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没有回自己的家,却先送曼妮回家去。曼妮的公婆见到她自是喜欢,可是曾文伯不免有点担心,她看去那么年轻,容光焕发,便考虑让年轻守寡的儿媳常在大庭广众之间露面是否妥当。因为曼妮十八岁上守寡,还继续发育,如今长高了,更比以前艳丽了。木兰也有点使曾文伯吃惊,因为她也似乎长大了,带上大自然赋予她这种妙龄少女的微妙变化。她的脸和双颊丰满起来了,眉毛和眼睫毛发黑了,双眼又明亮点了,出门游玩使她面色更加红润了。他心想不知是否有福娶进这么一位儿媳,也想到美貌和才华都出人头地的女子不知命运如何。
曼妮说了木兰姐妹俩要出门上学的事。
“还没说定呢,”木兰说,“家父母只不过说起这事罢了。”
“这个年纪还上学?”曾文伯说。“让女孩儿离开家,住到学堂里去有什么好处?又何必老远去天津呢?”
桂姐说:“她俩不是我们家的,我们有什么权干涉呀?”
曾文伯只是一笑,曾太太却说:“木兰同我亲生闺女一样。”
“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妙,”曼妮说,“放走了鸽子,还不知她回不回来呢。”
“这是哪儿话?”木兰说。“我只是外出念书,每个月都要回来给您请安的。”
木兰回家,正在自己房里换衣服时锦罗进来告诉她:“你们出了门,家里好像又大又空。乳香回家去看亲人了,银屏和我更觉得冷冷清清。前天我们一块去看了翠霞刚生下的孩子。”翠霞嫁给了罗同的儿子,在王家当差的。
“翠霞怎么样?”木兰问。
“她很好,”锦罗说,“她那孩子很漂亮。正是孩子满月,太太没想到,我们替你送了一双虎头鞋和两块银元。我们三个也凑了点钱给孩子买了个小镯子。翠霞说先要谢谢您,过几天带了小的来给您请安。”
“多亏你们想到了,很好。”木兰说。“银屏好吗?”
“她很为难。”锦罗说。“大家都出门的几天咱俩谈得很多,我回头想想,也不能全怪她。我们丫鬟比不得你们,不是这家里的小姐。我们侍候主人或者主母五年或者十年,可是谁都得想想自己的归宿。说到我,要是可以,情愿伺候您一辈子……”
“当然啰,锦罗,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同亲姐妹一样,难舍难分。”
“可是银屏就不同了,”锦罗往下说,“她先进这个家门,有福气伺候大少爷。可是她已经二十出头,比少爷大,那地位真是太高也太低了。她等不到他娶亲,又过惯了这个家里的舒服日子,怎肯回家去嫁个乡下佬,她也不愿离开北京。翠霞嫁了,乳香有父母在城里,我虽然双亲亡故,也知道跟您不会错的。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你说的是实话。”木兰说。“竹子在土里还要冒尖呢。谁不想出人头地?要是她不愿回南边,我们能不能给她找个丈夫,嫁在北京?”
“这要看她心思如何了。”锦罗往下说时木兰盯住她。“世上只有人心难办。她的心要是向这一头,一切好办;要是向另一头,倒真的难了。少爷长得俊,待她又好,兴头上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可是一不高兴,当然,那脾气也够呛,男的也多半是这样的。再说,就是她愿意走,大少爷也未必肯。她说,……”
这时乳香进来说银屏肚子疼,迪人打发她来取药。去年银屏就几次闹肚子疼,所以大家不以为奇。不料到下午银屏显然比平时严重了。迪人来到母亲房里,脸色苍白,说是不是去请大夫。珊瑚说:“等着瞧吧。没什么新鲜的。给她泻药和安神粉,告诉她别吃饭,给她去年那种莲子汤。”
“准是你告诉她你要去英国的事。”莫愁说。
“我告诉她我要走,”迪人说,“她说我能出洋去见识海外她高兴。”
“我还要这么说。”莫愁说。
“你们错怪她了,”迪人说,“她嘴唇惨白。能装出来吗?”
“我没说她肚子痛是假装的。可是我说你要是告诉她你不走了,疼痛就会止住。”
“你真的决定要走吗?”珊瑚问道。
“当然,”迪人说,“你们谁也没有真正了解我。你们怪我不用功,对攻书说些蠢话。但那是我的信条。所谓‘读书为了仕途显达’。告诉我我何必寻求仕途显达,何必用功念书?想想你们要处在我的地位吧。我家里要我挣钱还是要我做官?你们大家称赞立夫,可是他母亲指望他来养活。我还是要同旁人一样做个人,我要明了世局。出洋求学意义不同。”
他母亲听了这番话很喜欢。迪人长得特别白嫩,鼻子像木兰那样笔直,又浓又黑的眉毛像父亲。这些再加上上唇的两撇小胡子使他颇有丈夫气概。刚才他还发挥了一通口才,显得高尚、坚决而恳切。
“你要是真的决心上进做个人,那就好了。”他母亲说。“昨天你对我尽了点孝,我在孔太太跟前多有面子。我不需要你挣钱或者做官;只要你同别人那样做个人。可是你脾气要改,别一不高兴就摔东西。”
“那是因为咱们家里有东西可摔,妈,咱们买得起新的。要是摔得起东西的富人不摔了另买新的,那些匠人又怎么谋生呢?钱,钱,钱!我为什么生在这富贵人家呢?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而我既没有筋骨之劳,也没有体肤之饿。老天必定小看我!”
莫愁和珊瑚都笑了,只是她们的母亲不明白这一套文词。
“我从没听说孟子是这么解释的;”莫愁说。“你真的懂得孟子这段话吗?”
“我当然懂。”
“孟子还说过圣贤和常人无异,人生而平等,人之异于禽兽者仅在于那一点是非之心。要说摔东西是对的,那么把粮食往沟里倒也就对了。你曲解了孟子,还要为自己的过错怪老天。”
这才煞住了迪人。“你也像你二姐,”他说。“长大了倒教训起我来了。”
迪人对于所有女孩都和气,除了两个妹妹。银屏躺在同一个院落她自己房里。他走进她的房间,见她用被单盖住脸。他轻轻掀开被单,问她感觉怎样,但银屏忽然转过脸去了。
“你去了这么久,”她说,迪人见她在拭泪。“刚才我疼得厉害,这会好些了。”
“你不要伤心。”迪人说:“你的肚子今晚稍饿一顿,明天多半会好的。你只喝点莲子汤,我们最早明天才会去请大夫。”
迪人拉开银屏蒙住脸的那只手,说:“我正同三妹争辩孟子的事。她们好像都同我作对。只有你知道我的心,只有我们两个上天入地都是互相知心的。”
银屏露出了笑容。“你去了以后会有人更加知道你心的,那时你会想到幼年的一个丫鬟吗?”她仿佛是个成年女子在对一个天真的孩子说话,柔声柔气颇使他着迷。她的话直截了当,没有教养有素的大家闺秀那种谦恭两可的口气。她的声气和容貌都带有宁波人特有的活力。据说一个宁波小姐要追求一个上海小伙子的话,那青年必定逃不出她掌心。迪人虽然口齿伶俐,体格健全,内心里却像有点女性味的上海小伙子。他抱怨得很对,既不曾劳其筋骨,又不曾饿其体肤,只是一只软壳蛤蜊。银屏的话他有点恼怒,因为他对她是诚心诚意的。他答道:
“你信不过我?我若有朝一日忘记你,或者说话不算数,让我嘴上长毒疮,不得好死,死后变驴让你下辈子骑!”
“青天白日,何必这么赌咒呀?”银屏笑道。
“你逼我的!这是我成人的机会,我必须去。你管好我那条狗,我要是对你变了心,回来不如这条狗,你踢我,打我,随你的便,我就睡到你床底下。”
洋东西迪人都喜欢——照相机、表、自来水笔、甚至诲淫诲盗的洋片。他养了一头洋种猎犬,走到那里带到哪里,却由银屏喂食。迪人不知怎么对待狗,一发脾气便踢它,虐待它,把狗弄得慌慌张张不知所措,倒是对银屏比对主人还忠心。这时他指着狗说:“人还能不如狗忠心吗?”
“讲聪明,狗不如人;讲忠心,人不如狗。”银屏答道。“不是我不相信你。你有机会出洋就应该去。我无权干涉你的前程,可谁知道你何年何月回来,我年纪到了,即使情愿等你,夜长梦多,我又有什么办法?要是我不嫁,变成了黄脸老婆子,别人会笑话我说:‘你等谁哟?’我怎么回答?我要是让人摆布,你回来时我的身子不已是别人的了吗?这一辈子,最好不要生为女孩儿;女孩儿对自己的终身一点作不得主。”
银屏叹了口气,从表情上看又疼起来了,额头上渗出汗珠,迪人给她拭去。
“好了,”她说,“你对我好,我很感激。可是我们尽是胡扯。你生下来就是主子,我是奴才。各有各的星辰,生下来注定的命运改变不了。我是一辈子卖给你们家的。有那么一天我家里准会来赎我回去,嫁给一个乡下佬,做庄稼汉的老婆。我在你们家吃得好,穿得好,已经是福气不浅了,所以,咱俩还是别谈今后吧。”
那条狗嗅到送吃的来了,吠了一声。一个仆人掀开门帘端进托盘里的莲子汤,对迪人说:“开晚饭了,太太等少爷下去。”
“告诉她们先去。怎么要我这时候吃饭?”父亲不在家,迪人爱怎样就怎样。
“我来喂你。”女仆走后迪人说,银屏由他来喂。莲子汤不够甜,迪人起身要去厨房加糖,可是她说:“别去!让人说闲话。”他就回来了。
然后她说:“你还是去吃晚饭吧。我没事,你表面上总要像那么回事。”迪人听话去了,吃过饭又回来。
第二天早起迪人对母亲和两个妹妹说他决定不去英国了。英国哪有银屏好。
可是父亲一回来迪人就没那胆子说不去了。
一天傅增湘说:“你最好把辫子剪了,再去做几套西装。”
剪辫子在当日是极为维新的事,还有点危险,因为可能被视为密谋推翻大清国的革命党人。革命党人往往剪掉辫子,因为这是臣服满人的象征。但是出洋的留学生许可剪辫,而且认为当然的事。
这事最合迪人心意,他再也不说不去英国的话了。随后几个月,几个姐妹对他的西发、西装及其附件领带、饰纽、纽扣等很感兴趣,觉得好玩,迪人觉得自己风度翩翩,气派一新,所以得意洋洋,举止完全像个新人了。银屏管他的衣服和换洗,常常闹不清楚,不知由于兴奋还是怨恨。西装衬衫长得可笑,两只袖子裁剪得那么古怪,老是缠在一起,弄得里外难分,常把袖口的里子翻到外面,她自以为永远学不会怎么烫熨上装,怎么叠起放进衣箱。
一天银屏说:“西装怎么有那许多口袋和纽扣?昨天我数过,他身上里里外外总共有五十三个扣子。”
可是迪人高高兴兴的,学会了走路时双手插在裤子袋里,结上鲜艳的领带,背心里挂上一条表链,一手插进上衣翻领,还要挥舞手杖:都是他从英俊的归国留学生和洋人那里看来的。
莫愁帮助银屏侍候穿西装。这是那时候年轻人的时髦事情,所以她眼看哥哥穿得那么考究也很满意,学着为他烫上装。
现在立夫常去看他们,同迪人一块就显得老派而且寒酸。他不特别在乎到姚家走动,可是两家做母亲的已经结成好友,大家便欢迎他。他在富人家里那种忸怩不安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不过他从没有感到自在过,财富在他和迪人之间形成了明显的壁垒。他羡慕他们家的安乐。他努力做到彬彬有礼,善于交际,可是从不让自己在小姐们面前打趣逗乐,老是小心翼翼地同她们保持一个距离。姐妹俩听傅先生说他能倒背《千字文》,有一天硬要他背,他好不难为情地倒背了第一页。他时常闭口无言,可是谈起自己知道或者信仰的事情便言词犀利,锋芒毕露,俨然是个大师。有一次他对木兰说:“探知事物的真相就是一大快事。”
那时,少男少女之间的社交往来已经逐渐获准;可是旧式传统教养出来的这姐妹俩在男客面前总是显得拘谨和凛然不可侵犯,但在背后却忍不住要议论立夫。
他那好辩和认真的头脑特别吸引木兰。相形之下,她哥哥外表漂亮,口齿伶俐,有时宽宏大度,有时和霭可亲,也不乏聪明的主意,可是从不严肃认真。这其实不能算他的过错,但是比起来,立夫除了衣饰之外,全都胜过他。
迪人花三十五块银元买了一双漂亮的英国皮桂。立夫也有一双洋式皮鞋,却是本国货,为上体操课而不得不买的。可是他从没有养成上油擦亮皮鞋的习惯,所以皮面都干燥、发白,出现裂纹。一天他走后莫愁说:
“你们看见他的皮鞋没有——有多脏?我真想从他脚上剥下来让银屏去擦一擦。”
木兰说:“擦不擦又有什么两样?”
“外观也要紧的。”莫愁说。
“外观无伤大雅。”她姐姐说。
于是,过几天立夫穿了他那双从不擦油的皮鞋又跨进门来时,姐妹俩不禁相视之下格格笑了。木兰丢眼色给莫愁,意思是看她敢不敢。莫愁鼓足勇气说:“立夫,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立夫说。
“你的鞋——”
木兰笑了,莫愁一句话都没说完,立夫不知她们笑些什么。还是木兰有办法挽回了局面,说:“我们要考考你。傅伯伯说你背得出韵书里任何一个韵部里的各个字眼。请问九蟹里是哪几个字?”
莫愁对木兰的急中生智不胜惊异,竟会把鞋字改成韵书里的九蟹。
立夫脱口而出:“蟹、解、买、懈、奶、矮、拐、摆、罢、骇……让我想想,还有楷、挨、。”
“了不得!”木兰喝采。“怪不得傅伯伯那么称赞你。”
“这实在是蠢事,”立夫说,“不过是愚弄不会做诗的人的诡计而已。限韵做诗是毫无意义的,往往得不出佳句。自己选定韵脚做出的诗要好得多。何况那些韵书少说也有七百年了,为什么现在的人不能用适合现代语音的现代韵书呢。孔夫子那时还没有韵书,可里有的是好诗。”
这时姐妹俩早已忘掉了他那双破旧的皮鞋了。
“我同意你。”木兰说。“语音一定有变化。拿鞋字来说,从前一定念奚挨或者亥;不然为什么在韵书里同买、奶一个部呢?”
“对了,”立夫说。“至今有的方言叫螃蟹,有的叫螃‘海’,鞋子有的地方叫‘孩子’。”
“正是,”莫愁说,笑了。“咱北京说‘擦鞋子’,杭州人银屏说‘擦孩子’。那天她说要‘擦鞋’我只当她要擦孩子呢。”
“你要不信,我叫她来。”木兰说。
这时立夫低头看他的皮鞋,莫愁担心了。
银屏进来了,木兰吩咐道:“银屏,你把孔先生的‘孩子’擦擦好吗?”
大家都笑起来,银屏真的拿来鞋箱,把立夫仅有的一双皮鞋擦拭一新。他惊异不止,莫愁这才痛快了。
这件事,立夫只知其一,多年后莫愁才告诉他其二。
六月里的一天,曾太太和曼妮下棋,桂姐在一旁看。曼妮刚过了亡夫的两周年忌日,看似有点萎糜。她儿子阿萱已经会跑,在她身边玩耍。
曾太太说:“怎么这些日子我们没见木兰?”
“谁知道她干什么去了?”曼妮说。“上月底她来看方先生之后再没来过。”方先生是山东的塾师,妻子亡故,无儿无女,孓然一身,来北京曾家度晚年的。曾文伯给了他一个帐房先生的名义,但他已年迈,实际上帮不了什么。在孩子们,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是古来明训,对他仍执弟子之礼。
“她大概忙于为哥哥出洋作准备。”曼妮又说。
“他什么时候动身?”
“我听说是这个月底。”
“何必要去外国读什么洋书呢,他母亲怎肯让他去?我是决不让我们小孙亚跑那么远的。”
“那天锦罗给方先生送来木兰的礼品,我领她到房里间话,她什么也不说。可是第二天木兰本人来向方先生请安时自己告诉我说,事情同银屏那丫头有关。他母亲听了别人从旁劝说,他只要没有银屏在身旁,送出洋去,就会成了新人。”
“可是何必为了把他同一个丫头拆开就要送他出洋呢?”桂姐问。
“谁知道?”曼妮说,眼光又回到棋盘上。她只顾到说话了,竟没瞧见她的炮快要给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掉了。曾太太的棋艺甚高,可以让曼妮一只马。
桂姐说:“我看你认输算了。太太的卒子一过河就和车一样厉害,可以直逼老帅的。”
“闪开你的炮吧。”曾太太说。“我看这几天你身子不大舒服,天太热了。你不妨去看看木兰,走动走动,对你有好处。”
可是桂姐说:“我有个好主意:我们请木兰和她哥哥吃顿饭。有几重意思:给迪人饯行,给方先生接风,也是对木兰邀请曼妮的还请。吃了人家的不还礼不行,所以我们这是一箭三雕。这是小辈的宴会,曼妮和他们哥儿俩是主人。”
“真的吗?”曼妮劲头来了。她从没有自己请过客。“我早有这个意思,只是不敢说。宴会的钱全归我出。我每个月的十块月规钱老花不了,攒起来干什么?”
“你说的是;钱只有用来联络感情,用在人情交往上才好。”桂姐说。“宴会用你们姐儿三个作主人的名义更好。你该让哥儿俩也有机会为方先生接风。一次合请比分三次请好。再说,两个男孩给迪人饯行比你更合适。”
“那么爱莲呢?”曾太太问道。
“这么办吧,分成三份,爱莲的一份我出,太太出哥儿俩的一份,曼妮,你出自己的一份。”桂姐说。
“何必那样呢?”曼妮说。“宴会用我们大家的名义,钱全归我出,我拿得出二十四块,尽够了。筵席摆在我的院子里,挺凉快的。妈,给我这点面子吧。”
曾太太说:“她非这么办不行,就依她吧。”
曼妮何:“我们请哪几个人呢?”
“你们看吧,”曾太太说,“你们愿意的话,姚家姐妹和她们的大哥,还有阿非;我们这边就是你和孩子们,下星期他们放学了。”
“我们要请牛家的人吗?”
“我看不必了,”桂姐说,“我想,咱们就是请素云如今她也不会来的。因为素云快同襟亚订亲了。这半年来她父亲度支部大臣牛老爷官运正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生意兴隆,官府赋税收得多,大小官吏直到度支大臣本人自然抽水也足。牛大臣对妻子和几儿子说:‘如果天从人愿,明年也是丰收,而天下太平,今冬我就要回家向宗祠谢恩。这一切全靠皇上洪福,祖宗保佑。饮水思源,你们切不可忘。’牛似道非常高兴,在五月端阳那天他决定给长子和一位陈小姐完婚以庆祝自己的好运。在妻子催促下他又着手操办女儿素云同襟亚订亲的事,男女双方已经互换庚帖,快要正式订婚了。”
“这事让我想起木兰,”曼妮说,“咱们得快,不然她就要让别人抢走了。这么个天仙般的小姐一定早早订亲的,谁捷足就先得。那天我听说福州林太傅家要向姚家提亲,我们再不能一年年耽误下去了。”
“她说的是。”桂姐说。
“我也在想这事,”曾太太说,“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让这事拖到现在的。我一向把木兰当自己的。”
曼妮说:“可是我们得赶快,她要出门上学了。”
桂姐说:“你干吗这么着急?孙亚娶她还是你娶她。”
“我是着急,”曼妮答道,“既然襟亚已经订亲,怎么不同时替孙亚想想?你得到一个贤慧温顺的儿媳,我也有个闺中良伴。再说,这门亲事是命中注定的。当初她要是没有丢失,我们怎会认识她?你上哪儿去再找一个像她这样的?”
“也难怪你,”曾太太说,“谁见了她也得淌口水。可是我得问问小三儿自己。”
“不必问了,”桂姐说,“这门亲事要成了,咱那个塌鼻子小三合准会为自己有福呢。”
“你何必担心,”曼妮说,“一提到她我就看到孙亚脸红,怪害羞的。那天她在这里,同襟亚和我,还有老师聊天,孙亚听说她来了就跑进来盯住她看,把她弄得怪难为情的。然后他慢吞吞地问:‘你要去英国上学吗?干吗听傅先生的?’她莫名其妙,看着他说,‘怎么回事?’‘他们说你要去英国,’他似乎怯生生地说。‘你听错了,是我哥哥要去,’她泰然地说。孙亚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得跳起来说:‘真的吗?你真的不去吗?’‘当然,’兰妹说,‘我干吗要去外国变成个外国女子呢?’‘所以我才要问你,’他说;‘我怕你要去。你不会骗我吧?’‘我何必骗你,你这傻子,’她笑着说。‘我要是真的去了英国,变成个外国女子,你又怎么办?’‘你要去我也同你去,’孙亚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回头来问我:‘不是你告诉我们她要去英国,是傅先生的主意吗?’我对他说他听错了。方老先生看着他们俩,茫然不知所措,竟说不出话来。”
桂姐问:“当时木兰怎么样?有表示吗?”
“她脸红了,羞答答的,我想或许她因此最近不来我们家了。”
宴会于两天之后举行。木兰同妹妹、哥哥、弟弟来了。席间大家谈到迪人的出洋,谈到英国,谈到洋人的兵船。迪人和方老先生同为上宾,兴致甚好,旁人十分好奇地观赏他那身洋装。方老先生也很高兴,不待终席就酩酊大醉。曼妮留神到木兰对孙亚的举动有些不自然,但孙亚是席上最活跃最快乐的一个。
就这样,旁人一切都很顺当,只有银屏变得沉默寡言,忍受一切。傅增湘于六月底从天津回北京来指点迪人出洋的事,帮助安排一切,他答应带迪人去天津把他送上船。姚思安对待迪人也和颜悦色了,几次带他在城里逛,也同他说活了,还低声给他出主意。他母亲常哭,每天给他特别制备佳肴。家里乱糟糟的,做母亲的颇有大祸临头之感,但她已下定决心银屏的事情要在这一次永远解决。她不知儿子看上这个宁波姑娘哪一点。恨她造成这一切混乱,害得自己来忍受这万不得已的牺牲。
启行前几天迪人的母亲想到他剪下的辫子,问他要来垫进自己的发髻里,他说早已送给银屏了。这使做母亲的倍增烦恼。
“孩子,”她说,“你要出远门,我不知道何时才回家。你已经成人,该想点正经事了。银屏侍候你这么些年,你对她好些我也不在意,可是她终究是个买来的丫环,不久就要嫁人的。”
“她是个丫环,可她难道就不是人吗?”迪人冲动地说。“我不知道何年何月回来,可是我已经要她等我。三年里我不回来您可以把她嫁掉。我那条狗也给她,我不在的时候那狗是她的。”
他母亲吓坏了。
“孩子,你现在要出洋求学了。怎么心思还是在姑娘们身上呢?”
“你答应我,我出门的时候留她在家里。”迪人说。
他母亲答应,只要银屏家里不来赎就放她走。
迪人高高兴兴地到银屏那里去告诉她这消息。
迪人对她说:“你等我,我是家里的长子,你跟我便不用发愁,姚家的财产够你舒舒服服吃穿一辈子了。”
银屏真是喜出望外。这些日子她身体既不比平日也说不上究竟有什么病。她帮助打点迪人的全部行装,可是似乎免去了其他的家务活,也不大走动。现在家里所有的丫头数她年长,她最注重衣饰。
她在迪人卧室里试各个箱子的钥匙,听到迪人的话时正转动一个钥匙,那锁克拉一响,好像一言为定了。她缓缓转过身来走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掠平头发。
“你这话是当真还是同我开玩笑?”她狡黯地一笑。她虽是丫头,却已学得了这家里的小姐的姿态和眼神。迪人最迷醉的是少女用手指掠平头发以及下垂的手掌向下或者向里翻动,让染红的指甲露出无遗的动作。
“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是男人的心,”银屏说,“一切全看你,只要你是真心,你不在的日子我会照料好自己的。”
迪人走近她背后,她转身伸出食指轻轻戮他的脸,咬住牙恨恨地说:“你这冤家!”
“你答应等我吗?”迪人又问。
“那也容易,”她说,“要是你不变心,他们不能把我赶出这个家。有意想不到的事,还可以一死了之。”
“嘘,不准说什么死。”他说。“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一起享乐。”
“死又不是什么希罕的事,每个人迟早少不了一死。”银屏说。“世上万事谁料得到?就看死得值不值。人死了,有人到他坟上去流眼泪,我说就叫值得。死了没有一个人同情我认为死得不值得。”
“不准说这种话!”他很是害怕。“我妈已经答应我,你不用担心了。我最恨漂亮的小妞谈什么死!”
银屏引俗话说:“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爱听姑娘们说到死,你自己又不是女儿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贱,要死不是难事。”
迪人突然间非常哀伤。“要是这样,我们都去死吧,那就没有什么聚和散,只有太平,也不会有这种烦恼和混乱了。”
银屏提到死只不过是丫鬟女仆中间普通的说话方式。实际上她生来便顽强,不仅要求生,而且要克服人生的一切灾祸。她从眼角里看到他当真了,非常伤心,就走近他,坐在他身边说:“只要你真心对待我,我就不去死——无论如何不死。可是你不能在外面太久。几年里事情会起怎样的变化是难说的。”
迪人躺在椅子上似乎没听见。“或许你说得对。‘有聚必有散,有生必有死’。既有死和散,何必又有聚和生?不是空忙一阵吗?”
银屏说:“我决不死——我决不死。还不行吗?”
“谁知道你们姑娘的事?”迪人说。“我常想世界上怎么少不了姑娘。”银屏看着他,怔住了;他显然又是心情郁闷,在发牢骚了。“男孩女孩的差别只不过是身上多一块肉少一块肉罢了,可是这就惹出了多少麻烦!就拿你自己和锦罗、乳香、翠霞来说吧。你们哪一个聪明灵巧不如我?长得又都那么俊,你们才是上等人物。现在我是你们的主子,可是几年以后你们全都要出嫁,谁又管得着谁呢?如此人生,我真不明白。有时我自问道,假如你们这些姑娘生来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还有两个妹妹都生而为仆人,又会怎样?人生还是不会有多大改变,我大概还会把那一切当做天生的来承受,我真说不上来谁幸运谁不幸。你想想:我爸爸有这么些家财,这么些钱,几十个人给我们干活,各地分号里总共有六七十个吧——每天开门,上门,和气待客,卖出去,记帐,收帐——另外还有几百人,多数是跑遍全国去采药、买茶、装船、卸货,或者肩挑;我们就在这里坐吃,想吃什么吃什么,爱上哪里上哪里。他们全是给我们姚家干活的。可是你看看这个姚家,不管你怎么数,女的总比男的多——我妈,珊瑚,木兰,莫愁,你们几个,还有那帮女仆。那么,岂不是百来个男的,由我舅舅带领,都在傻乎乎的挣钱给你们女的花吗?是我们当你们的奴才还是你们当我们的奴才?所以我才不做事只花钱,我爸爸说不定也为这个而不想做事。现在我要去英国,我们买箱笼,置衣服,订舱位,还要住旅馆,除了花钱,我当真还有什么要做的?有时我想,让我处于你的地位,干点活,挣口粗茶淡饭吃,倒还高尚些。说实话,假如我是丫头,你是我主子,我要给你收拾行装,你出远门——你愿意跟我调换吗?”
银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收拾是娘们的事,出远门是爷们的事。”她说“男的和女的怎么调换?”她同往常一样,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能不感到好玩,因为他说起话来怪有趣的。可是迪人走开后她心想,自己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贫苦南方女孩居然有福气在这个富贵人家长大,也真是想不到的事,要是照他说过的那样,她还会做这个家里的少奶奶,或者至少,要是他的话算得了数她会一辈子同他共享姚家的家产,那就更是想不到的了。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到最后一天姚太太才切实体会到儿子果真要走,还不知要去几年呢。做父亲的也对他格外和气,不过言语不多。阿非缠住大哥不放,迪人又觉得自己是家里少不了的幸运长子,对阿非和姐妹们的态度也像个兄长了。
那天的晚餐桌上做母亲的落了泪,可是父亲安慰她说:“出洋留学不是好事吗?”
“只是心里怪难受,”她声泪俱下地说,“我想的是他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他还只有这点年纪。”
饭后合家团坐在母亲房里,父亲抽他的水烟。
“迪人,”父亲和颜悦色地说:“这回你出洋,花掉万把块钱我不在乎;钱反正是挣来让人花的。可是我要你决心做个人。你是长子;你要是走正路,全家得益,你若走邪路,全家遭罪。读不读学位听便,可要紧的是学做人。
你若有兴致不妨遍历欧西,开开眼界。不过你必须改掉种种蠢人的心思,决不能把你的聪明才智耗费在琐事上。你想想,孔太太的儿子要有你这样的机会,能成多大的事业。”
“还有一件事,”他母亲说,“别和外国女孩鬼混。我可不认洋媳妇的。我们是中国人,举止礼节跟他们不同。还有,不管到哪里一定要来信。”
木兰见母亲又快落泪了,便强作欢颜说:“信里要告诉我们是不是真有个国度叫葡萄牙国,我听说西太后不相信有个国家会有这么滑稽的国名。葡萄牙使臣头一次来觐见时她说别人一定在骗她,说:‘怎么能有个国度叫葡萄牙的呢?要是居然有,那也一定有豆牙丝国和竹牙丝国了。’”
这话把木兰的母亲也逗乐了。迪人说:“我一定要从伦敦坐火车到葡萄牙去,从那里写信给你们。”
这天晚上,父亲、母亲和儿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是一片宁静融洽的气氛。这个家庭里此后再不大会有这么宁静、融洽并充满天真的希望的气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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