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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你说梦话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

        方子衿在门前的水池子边洗衣服,方梦白悄无声息地过来,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她无意间抬头,见女儿站在自己侧面,心中觉得奇怪,再看女儿的脸,发现她脸上有一丝羞赧一丝惊慌,心中更是奇怪。

        她问,梦白,你怎么啦!梦白不说话。她又说,你说嘛,到底么事?梦白的嘴撇了撇,看情形像是要落泪。方子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有些恼怒地说,别哭!不准哭!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动不动就哭,一点出息都没有。梦白非常努力地将嘴唇缩了几下,又眨了眨眼睛,硬是将快溢出眼眶的眼泪收了回去。见女儿不再哭了,方子衿才说,现在你说,到底为了么事。

        “我做了一件坏事。”女儿说。

        方子衿愣了一下,想想女儿一向驯顺,即使做了坏事,也不会是大事,语气平和了许多。她说:“你说,做了么坏事?”

        女儿说:“我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方子衿倒是被女儿给闹糊涂了。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怎么叫做了坏事?她问,你看了么事?女儿说,我看见胡伯伯和一个阿姨在亲嘴。

        无论她的想象力有多好,也不可能想到自己会面临这样一个难题。一时间,她不知该对女儿说些什么,似又不好不说,随口问了句,哪个胡伯伯?

        女儿说:“援朝的爸爸。”

        在南区,胡援朝是所有孩子的孩子头,无论是比她大的还是比她小的,都听她指挥。今天,梦白去找援朝,见她家的大门是开的,里面的门关了,有声音传出来。她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她以为援朝在家里故意不理她,从前门出来,绕到了胡家的后面。后门是闩上的,她于是想趴到窗前去看。她人太矮小,仅仅只能够上窗台,看不到里面。她搬了两块砖头,摞在一起,站上去往里面一看,看到胡之彦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亲嘴。

        方子衿觉得应该对女儿说点什么,可她实在为难。女儿才那么小,这事没法对她说清。只好对女儿说,这事你别到处乱说。女儿不解地看着母亲,说为么事?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说谎吗?你不是说好孩子不能做坏事吗?大人为么事就可以做坏事?

        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吴丽敏来了。方子衿像见到救星一般,大声叫道,丽敏,你不是去医院当书记了吗?怎么现在有时间来了?吴丽敏一来,将这事给岔开了。

        吴丽敏不久前提升为附属医院内科党支部书记,正科级。吴丽敏见了她,也不说什么,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往家里拉。方子衿觉得她今天的表情奇怪,进门后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吴丽敏说她今天看到了李淑芬。方子衿觉得好笑,这有什么惊奇的?她和李淑芬住在同一个院子,几乎天天见到。吴玉敏说,你别急,听我说完嘛。你知道我在哪里见到她的?方子衿不再说话,只是以询问的目光看她。吴丽敏说,我今天去卫生厅办事,结果看到她坐在办公室的一张办公桌后面,正向两个办事员发号施令。她向卫生厅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李淑芬已经正式调卫生厅担任政治部办公室主任,正处级。

        听到这个消息,方子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巡回医疗队归办公室领导,李淑芬要整她,可以说是举手之劳。

        自己竟然会惹下这么一个宿敌,越想越觉得绝望。环境就像一根无影的绳索,绑在她的身上,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挣脱不了。以前,她也曾想过调动工作,比如调到哪一家医院当医生。可现在,整个中衢省她都不能调了。医学院还接受卫生厅和教育厅的双重领导,一旦调去了医院,就只有卫生厅一个婆婆了。那时,李淑芬岂不是想怎样捏她都行?她觉得,自己唯一的希望,原本是和白长山结婚,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这个希望遥不可及,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

        那些天,方子衿的心情糟透了。感觉中,自己的头顶上悬着一颗大铁球,铁球只是被一根细细的线拴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砸得她头开脑裂,肝脑涂地。半个月后,巡回医疗队的新名单下来了,竟然没有她。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心中一喜,继而更加惶恐起来。李淑芬这次不给她小鞋穿,是否表明她正在计划更进一步的行动?

        既然不必参加巡回医疗队,她也不需要再请保姆了。小红虽然走了,方叔叔的影子却还在。方子衿的家里,常常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时是几棵菜,有时是一袋子萝卜,也有的时候是一条鱼。方子衿觉得奇怪,这些东西是怎么送进来的?南区居委会的那些老太太们,每天戴着袖标四处转悠,哪家来了客人,她们总是第一个知道。如果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向居委会申报,她们肯定找一个检查卫生呀检查火烛呀之类的借口上门了。陌生人更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这院子里。这个方伯伯怎么进来的?难道说,他原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或者是学院里的什么人?

        有这个神秘方叔叔送来的东西,又少了保姆的那些开销,与其他人家相比,方子衿的日子自然好过些。即使如此,她还是盼着日子快点过。在此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二十四节气与农业的关系,以为那只是季节的标志。周围的人都在关心节气,惊蛰一过,雨水多了起来,整天都是烟雨蒙蒙。如果是以往,城里人都讨厌这个时节,清晨出来的时候,明明见天是晴朗的,到了下午,却忽然有了风有了雨,气温也突然降低下来,寒气加重,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今年的春天,几乎所有人都盼望着雨水更充足一些,不要再像上年一样到处是旱灾。连那些街头修鞋的也会吟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日子磨磨蹭蹭过到清明,方子衿突然烦躁起来。这个日子是她最为不安的日子。以前的清明,她总会为死去的父母以及哥哥姐姐烧点纸钱,后来破四旧立四新,纸钱再不能烧了,让她有一种欠下巨债的感觉,一到这个日子就惶恐不安。经历了饿死许多人的去年,所有人都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在这些人的心里,今年的清明,自然是重过所有日子。方子衿也想像别人一样,悄悄地给亡人烧点钱。可走遍了几个商店,根本见不到那东西。这几天,常常能见到一堆一堆的纸灰,而她却弄不懂那些人从哪里买到的纸。

        站在商店门口,她怅然四顾,想看看是否能发现某个人手上拿着那东西,自己也好上前问问是从哪里买的。偌大一个宁昌市,肯定有什么地方能买到那东西,可她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来年,对于这个宁昌,也实在是陌生得很。

        有一个修鞋匠挑着担子从她面前走过。那是一个矮矮个子的男人,身上的衣服很旧很破,倒也干净,一顶破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他从面前走过时,方子衿原本不会注意他,可他非常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种眼光极其特别,像利箭一般,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的心中暗自一个咯噔。这目光好熟悉,应该是一个熟人的目光,至少也是认识的人。可是,她何曾认识一个修鞋匠?

        修鞋匠踽踽地走过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后跨上脚踏车,往相反的方向驶去。她得去一趟老城区,或许有卖钱纸的铺子?没料到,老街比学院附近管理还紧,大街上随时可以见到戴袖标的老太太走来走去,经过每个人的身边,她们都会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将此人搜查一遍。她骑着脚踏车走了几条街,情况大同小异,根本见不到一间私人的小店。她想,这类东西,或许只在暗地里交易吧。

        没办法,中午还得赶回去给女儿做饭。带着遗憾,她调转了车头。进入学院大门时,迎面见到了那个修鞋匠。修鞋匠显然也见到了她,有意不和她照面一般,在她从他身边一驶而过时,他将头扭向了一边。过去之后,方子衿有点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挑着修鞋担站在那里,面是向着她的。他在看她。距离太远,又只是一瞥,她看不到他的目光,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中有一股巨大的热能。他发现她转头看自己,连忙转过了身子,急急地向校门外走去。

        回到家,打开门,一眼看到窗下有一件不属于她的东西。那是一只破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她走过去拿起布袋,打开来,见里面除了香烛以外,有叠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纸。这些纸上有排得整整齐齐的印痕,外圆内方,是铜钱印。

        还是很小的时候,方子衿看过父亲打纸钱,左手拿一个印模子,右手拿根木头,轻轻地往印模子上面敲几下。印模子是一块木头,类似于一枚大古钱的形状,下面钉着一块铁,铁上铸着两枚钱的模子,每一枚外面都是圆的,里面方方正正。打的时候,将一沓黄纸摞在一起,将印模子一排一排地打下去,直到整块纸密密麻麻打上钱印。解放后扫四旧,破除封建迷信,这些东西都在清扫之列,市场上是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没有印模子,有些人家便不打,直接拿黄表纸一烧了事。

        看到这些东西,方子衿自然和那个神秘的方叔叔联系到了一起,而且第一次有了一个更为具体的形象,这个形象和那个修鞋匠产生了联系。是啊,一个修鞋匠要进入这个院子,不是一件难事,没有人会对他产生怀疑。然而,自己的生活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修鞋匠的?这个修鞋匠不仅仅关心她和女儿艰难的生活,甚至连清明烧纸钱这样的事,也考虑得周周全全。可见这个人对自己,不是一般的了解。在艰难的生活中,还有这样一个人在默默地关心和照顾着自己,想到这一点,方子衿的心中便有着无限的温馨和感激。她想,下次如果再见到他,一定要赶过去看一看他到底是谁。

        清明节。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整整一天,飘飘洒洒的雨丝漫天地飞舞着。方子衿撑着那把补过多次的油纸伞,提着一只袋子向外走去。刚刚离开六号楼,迎面遇到居委会的主任。老太太戴着红袖标,手里拿着电筒,见了她,脸上顿时堆起了微笑,可那微笑看上去很假,饱含着足够的警惕。老太太说,是方老师呀,这么晚了还出去?方子衿突然间明白了,居委会和民兵组织都在盯着这个日子,一旦被他们抓到,轻则批判,重则可能游街示众。

        方子衿一直向南走,越往前越荒凉。路的两边已经见不到什么房屋了,都是田野。荒野之中,燃着一团一簇的火光,给人一种特别阴森的感觉。方子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站在路边,看着面前这些火光。不时有人从城区过来,往荒地里一钻,很快就有火光从那里燃起。去年死的人多,清明之夜的火光,显得更加凄迷和阴森。方子衿迈开双腿,向野地走去,一直走到一棵树下,才蹲下来,用伞遮住雨水,先将香烛点燃,插在地上。香烛的火苗在雨夜中飘忽着,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飘忽着的灵魂。她将袋子里的纸钱拿出来,先用两包搭成一个三角形,再将其他的纸钱搭在三角形的周围,让这座小小的纸山保持着中空。堆好所有的纸钱,她再将剩下的一刀没有打印的黄表纸拿在手中,揭出一张,卷了一下,伸到红烛火前点燃,将火引到三角形的内空中。

        由于下了太长时间的雨,地下是湿的,刚刚架上的纸包沾上了湿气,她用了很大工夫,才让那些纸钱燃烧起来。

        方子衿用一根竹棍拨拉着面前的火堆,不时憋足气弯下腰猛地吹上一阵。火越来越旺了。她蹲在火堆边,看着火苗在风中飘来飘去,仿佛看到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们的灵魂在她的面前诉说。她默默地祷告着: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姐,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梦白也很好,非常聪明非常听话,你们不要担心。我知道你们在阴间不容易,钱一定早用完了吧。现在阳间纸钱不好弄,我也只能给你们这多了,你们省着点用,明年我再多给你们点。祷告完毕,她站起来,将手中那些还没有烧完的散纸点燃,一张一张地扔在附近,嘴里轻声念叨:过路的孤魂野鬼,无家可归无人照顾的鬼们,过来拿点钱去用吧。我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都是可怜人,他们在世上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能力有限,不可能给他们更多的钱,求求你们,别欺负他们。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乱叫声。方子衿暗自一惊,站起来向叫声发出的方向望去,见那里有很密集的亮光射出一束又一束光柱。那些光柱晃动着,在墨黑的夜空中形成许多个触目惊心的交叉。杂沓的脚步,在这个雨夜显示着急促和惊恐。方子衿顾不得许多,拔腿向前猛跑。最初,她还撑着伞,希望雨水不要淋到自己的身上。很快发现,撑着伞根本无法跑得更快,她只好将伞收了,任凭雨水淋在自己的身上。

        几天后有一个消息传来,说是清明节当晚的事件,被定为反动会道门,是一次对无产阶级政权的公然挑衅,公安部门已经立案,各派出所均抽调警力,同各单位保卫科以及居委会组成联合专案组,对此案进行调查。听到这一消息时,方子衿吓呆了,如果被查出来,自己会不会被判刑?她也会像其他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着,胸前挂一个牌子游街吗?

        一个星期后,当场被抓获的几十个人由几辆卡车装着,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游斗。在医学院,事前每个系都接到通知,教职员工以及学生被组织起来,等待着。那五辆卡车开到医疗系前面,方子衿看清了站在车上那些人以及他们胸前的牌子,脸色吓白了。牌子上写的竟然是现行反革命罪,在每一个名字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这些人中,竟然还有一个孩子,看上去至多不过十四五岁,被判了七年。方子衿真就不明白了,胡之彦诱奸了那么多女人,只被判了三年,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只不过清明节晚上给自己故去的亲人烧了点纸钱,就被判了七年。

        日子在提心吊胆以及饥饿中一天天挨过。终于到了小满,许多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据说,小满过后,就该进入麦收了,一旦收了麦子,饥荒也就熬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种期望未免有些一厢情愿。据说,当初播种的时候,饥饿的农民们瞅着没人注意,将相当一部分种子塞进嘴里。到了麦子灌浆,农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潜进地里,将那些还不是很饱满的麦穗摘下来,拿回家煮了吃。一直到了夏天,方子衿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了。双抢一过,新米上市,物资虽然还是紧缺,大饥荒总算是熬过去了。过完这个夏天,方子衿想送女儿去上学。可女儿的年龄不够,差了好几个月。为此,她去找派出所所长,希望把女儿的出生日期改一下。所长的妻子有性交痛的毛病,是方子衿中西医结合给治好了。夫妻俩感激着方子衿,正愁没机会报答,自然就答应下来。

        在派出所改完户口出来,已经接近中午。方子衿去派出所侧面的脚踏车棚里将脚踏车推出来,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蹬了几下,抬起脚正要坐上去,眼角的余光看到街边有一个修鞋摊。她抬到半空的脚放下来,脚踏车也停了。自从将方叔叔和修鞋匠联系上之后,只要在街上遇到修鞋匠,她都会上前去核实一番。这次倒是奇了,那个修鞋匠明明坐在街边修鞋,见她调转脚踏车,立即将东西一收,挑起担子就走。

        他这一走,更让方子衿起疑。她再次跨上脚踏车,奋力蹬了几下,追过去。她在后面喊,同志请等一下,我有点事问你。修鞋匠快步拐进一个窄巷子。她骑着脚踏车追进了那条巷子,叫道,修鞋的师傅,请你等一下。前面那人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的两边堆放着许多东西,杂杂乱乱的,人来人往。修鞋匠快速地往前走,肩上的担子磕磕碰碰的。方子衿知道,自己骑着脚踏车,如果冲进这条巷子,一旦碰上某个人,立即会引起一场大乱,那样,修鞋匠肯定趁机溜走。巷子那么窄,人又那么多,她很难避免这一点。她连忙刹住车,从车上跳下来,迅速磕下支架,上了锁,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修鞋匠舍不得扔掉肩上的挑子,终是给方子衿追上了。

        方子衿一把抓住他肩上的担子,说你等等。后面想说的话没说出来,人已经愣住了。两人在那里站了好一刻,陆秋生说,让我走吧。说着,抬腿继续向前走。方子衿赶上几步,再次抓住他的修鞋担。她心里也不明白,抓住他干什么?他们能说什么?她心里有许多话,一句都没法说出来。她和他之间,有一道天堑,这道天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想不明白。她本能地觉得,如果和他多说几句话,自己未来的命运,就会多几分不测。

        陆秋生再一次执意要走,方子衿仍然抓着他的担子,不肯松手。

        两人一直关注着对方,没留神有两个戴红袖标的人出现在他们身边。这是一男一女,都有好大一把年纪了。那女的对方子衿说,同志,他对你做了么事?听到这话,陆秋生的脸顿时白了,整个人突然间矮了半截。方子衿心中亦是大骇,她知道,自己如果应对不好,引起这两个红袖标的怀疑,立即就会被请到居委会。进入那里,无论是她还是陆秋生,都得通过自己的单位开证明来证实自己的身份。真是这样,陆秋生的右派身份无可隐瞒,而方子衿竟然和一名右派拉拉扯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什么?

        人往往有一种敏感,知道危机临近时,会特别机灵。方子衿虽然吓得手足无措,却并没有完全失去心智。她转向居委会的两位红袖标,说,同志你帮我评评理,上次我找他修鞋,六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她伸出自己的手,向红袖标掰着手指头。她说,三角钱啦,可以买两斤多米五只鸡蛋,十几个馒头。可以买十几斤白菜。那个男的见她有点夹缠不清,打断了她,说,行了行了,这些账我们会算。你说吧,你抓着他,到底为么事?

        方子衿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很好的表演才能。她说,为么事?还不是那几个补丁?我给了他三角钱,原想他把鞋修好吧。可是,他当面对我说得好好的,我还没穿两次,那鞋又破了。那个女人向着女人,对陆秋生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修鞋怎么啦?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你给她修鞋,她给了你钱,你就应该为她把鞋修好。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革命同志?

        戏既然已经开场,陆秋生也就无师自通地演下去。他说,同志,你不晓得她那只鞋是么回事。你也听她说了,一只鞋补了六个补丁。别说是一只鞋,就是一件褂子,六个补丁,那也破得不成样子了吧。我劝她说,这鞋破得不成样子了,不要再补了,干脆买双新的吧。她说,买双新的?你说得轻巧,一双新的要两块多呢。

        老太太找到话题了,脸色一变,对陆秋生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思想有问题嘛。旧的怎么啦?旧的就不能穿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艰苦朴素,要勤俭建国。如果都像你这个同志,我们党的优良传统,还能保持吗?

        陆秋生被两个红袖标批评教育了一顿,最后,他们命令陆秋生跟方子衿走,去将她的鞋重新补好。陆秋生不敢再坚持,只得挑着鞋匠担子,跟在方子衿后面。走到街口,方子衿推了自己的脚踏车,向前走去。陆秋生不太情愿,却也无可奈何,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谁都不说话。一直走了两条街,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注意,方子衿才停下来,转过头看陆秋生。陆秋生亦停下来,头低着,一句话不说。

        方子衿说,走,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陆秋生仍然站着,不动。方子衿说,走呀,你怎么还站着?陆秋生怯怯地说还是不去了吧。方子衿说,为么事不去?你是我哥,我去看看我哥住的地方不成?陆秋生说,我不是你哥。方子衿说,就是,我说是就是。你如果不是我哥,你么样为我做那些?陆秋生抬起头来看她,那张脸虽然布满了岁月风霜,眼睛却还依然晶亮有神。他的目光仿佛有刺一般,猛地刺了方子衿一下。方子衿本能地向后伸了伸腿,想退,最终还是停在那里。

        她的语气委婉了许多,说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陆秋生摆了摆头,说,不行的,要登记的。

        听到这句话,方子衿如梦方醒,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去。可她又有好多话想和他说。这里人多眼杂,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又不能去公园等一类场所。她这身打扮,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是知识分子,而他却是一个修鞋匠,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对比太强烈,肯定会引起那些巡逻的民兵注意。她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陆秋生抬头四处看了看,然后迈开双腿,越过她,向前走去。她没有说话,推着脚踏车跟着他。又走了一条街,陆秋生在一个街口停下来,放下肩上的担子,搁在街边,从鞋匠箱子旁边取下一张小凳,塞到屁股下面坐下来,又摆出另一张小凳,放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站在那里,没动。陆秋生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只鞋,又拉出下面的抽屉,拿出皮锉胶水一类东西。他开始锉那只雨鞋。

        方子衿支好脚踏车,弯下腰,抓过那张小凳塞到自己的屁股下面,坐下来。她好奇地问他,你么时候学会补鞋的?

        陆秋生说,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战争。在部队的时候,他常常要去侦察敌情。为了隐蔽自己,不得不给自己找一种保护色。这就是国民党军官和共产党军官的区别。国民党的军官,确实都是军官,或者说是军阀,可共产党的军官是一些万金油,做什么都身先士卒。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非常激动,也带着感慨。她知道共产主义是他的最后信仰,他以及他的家人,为了这个信仰献出了很多。如果这最后的信仰都失去了,他心中的幻灭感会多沉重,她是无法想象的。这是他心中永远的刺,她不想去碰这根刺,也没有能力去碰。

        她转换了话题,问他,你不是在红川吗?么样回到宁昌了?

        面对她的提问,陆秋生只简单地回了一句,红川没法呆了。她反复问他,他才说,以前,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留了下来。他是被管制分子,工人编制,一个月拿十八块钱薪水,和刚参加工作的工人一样。干革命干了这么多年,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心里也十分委屈,多年来,一直在写信向上面反映自己的事,希望上级党组织给自己一个公正评价。可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

        方子衿不解,问道,为么事?你们都是革命的功臣。

        陆秋生说,他找以前的老领导打听过了,像他这种情况的不少,甚至有很多职位比他高的,也被打成了右派。这些人全都是经过长时间革命斗争考验的,可以说是忠诚的革命者。但是,他们得罪了某些领导,结果被这些领导借助运动之机给整下来了。陆秋生的父母虽然是高官,但解放后在中衢工作的时间并不长,相当一段时间在江西工作。后来又调去了北京,对于中衢的影响力更小。而中衢各级干部,也都在这几年间有了较大的调整。以前答应留下他的那些干部全都调走了,新来的干部,既不了解情况又和他没交情。那些人不断给他制造麻烦,在肉体上摧残他在人格上污辱他。他心里清楚,那些人是想逼他走。他无路可退了,只好提出辞职。他的辞职报告交上去的第二天,户口就给下了。他知道这事在局里没法解决,跑去找市委组织部。人家将他当成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他想,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能回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恒兴,那是他退伍后参加地方工作的第一站。那里有一些老领导老同事,他们或许愿意收留自己?此外,就只有宁昌。宁昌是他的原籍,可他觉得回宁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宁昌毕竟是省会,是大城市,由小城市调往大城市,难于上天。整个中衢省,想调进宁昌的有多少人?恐怕数十万计,可每年真正进入宁昌的,大概也就百来个人。

        陆秋生回到恒兴,才知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以前的老领导,有的死了,有的上调走了,有的被打倒了。留下来的干部,不是没什么实权,就是明哲保身,听说他的情况就向后缩往后躲,面都不肯见。无计可施,他只好到了宁昌。在宁昌,他能找的只有杨维华。杨维华如今升了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杨维华说,目前这种形势,他也不敢公开出面帮老同学,只能暗中援手。他给陆秋生出主意,叫他打个报告,通过正常渠道递上来,局长办公会上,他会帮忙说话。陆秋生将报告交上去,回到红川等了三个月,终于有了回信。接到通知的时候,他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

        工作了这么多年,他身无长物,仅仅只有一床破被子几件旧衣服。他将被子往身上一背,提着那口跟了他许多年的破箱子上了路。这半年多时间,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已经没有钱坐车,只好从红川步行到了宁昌。在分局,他用那张通知单换了一张户口迁移单,然后赶到派出所。派出所长拿着单子,二话没说,给他上了户口。

        户口虽然出乎意料地上了,陆秋生还是茫然,自己出生和长大的这座城市,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可是,哪里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好在所长对他说,我知道你没有住的地方,我已经找过房管局,给你作了安排。是你们家的老房子,你拿着户口,去一趟房管局,他们会给你住房证和钥匙的。陆秋生原想感谢一番,转而一想,自己这种身份,连感谢的资格都没有了,说感谢的话,实在是一种奢侈。

        他往外走的时候,所长又问他,你没有工作,今后怎么生活?陆秋生停了下来。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从红川到宁昌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可是,他无法想象。自己出生入死参加革命,现在竟然连基本生活保障都失去了,他第一次对人生感到绝望,什么念头都有。听到派出所长如此一问,他向外迈动的脚停下了,几乎要痛哭失声。

        所长说,你有么手艺吗?他开始摆头,继而想到自己为了侦察敌情,曾经学过皮匠,说我会修鞋补鞋。所长松了一口气,说这样就好办多了。我给街道打声招呼,让你修鞋好了。修鞋也是为人民服务嘛。

        陆家在宁昌原有一幢很大的房子,当时就有四十多间。解放后,政府把这些房子没收了,分隔成许多小间,安排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他拿着户口到房管局时,人家也没说任何话,将其中一小间给了他。他于是在宁昌安下了家。世事说起来就是这么奇巧。如果他没有被划成右派,就算花再大的功夫,想进宁昌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方子衿听了他的经历,心里不是滋味。如果不是为了心中的那份爱,他不会将她从恒兴弄到宁昌,她也就不会遇到胡之彦。如果不是为了帮她清除来自胡之彦的威胁,他也不可能得罪文大姐。为了这份情,他的付出是如此之多,可是,又半点回报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她的眼泪立即流了出来。

        陆秋生一见,立即说:“快点揩干净,这是在大街上,人家见到就麻烦了。”

        方子衿一边揩眼泪,一边说:“哥,我心里好苦。”

        陆秋生说:“苦么事苦?我蛮好的。你一定想不到,我比你收入还高。”

        方子衿说:“你不用哄着我,修鞋能挣多少钱?”

        陆秋生给她算了一笔账,打一个补丁,小的二分钱大的能挣五分钱,如果是皮鞋就收一角,补丁大一点,收一角五。钉一对鞋掌是五角。还有修伞呀,修包呀等等。如今这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所有的东西都是修了又修补了又补,无形之中,倒是他的生意好了。他的活干不完,一些老熟人的活就带回家晚上干。好的时候,一天他能赚够三块,就是差一点,也在一块以上。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五十多块,多的时候上百块。他一个人生活,开销少,十块钱足够了。

        她不可能在这里呆太长时间,时间一长,会引起别人怀疑。不得不走的时候,她说,哥,把你的地址给我,有空的时候,我带梦白一起去看你。陆秋生说不,你不要去。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去了对你不好。你也不要对别人提起见过我的事。你回去吧,就当我还在红川。方子衿坚持,陆秋生只好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拿出半截铅笔头,在舌头上蘸湿了,写下地址。

        方子衿接过地址站起来,扶着脚踏车,用脚轻轻磕开支架。临走之前,她还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没法说出口。人的一生,什么债都能欠,就是不能欠情债。感情的债,一旦欠上,再轻也是沉重,永远都还不清了。

        她跨上脚踏车,奋力向前蹬去,不敢有丝毫松气。她担心自己只要松一点气,就会大哭出声。

        八月三十日,方子衿给女儿方梦白打扮一番,带着她去附属小学报名。解放后的几年间,新生儿出生率非常高,这批孩子,三四年前开始入学,给原有的小学教育体系造成了相当的冲击。医学院附属小学在整个宁昌属于条件最好的小学之一,仍然无法满足生员快速增加的需要。为了应对新生入学,学校打开两间教室接受家长带着孩子报名。报名手续非常繁琐,第一项是查验户口,第二项是填表。

        每一个中国人,都建立了极其严格的政治档案。像方子衿这一代人,他们的政治档案是参加工作的时候建立的,后来,每年都要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尤其是像她这种家庭成分存在瑕疵的,必须经常写思想汇报,这些东西,全都被塞进了她的档案中。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档案都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档案比影子可怕,自己虽然抓不住影子,却可以看到。档案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别人到底往你的档案里塞了些什么,你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而这些被别人塞进去的东西,什么时候会对你的人生产生怎样的影响,你更是无法掌握。档案就像一条躲在暗处的毒蛇,你永远不清楚它会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下口。

        方子衿知道自己所填的这张表,会成为女儿档案的第一页,她不得不异常慎重。

        表格的主要部分填起来容易,姓名性别年龄民族籍贯。接下来就是重要一项:家庭成分。家庭成分是一个方子衿始终未能搞懂的概念,如果说,子女填的是父母的家庭成分,那么,方梦白的家庭成分应该是干部,因为方子衿本人是干部。可是,她不能填这样的成分,她得填方子衿的家庭成分,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但如果是换一个人,比如胡之彦,他本人是劳改释放犯,他的孩子填家庭成分的时候,原本该填劳改释放。可他们不需要这样填,他们填的是干部。在家庭成分一栏后面,还有本人成分一栏。每次填表,方子衿对这一栏充满困惑,无数次问过别人,应该填什么,别人说,填学生。她觉得奇怪,自己早已经是教师和医生了,怎么还是学生?人家说,你当然是学生,就算你一百岁了,也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学生。

        填完方梦白的有关资料,开始填她的社会关系。一旦填社会关系,方子衿便会痛苦不堪。她的社会关系原是最简单的,父母兄弟都已经不在人世,她可以不填。只需要填丈夫彭陵野就一切万事大吉。其实不然,她还得填一个补充说明,说明自己曾和一个叫赵文恭的人结过婚,此人后来被划为极右。自己意识到他是党和人民的敌人时,当机立断,和他彻底划清了界线,坚决地离婚了。今天填的不是她自己的资料,而是女儿的资料。她又该怎样填女儿这第一份档案中家庭成员的资料呢?

        第一行,在关系的下面,她写上了父女两个字,然后空下了。接下来填第二行,先写上自己的名字,再写上性别,年龄,家庭成分,本人政治面貌。所有该填的都填完了,她停下手中的笔,坐在那里,看着父女关系那一栏发呆。女儿说妈你快填呀,别人都交上去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那一栏写上了彭陵野的名字。政治面貌党员干部,本人成分学生。

        恰在此时,感觉身后有人在看自己,她蓦然回首,发现胡之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他看着她,也看着她手中的那张表,目光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那一瞬间,她有一种做贼被人捉住手的感觉,一颗心狂跳不止。胡之彦开口说话了,他说,带女儿报名?方子衿慌乱之中,竟然破天荒地答了一句话。她说,是啊,你呢?胡之彦说都他亮的一样,送二姑娘来。

        胡之彦出狱已经几年了,至今还住在医学院南区。既然是住在同一区,碰面的机会难免。不过,方子衿异常小心,每次远远地见了他,总是绕开。有几次,实在无法避开,方子衿也只当他不存在一般。胡之彦每次看到她,脸上就会流露出兴奋之色,并且无一例外地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只当没有听到,总是不予理睬。没料到此时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狭路相逢,而且又被他看到自己在女儿的档案里造假,因为心虚,她不得不和他虚伪地应答几句。同时她也在想,自己是否应该改过来,填上赵文恭的名字?如果填上赵文恭,在政治面貌一栏里,就得填上右派,然后在最下面,还有一栏,家庭成员中是否有历史问题需要特殊说明。她就得说明女儿的亲生父亲被划成极右,被开除公职等一系列问题。不行,有了这个自由职业者兼地主的家庭成分,已经给女儿今后的人生道路增加了不少崎岖,如果再加上一个右派父亲,女儿的生命中,将会有一块永远无法剔除的疤痕。

        方子衿希望胡之彦没有看清自己所填。她慌忙拿了那张表,走到前面,交给了老师。老师没有细看,对她说,现在缴费吧,学杂费一块五,书抄费两块。方子衿缴了费,拉着女儿急急地离开校门。那时,她有一种漏网之鱼的感觉。没料到刚刚走到校门口,见胡之彦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坏坏的笑。

        胡之彦说:“真巧,他亮的又碰到了。报完名了?”

        方子衿一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应道:“是……是的。”

        胡之彦伸出手,摸着方梦白的头,问她:“梦白,你爸爸啥时候回宁昌?”

        方梦白脱口说:“我没有爸爸。”

        胡之彦故意愣了一下,说:“你没有爸爸?你他亮的咋会没有爸爸?刚才你妈妈给你填表,我看到她写的,你爸爸叫彭陵野呀。”

        方梦白当然不明白大人内心深处藏着掖着的东西,她不喜欢彭陵野,甚至恨他,听到胡之彦这样一说,立即予以反驳:“他不是我爸爸,我才不要他当我爸爸。”

        那一瞬间,方子衿几乎要昏过去了。毫无疑问,胡之彦并非真的要问女儿什么,而是表明他已经看到了她在女儿的材料中所写的,知道她隐瞒了一段历史问题。他在暗示她,他抓着了她的小辫子。方子衿正心惊肉跳的时候,胡之彦再一次开口,他到底说了什么,方子衿竟然没有听到,不得不追问了一句。胡之彦说,他亮的,我要去工厂里办点急事,你他亮的把我女儿带回去吧。方子衿只想立即离开他的视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把拉了他的女儿,走开了。

        她没有向后看,却能感受到胡之彦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站在原地,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真的感到绝望,胡之彦似乎一直没有对她死心,偏偏自己找的男人不争气,而自己又被他抓到了把柄。将来的什么时候,他会拿这些来要挟自己吗?

        因为社会资源尤其是电力资源严重不足,整个城市的休息日是错开的,党政机关以及文教卫等部门例行休息星期天,各工厂的休息日被安排在了从星期一到星期六的不同时间,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电。居民生活用电没有丝毫保障,谁都不清楚何时来电何时停电,因此,家家户户都准备着洋油灯。即使如此,电力还是不足,于是电力部门便按区安排停电。到了停电时间,也就是这个区所有工厂的休息日。不久前,文大姐把胡之彦调进了钢厂,据说还安排了一个副科长的职务。钢厂的休息日是星期三。

        星期三一整天,方子衿恰好没课,这学期又不需要去附属医院坐诊。她不敢看书,担心人家说她走白专道路,何况因为批白专道路,许多专业书籍都已经处理了,能看的书实在少而又少。以前女儿在身边,教女儿读一读唐诗,学点算术也就过去了。现在女儿上学了,这一整天还真有点百无聊赖。她洗完衣服,又将地扫了第二遍。这地平是土,扫了一层立即又会有一层,实在难以扫净。可她就是见不得一点灰尘杂质,一天总要扫两三遍。

        低头扫地的时候,突然觉得房间里一暗。她知道一定是有人站在了门口,将从大门射进来的光线挡住了。她抬起头看过去,看到的是胡之彦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她直起了身子,定定地立在房子中间,低头看了看右手握着的扫帚,自感这东西缺少硬度,不足以自卫,便偏过头,向两旁看看。如果需要自卫,她希望自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抓到一件足以制服对方的工具。结果令她绝望,她离两边的墙均有超过一米的距离,而且,两边并没有任何足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胡之彦显然看穿了她的心事,说他亮的,老子不是结巴阶级敌人。方子衿并不因为他这样解释就相信了他。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都是那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她厉声问,你要做么事?胡之彦说,刁毛,老子来给你送个结巴喜讯,别他亮的像对待地富反坏右一样。说着,他顺手搬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方子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想说我能有么喜讯?却没有开口,她不想和他说上哪怕一个字。

        他掏出烟,抠出一支,在指甲盖上墩了几下,塞进唇边叼了,又伸手去兜里掏,掏出一只镀金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火,点燃烟,吸了一口。他说最近咋没见陵野来?刁毛,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吧,怪想他结巴狗日的。

        方子衿拿着扫帚站在那里,半声不吭。她想,有什么话让他说吧,他觉得没趣,自己会走的。

        胡之彦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说,他亮的是这样的。我他亮的和陵野喝了几次酒,觉得和他刁毛对结巴脾气。他亮的你老公不是想调进宁昌吗?眼下结巴正有一个他亮的机会。我们钢厂卫生院要扩大成医院,需要他亮的大量进人。

        方子衿心中,被他带来的消息搅起巨大波澜。如果他所说是实,那确实是一次机会,而且企业进人比机关事业单位进人容易得多。机关事业单位,无论哪一级机构,都没有单独的人事权。省属单位,必须通过省人事厅,还得通过市人事局,然后是公安局粮食局。有许多人就因为省人事厅批复了市人事局不同意,人事关系虽然进来,户口却一拖几年,还在外地。像钢厂这样的大型企业,行政级别和省平级,有独立的人事权,进人只要厂人事处一句话,市人事局备个案。胡之彦真的想帮她吗?还是拿这个来当诱饵?

        方子衿除了第一句话之外,始终未出一声,胡之彦却越说越有劲。他说,自从彭陵野向他提起这事,他就留心了。自己和人事处是不同部门,原先并不熟悉,但为了彭陵野,他和人事处的几个正副处长拉关系。拉关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拍得送。想到是在帮她,就算是投入再多,他也乐意。只是这事得瞒着李淑芬,否则肯定闹得天翻地覆。

        方子衿感觉到他话中有话,在暗示着什么,顿时警惕起来。

        胡之彦故意停下来,观察了她一下,见她仍然没有反应,说他亮的,你对我还有阶级仇民族恨呀。你和那个刁毛陆秋生害我坐了几年牢,我他亮的都没恨你,还他亮的尽想着帮你。算了算了,刁毛。我他亮的也不知这是为啥。说到这里,他终于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我他亮的走啦,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好了给我结巴一个话。

        一连多天,方子衿的心乱极。胡之彦叫她好好考虑,她能怎样考虑?为了把彭陵野调入宁昌,自己没少托人找关系,每次见面,他也总在催问这件事。这个社会,办事就凭两条,一是有后台有靠山,一是要吹要拍要送。这两条她是一条都不占,无门无路无权无职人微言轻。胡之彦提到的,确实是一次机会,可她怀疑此人心术不正,更担心自己一不留神,钻进他设下的陷阱。

        一个月后,彭陵野给她来了一封信。接到信的时候,方子衿心中一暖。没有结婚之前,他三天两头给自己写信,信上全都是火一般的言辞。自从结婚之后,只言片语都不见了。想想心里就绝望,她不知道男人怎么会是这样的。现在接到信了,她想,这个男人终究是没有忘了自己,多少有点安慰。岂知打开信,里面竟然连一句热情点的话都没有,冷冰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南极走出来的。

        彭陵野在信中说,他收到胡之彦的信才知道,钢厂卫生院要大量招人。接到信他就想赶到宁昌来,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错过这次机会,可能会后悔终生。要求她无论如何都得去找胡之彦,该送的就送,该给的就给。现在的人,没有一点好处,不会全心为别人办事的。他希望方子衿下点血本,只要她肯为他付出,他会一辈子感激她。他说,下面不太平,不知是不是饥饿的缘故,今年到处暴发流行病,死了不少人。上面不准报,要瞒着,又要医疗部门想办法治疗。这几个月他一直在乡村里跑,真担心在这里呆下去,有一天自己也会染上那些可怕的病。每天见到的是各种各样的病人和死人,他的心都凉了,只要让他离开这里,就算让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愿意。他不想自己年轻轻死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还想好好活着。

        下点血本?看到这句话时,方子衿只有苦笑着摆摆头。什么血本?胡之彦所要的血本,她心里清楚。这种本钱,她连一点点都不愿付出。

        过了几天,彭陵野的信又来了,问她找过胡之彦没有,胡之彦怎么说,是否给胡之彦送了东西。方子衿拿着信就生气,给胡之彦送东西?他还知道要送东西,可他哪里给过这个家一分钱?为了给他跑调动,自己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烧香拜佛,就那点工资,自己是挤了又挤,算了又算。他倒好,说要送就得送,可为什么连一分钱都不给她?转而一想,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千不好万不好,自己给摊上了。胡之彦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还得打个问号。怎么说,她也要了解一下,钢厂卫生院是不是扩编。

        她跑到学院毕业生分配办公室查档案,希望找到历年来学院分配的学生中,有在钢厂卫生院工作的,结果查到一个代培生叫崔国栋。星期天,方子衿去了一趟钢厂卫生院。想到求人,方子衿就腿肚子打战,上楼的时候,简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歇了几次才爬上三楼。这一路上,她一直都在思考见面后要说些什么,方案设计了几十种。求人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心里是虚的,半点底气都没有。她在走道上探头往里看,想看看是否有熟悉的面孔。崔国栋走出来,对她说,你是方老师吧。方子衿愣了一下,说你是?崔国栋说我叫崔国栋,在医学院进修过。你真是方老师,几年了,你一点都没变。方子衿少女般羞涩一笑,说变了,变老了。

        在崔国栋的办公室坐下来,事情竟然以最简单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主任对方子衿印象深刻,因为他的妻子找方子衿看过病,对方子衿赞不绝口,说她人又漂亮,技术又好,态度又和蔼可亲。大家都在医疗部门,聊起来很快就熟了。方子衿趁着这个机会问起卫生院扩编的事。他们两人同时表示,这件事是肯定的,听说医院的规划已经批了,大概这几个月就要动工。至于建多大规模,在哪里建以及调人等细节问题,他们不是太清楚。

        分别时,彼此留下电话。崔国栋答应帮她打听一下,一有消息,就给她电话。

        又一个星期三,胡之彦来了,进门就说他亮的我听说你刁毛去钢厂卫生院了?证明了我他亮的没骗你吧?这话令方子衿尴尬万分,即使明知他没安好心,毕竟表面上充满了善意,自己用行动表示对他的不信任,又被他这样拆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为了缓和气氛,她破例对他有了点好辞色,说,你坐吧。

        胡之彦其实自己已经搬过凳子坐下来,左腿往右腿上一搁,掏出烟点上。他说,刁毛我他亮的知道我是个啥人。我他亮的也清楚在你心里,我刁毛不是啥结巴好东西。方子衿听他如此一说,连忙说哪里你误会了,我根本没那么想。胡之彦弹了一下烟灰,又冲她摆了摆手,说,你他亮的别说假话,我是啥结巴东西,我他亮的自己最刁毛清楚。

        自从他进门时起,方子衿就考虑,是否应该给他倒一杯水。犹豫了再犹豫,她还是给他倒了。她端着水走向他,向他递上水杯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手。她心中打着主意,如果他的手有任何非分的动作,她立即缩回,哪怕让这个玻璃杯子摔碎。他并没有顺势握住她的手,而是握住了玻璃杯的底部,和她拿捏着上部的手指有一段距离。她看到他的手指握玻璃杯的时候,在微微颤抖。她心中觉得奇怪,手指怎么会抖呢?激动吗?有点不可思议。

        方子衿退了几步,坐下来,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捧着杯子,好半天沉默,一句话都没有。方子衿几次张口,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好,只得将口闭上。胡之彦抽完了一支烟,将烟头接上,又抽起了第二支。子衿,你刁毛都怨你。不是你,我他亮的不会混成今天这模样。方子衿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这可真是天下奇谈,他混得什么样,与自己哪有半点关系?

        胡之彦还在说,说到激动处,伸手抓住屁股下面的凳子,向方子衿这边移一点。移了几次之后,方子衿已经无处可退,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近得伸手可及。胡之彦说话的时候,手偶尔会碰方子衿一下,比如舞动着手时,手指不经意在她手臂上划那么一下,或者用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点一下。这些小动作虽然暧昧,方子衿还算能忍受,也就忍了。胡之彦一直都在诉说。他说,当初她如果答应和他处对象,他就不会是这样了。因为一再被她拒绝,所以他自暴自弃,想干脆毁了自己,才会变成这样的。他说,他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这种爱真的好苦。

        方子衿见他越说越不成话,想制止他,犹豫了几次,终于说,你没有喝酒吧?

        听到她说话,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说,我他亮的没喝酒,我刁毛见到你肯定是不会喝酒的。平常喝酒是因为他亮的愁的,借酒浇愁他亮的刁毛愁更愁。有时候我他亮的想,人这样活着有啥结巴意思?真他亮的不如死了省事。

        说到激动处,他拉住了方子衿的手。方子衿猛地惊了一下,连忙将手往怀里抽。抽了两下没有抽动,再看他,发现他的眼里有泪流出来。

        方子衿被这眼泪猛地刺了一下。在她看来,胡之彦是个无情的人,是一个玩弄女人的大流氓,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可是,这眼泪却不会是假的。正因为不假,才会震撼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他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又说了一番话。这些话不火热,却很真。他说,他确实做过很多对不起她的事,甚至可以说不择手段。无论是事前或者是事后,他都知道这些事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爱她得到她,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从他的话中,方子衿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被这种感情折磨得很苦。她甚至开始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祥之人,凡是爱上自己的男人,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白长山如此,陆秋生如此,胡之彦如此,甚至赵文恭也是如此。那么彭陵野呢?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想到这一点,她的胃猛地一阵收缩,随后是一阵剧烈疼痛。

        方子衿自己是医生,这胃病怎么回事,她心里很清楚,全都是这几年饿的。胃病成了一种社会病,成年胃病患者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正因为患者多了,大家也就不太在意,遇到实在胃痛难忍的时候,弄点东西吃一吃或者拿块硬物顶住胃部,过一段时间,疼痛自然就缓解了。让方子衿没有料到的是,这次胃痛来得异常突然而且猛烈,当着胡之彦的面,她不好按住自己的胃,只得强忍着。没过多久,她的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

        胡之彦发现了,问她:“你他亮的咋啦?”

        方子衿痛苦地摆了摆头,说:“我的胃。”

        胡之彦说:“你的胃咋啦?”

        方子衿艰难地站起来,说:“我去躺一躺,不送你了。”

        胡之彦跟着站起来,似乎准备离去,转头看她时,发现她步履蹒跚,跟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她。他扶着她进入房间,让她在床上躺下来。他问她是否要去医院,她说是老毛病,休息一下就好了。他突然想起这是一种饿病,发病的时候,人们通常弄点红糖水什么的,喝下去就会缓解。他在方子衿家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他说你看你他亮的,咋过日子的?刁毛你硬气个啥?当初,我他亮的让你嫁给我,你刁毛就是不肯。你如果嫁给了我,我他亮的会让你受这种苦?那个白长山有啥结巴好?不就长得高点,长得俊一点?这能当饭吃?刁毛,还有那个结巴彭陵野,你以为他是啥他亮的好东西?还不结巴和老子一个球样?甚至都不如老子。你他亮的真的以为他爱你?他结巴只不过想通过你刁毛调进宁昌。我他亮的告诉你,真正爱你的人是我,还有那个傻结巴陆秋生。刁毛,真他亮的蠢蛋两个。

        那时,方子衿胃痛厉害,根本顾不上他。他翻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转身出了门,不多久拿着一包红糖来了。倒了一杯水,将红糖舀进水里,拿匙子搅了几下,端到她的面前,说,他亮的把这个喝了。

        方子衿不肯接受他的东西,将身子扭向一边,背对着他。她想装睡着了,可不行,胃痛实在厉害,牙虽然紧咬着,还是有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胡之彦在床边坐下,伸出没有端碗的左手,从她的脖子后面插进去,托着她的背,将她扶起来。他说你他亮的快喝了,喝下去就刁毛好了。他将碗挨近她的唇边。她的唇紧闭着,不肯张开。他说你他亮的张嘴呀,我刁毛又不是给你喝结巴毒药。她还是不肯喝,头摆动着,嘴不肯就近碗边。胡之彦突然非常恼怒,大声骂道,你刁毛犯啥浑?再动老子灌你刁毛。

        这话很起作用,她不动了。他说是灌,实际上十分温柔地将碗里的红糖水喂她喝了下去。他松开她,她又重新躺下去。他站起来,将碗放在床前的书桌上,转过身看着她说,刁毛,我他亮的哪一辈子欠了你的?我他亮的明知道你刁毛恨老子恨不得吃老子的肉剥老子的皮,老子还对你这样好。我结巴的有病呀。

        他发泄了一通,见方子衿的病情丝毫没有缓解,便要送她去医院。方子衿不肯,胡之彦抓住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不管她是否愿意,背起她便向外走。方子衿急了,她知道,如果这样出去,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出门前她拼命挣扎,一定要自己走。胡之彦拿她没办法,只好将她放下来。方子衿刚刚落地,身子一软,立即往地上溜。胡之彦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不顾她反对,蹲下来,将她拉到自己的背上,背起她往外走。

        胡之彦一路奔跑着赶到附属医院,直接冲进急诊室。值班医生和两名护士将方子衿从胡之彦的背上扶下来,抬着放在病床上。胡之彦背上的重量失去了,鼓起的所有劲立即泄了,整个人软成一团,坐到了地上。护士长认识他,给他搬过来一把椅子。他已经累得无法自己站起来,护士长帮了他一把,他才坐到椅子上。他坐在那里,眼睛看着护士用手在方子衿的腹部压着,又用一只手按着方子衿的腹部,另一只手捶在自己的手背上,不断地问方子衿疼不疼。

        吴丽敏是内科书记,很快得到了消息,带了两名主任大夫赶过来。她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进来了。说子衿呢?子衿在哪里?进门时看到胡之彦坐在里面,眉头一皱,随后向上一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护士长说,是他送方医生来的。即使如此,吴丽敏也丝毫不讲情面,说出去出去,非医护人员不能留在这里,快出去。胡之彦还想坚持,吴丽敏不理他,而是转向护士长说,你怎么当护士长的?这里是急诊室,怎么能让乱七八糟的人进来?胡之彦见状,只好站起来。可他的双腿还是软的,站起来时,双腿打战,根本站不住,身子歪了几下。护士长上前扶了他一把,将他扶出门外。

        吴丽敏走上前去看方子衿,见她的脸色非常难看,面部有些扭曲,额上有豆大的汗珠。她关切地说,子衿,感觉怎么样?怎么会这样?方子衿虚弱地说,突然觉得胃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那名医生已经替方子衿作过检查,现在见来了两名主任大夫,自然就退到了一边。两名主任替她检查了一番,吩咐护士先给她打一针止痛,做完例行检查后开始输液。吴丽敏随着医生一起去医生办公室,胡之彦也跟了过去。吴丽敏一见他想进门,便拦在门口,说你来做么事?快出去出去。胡之彦不甘心,问道,医生,她到底得的啥病?吴丽敏没好气地说,她得了么病与你有么关系?咸吃萝卜淡操心。这里没你的事,我会处理,你快走。胡之彦不得不退出门,却仍然呆在门边,听着吴丽敏和医生说话。

        三名医生商量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可以肯定的是,方子衿以前有慢性胃溃疡,这次,存在几种可能,一是胃溃疡急性发作,一是胃穿孔,胃出血的可能性相对小一些。到底是哪一种,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因此,今天是肯定不可能回去了,必须留院观察。

        吴丽敏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见胡之彦还站在那里,大声地呵斥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你这人怎么不识趣?还不快走?见胡之彦走开,她才走进病区。方子衿在检验科那里,还没有回病室。吴丽敏坐在观察室里等。

        没多久,方子衿在两名护士的搀扶下进来了。吴丽敏连忙起身去扶她,让她在病床上躺下来。护士提着输液瓶和一个铁架子过来,架在她的床前,抓住她的右手,捋起衣袖,用橡皮管缠了,在她的手腕上猛拍着。拍了好几下,不行,继续拍,口里说,你的血管怎么这样细?

        打过止痛针,此时方子衿已经感觉不到痛。她躺在那里和吴丽敏说话。吴丽敏说,都是饿的,这些年胃病患者突然多起来了,内科病房一半以上都是胃病。你不用担心,毕竟我在这里,肯定给你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方子衿说,我不能病的,课还要上呀,还有,我病了梦白怎么办?吴丽敏说你别考虑这么多。我过一会儿提前走,把梦白接到我家去,你放心好了。

        一阵忙乱之后,大家都走了,只有方子衿躺在这里。输液瓶里,透明的液体顺着那根导管汩汩地流进她的血液,四周是出奇地静,静得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方子衿不太明白这种静的感觉从何而来,病室里其实非常喧闹,十二张病床,全都住满了病人,护士正给一个孩子打针,可那孩子性格超倔,拼命地挣扎着哭叫着,哭声震天动地。一个病人不知是真疼痛还是假疼痛,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唤。有一个不知得了什么病的女人没人照顾,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拖出床底的痰盂,摆在两张病床之间,扯下裤子,坐上去小便,完全顾不得房间里有好多男人。另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给孩子喂奶,孩子趴在她的身上,嘴里含着她的一只奶子,就像含着一只面饼,黑黑的,平平的,没有一点质感。

        这就是生活?这种生活令方子衿惧怕。她想,当时如果不是胡之彦在身边,自己就算是死在家里,恐怕都不一定有人知道。想到这一点,方子衿的心,像针扎一样疼痛。或许,那天在长江边,自己真的跳下去,倒是一件好事,不会受这么多苦了。或许,今天胡之彦不在那里也是一件好事,就这么死去,说不定倒是她的福气。

        方子衿想哭。躺在病床上,躺在孤独里,闭着眼睛,想着自己所经历过的曲折磨难,她真的心灰意冷。她非常自然地想起了胡之彦今天对她说的那番话,那一大堆夹杂着脏语的话。他说,你看你他亮的咋过日子的?他说,如果嫁给我他亮的,我刁毛能让你受这种苦?

        自己和白长山爱得死去活来,两人谁都没一天好日子过。这值吗?真的值吗?胡之彦说彭陵野根本不爱她,只不过将她当成跳板,想通过她调进宁昌,这是真的?彭陵野身上是有一大堆缺点,可不至于如此卑鄙吧?或许,自己嫁给了陆秋生或者胡之彦,真的不会受这些苦了?如此说来,倒真是自己害了这些人,同时也害了自己?可爱情呢?自己的爱情呢?

        方子衿想睡一觉,或许睡着了就不会胡思乱想。可是做不到,她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一生中各种的不幸和苦难。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泡在苦水之中。她真的好希望感动一次,哪怕是轻轻的一声问候,都能让她像个孩子般痛哭流涕。如果白长山此时能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他可能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不,也可能没有离婚,而是出差来宁昌。在她的想象里,白长山真的出差到了宁昌,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医学院找她。听说她住院了,他立即赶到医院。方子衿那时正盼着有人来看她,不时往门口望一眼。白长山出现在门口,她立即看到了,并且一眼认出了他。那么年轻高大,那么英姿勃发。她浑身所有的血往自己的脑子里冲,惊喜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她激动地叫道,哥,你怎么来了?白长山走到她的病床前,深情地叫一声妹子,热泪顿时涌出。她支起身子,再次叫了一声哥,双臂伸成一种迎接的姿势。他弯下高大的身子,轻轻地拥她入怀。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各自都有一肚子的话要向对方诉说,可谁也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彼此叫唤着。明知这是在病房,周围有着很多双眼睛,他们已经顾不上了。下次相见,还不知在什么时候,他们得珍惜眼下的每一秒时间。他开始热烈地吻她,她以全身心的投入回馈他的热吻。

        不知怎么的,方子衿怀里的人突然变了,不再是白长山,而是陆秋生,他们也不是拥抱在一起。陆秋生坐在她的床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眼眶里有泪水转动着,晶莹透亮。他一句话也没说,所有的关爱,通过两人相握的手,默默地流淌。方子衿隐约觉得,自己还没有结婚,她心中的激动排山倒海。过了好长时间,她终于说,秋生,我已经想通了,一生有你这份情,这份爱,我就有了无尽的财富。我还图个么事?不图了。陆秋生说,子衿,先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等你病好了,我们就结婚。方子衿突然有一种担心,他会不会是用这种话骗自己?如果自己的病好了,他会不会离自己远去?

        场景还是眼前的场景,面前的人物再一次转换。这次换成了彭陵野。彭陵野不知从哪里听到她住院的消息,请假从灵远赶来看她。隐约觉得,他是在追求她,她一直在挣扎,自己是不是嫁给他算了。面对她,他激情难抑,坐在她的床前,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拥她入怀。她于是将头靠在他宽大的胸脯上,激动而且安详。那一瞬间,她希望时间从此凝固,凝固在这一时间这一空间这一场景。她好希望他永远这么拥着她,也希望自己这一辈子永远像现在这样,靠在他的胸前,听他的心跳。

        她听到了彭陵野轻轻的呼唤。彭陵野抚摸着她的脸颊,那手好温暖好有力。他温柔地说,子衿感觉好点了吗?她想说好了,已经完全好了。有你在这里,我的病立即就好了。她想睁开眼看看他,可是眼皮好重。她用尽所有力气努力地睁着,努力了好半天,终于将自己的眼睛睁开了。睁开的那一瞬间,彭陵野的形象消失了,面前坐着的是另一个人。

        胡之彦正坐在那里,伸手探着她的额头。见她睁开眼,便说,你醒了?刁毛还好,他亮的不发烧。

        方子衿一时没有转过来,不明白他何以会在这里。她很想挥起手将他搭在自己额头的手打开,动了动才知道自己的手上插着输液针。她想起了自己突然发病的事,也想起了胡之彦为了送她来医院,累得差点虚脱的事。她非常懊恼,为自己做这一切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的男人?如果是白长山那该多好,是陆秋生也不错。即使再次一点,是彭陵野也好哇。命运却偏偏让胡之彦来做了这一切。

        胡之彦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盒,旋着盖子,立即有一股很浓的香味飘出来,令方子衿垂涎欲滴。他拿起汤匙,在里面轻轻搅了一下,舀起一点放在自己面前,撮起嘴唇轻轻吹了一下,张开嘴,刺溜地喝了下去。不烫,真他亮的香。他说着,舀起一匙,送到她的唇边。

        方子衿躺在那里,眼睛闭着,一动不动。那鸡汤对她有着无穷的诱惑力,可无论如何,她不会吃他的任何东西。

        胡之彦显得尴尬,端着汤的手一直伸在那里,愣了几秒钟之后说,吃点吧,我他亮的特意去小桃园让他们给你做的。刁毛餐馆坑人,总是把汤自己喝了。我盯着他们,他们刁毛玩不了老子的巧,这是真汤。你他亮的身子虚,要补补。

        方子衿想,我就算是饿死,也不吃你的东西。她想对他说你走吧,我不会感激你的。可当着病室这么多人的面,她实在不好开口。正当方子衿对他无可奈何的时候,吴丽敏来了。她进门见到胡之彦,顿时没有好脸色,对他说,你怎么又在这里?你这人好不知趣,人家不欢迎你,你还像癞皮狗一样死皮赖脸呆在这里。快走快走。胡之彦仍然坐在那里,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方子衿,似乎很希望方子衿能说一句话,将自己留下来。吴丽敏没好气地说你听到没有?要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胡之彦最后看了方子衿一眼,站起来,情不愿地向外走。吴丽敏叫道:回来。胡之彦停在门口,不明白地看着她。吴丽敏说,还要我教你吗?把你的东西拿走。胡之彦站在那里犹豫,吴丽敏提起他的保温盒,走过去硬塞给了他。

        幸运的是,方子衿只是急性胃炎,治疗了一个星期,病情控制了。没料到出院的前一天,出事了。

        那天,方子衿刚刚输完液,李淑芬突然闯了进来。李淑芬大声地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方子衿还没明白过来,李淑芬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先抓住了她的头发,接着抡起那又肥又大的巴掌,一巴掌甩在方子衿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方子衿的脸顿时如火灼过一般疼痛起来。出于本能,方子衿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李淑芬的头发。对于打架,她一点经验都没有,虽然将对方的头发抓住了,却没有半点动作。李淑芬当过兵,学过擒拿手,力气又大,一只手握成拳猛往方子衿头上打,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猛拽。方子衿大病初愈,身子虚,没有半点力气。李淑芬猛力拽她的时候,她失去了重心,向地下倒去。她的手抓住李淑芬的头发,因此将李淑芬也带着倒在了地上。

        护士和医生闻讯赶来,将她们拉开时,李淑芬只不过头发有些乱,方子衿的脸已经肿了起来,鼻子流出了好多血,脸上有好几道爪痕。

        吴丽敏是内科书记,她找到医院领导,以医院的名义向卫生厅提出交涉。卫生厅作为上级主管机关,李淑芬作为主管机关的领导干部,竟然跑到医院病房来打人,性质是十分恶劣的,对医院正常的革命秩序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院方对此行为表示强烈不满,要求卫生厅予以严肃处理。

        即使如此,吴丽敏还不解恨,做方子衿的工作,要她向学院领导汇报,要求学院领导向教育厅以及卫生厅交涉。在病人面前,方子衿有足够的自信,在领导面前,她是一点自信都没有。既然明知道领导不可能得罪卫生厅的官员替自己说话,何必自讨没趣?她对吴丽敏说,还是算了,她不想闹得整个学院都知道,最后落下笑柄。吴丽敏不依不饶,她自己找到学院领导。她是以附属医院的名义找学院领导的,学院领导推了几次,见吴丽敏非常执著,不得不做出姿态,分别向教育厅和卫生厅作了口头报告。

        事情一拖几个月,没有结果。

        那个星期三,胡之彦突然出现在方子衿面前。方子衿见到他心里就有气,说,你来做么事?还嫌我被打得不够?好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她并没有意识到,主动开口代表了她对他微妙的变化。他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愤愤地说,他亮的,那个臭婆娘,老子刁毛再也不想忍受她了。方子衿冷冷地说,忍不忍受她是你的事,别到我这里给我添麻烦。

        胡之彦向她跨近一步。方子衿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什么,转身就想离开。可她慢了一拍,他已经伸出手并且抓住了她的手。他说,子衿,我他亮的打算把那婆娘休了。方子衿用力抽自己的手,可他抓得太紧,抽不出来。

        “你休不休老婆,与我有么关系?”她语气仍然像是封冻着一般。

        胡之彦说:“你和刁毛彭陵野也离了,我们他娘的结婚。我刁毛向毛主席保证,一定要让你他亮的过上好日子。”

        方子衿终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身向房里走去。她可不敢留在客厅里,大门开着,门前随时有人来往,如果看到她和胡之彦在一起,而且胡之彦还拉着她的手,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她走进房间,在床上坐下来。胡之彦跟进来,也不理她是否同意,拉过床和书桌间的椅子,坐在她的面前。他再次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她有了心理准备,双手往后一缩,避开了。她说你如果再动手动脚,我立即把你赶出去。

        胡之彦答应不再动手动脚。他告诉她,那天知道李淑芬去医院闹,他将她痛打了一顿。两人一直闹到现在,天天在打冷战。他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准备去法院和她打脱离。不过,去法院之前,他想和她商量好。那边和李淑芬离婚,这边就和她结婚。

        方子衿说,你说梦话吧,我是彭陵野的老婆。

        胡之彦说出一番令方子衿天旋地转的话。他说彭陵野和他一起喝酒,有一次喝醉了,说出了心里话。他说他之所以和方子衿结婚,就是想通过她调进宁昌,他不想一辈子呆在那穷山恶水的地方。他说他反复想过了,如果是别人,肯定看不上他这样一个人,既是下面小地方的,又是少数民族,没关系没后台。他只好找一个像方子衿这样成分不是太好,又是二婚的。好在方子衿长得漂亮,和这样漂亮的女人睡一觉都值,何况还可以调动。胡之彦说,你他亮的以为他彭陵野是啥结巴东西?你知道他刁毛咋对我说的?他说,胡哥,我知道你结巴对她有那意思。男人嘛,我知道,就这点毛病。只要你他亮的能帮弟弟调进宁昌,子衿就让给你了。

        这话如果从别人那里听到,方子衿会气昏过去。可出自胡之彦之口,她就得重新考虑一番。此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可不能上了他的当。胡之彦见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丝毫不肯松口,便说这一生如果不能娶到她,他活着没有意义了,他不想活了。方子衿不言语,心里暗想,你活得不知多潇洒,你会舍得死?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才不信你这鬼话。胡之彦说你不信,我就死给你看。方子衿冷眼看着地下,不看他。有一刻,胡之彦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里。方子衿也不语,只希望他快点离开。胡之彦终于忍不住,说他亮的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肯?方子衿想说,你别做梦了,就算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爱你。转而一想,何必进一步得罪这个人?因此坚决地扔给他一个字:不。

        胡之彦站起来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转过身对她说,那好,我他亮的死给你看。他以为方子衿会说点什么,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出声,转身离去了。

        当天半夜,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方子衿披衣起床,走到门前问了一声,外面答话的是吴丽敏。方子衿将门打开,问她,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吴丽敏说,出事了。方子衿暗自惊了一下,说出么事了?吴丽敏说胡之彦喝了整整一瓶安眠药,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方子衿的心猛地咯噔了一下。

        “真的?他真的喝药了?”她说。

        吴丽敏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方子衿,反问她:“这么说,他自杀,真的是为了你?”

        方子衿避开吴丽敏的目光,说:“你瞎说,跟我有么关系?”

        吴丽敏说:“李淑芬在医院大闹,说都是为了你。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了。”

        方子衿不想说这件事,问她:“他现在怎么样了?有生命危险吗?”

        吴丽敏说:“现在还难说,发现得有点晚,而且,量又太大。”

        方子衿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心中暗叫,天啦,如果他真的死了,自己不是一辈子不能安宁?

        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上天不要把他收走了。

        第二天,得知胡之彦脱离危险的消息,她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是着了地。同时她又想,他这样做,是不是想博得自己的同情?同情?她觉得好笑,她会因为同情而付出吗?如果真是如此,她早就嫁给陆秋生了,还需要等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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