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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落日(4-2)

        克鲁巴特金自辽阳撤军后,屯守浑河,当旅顺陷落时,正好有一团哥萨克骑兵开到,为了振作士气,他决定以这一团骑兵作一次奇袭。

        选定目标是牛庄、营口。克鲁巴特金用了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佯攻“辽西中立地”。清军助日攻俄,已成公开秘密,俄国且曾不断提出照会抗议,而外务部及北洋皆不理,所以俄军之攻辽西,被视为兵败迁怒常有之举,日本亦不以为应该加强戒备。

        奉命守辽西的马玉昆,却不免胆战心惊,正规军不能渡河至辽东,唯有利用一称“正义军”、一称“民团”的冯麟阁等人,以牛庄、海城以东的山地设防据守。此地名为千山,冈陵起伏,地势很好,但民团的火力不足,要想挡住以骠悍出名的哥萨克骑兵,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马玉昆的幕府中,有人建议设疑兵。用二十四辆大车,改装成炮车,自北而南,分布在千山的大小山头上。其实,只有最冲要的两处,设有老式的前膛炮,其余二十二辆大车上,摆的都是木制的野炮模型。

        及至哥萨克骑兵,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自然不等迫近,便开炮示威。俄军的前卫司令用望远镜一看,才知道部下已误入敌军炮兵阵地,急急下令后退。但不是退回原处,而是放弃了佯攻辽西中立地的任务,一脱出野炮射程,折而往南,由海城以北往西疾驰。守牛庄的日军猝不及防,很吃了些亏。

        接着,克鲁巴特金动用八万兵力,攻日本第一军于辽阳附近的黑沟台,日军调第二、第四、第八师团增援苦战,才能守住原来的阵地。

        经此两仗,日俄两国都调大军驰援,俄国集中了可调之兵,总计四十万,日本已倾巢而出,与俄军相差无几。三十多万兵,分为五个军,旌旗相望,自东北至西南的战线,绵亘数百里之遥。

        光绪三十一年的元宵节,日军发动总攻,以精锐的第五军攻沈阳之东的抚顺,以拊其背,另遣第一军渡沙河,为第五军接应。正面则由第二、第四军,自辽阳往北攻击。克鲁巴特金误认日军的主力,分兵大半,北向击敌,同时坚守正面。南北两阵地,打得都不算坏。

        谁知攻旅顺元气大伤的第三军,重整旗鼓,绕出俄军西北,直扑沈阳以西的新民,手到擒来,然后疾驰而东,在铁岭以南割断了铁路。

        这一下,克鲁巴特金才知道已为敌军大包围,急急下令突围。于是日军先得旅顺,后入沈阳,这一场大会战历时二十天,俄军死伤九万有余,日军损失亦不相上下。

        然而战事并未结束,克鲁巴特金兵败被黜,左迁为第一军团长,总司令用李尼维齐接任。日军则乘胜进据开原、铁岭,但强弩之末,无力再进,彼此成了僵持的局面。

        其时报章喧腾,都道日本的民心士气,如何兴奋激昂,在奉天的日军,必将乘胜而北,直捣俄京。此时中日休戚相关,京中的士大夫跟日本的人民抱着同样的想法,以为东三省收回在即,如何料理善后,应该及早筹划。于是军机处奏请,派署理户部尚书赵尔巽,到天津跟袁世凯先作初步的商谈。

        抱着满腔热望的赵尔巽,兴冲冲到了天津,跟袁世凯一见了面,提到报上的那些话,见他是无动于衷的神气,赵尔巽不由得泄气了。

        “次翁,”袁世凯说:“日本的胜局已成,诚然!若说直捣俄京,那是痴人说梦,而且战事一时不能结束。”

        “何以战事还不能结束?莫非俄国还不服输?”赵尔巽问道:“日本纵不能直捣俄京,逐俄军出东三省的力量,绰绰有余,俄国难道看不出这一点?”

        “俄国的看法不同,日本当政者跟百姓的看法又不同。日本陆军损失惨重,虽非强弩之末,可也动弹不得了,起码要几个月的休养整补,才能重整旗鼓。如今急于求和的,倒是日本,而非俄国。”

        赵尔巽益发诧异,不信地问:“日本想求和?”

        “是的。”袁世凯清清楚楚地答说:“日本的重臣都主张适可而止,及时谋和,明治天皇召开御前会议,打算请美国出来调停。不过,日本的民气方张,这些决定,一时不便宣布而已。”

        “有这样的话?”赵尔巽好半晌作声不得。

        “俄国不服输,当然亦有他自己的盘算。陆军,日本已无力再进,而俄国还有后备队可调;海军,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至少有五十条兵舰,从波罗的海往东调,要跟日本海军见个高下。次翁,莫听报上的浮议,俄国并非一败涂地。”

        “照此而言,战事结束,遥遥无期?”

        “反正不会近就是。”

        “那么,咱们收回东三省,亦是可望而不可及罗?”

        “‘可望而不可及’这六个字,形容入妙。不过,凡事豫则立,倘有大才如次翁这样的能先衔命出关坐镇,将来在接收方面,就会方便得多。”

        “是的!”赵尔巽深深点头,接着又问:“慰翁,我是不是就拿你这番话,据实复命?”

        “是!是!烦次翁面奏,东三省是本朝发祥之地,我决不敢掉以轻心。”

        ※ ※ ※

        果然,赵尔巽回京不久,驻日公使杨枢、驻美公使梁诚,分别有密电打回来,日本已将愿与俄媾和的意向,告知美国。而美国的罗斯福总统,认为做调人的时机尚未成熟,不愿贸然出面,只是发布了一个声明,劝日俄直接谈和,同时要求日本维持满洲门户开放,并将主权交还中国。

        这些消息与袁世凯的话相印证,情势已相当明了,收回东三省确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但有美国声明中的仗义执言,收回东三省似乎也有把握。慈禧太后及军机大臣,都象服了一粒定心丸,且不管东北,先管东南。

        ※ ※ ※

        奕劻实践他的诺言,主张裁撤江淮巡抚,但支持出自袁世凯而由署理江督周馥出面所奏的建议,另设统兵大员镇慑枭盗。上谕中说:“现据各衙门说帖,改设巡抚,诸多不便,拟改设提督驻扎者居多。复经查核周馥所奏,亦以分设行省,不如改设提督驻扎为合宜。该署督身任两江,更属确有所见,拟请即照该署督所请,改淮扬镇总兵为江淮提督,文武并用,节制徐州镇及江北防练各营。”

        江淮提督之设,既然重在镇慑枭盗,自必加重法治,因而又规定,“以淮扬海道兼按察使衔,凡江北枭盗重案,应即时正法,军流以下人犯,归其审勘,毋庸解苏,以免迟滞。似此江北文武均有纲领,江淮巡抚一缺,自可无庸设立,旧有漕标官兵,即作为提标,以重兵力。惟淮、徐各属,向为盗贼出没之区,现既裁撤巡抚,改设提督,应即令该署督将营伍重新整顿,认真训练,以重地方。其余未尽事宜,应由两江总督、江苏巡抚,悉心酌议,分别奏咨办理。”

        这道上谕拟得不甚高明,支离含糊,条理不清,加以这天正碰上慈禧太后情绪不佳,因而大挑毛病。用字不妥的,自然即时改正,办法有出入的,便很费一番口舌了。

        “怎么叫‘文武并用’?”

        为了“文武并用”四字,在军机处便起过一番争执。“提督”的全名是“提督军务总兵官”,尊称“军门”,依绿营编制,为一省最高的典兵官。品级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都是从一品,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抚,亦须“堂参”,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听指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为此同治六、七年间,捻匪初平,宿将纷纷解甲,如已封男爵的直隶总督刘铭传坚卧不起,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如今说是提督可以文武并用,在瞿鸿玑看,即等于文武不分,身分相等,是屈辱了文官,就象徐世昌以翰林带狮子补那样,不伦不类,自贬身价,所以提出反对。

        这“文武并用”的主意,是袁世凯想出来的,作用是:首先,幕僚中知兵的文士,亦可放出去自张一军;其次,提高武职官的身分,亦就等于提高他这个并无功名,几同行伍出身的总督的身分。有此两层重要关系,所以奕劻坚持原议。瞿鸿玑虽蒙慈禧太后赏识,到底敌不过奕劻是军机领班,只得让步。

        此时慈禧太后亦以此为问,瞿鸿玑自是暗暗称快,侧耳听奕劻答奏:“文武并用,不拘资格,调度比较灵活,亦容易奖进人才。”

        这“不拘资格”四字说坏了。“任官当差,岂可不讲资格?”慈禧太后问道:“文武异途,各有所长,混杂不分,将来要整顿吏治就吃力了!”

        “回皇太后的话,”奕劻的口才亦不坏,从容说道:“文武异途,是因为从前的武将,大多行伍出身,目不识丁,所以不能混杂。自新建陆军以来,将弁都是学堂出身,留学东西洋的亦不少,不比从前的武官。如今整军经武,为了鼓励人才从军,似不妨量予优容。再者,各省练兵,主事者虽为武将,每每以道员任用,名实不副,无如文武并用,量才器使,反倒比较切实。”

        这番话不易驳倒,慈禧太后以不再往下谈作为默许,但另外又挑了一个毛病,“江淮提督的辖区是那些地方?”她问。

        “西起徐州,东到海边,都是江淮提督的辖区。”

        “海州不包括在内?”

        “包括在内。”

        “海州是直隶州,既然包括在内,就不该叫做江淮提督。”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地质问:“这不也是名实不副吗?”

        奕劻语塞,唯有碰头。于是瞿鸿玑向上说道:“江淮提督名不副实,似乎可以改为江北提督。”

        “对了!”慈禧太后是嘉许的语气:“这个名称就醒豁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江淮巡抚裁撤改设江北提督的上谕之后,先以淮扬镇总兵署理江北提督。过了几天,奕劻奏请简派练兵处军政司正使,候补道刘永庆署理江北提督,赏给兵部侍郎衔,所有江北地方镇道以下,均归节制。武能管总兵,文能管道员,无异别设一巡抚。此人是袁世凯特保过的,自然算是北洋一系,袁世凯的势力,彰明较著地伸入了两江地界了。

        ※ ※ ※

        俄国的第二、第三两支舰队,自波罗的海绕好望角东来,到处不受欢迎,最后在黄海游弋,打算着俟机遁入海参崴。

        日本的海军司令东乡平八郎,看出这两支舰队的动向,由黄海入日本海到海参崴,必须经过朝鲜与日本九州之间的对马海峡。而九州西南方的佐世保、长崎、鹿儿岛,皆为海港,可以停泊巨舰,稍后的福冈与广岛,又为兵站。因此,东乡平八郎以逸待劳,决心一举击溃俄国海军。

        俄国的两支舰队,有家归不得,十分焦灼,如果入东海,绕日本东面回海参崴,行程太远,燃料、粮食无法支持。迫不得已只有冒险越过朝鲜济州岛北向航行,进入对马海峡,战舰、巡洋舰、海防舰、驱逐舰及补给船等,大小二十九艘,首尾相接,以全速鼓轮北上。

        于是日本海军倾全力截击,日夜两战,俄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司令官海军中将罗哲斯特温斯基投降,而日军仅损失水雷艇三艘,同时日本并派兵占领了北海道以北的库页岛。

        日军的战果颇为辉煌,但俄国的陆军,正自西伯利亚铁路,陆续增援。在俄无胜日之望,日无续战之力的情势下,美国总统罗斯福认为双方议和的时机趋于成熟,因而世面调停。日本首先响应,俄国亦终于接受劝告,约定在美国的朴次茅斯举行和议。日本派全权代表是外务省大臣小村寿太郎,俄国则以总理大臣为全权,正就是那个玩弄李鸿章父子于股掌之上的威德。他一到美国就发表先声夺人的声明:“俄国所损失的,不过是殖民地,并不影响本国的安危。日本的要求,如于俄国国威有损,决不承认。”及至罗斯福亲自陪两国全权,乘“五月花”号游艇,到达朴次茅斯开议,威德又宣示俄皇的勅令:“不割寸土,不赔一卢布为坚持到底的原则。”因此,和议几度濒于破裂。

        在会议席上,威德咄咄逼人,小村忍不住出言讥刺:“听阁下的发言,仿佛是战胜者的代表。”威德立即回敬:“此间并无战胜者!因之,亦无战败者。”日俄朴次茅斯条约,确实证明了日本未胜,俄国未败,除了转让东三省的利益之外,俄国唯一的损失是以北纬五十度为界,割让库页岛南部与日本。但附带约定,两国不得妨碍宗谷海峡及鞑靼海峡的航行,日本亦不得在南库岛构筑任何军事设施。

        ※ ※ ※

        当日俄酝酿谈和之时,从天津到南京城,冠盖往来,有好些大事正在发端。

        这些大事都属于新政。从辛丑回銮以来,花了三四年的工夫,慈禧太后才被说服,实行新政为奋发图强的不二法门。但新政经纬万端,有些可以不受局势的影响而逐步推行的,如广设学校、振兴商务等等,而有些经世立国的大计,非局势相当稳定,不能举办。

        如今日俄战争行将结束,东三省的收回,在美国的支持下,似更有把握。所以军机处、北洋大臣衙门、湖广总督衙门都大忙特忙,定方针、拟条陈、立计划,函电交驰,一些被有意、无意所搁置的大事,开始发动了。

        不过,在发动这些大事之先,估量前途,各有各的看法,也各有各的顾忌。袁世凯与张之洞的看法接近,实行新政,首须排除障碍,如王文韶在位,彻底废除科举则不可能,因而士林多观望之心,学校难期普遍设立。结果是王文韶被开去军机大臣的差使,而徐世昌因为瞿鸿玑对他的印象还不坏,在奕劻的力保之下,成了“打帘子军机”,在军机大臣中“学习行走”,并署理兵部左侍郎。

        另有些人,主要是一班亲贵及满汉之见甚深的人,对袁世凯的疑忌,日深一日,但有奕劻为他暗则撑腰,明则揄扬,动辄问说:“去了袁慰庭,谁能替他?尤其是练兵,更少不得此人!”这话很能塞人的口,想来想去,唯一的善策,是找一个可以接替袁世凯的人。当然,这个人要从旗人中去找。

        于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铁良,得以脱颖而出。先由未任实缺的道员,一跃而为户部右侍郎,上年四月转任兵部左侍郎,不久便奉到密旨,在自京至江苏各省中,清查库藏及武备。此行历时半年,经过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河南六省,所至之处,盘查藩库,校阅营伍,附带考查炮台、水师及武备学堂,回京复命时,上了一个数万言的奏折,细陈各省军队的实况,从慈禧太后到兵部的司官,没有一个能把这个拖沓琐碎的奏折看完,但有这样一个印象:铁良办事很认真。

        此外,对于各省的收支,亦有详细奏报,且有整顿税收的建议。最有关系的是,奏请两湖设在宜昌的土膏税捐局,改组为两湖、两广、江苏、江西、安徽、福建的八省土膏总局,征收土产、鸦片的统捐,“一税之外,听其所之”,如非“落地销售”,不另征税。较之以前的厘金,逢关过卡,节节抽收,轻得太多。税轻则私减,税收必可大增。练兵处奏定,各省只照未设土膏总局以前的额数提拨,溢收之数,专案存贮,作为练兵之用。

        因此,铁良又予亲贵一个印象:不但知兵,亦善理财。这便可以赋练兵筹饷的重任,将来取袁世凯而代之。所以紧接着徐世昌的任命以后,慈禧太后派铁良署理兵部尚书,与徐世昌会办练兵事宜,而且已内定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除此以外,还有些紧要的差缺调动,最令人瞩目的,一是赵尔巽外放为盛京将军,准备接收东三省,一是八省土膏总局总办,简派贵州巡抚柯逢时充任。

        这个职位,一望而知是日进斗金的好差使。在铁良的原奏中说:“总办八省税捐,责任綦重,现充该局总办补用道孙廷林,虽称熟悉情形,究恐难资统摄,应请特派大员管理。”话虽如此,总以为所谓“大员”也者,无非外任监司、内任京堂的三品官而已。因此,自问有此资格的人,纷纷活动,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却未想到会落在当过封疆大吏的柯逢时头上。

        原来其中别有作用。这柯逢时是光绪九年癸未的翰林,字逊庵,湖北武昌人,做京官时是个正人君子,但一任陕西学政,再迁两淮盐运司,素行顿改,揣摩风气,多用心计,参劾属员。条举新政,一时有能员之称。因此,岑春煊一到任,将广西巡抚王之春撵走,朝廷即以柯逢时继任。

        其实岑春煊移节广西,指挥剿匪。“督抚同城”往往势如水火,何况是岑春煊当总督?

        岑春煊当然不会将柯逢时放在眼里,遇事独断独行,根本就没有巡抚参与的余地。柯逢时心想,广西巡抚不比广东巡抚,自己的权柄无端为岑春煊所夺,这口气实在有点咽不下,一直在找机会,想办法,要给岑春煊一个难堪。

        办法想出来了。岑春煊是贵公子出身,尽管动辄参劾属下贪污,他本人只是不拿钱回家,起居享用,并不委屈。行辕中经常有宴会,亦经常传戏班子以娱宾客。

        柯逢时便是在这件事上想出来的办法。有一天遇到岑春煊传戏,他亲自带着抚标兵丁,守在路上,戏班子经过,问明去向,即以“时值用兵,益禁戏剧”的理由,勒令戏班子中途折回,岑春煊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可是一时竟无计可施。

        睚玭之怨必报的岑春煊,由此开始,多方面打听柯逢时的劣迹,准备拿住把柄,狠狠参上一本,不但革职,还要查办,不但查办,还要下狱,方解心头之恨。

        照他的估量,柯逢时必有贪墨之行,因为他在未调广西巡抚以前,曾以江西藩司署理过十一个月的巡抚,政声甚劣,相传他离任时,江西人以一联一额赠行,对联集句:“逢君之恶,罪不容于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平头嵌“逢时”二字。横额则是大声疾呼,群起而攻:“伐柯伐柯!”骂得刻毒,足以解恨。又有人说,这一联一额出自王湘绮的手笔,柯逢时对他,亦犹如岑春煊之于柯逢时,恨之刺骨而无可如何。

        但是,在广西竟抓不住他的把柄,于是有人为岑春煊解嘲:“柯逊庵震于大帅的威望,想贪不敢贪。节杖所至,真足以廉顽立懦。”这话自然能使岑春煊得意,但还是饶不了柯逢时,在奏报军情时,夹了一个附片,说柯逢时“遇事执拗,不达军情”,人地不宜,奏请开缺。这与贪污渎职不同,只能调任,不能处分,便拿他与贵州巡抚对调。广西是中省,贵州是小省,这一调无形中等于作了惩罚,在岑春煊当然快意,而柯逢时则大感委屈,因而托病不肯到任,却携了在江西所积的宦囊,远游京津,由同年荣庆的介绍,搭上了奕劻的一条线。不过,他之能够巴结上这个多少人垂涎的好差使,一半固得力于对奕劻的孝敬,一半却由于他胆敢捋岑春煊的虎须,袁世凯认为应该奖励的缘故。

        ※ ※ ※

        就在上谕:“大学士王文韶,当差多年,勤劳卓著。现在年逾七旬,每日召对,起跪未免艰难,自应量予体恤,着开去军机大臣差使,以节劳勚。”的第三天,由袁世凯领衔,会同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周馥,联名入奏,请于十二年后实行立宪政体。接着,下了一道上谕:“方今时局艰难,百端待理,朝廷屡下明诏,力图变法,锐意振兴。数年以来,规模虽具,而实效未彰,总由承办人员,向无讲求,未能洞达原委。似此因循敷衍,何由起衰而救颠危。兹特简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等,随带人员,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其各随事诹询,悉心体查,用备甄采,毋负委任。”

        旨意中不提宪政,袁世凯等人奏请立宪的原折亦留中不发,朝廷的意向就很明显了。好些自命识时务的功名之士,为了东西洋的立宪政体,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继以立宪所获致的实效,买了好些书日夜钻研。“虚君制度”、“责任内阁”、“上下院议员”、“行使同意权”等等名词,琅琅上口,满以为重臣会奏的折子一发抄,必是广咨博议,那时应诏陈言,平步青云,富贵可期。如今是都落空了。

        幸好,上谕中有“嗣后再行选派,分班前往”的话,可见朝廷对遣官考查政治,视作经常应办之事,不论如何,出洋去走一趟,总是好事。所以仍旧有些人很起劲,上条陈、上说帖,都在“洞达原委”这句话上大作文章。奉派考察的四大臣的书桌上,无不堆满了这些文章。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下工夫去细看,因为都知道朝廷此举,是搪塞民意,根本没有什么“还政于民”的打算。那些“离经叛道”的文字不看没有事,看了难免印入脑中,一不小心,形诸口头,尤其是在奏对之时,更为不妙,所以是不理会的好。

        因此,这一下各有各的打算,有的是巴结差使,有的为了长身价,有的志在广见闻,其中端方是想到海外去搜购古董,而载泽则另有深心。

        原来自载沣赴德谢罪归来,谈起瀛海之游的见闻,亲贵中都憬然有悟,欧洲的王室,安富尊荣,长享太平岁月,都有一套维系地位的巧妙手段,譬如德国是由亲贵典军,将兵权抓在手里,才能保证政权于不坠,所以载沣已经奏明慈禧太后,将他的两个胞弟,老六载洵、老大载涛,送到德国去留学,一个学海军,一个学陆军。

        除此以外,当然还有别样方法,但非实地考察,不能明了。考察又非与王室交游,不能悉其底蕴,而交游必须地位相当,是故非派亲贵不可。但派到载泽,却别有缘故。

        载泽是疏宗——圣祖第十五子愉郡王胤禑,四传为

        “奕”字辈,其中有个奕枨,有七个儿子,顶小的就是载泽。幼年随母入宫朝贺,以偶然的机缘,颇得慈禧太后的怜爱。其时,“老五太爷”惠亲王绵愉的第四子奕询病殁无子,慈禧太后便指定以五服之外的载泽,为奕询的继嗣。

        这一来立刻就有好处。因为载泽的爵位,照宗室封爵之例,最多只得一个“奉国将军”,服饰同于三品武官,是所谓“闲散宗室”,一为奕询的嗣子,袭爵为辅国公,入于“王公”之列,身分便大不相同了。

        到得光绪初年选秀女时,载泽更蒙慈禧太后赏识,指婚都统桂祥之女,成了皇帝的连襟,皇后的大姐夫,也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婿,关系更自不同。

        载泽的婚期在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九,佳礼以前已得知本生父奕枨病重,危在旦夕,可是载泽不敢奏请改朝。及至喜事正日,这面抬进花轿,那面贴出殃榜,奕枨就死在这一天,而吉期不改。一时贺喜的汉大臣如翁同龢等,诧为闻所未闻奇事,而慈禧太后却说他“孝顺有良心”,越发另眼相看。这一次派出洋,在慈禧太后是替他混个资格,预备要好好用他了。

        ※ ※ ※

        考察政治四大臣变成五大臣,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以外,另外又加了个商部右丞绍英。

        选随员、定旅程、办行装、定船票,一切齐备,八月十九请训,二十六黄道吉日启程,乘火车南下,预备在上海坐太古轮船放洋。

        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一大早就在前门车站,八点刚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最后到的当然是载泽。

        送行的人自然分成三等,第一等是王公大臣,上花车寒暄,“一路顺风”、“旅途保重”,说过了下车,川流不息地此来彼往;第二等的站在车窗外的月台上,得便才能赔笑跟五大臣表达送行之诚;第三等的便只是远远站班,但望车中人能一顾盼,发觉他也来送别,便不虚此行了。

        “各位大人!”专车的车长在花车门口高喊:“专车准九点钟开,还有一刻钟,送行的大人们请下车吧!”

        此言一出,红顶花翎来送行的人,纷纷下车,而前面的随员,后面的仆役,或者巴结上司,或者伺候主人,便纷纷涌向花车。前面还好,后面却有载泽所携的侍卫,守住车门。有个瘦瘦小小、三十来岁的汉子,身穿蓝布薄棉袍,足登皂靴,头上戴红缨帽,两手虚虚护着腰间,正待跨过两车相接之处的铁板,为侍卫拦住了。

        “你是干吗的?”

        “徐大人的跟班。”那汉子是安徽安庆府的口音。

        “这会儿快开车了,别往里挤吧!”

        “不行啊!我家大人会找我。”那汉子说:“刚才我上错车了。”

        后面这句话令人不解,“你该上那一辆车?”侍卫问。

        “自然是花车,我得跟着我家大人。”

        “那么,刚才怎么不跟了上去呢?”

        “月台上人多,挤散了。”

        侍卫起疑了,瞪着眼一打量,指着他腰际问:“你怀里揣着什么?”

        一语未毕,“哐啷”一响,倒退车头接上了车厢,力量猛了些,五节车一齐大震,“哐啷啷”一连串的响声。站着的人都立脚不住,侍卫已倒向那人身上。就这时砰然巨响,车厢顶上开了花,硝烟之中飞起来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哗啦哗啦地落在车厢顶上,好一会才停。

        五大臣魂飞天外,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 ※ ※

        此行当然中止了。五大臣之中,只有载泽、绍英受轻伤,死了三个五大臣的随从。刺客死得最惨,下半身炸掉了,却留着上半身,嵌在两节车厢之间。脸上血肉模糊,看得出一双眼睛鼓得铜铃似的。

        刺客的姓名不知道。只是有内行指出,刺客所带的炸弹,简陋异常,并无引线,一撞即炸,所以有此结果。

        “凶手是谁啊?”从慈禧太后到宫巷小民都在这样问,却无答案。而有个人,却非找到答案不可。

        这个人叫赵秉钧,字智庵,直隶人,出身不高,据说幼年是官宦家的书僮。为人极工心计,且善逢迎,因而以一个佐杂官儿,为袁世凯所赏识,连连升官,五六年工夫就当上了道员。

        他这个道缺叫作“巡警道”。辛酉之乱以后,袁世凯创办警政,由天津推及京城,收编聂士成的溃卒,训练成巡警,即由赵秉钧主持其事。

        在京师的巡警,隶于工巡局,归肃亲王善耆管理,实际上是赵秉钧在当家。如今辇毂之下,有此用炸弹谋害大臣的情事发生,自然朝野震惊,非追究个水落石出不可,而居然连凶手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没有交代,赵秉钧自知丢官是丢定了,所以亲自策划监督,寝食俱废地展开搜索。

        幸而刺客的面目犹自完好,用药水洗净了,摄成照片,印了数百份,分发给所有的便衣侦探,到客栈、会馆、庙宇,以及任何可以作为旅客逗留之处去查、去问。

        问来问去,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在桐城会馆有个小女孩,认出他就是在会馆住过的“吴老爷”,桐城的世家子吴樾。

        于是,桐城会馆的执事被捕,带到工巡局,由赵秉钧亲自审问。这个执事自道叫吴士禄,从照片中认出吴樾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这吴樾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吴士禄答说:“同乡很多,没法子去问底细。”

        “他平日来往的,有些什么人?”

        “这吴老爷孤僻得很,没有什么朋友来往的。”

        “哼!”赵秉钧冷笑一声,“你倒很够义气,同乡同宗,处处替人家瞒着。不过,义气两个字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叫你尝尝讲义气的滋味!”

        说罢,吩咐行刑,最轻的一种,掌嘴五十。套上皮手套的五十巴掌,打得吴士禄满嘴流血,不能不说实话了。

        “常来的是一位张老爷。八月二十五那晚上,跟吴老爷睡一屋,两个人悄悄谈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起出去,从此没有回来过。”

        “是这个人不是?”赵秉钧取出一张从吴樾屋子里搜出来的照片,让吴士禄指认。

        “不错!就是这位张老爷。”

        “还有呢?”

        还有一个“杨老爷”。吴士禄问过他的车夫,知道这“杨老爷”名叫杨笃生,湖南长沙人。现任译学馆教员,乃是户部尚书张百熙所推荐,但也常到军机大臣瞿鸿玑家。五大臣考察宪政,他也是随员之一。这样一个有来头的人物,将他牵涉入内,吴士禄认为可以惹上杀身之祸。所以斩钉截铁地说:“有是有,一两个,来过两三回,我不知道姓什么?”

        见此光景,赵秉钧觉得不必再问。最要紧的是抓住这个关外口音姓张的人,他与吴樾悄悄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相偕出门,自然是一案共犯。抓住此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于是拿这张照片,翻印了许多,分发各处悬赏查缉。天津探访局当然也接到了。

        这个探访局的总办,名叫杨以德,原来是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的司事,职掌剪票。辛酉之乱,趁火打劫,很发了些财,一时官兴勃发,捐了个佐杂官儿,派到探访局当差。其时袁世凯正在大抓革命党,杨以德知道唯此邀功为升官的捷径,所以自己花钱,广布耳目,只要行迹稍微可疑,立即逮捕到局,动刑拷问,冤狂的虽多,真正革命党人死在他手里的亦不少。因此,大得袁世凯的赏识,不过三四年工夫,连捐带保升到了道员,当上了探访队的管带。及至探访队改组为探访局,杨以德居然拥有总办的头衔了。

        由于久任车站剪票,一天不知道要看多少陌生面孔,因此杨以德养成一样特长,识人之面,过目不忘,只要看过这张脸,是胖是瘦,是圆是方,有何特征,立即深印脑中。在他的“签押房”里,书桌对面悬着好多照片,孙中山、黄兴、康有为、梁启超、章炳麟等等,闲来无事,谛视不休,一面看,一面在想:“这里面只要抓住一个,三品堂官指日可待。”

        从五大臣被炸一案发生,杨以德便已怦怦心动,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立功机会,所以早就派出人去,明查暗访,看看有什么行迹诡秘的人出现。及至姓张的照片到手,一经入眼,不觉狂喜,原来他已经查到了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在秘密监视,这姓张的便是其中之一。

        杨以德有个得力的手下,是探访第三队的队长,姓麻,恰好又是麻子,因而麻麻子的外号,格外响亮。那四个来历不明的人,就归这一队监视,所以杨以德便找了他来问。

        “你看!象不象姓余的?”

        “象!”麻麻子答说:“余本强一定是化名。”

        “现在还在不在?”

        “怎么不在?刚才还有报告来,中午在侯家后的窑子里。”

        “那还等什么?”杨以德问。

        “不行!这家伙扎手,会把式,没有五六个人,动不了他。”麻麻子说:“而且腰里总是鼓鼓的,说不定也揣着个炸弹,逼急了一锅煮,抓不住活口,反饶上几个,不合算。”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麻麻子认为只可智取,到深夜出其不意,悄然掩捕,方能成擒。杨以德自然同意。这晚亲自出马,翻墙入内,将这个酒后酣卧的“要犯”从床上揪了起来。

        “何必如此!”那人神色泰然地说:“我又不是鼠盗狗窃,跟你们走就是。”

        “好!你是条汉子。不过,朋友,听说你手底下很来得,咱们只好先个人后君子了。”杨以德吩咐手下,将张榕双手反剪,外面替他罩上长袍,扶上车直驶探访局。

        在杨以德的签押房中,姓张的坐着受审。说他叫张榕,字荫华,抚顺土著,还是个汉军,累世充任福陵的“守护役”。他也承认跟吴樾是好朋友,知道他的一切计划。吴樾向主暗杀,这次进京本想不利于铁良,其后因为朝廷决定立宪,怕民心受了盅惑,不愿革命,所以改为向考察政治五大臣下手。

        “八月二十五晚上,你们是不是谈了一夜?”杨以德问。

        “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起出的门?”

        “不错!”

        “那么,行刺五大臣当然也有你的份罗!”

        “不!”张榕从容不迫地否认:“没有我。我前一天劝了他一夜,不必用此手段,我那里会跟他一起去干这种傻事。”

        “既然你知吴樾有这种计划,而且你也不赞成,那么,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那不是出卖朋友了吗?”张榕露齿而笑,态度轻松得很。

        杨以德语塞。再问他炸弹的来源,张榕知道是译学馆教员杨笃生所制,却摇摇头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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