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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旧事提

        一夜雨后,清晨,满园新芳初绽。

        秦王驷携着芈月,慢慢走在花园中,指着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这木芙蓉开得更鲜艳夺目了。”

        芈月也叹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长。世间事,莫不如此。”

        秦王驷听了这话,以为她因有孕不得承宠而生了妒意,开玩笑地道:

        “哦,季芈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泽由何人承幸吗?”

        芈月却是对这个话题略沾即走:“大王说笑了,妾身焉敢如此大胆?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书》,想到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驷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芈月笑道:“妾身自怀孕以来,镇日枯坐,闲来无事,便看此书。”

        秦王驷兴趣上来了:“哦,你看出了什么来?”

        芈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变法,原为奖励军功,禁止私斗。可如今各封臣权力如故,真正因军功而受勋者势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间为了争夺利益的私斗仍然不绝。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长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之义只怕会无法推行。”

        秦王驷微怔,看着芈月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够与他一起练兵习武者有,能够与他一起赏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够与他谈《商君书》的,却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却当真没有喜欢论政的。他长叹一声:“你果然很聪明,一眼就看到了实质。一国之战,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齐心协力,战后共享战利品和土地战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让国君以军功为赏,让这些听从封疆之臣命令的将士,听从君王的号令,因为君王能够给予他们的,比他们向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芈月诧异道:“但是什么?”

        秦王驷道:“寡人问你,君何以为君?”

        芈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统所裔,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对吗?”

        秦王驷摆了摆手:“你可知周室开国有三千诸侯,如今只得十余国相争霸业,那些被灭掉的数千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统所裔?”

        芈月怔了一怔,仔细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说中原诸国,便是我楚国立国这数百年,也是灭国无数。”黄国、向国、莒国,甚至庸国,都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消失了的诸侯啊。

        秦王驷看着眼前的小女子,眼神中有一丝玩味。他宠幸她、纵容她,只能算是政务繁忙之后的闲暇消遣;带着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时兴起。但眼前的这个小女子,居然会因此,去看普通女子难以理解的《商君书》,甚至于真的有所领悟,能够就自己的疑惑和见解向他询问。他忽然生了兴趣,他想知道,对于王图霸业,一个小女子能够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够走到哪一步去?

        这是个很有趣的试验,他想试试。鲁人孔丘说“有教无类”,眼前的这个女子,如一枚未琢的美玉,他想亲手去把她雕琢出来。他之前有过许多女人,但每个女人不是太没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个既聪明又不会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后能够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他沉吟片刻,解释道:“君之为君,关键不在于血统所裔,而在于封臣辅弼,将士效命。寡人为太子时,之所以反对商君之法,就是因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权,稍有错失,就会引起封臣们的反对,最终秦国将会如晋国一样四分五裂。等寡人继位为君后,才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虽然伤封臣,但强君王、兴国家,所以寡人杀其人而不废其法。但商君之法毕竟已经伤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继位之始,国中封臣数次动乱,虽然都被压下,但却伤及了国家命脉。”

        芈月诧异地问:“妾身听糊涂了,依大王之意,变法是对国家有利,还是对国家有伤?”

        秦王驷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国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时候,已经是害多于利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国家有办法摆脱它,以至于争战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么如鲁国等被灭亡的诸国一样,虽然削弱了封臣,但却坏了自身的实力,最终被别国所灭;要么如晋国、齐国一样,虽然国势强大,但是强大的却是封臣的权势,最终国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国不敢承认而已。”

        芈月点头,道:“似吴起在楚国变法,李悝在魏国变法,甚至如齐国的稷下学宫等,列国其实都在或多或少地实行变法,只是变法通常一世而斩,人亡政消,无法再继续下去而已。”

        秦王驷道:“所谓居其位,谋其政,实是不虚。寡人为太子,观的是国内之势。寡人为国君,观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国变法,其实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烂肉,切掉自己的残肢,以求新生。但是谁能够真正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呢?列国撑不过来,最终变法失败,而秦国撑过来了,却也元气大伤。”

        芈月听得暗惊,喃喃地道:“所谓大争之世,虎视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撕皮裂肉,让自己脱胎换骨。不想让别人对自己残忍,唯有先残忍地对待自己。能够撑过对自己的断腕割肉,世间还有何畏惧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国。”

        秦王驷点头,赞许道:“能与寡人共观天下者,唯张仪与你季芈了。”

        芈月听到这个评语,心潮澎湃,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欢喜,谦逊地道:“妾身只是旁观者清。”

        秦王驷嘿嘿一笑:“嘿嘿,旁观者、旁观者,天底下人人争着入局争胜负,又或者闭起眼睛缩进龟壳做尊王复礼的大头梦,又能有几个旁观者?”

        芈月想了想,又问:“大王看那张仪是入局者,还是旁观者?”

        秦王驷道:“他曾想做个旁观者,最终却被逼做了一个入局者。”

        芈月轻叹道:“是啊,张仪曾对妾身说,如果不是昭阳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不至于入局。”

        秦王驷点头赞道:“当日我入楚,做成了两件大事:一是达成秦楚联姻,第二便是这张仪入秦。老实说,此二事,不相上下。”

        芈月点头,若有所悟:“妾明白了,为什么张仪能够逼走公孙衍。那是因为,大秦已经不需要公孙衍的治国方式,而是需要张仪的策略了。”

        秦王驷来了兴趣:“你且说说看。”

        芈月肯定地说:“张仪游说分化诸侯有功,得封国相。而大秦借张仪恐吓诸侯,休养生息。”

        秦王驷忽然长叹一声,芈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说错了吗?”

        秦王驷摇摇头。“不,你说得很对!”他长叹道,“变法,乃是迫不得已的自伤自残,想要恢复如初,就得要有足够的时候休养生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稳固,却需要发动战争,获得足够的疆土和奴隶,如此才能兑现对将士军功的赏赐。有了军士的分权,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芈月心中暗叹,这实是一种悖逆的两极。为了变法的成果,需要对外作战,而变法带来的创伤,却需要国内的稳定。所以虽然秦王驷杀商鞅而不废变法,但是在同旧族封臣们的对抗与妥协中,在国内的稳定需要下,商鞅变法最关键的军功鼓励,却迟迟不能实现而被推迟了。所以秦国才需要张仪,需要张仪在外交中以恐吓换来利益,换来秦国的休养生息。

        秦国所需要的,是时间。为了变法的真正推行,大秦有必要再次展开对外作战,但这个时间,却起码得再等上十几年。

        秦王驷虽鼓励民间生育,却也得十几年以后,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为新一代的战士。那时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国君,才能够施行开疆拓土、以战养战的国策。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驷从她身后搂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轻声道:“给寡人生一个儿子,将来为我大秦征战沙场吧。”

        芈月嗔怪:“大王都已经有十几个儿子了,还要儿子?”

        秦王驷大笑:“儿子永远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轻抚芈月的腹部,道:“尤其是这个儿子,有一个聪明的母亲,将来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芈,寡人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寡人跟你说什么你都懂,而且你会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学习。后宫的女子虽多,但是像这样无处不合寡人心思的,却只有你一个。”

        芈月握着秦王驷的手,转身面对秦王驷,笑吟吟地说:“大王,天下男子虽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却只有您一个。我但愿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厉害,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王驷笑道:“一半怎么够?寡人的孩子,必要强爷胜祖,方能扬我大秦霸业。”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此刻,芈姝站在廊桥上,远远地看着花园中秦王驷和芈月两人恩爱,脸色僵硬,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咬紧牙关。

        芈姝走进椒房殿,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公子荡迎上来。小婴儿冲着母亲啊啊地叫着,芈姝满脸怒火瞬间退去,微笑着抱过儿子,逗弄着。

        玳瑁跟在她身后进来,窥伺芈姝的神情,道:“不知王后为何不悦?”

        芈姝强笑了笑:“无事。”

        玳瑁自然知道她为何不悦,见状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爱,就算是为了他,您也得早下决心啊。”

        芈姝沉下了脸,把孩子交给乳母,往内室走去,玳瑁忙跟了进去。

        芈姝一屁股坐下,见玳瑁一副非说不可的架势,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又想说什么?”

        玳瑁一脸忠心耿耿的模样:“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为鉴啊!当年向氏险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险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芈像她的母亲一样善于魅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软。”

        芈姝心烦意乱地斥道:“你有完没完?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这种话。季芈怎么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顺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实说了吧!若不是您当日阻止,威后是万万不会让那女人活着出宫的。”

        芈姝吃惊地问:“为什么?”

        玳瑁道:“王后可知,当年先王为何如此宠爱向氏?”

        芈姝道:“不是说向氏妖媚吗?”

        玳瑁沉重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当年向氏怀孕时,天有异象,唐昧将军对先王说,天现霸星,应在楚宫,当主称霸天下,横扫六国……”

        芈姝一怔,只觉得荒唐可笑:“哈,一个女人,而且还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称霸天下,这种话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却信了!自向氏怀孕起,就将她移到椒宫,宠爱有加。季芈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岁之宴,先王扔下威后和您,赶去椒宫等着那个孩子的出生。而那个孩子的确诡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脱了襁褓只穿着肚兜,被扔进御河里漂了十余里,居然安然无事。这实在是太过妖异。所以王后一直防着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却总有一些阴差阳错的情况不能得手。”

        芈姝打了个哆嗦,强自镇定地斥道:“这么荒唐的事你们都相信?”

        玳瑁见她不信,不得不抛出杀手锏:“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为什么会疯掉?”

        芈姝一怔:“七阿姊?这事又与她有何关系?”

        玳瑁在芈姝的耳边低声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图谋秦王后之位……”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事儿我知道,你不必多说了,哼!”

        玳瑁又道:“威后知道这件事儿以后,就对七公主说,若她杀了九公主,就满足她的愿望。可您知道吗,就在威后对七公主说完这话以后,没过两天,七公主就疯了!”

        芈姝大惊,失声道:“你是说七阿姊是被……”她看着玳瑁,惊得说不出来话,难道她的意思是,因为芈茵要害芈月,所以反而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给暗算了?

        芈茵发疯之事,她早就怀疑是楚威后暗中下手,只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尊者讳,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问。如今玳瑁把这话说开了,倒叫她一时无语。

        玳瑁又细细地将那日芈茵如何准备算计,如何将芈月诱到远处扔进河中,芈月又是如何被发现在少司命神像下,而芈茵却发了疯的事都说了一番。

        芈姝听后,陷入深思。这种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能不为自己打算。思来想去,觉得心如乱麻,挥了挥手,道:“你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季芈虽然有些不驯,但终究不似七阿姊这般心思歹毒。当日义渠人围攻,黄歇为救我而死,她为救我而引开追兵,又为我而入宫。虽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张,终究功大于过,你这般煽动我,却是何意,难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虽无伤季芈之心,怎知季芈不对王后有怀恨之意?”

        芈姝沉了脸,喝道:“胡说,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义渠兵困更不必舍身救我。”

        玳瑁无奈,正欲说话,只是讲到这桩最隐秘之事,终是心头有些余悸,当下推开窗户看了看,又掀了帘子看外面是否有人。却看到窗外长廊处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正抹着地板慢慢地往窗下过来,当下喝道:“这里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拿起抹布跑掉了。玳瑁见左右已经无人,狠了狠心,最终还是把藏在心头的秘事说了出来:“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么死的?”

        向氏在宫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宫的时候,芈月还小,芈姝也仅仅比她大了一岁,亦是毫无所知,此时听玳瑁如此说,便茫然不解地问:“她死了吗?”

        然后又恍然道:“我似乎听季芈说起过呢……她是先王死的时候出宫了,还是死了?”

        玳瑁摇头:“不是,当年先王驾崩的时候,威后将向氏逐出宫去,并配给一个性情暴戾的贱卒……”

        芈姝倒吸一口气,尖叫道:“为什么?”

        玳瑁一惊道:“王后,轻声。”

        芈姝已经按捺不住激动,抓住了玳瑁的手道:“这么说,那个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与芈月在高唐台一起长大,只晓得芈月只有一个弟弟芈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却忽然冒出另一个“弟弟”,而且很明显,芈月和这个弟弟的感情,并不比与芈戎的关系差。刚开始芈月只说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芈月失踪以后,她遵守了承诺,与魏冉相处日久,听魏冉讲说的时候,感觉两人的关系,绝非如此简单。尤其是芈月委身秦王驷,她曾经为此记恨,直到芈月同她解释,说是魏琰抓了魏冉,自己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虽然觉得有理,但也觉得芈月对魏冉过分看重,甚至有些认为她是曲词狡辩。如今听玳瑁一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点头道:“是,那个魏冉,是向氏和那个贱卒所生的儿子。”

        芈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芈与那个魏冉之间的关系,实在奇怪。”说到这里又问:“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脸,没有说话。芈姝好奇地追问,玳瑁过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经死了。”

        “死了?”芈姝诧异,“怎么死的?”

        玳瑁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芈姝怔了一怔,也没有再问下去。

        玳瑁却想起了当年的事。其实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后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向氏与魏冉的爹早已经死了多年,他们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场火灾中烧光了。直到魏冉出现,才让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场往事来。她不知道,芈月是怎么和魏冉联系上的,而且看情况,两人的联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联想起楚威后对芈月的忌惮之意,甚至在芈姝临嫁时,想对芈月下手而未遂,到芈月被义渠王所劫又平安归来,这桩桩件件的事,更让她觉得,芈月似一个妖孽一般,难以消灭,将来必成祸患。她不相信芈月会对这一切毫无知觉,如果她是知道这一切的,并且是有心计有手段躲过这一切的,那么她将来会不会对芈姝产生报复之心?

        不,她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她看着芈姝,她不能让她的小公主这样天真无知地继续下去,她一定要让她知道,危险就在她的眼前,不能姑息纵容,一定要将对方尽早消灭才是。

        想到这里,玳瑁长叹一声:“那向氏虽然死得蹊跷,但究其根本,终究是威后逐她出宫所致。季芈既寻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细说起来,这季芈对咱们岂有不怀恨的?威后一直怀疑她是知道真相的,却一直没探出来。当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带着她入秦。威后赐下奴婢随您入秦,一来是为了辅助王后在秦宫应付妃嫔,二来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杀死季芈。”

        芈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随我入秦,是为了杀死季芈?你……”她看着玳瑁,气得说不出话来。

        玳瑁知道芈姝不悦,然则此事,只能将一切一口气说清,方教她不存侥幸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没有明着下手。原以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敌旅途艰辛,死在路上,神不知鬼不觉,让人以为是水土不服。可没想到,一路上接连出事,直到王后入宫,见魏夫人步步进逼,奴婢认为季芈还有用,于是没有再下手。”

        芈姝跌坐在地,气得流泪道:“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玳瑁扶起芈姝,耳语般轻声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王后您还要再对季芈心存幻想吗?就算王后放过她,她可未必放过王后。当年的事,迟早会揭出来,而她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若是放过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王后不利呢!”

        芈姝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无言以对。想斥责玳瑁,事情已经发生,再斥责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说的一切,在她的心里也形成了恐惧的阴影,扪心自问,若自己是芈月,若自己也遭遇这一切,难道就不会怀怨恨之心吗?难道就不会思报复手段吗?

        玳瑁轻声道:“王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芈姝恨恨地瞪着玳瑁,问:“你想怎么样?”

        玳瑁刚想张嘴,芈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时芈姝的思绪已经乱到极点,待要再说,芈姝已经尖叫着推她道:“出去!”

        玳瑁毕竟不敢再行进逼,只得敛袖恭敬地行了一礼,缓步后退而出。

        芈姝看着玳瑁走出,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不支,她扑倒在锦被上,泪流满面。

        这一刻,她心里真是恨极,恨玳瑁,也恨她的母亲,为什么她们作下的恶孽,却要教她去承受仇恨,让一个心存报复之念的人待在她的身边?而她甚至受过她的恩,承过她的情,对她施过惠,也对她敞开过自己的心扉,诉说过自己的隐秘。

        她颤抖着举起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手。现在,她的母亲造下的杀孽,变成她要承担的罪恶。她明白玳瑁想说的话,她不能让她说出口,她不想听到那句话。

        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玳瑁为什么急于告诉她秦王驷要让芈月住到常宁殿的消息,为什么煽动她把芈月留在自己的手中,到此时又把过往的恩怨告诉她。

        她们需要她去完成她们没能够完成的杀戮,让她也变成一个杀人者。

        芈姝浑身一颤,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曾经听过的那些流言,楚宫中的荷花池,据说有许多得罪过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那下面;她想到了芈茵的发疯,那一次,不就是一个王兄喜欢过的女人,再度成为后宫的亡魂?

        难道,以后她就要过这种日子了吗?去继续她母后和郑袖曾经做过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愿,她更不甘。

        小宫女采青洗干净了双手,换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时候,回头看去,里面已经开始传晚膳了。

        想到刚才差点被玳瑁发现,她的心仍然在怦怦乱跳。可是此刻,她眼中因为获得了有价值的消息而闪亮着得意的光芒。

        炉中香依旧,烟雾缭绕中,魏琰微闭双目,听着采青伏在地上,复述下午玳瑁与芈姝的对话。她声音清脆,学着玳瑁和芈姝的声腔,倒也有四五分像,魏琰听得不住地笑。说到最后,采青道:“奴婢见状,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听到这里。还请夫人恕罪。”

        魏琰睁开眼睛,满脸笑容,亲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难为你机灵,没听到又怎么样?你没被发现就好了。纵有再大的机密,也比不得咱们的人要紧。你们都是好孩子,折损了一个,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动,道:“夫人如此怜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挥了挥手,对侍立在后面的采苹道:“你们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发现了。”

        这采青原是掖庭宫的一个小宫女,初入宫时受人欺负,当时还服侍着小魏氏的采苹几次援手,遂结了姊妹之谊。后来小魏氏出事,掖庭宫重新清洗,采青这等小宫女便另调了职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复了元气,便通过旧日人手,将这些不显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芈姝等人的宫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见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利用这个机会……”

        魏琰摇摇头:“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适合的时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们不急。”她拿起几案上的香块,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炉,点燃,看着香烟袅袅升起,神秘微笑,“要让她们斗起来,怎么也得让她们都生下儿子以后吧。”

        这个时候,她们心中,还会存留着一些顾忌,还会怕脏了手,脏了心。但是,女人虽弱,为母则强,等到有了孩子以后,就算她们再克制,为了孩子,也会变成母狼,斗得你死我活的。那时候,再放出这个让她们不死不休的信息来,则更有用。她心中冷笑,历代列国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现霸星、横扫六国”这样的话放到自己的头上,楚人居然会愚蠢到信这样的话,甚至会信这样的话能在一个女子身上应验,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亲居然会因此对季芈这样一个小女子,产生这样不死不休的执念魏琰冷笑一声,这样看来,王后的脑子,也不见得好使多少。由母见女,可以推想,当孟芈觉得有人危及她儿子的时候,那当真是想怎么操纵,便可怎么操纵了。

        魏琰闭上眼,深吸着空气中的香气,这是她新调的一种香气,麝鹿的香气,让人想到了春猎时的野性奔放。她想,那个酷爱打猎的男人,一定会喜欢这种香气的。

        一晃数月过去,芈月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将临盆。这时候宫中也传来消息,景氏也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着天色越来越阴沉,她的脸色,也与这天色一般了。

        这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游说芈姝对芈月动手,芈姝却总是犹犹豫豫。在这犹豫中,芈月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在她的心里,总怀着非常的恐惧,无数次在梦中,她看到芈月篡夺了芈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芈月的儿子,也取代公子荡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冲上去厮打、怒骂,可是一片血光飞起,她发现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杀死了。

        每当梦做到这里,她总是满头大汗地被惊醒。梦中的场景,却历历在目,恍若真的发生了似的。她有一种预感,这次芈月怀的孩子,一定是儿子,这一次,不会再变成女儿了。

        芈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远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软了。

        玳瑁看着天色黑了下来,一声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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