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儿,我想我可以这么说,”这位伟大的老侦探得意扬扬地说道,“在我的侦探生涯中没有留下无果悬案,所有的案件最终都侦破了。”听到他赶忙补充的一句,考克瑞尔警探的双眼闪闪发亮。
在过去的一个小时中,考克瑞尔警探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个在晚会上看穿魔术师的戏法诀窍的小男孩。“奥赛罗的那宗案子呢?”他提醒道,身子向后靠,转着拇指。
“说到奥赛罗的那宗案子,”大侦探好像根本不受打扰,自顾自地说着,“也是一样,就像我说的,最终也侦破了。”他不服气地望着考克瑞尔警探,再次补充道。
“但是已经太晚了!”考克瑞尔无比遗憾地说道。
大侦探欠了欠身,“在这起案件中,至关重要的证据,我们应该怎么说呢?——消退了——是的,太晚了。我仅仅揭开了凶手的身份:我对他立案侦查,无懈可击,而后成功地将他送上法庭受审。换句话讲,我想我可以说——我侦破了这起案件。”
“只不过,陪审团宣判他无罪。”考克瑞尔警探说道。
他气势十足地一挥手,似乎在说,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很不巧,是这样的,他们宣判他无罪。”
“事实也的确如此。”考克瑞尔说道。他十分享受这美妙的一刻。
“我第二次观看由他主演的《奥赛罗》的时候,周围的人们议论纷纷,”大侦探说道,“短短几天时间,詹姆斯·德拉贡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这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在过去的三周里,他每晚都要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上台表演——每晚都要勒死新的黛丝德摩那,心中却明知就在几天前,自己的妻子正是这样被人勒死的。而剧院中的每一位看客也都深信是他勒死了她——深信他就是凶手。”
“但他却不是。”考克瑞尔警探说道,一双稍显老态的眼睛闪烁出顽皮的光芒。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老人粗声粗气地说道。他也算是一名演员,但这种当下十分流行的观众互动式演出,还是他第一次经历,而且并不喜欢,“我是否可以不受打扰地继续说下去……”
“你们之中,可能有人观看过詹姆斯·德拉贡的舞台演出,”老侦探说道,“虽然他的剧团最终进入了好莱坞,但你们肯定没有看过他演的《奥赛罗》——在那一个演出季结束后,德拉贡剧团就将这出戏从他们的节目单中删掉了。德拉贡家族曾是著名的戏剧表演世家——时至今日也依然如此,即便现在只剩下詹姆斯和他的妹妹蕾拉两个人;至于可怜的詹姆斯——已不如当年,年老体衰。”
苍老的大侦探摇着头,惋惜地说道:“可谋杀案发生时,却正值他的鼎盛时期。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巅峰期,备受世人瞩目。我现在看到他,还想起那晚我见到他的情景,也就是她被害的那晚——她躺在舞台正中央的大床上,他站在一旁,身着华贵的黑金相间的戏服,胸前和双肩垫着厚厚的垫子,隐藏起他清瘦的身形,同样塞着厚垫的灯笼袖上缀满了宝石,他高举双臂,慢慢地,放下来,然后如猎鹰扑食般迅疾地扑过去,涂黑的双手一把锁住了她白皙的脖颈。我的耳边再次回响起了艾米丽亚发出的那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她那原本清脆动听的嗓音遗传自德拉贡家族:‘哦,你杀了这世间最温柔纯洁的人……’”
可詹姆斯·德拉贡的黛丝德摩那,也就是他的妻子——格兰达·克洛伊,却不那么温柔纯洁。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女人曾是一名野心勃勃的演员,为了自己演艺事业的发展,不惜利用卑鄙下流的威胁手段逼他与自己结了婚,而这只是她阴谋的开始。即便在人们思想日渐开放的19世纪20年代后期,著名的戏剧世家对丑闻、勒索也是极为敏感的;在德拉贡家族名声大噪之初,也确有一两件不甚光彩的历史,其中最见不得人的便是一段被判入狱的短期服刑,而后此事被他们成功地遮掩起来。谋杀发生时,德拉贡家族已成为高贵优雅的代名词,高高在上,万众瞩目。格兰达·克洛伊只需要四下散播一些卑鄙的流言飞语,就能把整个家族拖入泥潭。
詹姆斯·德拉贡出生于世纪之交,极具纪念意义的是他诞生于一家地方剧院的后台。当他躺在道具篮子里,发出精力充沛的啼哭声时,罗密欧正在朱丽叶的舞会迷宫中低语。“就在帷幕拉开前。好事成双。是个男孩儿!”人们兴奋谈论了三周之久,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和妹妹一起,被人们视做戏剧表演的天才。父母更是放弃了自己大好的演艺事业,专心打理两个孩子的演出事务。他结婚前,德拉贡剧团已经拥有三家巡回演出团在各地巡回演出,在伦敦也设有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季,由詹姆斯,德拉贡和妹妹蕾拉担当主演,直到他结婚。
从他结婚的那天起,格兰达便担当起了主角。他们为此反抗过,所有人,整个家族,公司上下,还有詹姆斯本人,但格兰达阴险地耍出威胁手段,明里暗里,威逼要挟,所有人都害怕她这一手——他们和詹姆斯·德拉贡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共生共灭。于是,蕾拉妥协了,担任第二主演。出于为大局着想,在剧团担任制作人及经理的父亲亚瑟·德拉贡尽力为这位新演员打造了一系列剧目:于是乎,她演起了朱丽叶(跟一位过度成熟的罗密欧搭档)、麦克白小姐、黛丝德摩那;而她遇害时正因剧团的首次美国巡演而排练着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罗瑟琳。她这一死,让他颇受打击。
罗瑟琳曾是蕾拉·德拉贡的拿手角色。“但是,爸爸,她根本就演不了。我们不能让她像条卖弄风情的母狗一样,毁了我们的美国巡演。再和詹姆斯谈谈……”
“亲爱的,詹姆斯也没有办法。”
“当然,总是这样……都三年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不会是最后一年。”
“她知道自己的饭碗在哪儿。”那位女士的公公尖酸地说道。
“但是现在,与其依附我们——她完全可以自立门户呀!”
“她何必呢?靠着我们,很安稳——她可以稳稳当当担任主演。”
“要是她爱上某个男人……”
“她才不会呢,她太狡猾了。”亚瑟·德拉贡说道,“那样的话,可是会露出把柄让我们抓到。她一心只想向上爬,对其他事根本没兴趣,不会和男人玩感情游戏。而且,奇怪的是,一两次交流之后,男人们对她也没兴趣了。”
罗瑟琳选角引发了一场争执,格兰达·克洛伊遇害当晚,在《威尼斯·街道》这一幕戏上演前,这场争执达到了顶峰。幕后争吵不休,低声的咒骂更伴着威廉·莎士比亚的台词断断续续地传出,争执逐渐升级,她躺在床上,恶毒地威胁诅咒,强壮有力的手臂高举过她的头顶,准备扑上前,勒住她的喉咙。她叫嚷着什么关于“囚徒”“罪犯”和美国巡演。
二十分钟后,在她的更衣室里,面对她的是一个怒气冲冲、恐惧不已的男人。“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格兰达,你在台上说的那些话——在谋杀那一幕。‘囚徒’、‘罪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在暗示什么?”
他敲响房门的时候,她刚套上一件晨衣,此时正镇定自若地坐在长沙发椅上,脱着丝袜:“我的意思是,我要在美国演罗瑟琳。否则,剧团就不去美国了。”
“我不明白这两件事之间有何关联。”他说。
“你会明白的。”格兰达说道。
“但是,格兰达,讲讲道理吧。罗瑟琳这个角色不是你的。”
“的确不是我的。”格兰达说,“是亲爱的蕾拉的。可我就是要演罗瑟琳——否则剧团就不去美国了。”
“难道你不想去美国吗?”
“我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你们不行。没有我,德拉贡剧团就老实在家待着吧。”
“我已经接受美国的邀请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带着剧团去。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来演《皆大欢喜》好了,你演西莉亚。”
她脱下一条丝袜,搭在肩膀上,弯下身将另一条褪下,露出圆润白皙的膝盖。“美国人是不会欢迎囚犯来到自己国家的。”她说。
“噢——就是这个?”他说,“好吧,如果你暗指的是我……”可他却挥挥手,“一派胡言……老天啊,那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而且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胡说八道,都是恶意诽谤,战前那个年代,谁都会做些疯狂的荒唐事……”
“去跟美国人解释吧。”她说。
“我当然可以澄清。”他的语气仍然笃定不已,“万一他们发现的话。不过我想他们不会的。”他心念一转,“这是你——新的——阴谋,格兰达。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找到一张剪报。”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后,他立刻就知道了那张剪报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剪报给我!”
她甚至没有试图挣脱,只是露出一丝傲慢的微笑,抬眼望着他。她对自己信心十足:“请自便。就在我的手提包里。但这条消息仍然存在报社,你知道的——还有我的脑子里,事件、日期、所有的一切。我还会用心地添油加醋一番。”他松开了手,她轻而易举地抽回手,坐下身,轻揉着手腕。“这真是棒极了,”她说道,“只要你有事实依据,撒天大的谎人们也会信。”
他被怒气与恨意冲昏了头,一句接一句地用恶毒的字眼咒骂她。她像一只野猫一样向他扑过去,用力扇了他一耳光。清脆的巴掌声令他的理智丧失殆尽。他举起手臂,缓缓放下——慢慢地,透出恐怖的杀意,掐住了她的脖子,像对待布偶一样用力摇晃着她——然后将她推倒在床上,穿过房间,寻找那张报纸。勇报就如她所说的放在手提包里。他拿出来,塞进自己的衣袋,转身回到她身边,以胜利的姿态俯视着她。
他发现她已经死了。
“事件发生时,我不在场,正在剧院对面的餐厅里用餐。”大侦探说道,“他们在那里找到了我。她躺在沙发上,双臂无力地瘫着,手背和尖利的指甲触到了地面,就像当晚早些时候我看到她的那样,躺在舞台上装死。但此时,她穿在身上的不再是黛丝德摩那的精致长袍,而是当时最流行的紧身连体内衣和衬裙。她几乎没怎么挣扎,只是右手腕上有些泛红,手掌上也泛着粉色。
“我暂时将剧团里大部分演员和技工交给我的助手们,后来他们报告说没有什么发现。不过,剧院看门人——一个退休的老演员——证实‘曾在她的窗户上看到人影。詹姆斯先生和她在一起。他们在排练争斗那一幕戏,然后灯光熄灭了。我就知道这些。’”
“你怎么知道房间里的人是德拉贡先生?”
“错不了,当时他们正在排练争斗那一场戏。”看门人言之凿凿地重复道。
“不过,现在你明白了,她是真的被勒死了!”
“是的,没错。”他似乎颇受困扰。对于像他这样的剧团老工人来说,德拉贡家族的生活富足,自己也能跟着沾光。
“很好。那么你可以确定那就是德拉贡先生了?”
“我想就是。你看,他当时说着台词呢。”
“你的意思是,你听到他的声音了?你听到他说什么了?”
“断断续续的吧。他提高了嗓音——就好像他演戏时说台词那样,关于死亡的那些话,你知道……”他脸上浮现出希望,“所以只是排练而已。”
“他们都坐在那个房间里,那个被称作‘演员休息室’的房间:詹姆斯·德拉贡,他的父亲不仅担任制作人,还在剧中出演一个小角色——奥赛罗的仆人小丑;他的母亲负责管理戏服和道具,也在演出中跑跑龙套;饰演艾米丽亚的蕾拉·德拉贡;还有另外三位演员(说来奇怪,他们不是家族成员)分饰伊阿古、凯西奥和凯西奥的情妇比恩卡。我觉得,”大侦探微笑着环视周围一张张流露出热切期待的脸庞,说道,“用剧中角色的名字称呼他们不容易混淆。”
“你真的吗?”考克瑞尔警探怀疑地问道。
“我的什么?”
“觉得不容易混淆?”考克瑞尔说着,又开始转动拇指。
大侦探没理他:“他们都化着舞台妆,穿着戏服,或坐或站,神情各异。恐惧,悲伤,沮丧,或是绝望。这在我看来,和舞台表演如出一辙。
“他们向我讲述了过去半个小时之中,故事的始末经过——我特意用‘故事’这个词,你们稍后就会明白原因。
“德拉贡剧场里,第一女主角的化妆室就在主楼外面,窗户所在位置的角度恰好可以从演员休息室和看门人的小屋里看到。我说话的时候,就能透过拉严的窗帘,看到我的手下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身影。
“据他们所说,演出结束后,他们七个人——奥赛罗,奥赛罗的仆人小丑,艾米丽亚和德拉贡夫人(以上是家族成员),再加上伊阿古,凯西奥和饰演比恩卡的姑娘——就聚在这个演员休息室里商量‘事情’。在此期间,他们称没有人离开过房间。他们的视线转向詹姆斯·德拉贡,而后又移开了。
“他好像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好把我们的注意力从那些不由自主、游移不定的眼神中转移开,便随口说道:‘如果你们想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好吧,我们在说我妻子的事。’
“‘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德拉贡夫人犹如演戏一般,宣告着她的罪状。
“‘我妈妈的意思是,她在暗地里偷情,并且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害怕这段奸情继续发展下去,万一情况失控,她不想和我们去美国巡演了,就会打乱我们的安排。我们要上演《皆大欢喜》,她本来是要演罗瑟琳的。’
“‘然后呢?’
“‘我们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开始我们并未多想,直到我们中的一个人抬眼看到她窗帘上的影子。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我们猜那就是她的情夫。’
“‘情夫是谁?’我问。若是真有此人,我得尽快派人去把他找出来,虽然希望不大。
“但他们说,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她狡猾得很。’德拉贡夫人语调中带着哭腔。
“‘他是怎么进入剧场的?看门人没看到他?’
“他们也不知道。毫无疑问,肯定是他们两人事前约定好的……
“‘当晚他们不仅“计划见面”,还对了台词,我发誓我曾排练过这一段。’伊阿古(也可能是凯西奥),‘然后我们就看到他们在争吵……’艾米丽亚:‘我们真是看了一场好戏!’小丑:‘你看,这样一来,我们的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奥赛罗:‘并不是所有问题。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艾米丽亚引用道:‘难道在这神圣的婚书上,在这厚厚的法典上,特别注明了妓女这个词……’德拉贡夫人:‘蕾拉,詹姆斯,不许乱说!’(声音压低,瞥了我一眼。)小丑慌忙掩饰:‘然后呢,先生,我们就看到他扭曲变形的身影扑向她。不一会儿,他穿过房间,灯光突然熄灭,我们只听见窗户被用力推开。我儿子,詹姆斯,第一个缓过神来。他冲了出去,我们看到灯光再次亮起。我们跟了过去。他弯着身子,查看着她……’
“‘她已经断气了。’詹姆斯说道。他靠着演员休息室的壁炉台,涂黑的脸上溢满悲伤,一只同样涂黑的手托着前额。就像我之前对你们讲的那样,后来有人说,他在短短几天内,老了二十岁;我记得我当时就在想,他其实是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老了二十岁,那可不是装出来的。
“有一扇窗户敞开着,外面就是剧院后面的一条窄巷。我根本不用问就知道那位情人是如何逃离现场的。‘自始至终,’我说,‘你们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演员休息室吗?’
“没有。”他们重申道,这次,他们都特别小心,没有将视线投向詹姆斯。
“你们要知道,”大侦探边说边给自己添了杯葡萄酒,“我现在讲述给你们的,当时我并不完全知道。要说我可以相信的证言,只有以下这些:看门人看到一个男人勒住了那个女人,嘴里说着《奥赛罗》谋杀那场戏的台词——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咒骂那位女士是个荡妇;显然,这位女士也的确名副其实,因为她红杏出墙。而有六个人,其中三个仅是剧团成员,信誓旦旦地保证,当谋杀发生时,詹姆斯·德拉贡和他们一起待在这间休息室里。我只得暂且相信关于情人的说法:虽然我事后知道了格兰达·克洛伊一直避免身陷感情纠葛,但在当时我并不清楚。尽管如此,我心中还是生出了疑问。”他总是喜欢卖关子,亲切地微笑着,环视听众,请他们猜测他到底有了怎样的疑问。
似乎没有人猜得到答案。他得意扬扬,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里。这也是他的习惯。即使没有人参与竞猜,他也总是礼貌地等待听众先发言。考克瑞尔警探扬起了他那冷漠的声音:“关于情人的证词过于完美,无可挑剔,你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怀疑。一个只被七个案件相关者目击到的凶手,此人存在与否根本无法证明,显然就是凭空捏造出来、为真正的凶手背黑锅的。”
“事后诸葛亮总是很容易。”老人愠怒道。即便如此,考克瑞尔警探仍然毫不客气地低声质疑着。主人连忙追问大侦探接下来的行动。老人郁郁地回答说,既然考克瑞尔警探这么有想法,不如让他来讲讲,如果他在场,他会做什么吧。
“去找看门人,核实他们的证言。”考克瑞尔脱口而出。
大侦探恰好也是这样做的。(此时他感到十分恼火。)不过,在灯光何时熄灭这一问题上,双方的证言倒是完全吻合。
“‘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从演员休息室的方向传来,长官。二十分钟后,你们来了,那时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那么,接下来呢?
“问问自己,”考克瑞尔警探说道,虽然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为什么拖延了十五分钟才报警?”
“你凭什么认定他们拖延了十五分钟?”
“那人说过了二十分钟你们赶到现场。但你之前说,当时你就在街对面。”
“毫无疑问,”老人故意刁难道,“既然你猜到了我的问题,你就要——”
“给出答案。”考克瑞尔警探说,“是的,当然了。答案就是:因为演员们需要时间换回舞台装扮。我们知道他们已经换下了戏装,至少是开始更换了……”
“这我知道。女士们的裙带没有系紧,伊阿古的紧身上衣下面还穿着平日里穿着的衬衫——他们显然是在匆忙中再次换上了戏装,重新化了妆。但你是怎么……”
“我们可以推理。格兰达·克洛伊有足够的时间换上她的内衣。其他人却说他们一直在演员休息室里商量如何解决她偷情所带来的威胁。可偷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会突然变得如此紧迫,甚至戏服都来不及脱,就聚在一起商量——因为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习惯,换装都应该是落幕后,一演员最先要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你应该早就知道至少奥赛罗一个人,曾换下了戏装,又换了回来。”
“我早就知道?”
“你认为和她一起在房间里的是奥赛罗——也就是詹姆斯·德拉贡。而事实上,看门人也告诉过你,当时他没有穿戏装。”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啊。”大侦探讽刺道,“我没听出看门人的话里有这层意思。”
“他是没说,不过……”考克瑞尔惊讶不已,“你曾询问过他,他看到窗帘上人影时的情况,他当时就确定那是詹姆斯·德拉贡。之后,他回忆说,他是根据他的声音和所说的话认出他的。如果詹姆斯当时身着戏装,”考克瑞尔振振有词地说道,“那么,看门人就会直截了当地说:‘我认出他来了,是因为映在窗帘上的人影高举双臂,衣服的袖子是填充得鼓鼓囊囊的灯笼袖。’可他并没有这么说。”
现场笼罩在一片骇人的静默中。主人窸窸窣窣地再次为客人斟满葡萄酒,客人们自顾自地把核桃相互挤碎(却自己偷藏着干果夹);毕竟,魔术师做好准备前,帽子里的兔子就被别人拽了出来,确实是一件奇耻大辱——即便准备好了,也一样!考克瑞尔警探的声音中透出胜利的骄傲:“那么,告诉我们吧,先生——接下来,你是怎么做的呢?”
大侦探所做的,就是站在演员休息室里轻声自言自语,在脑中对整个事件做了一番快速梳理:“十点三十分,落幕。十点五十分,换下戏装,可能在这里碰头,商讨对策,也可能没有。不管怎么样,那位女士在十一点就被害了。之后,他们确实商讨了对策……他们迅速商量了大约十分钟,花了至少五到十分钟重新换上戏装,准备应对警察……”可是,为什么呢?他的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丝绸,天鹅绒,被蕾丝低胸紧身衣紧裹的浑圆胸脯,绷得紧紧的男士紧身裤,装饰华丽的马甲,还有灯笼袖……
袖子。他想起死者那双手无力地从沙发椅上垂下,还有那尖利的指甲。虽然没有挣扎搏斗的迹象,可谁也不能确定。他缓缓地开口道:“现在,我可以请你们换下戏服,卸掉舞台妆吗?”
是不是从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吸气声?也许,但表面上,他们还是维持着镇定。艾米丽亚和伊阿古,又同时开口辩解。他们的衣服换了一半,一半戏装,一半便装,警报器响起时,套回戏装比较方便……事前排练好的表演中,事实的真相也会不经意地闪现。“只是,你们之前告诉我说,警报器响起的时候,你们大家都在演员休息室里商量事情。”
“没错,只不过我们一边换衣服,一边商量。”凯西奥飞快地说道。之后,又补充说,戏剧演员不讲究那么多。
“非常好。但是,你们现在还是要换回便装。不过,在那之前,”他把头伸到走廊上,两个男人静静地走进房间,“詹姆斯·德拉贡先生——可以请你撩起袖子,让我看看你的手腕吗?”
那个饰演比恩卡的姑娘尖叫出声,声音中饱含着恐惧:“不!”
“嘘,安静点儿。”詹姆斯·德拉贡说道,语调威严却安抚人心。
“可是詹姆斯……可是詹姆斯,他以为……那不是真的。”她疯狂地叫嚷道,“凶手是那个人,我们都亲眼看到了,德拉贡先生和我们一起待在这里……”
“那德拉贡先生就更应该配合,给我看看他的手臂。”
“可是为什么呢?”她尖声叫道,“他的手臂上能有什么……他一直穿着戏装,确实一直穿着,那时候也穿着……”房间里的某个人发出尖锐的嘘声,她大惊失色,停住了话头,一只手捂住了嘴。但接着又急忙说道,“他没有换衣服,一直穿着戏装,一直套着灯笼袖。他的手腕不会有问题的,是不是,詹姆斯?——大家说呢?——我们都知道,我们亲眼看到他回来时穿着……”
又是一声令人脊背发凉的骇人嘘声。不过蕾拉飞快地接口道:“她的意思是,当他发现尸体以后回来。”然后走过去,一把抓住那姑娘的手臂。姑娘张开嘴,发出一声犹如火车鸣笛般尖锐的叫声,这时,蕾拉·德拉贡爆发了,扇了她两耳光。
这下子可不得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后,爆发出一阵混合着愤怒与震惊的叫嚷。德拉贡夫人尖着嗓子喊道:“噢,不!”詹姆斯·德拉贡开口道:“蕾拉,你这个笨蛋!”他们沮丧不已,呆若木鸡。蕾拉连忙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因为她大喊大叫。那是——一种本能反应,一种对于歇斯底里的反应……”她仿佛是在请求他们的原谅。奇怪的是,她请求他们的原谅,而不是那姑娘的。
詹姆斯·德拉贡打破了他们沮丧的尴尬气氛,有些犹疑地说道:“只是……我们不想——是的,不想树敌。”那姑娘突然发飙大叫道:“你怎么敢打我?你怎么敢?”
这就好像一场戏,中途出了岔子,演员们张口结舌,面面相觑,这时,幸好提词员给出了暗示,演出得以继续。蕾拉·德拉贡说道:“你刚才歇斯底里,近乎崩溃了。”
“你怎么敢?”那姑娘嚷道,美丽的脸庞上布满愤恨,“我只是想保护他,和你们一样……”
“安静。”又是德拉贡夫人那特别的嗓音。
“她想说什么就让她说。”侦探开口道。她不发一语。“说吧。‘他回来时穿着’——奥赛罗的戏服。‘他回来时。’照蕾拉·德拉贡小姐刚才说的,他发现尸体后回来。但他根本没有‘回来’。你们紧跟着他去了更衣室——你们之前是这么说的。”
但是,她仍旧不开口,他可以过一会儿再对付她——时间分秒流逝,发现线索的机会愈加渺茫。“非常好,那么,德拉贡先生,让我们回到正题,我要看看你的手腕和胳膊。”
“为什么看我的?”詹姆斯·德拉贡有些恼火地问道。那种为了某种目的而演戏的怪异感觉再次浮现,舞台妆下的真实面孔再次在刹那间变得苍老憔悴。
“不只是你一个人。我接下来马上就会检查其他人。”
“但要从我开始?”
“请撩起袖子吧。”他不耐烦地说。
终于,他无奈地妥协了,不情不愿地缓缓脱下了两个大袖子——什么也没有:深色油彩只涂到手腕,衬得小臂的皮肤越加苍白——可是既没有抓痕也没有印子。
“我得顺便说一句,我检查了伊阿古、凯西奥、小丑还有房间里的其他人,手腕的胳膊上都没有任何痕迹。这样一来——浪费了五分钟,一点儿收获也没有。”
“也不一定。”考克瑞尔警探一边说,一边把核桃递给身旁的人。
“请你再说一遍。考克瑞尔先生是不是又说了什么?”
“我只是嘀咕说,虽然浪费了五分钟,但还是有收获的。”
“嗯?”
“浪费的这五分钟。”考克瑞尔警探说道。
浪费的五分钟。没错,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一直在拖延时间。等待,或者是拖延。“当然,还有那姑娘演出的一场闹剧。”考克瑞尔说,“那可不是浪费时间。反而可以让你茅塞顿开。我是说——情绪失控,大嚷大叫说‘当他回来时’,他穿着奥赛罗的戏装。‘情绪失控’——但是在她喊叫的话里,暗含着一个绝妙的谎言。因为当时他根本没有穿戏装——这点我们确定无疑。”说完,他又额外叮嘱说,他们必须时刻记住这些人都是专业的演员。
但那姑娘的戏还没演完。他大致检查了一下她的胳膊——因为可以肯定,没有女性参与这起谋杀——她小声告诉他有话要对他说,去外面。而后,她充满怨毒地瞥了他们一眼,捂着自己被打的脸,跟着他来到走廊上。“她讲话时,我就站在她旁边。”老人说道,“虽然她的脸上化着浓妆,但我仍可以看到蕾拉·德拉贡留下的手掌印。此时,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思路也清晰了,但她显得很害怕,不像是演戏,而是发自内心的害怕,对她即将要告诉我的事情感到恐惧。但她还是说了。她告诉我一个想法——有关于案件真相的想法,但并没有对她之前的说法多做解释。我回到休息室。他们呆立着,脸色苍白地盯着跟在我身后的她。他们身上也同样散发着真实的恐惧,仿佛对演戏的狂热已经消退了。蕾拉·德拉贡用左手捧着右手腕。我对詹姆斯·德拉贡说:‘我想,现在看来,你最好跟我去警局接受进一步问讯……’
“我早就预料到会引发一阵骚动,事实也果然如此。浪费了更多时间。但是现在,你们看,”老人一边说,一边狡猾地环视桌子周围,“我一清二楚——是不是?等待?或是拖延?现在,你们看,我一清二楚。”
“至少你把他带回了警局,”考克瑞尔受够了他奉上的谜题,“在那姑娘的建议之下。”
“你知道她说了什么?”
“是的,当然。”
“当然,当然。”老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他耸耸肩,“至少——可以作为一个借口。这就意味着我有个合理的原因,可以把他带走,扣留在警局里。他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你们也看到了。就这样,他最终被我的手下带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也离开了。但在我离开之前,我拿了一件东西——是从他的化妆间拿的。”又是他卖关子的时间了,但这一次,他只询问了考克瑞尔警探:“毫无疑问,你知道我拿了什么?”
“是的,我想是一罐子舞台专用卸妆霜。”考克瑞尔警探的语气里充满歉意。
之前说过了,这位老人本身也是个演员。他假装放弃:“警探,既然你知道得那么清楚,那接下来就请你为我们的听众讲述吧,也让我歇口气。”他在说“我们的听众”时,语调里透着嘲讽,为了即将跳出的兔子而沾沾自喜,等着看这个讨人厌的小个子男人闹笑话。
这回,轮到考克瑞尔警探佯装惊讶谦虚了,他摆出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哦,好吧,我来吧。”声音里透着不情愿,“就是那姑娘,比恩卡,被扇的那一记耳光。毫无疑问,我们这位朋友会告诉我们,他在走廊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听她到底说了什么。”(他心想,要是稍加留意,会对破案有帮助,只可惜……)“相反,他注意到她脸上的掌印,也许又穿过房门,见蕾拉·德拉贡坐在那里,本能地用左手托着泛红的右手。他想到了最近看到的另一只手,手掌同样有发红的痕迹。这时,就像他说的,他恍然大悟,才明白当她一不小心扇了那姑娘耳光时,他们为何如此惊骇沮丧。因为这就提醒他,当晚还有同样的一场耳光事件。他豁然开朗,明白他们为什么拖延时间,明白他们在等待什么。也明白他们为什么匆匆换上戏装,因为这样一来,詹姆斯·德拉贡脸上涂着饰演奥赛罗时需要的深色油彩时,才不会显得突兀,引入怀疑。他们在等待,深色的油彩下面,另一个印迹的消退——也就是格兰达·克洛伊扇在凶手脸上的掌印。”他抬眼望着大侦探的脸,“我猜,你大概就是这么想的?”
大侦探鞠了个躬:“非常清晰的思路。非常精彩。”他耸耸肩,“没错,就是这样。于是,我们抓紧时间,把他带回了警察局,洗掉了他脸上的油彩。而在遮盖的油彩下面——你们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一无所获。”考克瑞尔警探答道。
“一点儿没错。”老人愠怒地说。
“你们不可能有所发现。因为,毕竟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他继续出演了奥赛罗。”考克瑞尔轻描淡写地说,“你们没法儿扣留他——没有证据。没有掌印,光有那姑娘的证词,是不够的。就算掌印曾经存在,现在也已经消退了。他们的拖延策略成功了。你把他放走了。”
“不过是暂时的。”老人说。兔子的耳朵从帽子里伸了出来,他把它们按了回去,“你一定可以想起,三周之后,詹姆斯·德拉贡就被捕了,并且被送审了。”他藏起兔子,交出帽子,给了对手狠狠地一击,“您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先生?——才能挽救这一切。”
考克瑞尔警探一边思考着,一边试图压碎两个核桃,轻轻点了点骄傲的头:“我只能说,接下来,你去了剧院。”
“去了剧院?”
“是的,去了剧院。”考克瑞尔说道,“去了德拉贡剧院。在那儿,第二次观看了詹姆斯·德拉贡饰演的奥赛罗。”
“非常精彩的表演,非常精彩。”老人不自在地说道。兔子从帽子里探出头,朝着观众们眨了眨眼。
“是吗?”考克瑞尔说,“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的确如此。但是第二次呢?我想说的是,你之前告诉我们,你周围的观众都在说他苍老了很多。”但他却停下了,“能请您再说一遍吗,先生?我总忘记这其实是你的故事。”
这是那位老人的故事——很多年了,一直是他最拿手的故事,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可爱的白兔。如今却被一个知道戏法奥秘的恼人的小男孩儿毁了。“大概就是这样了,”他闷闷不乐地说道,“她威胁说要揭发他坐牢的丑闻——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他们都回到更衣室,换下了戏装。詹姆斯·德拉贡一穿好衣服就来到他妻子的房间。五分钟后,他把所有演员召集到演员休息室。告诉大家,他杀死了格兰达,克洛伊,而她在临死前,扇了他一耳光,在脸上留下了掌印。
“他们和詹姆斯·德拉贡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生共灭,于是决定保护他。他们知道,看门人所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映在她更衣室窗帘上的人影,甚至可能连那一耳光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猜想詹姆斯·德拉贡会立刻遭到怀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隐藏起他脸上的掌印。而他们无法确定红印什么时候可以消退。
“接下来你都知道了。他们匆忙换回戏装,化上妆——厚厚的化妆油彩遮住了重要的痕迹。我到达后,他们只需要拖延时间就好了。
“他们想方设法地拖延,捏造了情人的故事——事实上,也正是这个莫须有的人物承担了罪名,我们都知道,根本没有人为此获罪,因为永远也抓不到这个人。仅仅几分钟过后,我就要求他们换回便装。詹姆斯借故拒绝我们检查他的胳膊,以此继续拖延。又过了几分钟,他们暗示那个姑娘开始上演他们早已排好的戏。”
他回忆着那多年以前的场景:“戏演得很成功。她后来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演员,但是我想她从未超越那晚的表演。但这可怜的姑娘真的是豁出去了。你们看——有一点,我当时还是很清楚,是不是?”
“你清楚他们在拖延时间。”考克瑞尔警探说道,“否则,詹姆斯·德拉贡为什么要拒绝你们检查他的手臂呢?他胳膊上根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痕迹。”
“正是如此。于是,我开始留意她。但她真是演了一场好戏。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因为此时,她是真的害怕了。他们都害怕了。害怕他们无奈之下进行的拖延行动会被看穿,害怕他们伪造的‘事实真相’过于完美,收不回来。”
“不过,你已经思考过这个‘事实真相’,并且把它推翻了!”
“毫无疑问,考克瑞尔先生会很高兴地为你们讲述这事实的真相。”
“如果您愿意的话。”考克瑞尔先生说道,“但事实的真相只有一个,对不对?尤其你刚才也说了,她仍然坚持之前的说法,证明那时他不在现场——所有人都为他作证——直到灯光熄灭。她把他拉到走廊上,然后说……”
“她说什么?”
“其实,没什么新鲜的。”考克瑞尔说道,“她只是更加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某人说过的话。”
“小丑的话,是的。”
“当他叙述他们看到映在窗帘上的人影时所说的话。他说,他们看到一个男人扑向那个女人,灯光突然熄灭,只听见窗户被用力推开的声音。紧接着,他的儿子詹姆斯就冲出房间,他们紧随其后,见他弯腰看着她。我想,那姑娘重复这些话时,一定暗含着可怕的含义:‘他弯腰看着她。’”
“不过是荒谬无聊的暗示。”
“当然。”考克瑞尔警探欣然赞同道,“我猜她是想暗示:如果向她扑过去的是她的情人,紧接着灯光熄灭了,那么这位先生接下来要做的,怎么也不像是立刻离开这位女士,跳窗而逃——因为据说这位女士骄傲得很。但假如果真如此,假设盛怒的丈夫冲进房间,发现只剩她一个人,于是弯下身,趁她来不及起身,就勒死了她——他的父亲更不可能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这个细节。那么为什么提到‘他弯腰看着她’呢?”
“确实如此。非常精彩。”老人说道。魔术师手里只剩下亲切赞赏这张牌了。
“可她的故事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仍然在拖延时间,就在我要求他们卸妆之前。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我把詹姆斯·德拉贡带回警察局,这样一来,我浪费了更多时间。”
“你当时的做法合情合理。”考克瑞尔的语气里透出一丝赞同,“你相信自己的处理方法是对的。仔细想想那个暗示——那可不是他们故意留给你的——也就是蕾拉·德拉贡气急了,扇了比恩卡的那一耳光……”
“然后捧着泛红的手,茫然无措地坐着。”
“于是,你几乎认定他就是凶手。但卸妆换装还是在警局做比较方便……”
“警察局里没有演员。”虽然没有人指责他,但老人还是辩护道,“我们洗掉了一些化妆油彩,却没有看到掌印。就让他自己去把油彩彻底洗干净——我敢说他在前额和眼周留了一些……我记得我当时觉得他看起来衰老憔悴,但在那种情况下,并不奇怪。而当我终于再次来到剧院时,发现‘亚瑟·德拉贡’的样子也有些怪异,也许我应该记录下来,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我忘记了。”他叹了口气,“当然,此时,一切都太迟了。印迹消失了。”他又叹了口气,“一个掩盖红印的三十岁男人和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血亲间相似的外貌,众人皆知的嗓音,两人都是演员,由于父亲是制作人,两人对《奥赛罗》都很熟悉。两人又都化着足以掩盖红印的浓妆,这大概是命运为他们特别安排的吧……”
“威尼斯的摩尔人——奥赛罗。”考克瑞尔警探说道。
“和——一个小丑。”大侦探说道。白兔从帽子里跳出来,从右至左向听众们鞠躬致意。
“正如我说的,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台下,他是否一直扮演他儿子的角色,”大侦探说道,“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但我想是这样的。我猜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我眼皮子底下换回身份。我想,他们在一群忠心耿耿的剧团演员的配合下,在我面前互换身份。我之前说过,观众们认为奥赛罗就是凶手——这话说对了一半。我认为奥赛罗是凶手,但我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扮演了奥赛罗。”
“而你,”考克瑞尔警探压低的声音中明显透着尊重,“去看他演出了?”
“还听到有人说他似乎老了二十岁……于是,”大侦探说,“你也知道了,我们将他送审。我们成功立案:坐牢的丑闻被曝光了;我们竭尽所能,推翻了情人存在的可能性,我们还有看门人的证言和剧团里无利害关系者的证言。可是,哎呀!最重要的证据,也就是脸上的掌印,早已经消退了。就是这样。我抓到了凶手,对他立案,将他送上法庭。陪审团却判他无罪。”
“也是非常公正的。”考克瑞尔警探说道。
“的确很公正。”老人和蔼地说,“英国的陪审团总是很公正的。没有实际证物,没有可靠目击者,没有确凿的证据……”
“也没有真凶。”考克瑞尔警探说。
“您的意思是,”老人停顿了一下,说,“亚瑟·德拉贡没有假扮他的儿子?如果是这样——请您允许我提问,我亲爱的朋友,到底是谁假扮了谁?也许是蕾拉·德拉贡代替了她哥哥?她与格兰达·克洛伊私下结怨,而且身材高大健美(绝佳的罗瑟琳——我亲爱的警探,这是一条线索,正和你意),而他的身材,对于男人而言,有些纤细。当然了,她也有着著名的德拉贡嗓音。”
“她也有着‘丰满圆润的胸部’,”考克瑞尔警探说,“你之前说了,她穿着蕾丝紧身衣和低领长裙,衬得胸部很丰满。她可能假扮成她哥哥,但他却不能扮做她。”他一边问,一边用力挤压着两个核桃,为什么一定要有人互换身份呢?
“但是他们……但他们都……但他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设计好,为的是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奥赛罗身上,还有拖延时间,好让他妆下的掌印消退——”
“小丑脸上的。”考克瑞尔警探尖声道,两颗核桃在他黝黑有力的手中突然碎裂了。
“当晚,确实有个‘恐惧不已,怒气冲冲的男人’冲进了她的更衣室。此前,他的儿子把她在舞台上放出的威胁告诉了他。‘什么罪犯……什么囚徒……’”他对老人说道,“你没说清楚,多年以前,被判入狱的是亚瑟·德拉贡。”
“我没说吗?”老人说,“好吧,没什么区别。詹姆斯·德拉贡是他们的明星,他们的‘王牌’。亚瑟·德拉贡是他们的经理——缺了哪个,剧团的巡演都会泡汤。但是坐牢的当然是亚瑟:谁会误会是别人呢?”
“谁也不会误会。”考克瑞尔赞同道,“他在更衣室里和她说了很多。‘如果你暗指的是我……’还有‘战前那个年代,我们谁都做过一些疯狂的荒唐事……’毫无疑问,他指的是1914年的那场战争,詹姆斯·德拉贡还是一个孩子,他出生于本世纪初——年纪太轻,怎么也不可能被关进监狱。
“你一直用他们在剧中的名字称呼他们,”考克瑞尔说,“其实是混淆视听。我们会以为小丑就是小丑,而不是亚瑟,德拉贡,詹姆斯·德拉贡的父亲——还是德拉贡剧团的经理和制作人。‘我会带着剧团去美国……’詹姆斯·德拉贡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是他们的明星,但他的父亲是他们的经理,他才能‘带着’剧团去这儿去那儿……还有,‘你要是愿意就来——演西莉亚。’这也不是詹姆斯·德拉贡说的话。只有为他们分配角色的制作人亚瑟·德拉贡才会说这样的话。”
“我想,最先让我怀疑他的,应该是那件晨衣,”考克瑞尔警探若有所思地说道,“你们想——就像他们中有人说过,专业演员没有那么多讲究。格兰达·克洛伊的丈夫真的会敲门吗?——怒气冲冲、恐惧不安地冲过去,难道他会在门口停下来,礼貌地敲敲他妻子的房门吗?还有她——她会在见他以前,在衬裙外再披上一件晨衣吗?见她的公公,也许需要,因为那是在多年以前了。但见她的丈夫……好吧,我不清楚。但这确实让我感到纳闷儿。
“无论如何——他杀死了她。她会毁了他们的美国巡演,会让他们伟大家族的名誉蒙羞,而他输不起,这位老演员已经为这个剧团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他杀了她,而这个团结一致的家族,还有忠心耿耿、荣辱与共的剧团成员,炮制了一个计划,以挽救他逃脱法律的制裁,毕竟,没有人为她的死而感到悲伤。我们犯了错误,我想,”考克瑞尔说道,慷慨地将自己纳入犯错误的集体中,“我们以为这是一个设计精密的阴谋,但却不是。这些人只是演员,并不擅长自己设计情节。事实上,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计划。‘我们都再次涂上油彩,争取拖延时间,好让小丑妆下的掌印消退。而将注意力从小丑身上引开的最好办法,就是将注意力引向奥赛罗。’他们肯定彬彬有礼地事先询问道,‘詹姆斯——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这样一来,”考克瑞尔警探说,“我们再次回到詹姆斯·德拉贡身上。在过去的一小时中,他可不好受。在这一个小时中,他的剧团遭到自己妻子的威胁背叛;在这一小时中,他的妻子被人勒死,而自己的父亲坦白承认了罪行……而现在,他要表演,既没有彩排过,也没有现成的台词,还是一个可能将他送进伦敦的中央刑事法院并判死罪的角色。所以,那天晚上,当他把脸上的油彩拭去时,也难怪我们的朋友觉得他一下子衰老了……”如果,他补充道,当时他们的朋友真的想到过这一点,而不是现在才做事后诸葛亮。
他得以把这话说出口,是因为他们的朋友早已起身,喃喃丢下一个借口,便离开了房间。也许是去寻找那只白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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