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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在血污与黑暗中,等待正义与希望

        除非你手上刚好是一本来历不明又惨遭掐头去尾的断简残篇,否则在你开始阅读一本书以前,多少会得到一些关于书籍内容的暗示,并因此产生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预期心理。在阅读本系列第一部《人鱼之歌》以前,我也有某种期待。我知道薇儿·麦克德米德来自苏格兰,是史蒂文森、柯南·道尔和伊恩·蓝钦的同乡,她小说中的暴力场面曾经引发争议,所以在我想象中,那本小说应该有某种阴郁冰冷的疏离气息。

        结果我错得离谱。首先小说背景根本不在苏格兰,而是在一个叫做布拉德菲尔德的城市——英国有很多地方真叫这个名字,但本系列中的布拉德菲尔德却是虚构出来的,被设定在英格兰地区的西约克郡内。再来,虽然《人鱼之歌》主线在描述残暴的命案,支线则是描写办案瑕疵和狱政缺失如何造成额外的悲剧,两位主角(东尼·希尔博士和刑警卡萝·乔登)却充满亲和力与幽默感,适时冲淡了肃杀的气氛。他们之间的感情张力,又让整本小说的温度上升许多——我没想到这本小说竟然这么“通俗”!难怪会大受欢迎,甚至被改编成电视剧,名称就跟现在大家看到的续集一样,叫做,但在角色性格方面做了令人失望的改变。电视剧开端塑造出来的希尔博士,是个社交低能到令“普通人”侧目的怪人(电视圈对于学者的刻板印象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小说中的希尔反而更有趣,也更真实可信:他能够成为优秀的侧写专家,就是因为他跟那些连续杀人犯内在极其相像——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解读他人的想法,必要时可以不着痕迹地迎合他人以达到目的,平常也表现得亲切自然,难怪卡萝一见他就充满好感,对他的退缩则充满困惑。

        那么在里,我们可以期待什么呢?

        麦克德米德原本打算把《人鱼之歌》当成一本完结的独立作,后来才决定写续集。系列作最常见的延续方式,就是让这对搭档在同一单位长期合作,每一部都冒出一个(或一组)新的连续杀人犯,最后布拉德菲尔德就会变成英国的连续杀人犯之都,像日本的米花市一样不宜人居。但麦克德米德没这样操作。在里,这对搭档竟然拆伙了——东尼带领着刚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负责训练一群有天分的年轻警察;升了官的卡萝则跟着老长官调到东约克郡去,要整顿稍嫌懒散的属下。故事如何继续?麦克德米德自有办法。

        即使在这之后的续集里,东尼与卡萝的合作方式也几乎是一部一变(因为这两位老在轮流换工作,都没换工作的时候就是上司换人、政策改变),麦克德米德每次都得想出新的合理情境,让他们再度联手(实在很难得看到有作者这么拼命找自己麻烦)。除此之外,麦克德米德习惯在小说里同时安排两条情节线,又更增添了繁复性。在一开头,就有一位名符其实的“少女杀手”登场——这时读者已经知道他的姓名身份,主角们却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接下来这条线就是蒙眼猫如何抓狡猾老鼠的悬疑过程。支线则沿袭上一部的传统,跟常规的警务工作较为相关:卡萝辖区内似乎有个动机不明的连续纵火犯,要怎么抓到他?

        在命运(还有上司)的安排之下,再见面的卡萝跟东尼交叉协助对方办案,也再度面对打结的感情。在此麦克德米德看似采用了某种“老梗”——电视剧看多了就知道,暧昧到不行的男女主角无论如何都不能真的“在一起”,否则收视率就完蛋了。所以,虽然东尼已在《人鱼之歌》结尾鼓起勇气向卡萝说明自己的问题,看似曙光将现,在里他们却还是原地踏步。

        虽然东尼跟卡萝并不否认对彼此的好感,他们之间却横亘着双重的障碍。首先是东尼对自己经营亲密关系的身心能力没有信心,对这点我们还可以嗤之以鼻(爱吃假客气?),但第二层理由就严肃多了——不管他们相处起来有多开心,都抹杀不了一个事实:他们相遇,是因为有人莫名其妙惨死。更进一步来说,心理侧写专家跟警察本来就都是忧郁的工作。从正面看,他们替含冤之人伸张正义;从反面看,除非辞职不干,否则他们的工作就是不断地面对遭破坏后的废墟,然后想尽办法找出始作俑者。不论结局如何,留下的回忆都有个悲伤的基底。他们共同经历的案件越多,相知越深,就越容易从彼此身上看到种种不堪的痛楚,无可逃避。从表面上看,他们的互动方式简直是俗套至极,不断重复接近又远离的循环,有时候还显得有点煽情,但底层的理由却如此深刻沉重,让人感到不忍。

        谈完浪漫的部分,现在我必须警告一下各位,本书还是描述了惨不忍睹的死亡过程(说不定比第一部还可怕)。为什么要写得这么具体?

        在《人鱼之歌》导读里,黄罗先生也稍稍提到关于暴力场面的争议。追本溯源,当初是记者兼文化评论家妲奴塔·基恩访问蓝钦时,蓝钦脱口说道:“现在描述暴力场面最生动露骨的人都是女性,而且她们多半也是女同性恋者,我觉得这点很有意思。”他自己或许也觉得这句话太过武断,原本希望基恩不要录音,但没有强力坚持,所以基恩当然录了下来。基恩后来在个人博客上提出她自己的疑问:为什么女性在写作中如此残酷地对待同性?如果蓝钦的观察正确,为什么女同性恋者特别如此?还有,为什么女性读者要读这种东西?

        麦克德米德在基恩的博客上留言做了回应,次年又在爱丁堡国际书展上重申相同观点,结果就换来《泰晤士报》的耸动标题,让人几乎以为她跟蓝钦翻脸了(实际上并没有,他们至今还经常联袂出席书展活动,麦克德米德是对事不对人的)。麦克德米德指出,其他异性恋男女作家(包括蓝钦自己)都写了很鲜明的暴力场面,所以这跟性倾向根本无关。对同性特别残酷?麦克德米德把自己截至二零零七年的所有作品拿出来做了个受害人统计,结果刚好十二男十二女外加一名变性人(公平到有点不可思议)。而麦克德米德在东尼·希尔系列里对犯罪行为描述得特别仔细,有个明确而合理的解释:东尼就是靠着分析犯罪手法跟特征来做侧写、揣摩犯人的心态变化的,所以那些细节再怎么残虐、令人不适,他都得了解。

        那我们为何要读?

        我找不到针对读者反应所做的研究,但我个人并不特别爱看那些暴力场面,我视之为现实世界令人不快的反映,基于情节需要而存在。在社会版或者历史纪录中,的确有人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这并不只是作家的病态想象。麦克德米德提过,她偶尔会发现自己笔下的情节跟现实重叠,写作时的经验最令她胆寒。她在初稿中描写有位少女凯莉不幸失踪,警方认为她是自愿逃家,没有积极协助寻找。不久之后,麦克德米德就看到一则新闻:真的有个名叫凯莉的少女失踪了,她母亲抱怨警方不当一回事。麦克德米德觉得这个巧合令人不安,就把小说里的角色改名为“唐娜·杜尔”。她交出书稿以后,编辑建议她交代清楚唐娜最后怎么了,于是她在某天早上补写了关于唐娜结局的段落。结果中午她打开电视新闻,发现真实世界里的凯莉出现了。她的遭遇显然跟小说里的唐娜大同小异。

        为了避免剧透,在此我不能明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麦克德米德很清楚,她的小说在虚构之中反映的是现实的重量。她描写暴力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要透过鲜明到让人目不忍睹的画面,打动我们的感情与良心,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正义的降临,而她笔下的英雄们,也一定会不辱使命。无论再怎么样身心俱疲,他们还是会咬紧牙关继续战斗,而且永远照规则来,最后竟然还行得通。在这个年代,你很难看到写实小说还保有这种乐观精神了。

        在血污与黑暗之中,麦克德米德会让你相信还有正义与希望。这是读她的小说时,最值得期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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