他在想,孤拔已经下了战书,何如璋当然已经交给张佩纶,既然已知其事,而出以好整以暇的态度,必有道理在内。或者北洋有密电,和局有保全的把握,或者见此天气,谅定必无战事,一等天气放晴,自会处置。总而言之,不必多事。

        到了傍晚,天气又变坏了。暗云四合,天色如墨,微蒙细雨之中,法国兵舰上的探照灯扫到山上,照耀如同白昼。马江道方耀的潮勇,张惶失措,四处乱窜。惊动了张佩纶,询明原由,勃然大怒,将方耀找了来,痛斥一顿,这一下,就越发没有人敢跟他去报告各方面的情势和消息。

        又是一夜过去,风停雨歇,显得太阳格外明亮可爱。一上午平静无事,到了近午时分,总督衙门收到法国领事署一件照会,虽也是“蟹行文”,但懂英文的人看不懂。何璟急急传召一名姓刘的文案委员,整个总督衙门,只有这个刘委员认得法文。

        刘委员却不在衙门里。前两天台风吹坏了他家的房子,一根横梁从空而堕,打伤了他的怀孕的妻子,他正请假在天主教办的医院里,照料他的妻子。

        等派专人将他找了来,一看照会,大惊失色,是下的战书,开仗的时刻是未正两点钟。

        “那,那赶快通知马尾、长门,还有巡抚衙门。”

        张兆栋得到消息,气急败坏地赶了来,也不等门上通报,大踏步直奔签押房。总督衙门本来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衙门,当时有个按察使陶垕仲,上疏参劾布政使薛大昉贪污。薛大昉反咬一口,因而一起被捕,结果辨明是非,陶垕仲官复原职。回任之日,福州百姓夹道迎候的,有数万人之多,都说“陶使再来天有眼,薛藩不去地无皮”,后人因此将按察使衙门的一座花厅,题名“天眼堂”,现在是总督的签押房。

        何璟正在天眼堂旋磨打转,心问口、口问心,不知吉凶祸福如何?一见张兆栋,倒觉宽慰,想跟他商量个万一法国兵攻到,如何处置的办法。

        那知张兆栋不容他开口,先就大声说道:“大人!我的兵,让张幼樵要了去了,无论如何,督署的炮,要分一门给我。”

        何璟愕然。愣了一会,方始大摇其头:“那怎么行?”

        “大人,督署有四门炮,我只要一门不为过。”

        “唉!”何璟皱眉答道,“四门炮有四门炮的用处,东西辕门各一门,后街东西两头各一门。给了你一门,就留下一个缺口,其余三门,有等于无。再说,分给你一门,你也无用,你知道洋人从那道而来?”

        “这是小炮,又不是炮台上的大炮,炮座钉死了,只能往外打。小炮是可以移动的,洋兵由那道而来,炮口便对准那里。”

        “如果分道而来呢?”

        张兆栋语塞,只是哀求着:“大人,大人,你不能独善其身!”

        “不是独善其身,是自顾不暇。”何璟说道:“牧民是你的责任,请快回去,出安民的布告!”说罢,沉下脸来端茶送客。

        张兆栋看看不是路,转身就走;回到巡抚衙门,一声不响,只喊姨太太取便衣来换,又叫取一百两现银,用块包袱包好,放在一边。然后请了文案委员来,草拟安民的布告。

        福州城内百姓的消息,比官场来得灵通,安民布告,毫无用处,逃难的逃难,闭门的闭门,有些胆大而愤激的,则持刀舞杖,打算向外国侨民寻仇,秩序乱得弹压不住。事实上亦没有多少人在弹压,官府差役自己先就迁地为良了。

        城里乱,马尾亦乱。法国领事白藻泰的照会,是由督署用电报转告的,通长门炮台的电线为台风所吹断,音信不通,船局却在午后一时接到了通知。张佩纶接得电文在手,愕然不知所措。

        好半晌,突然醒悟,“那有这个道理?说开战就开战!”他问:“魏瀚呢?”

        魏瀚倒在局里,一唤就到。这时何如璋亦已得信赶来,听得张佩纶指斥照会无理的话,他心里明白,不敢声张,人家战书是早就下了,言明三日以内开战,不算无理。

        “如今只有据理交涉。”张佩纶对魏瀚忽然很客气了,“魏老弟,要劳你的驾,到孤拔那里去一趟。”

        “是!”魏瀚问道:“请大人示下,去干什么?”

        “你跟他说,约期开战,载在万国公法,须容对方有所预备。现在他们所定的开战时刻太迫促了,请他改期,改到明天。”

        “回大人的话,”魏瀚嗫嚅着答道,“这怕不行。”

        “怎么不行?”

        “大家都晓得法国从初一以后,就要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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