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把安娜、加雷斯和弗洛西留在楼上,自顾自地下楼了。此时已是午后,厨房里空无一人。尽管一片狼藉,可她看不出任何准备晚餐的迹象。她把这看作是请她自己来承担这项任务的意思。
她走到厨房门边的挂钩旁,取下蓝色和粉红色相间的花围裙。她把围裙的带子套在脖子上,把腰间的带子拉紧,在前面系上。她把手伸进前面的口袋里,找到放在里面的做饭时用的发夹,把脸上的头发收拾干净。
她靠在食品储藏室的门上,看着空空荡荡的架子。那些食物都去哪里了?蔬菜篮子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洋葱;篮子上靠着半袋贝壳面。曾经摆满了一面墙的果酱、酸辣酱和泡菜坛子,现在已所剩不多,而且由于放得太高,没有梯子够不着。
真是奇怪。他们肯定不可能把那么多东西都吃了。波莉端上桌子的也没那么多。好像露丝在厨房里留下的痕迹都被抹去了。首先是这里的形式——她的条理性——被打乱了,而现在,内容也被清理掉了。在一阵惊慌之下,她向放平底锅的碗柜和刀架跑去。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她的铸铁搪瓷锅和亨克斯厨刀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她拿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把十二英吋长的厨刀,刀片的弧度很大,黑色的手柄是用铆钉铆上去的。她用右手紧紧握着刀,左手食指沿着锋利的刀片滑动,当手指上裂开一条小小的口子,然后开始滴血时,她就心满意足地看着。
有些东西是无法除掉的。
她把刀在裙子上擦了擦,放回到刀架上,然后拿起便笺簿和笔,走到桌旁,列了一个清单,准备去村里的商店买。晚饭她要拼凑几个菜。她坐在那里,盯着窗外,窗外的雨不再是夜间断断续续的小雨,下午开始不间断地下起来,一个炎热的夏天会提早到来的预言泡汤了。露丝发现很难集中注意力将她的购物单写到纸上。她坐在那里,消磨着时间,突然意识到客厅里有响声。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像个侦探似的站住,靠着半开的门,窥视里面的动静。
波莉坐在沙发上。她踢掉露丝的羊皮拖鞋,把脚盘在腿下。沙发的扶手上放着一只空咖啡杯,在她旁边有一盒土耳其甜点,是露丝两年前从卡帕苏斯岛买的,还没有打开过。现在却打开了。只剩下了一半。
波莉嘴里咀嚼着,眼睛看着放在膝盖上的电脑。电脑好像是加雷斯的十七英吋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这让露丝很吃惊。他一般是不让把这台电脑拿出画室的。
她的头发搭在脸上、肩上,就像一把海草似的,身穿一件漂亮的印有花卉图案的黑色丝绒长衣。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看上去就像个自甘堕落的少年似的。
“你好,加雷斯。那位贵夫人怎么样了?”她说着,又拿了一块甜点,眼睛没有离开屏幕。
露丝推开门。门打开得很慢,有点吱吱呀呀的响声。此时,她已完全暴露在她面前。
波莉抬起头来。“噢!”她惊呼道。
“我没事,谢谢。”露丝说道,“瞧——我起来了。没有想到,是不是?”
“安娜怎么样?”波莉说道,砰的一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
“小心电脑。”露丝说。
“加雷斯去哪里了?”
“他在楼上跟她在一起。她没事。该死的猫。”
“不是猫的错。她抱得太近了。”
“你在干什么?”露丝走过去,在波莉身边坐下来,把电脑拿过来,打开。波莉把电脑抢回去,放在腿上。在显示器启动之前,她就敲了一连串的键,把窗口关了。露丝只看到了一小块人体和一片皮革,屏幕就回到了加雷斯喜欢的清晰、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屏壁纸上。
“我觉得你不知道怎么开电脑,波莉。”
“我一直在上课。”
“啊。”
“我正在研究我们的布莱顿之行。看看那里情况怎么样。星期六我们可以将孩子们扔给露西,她有个保姆。”
布莱顿。露丝彻底忘了。
“你知道吗,我不敢保证能把孩子们从学校接出来。”
“噢,别担心,别担心,”波莉在空中挥着手,“我们给他们打电话说病了。瞧,”她说,用指尖点着屏幕,“宝贝酒吧的大融合:电音、蓝调音乐,独立制片公司音乐之夜。还记得宝贝酒吧吗,露丝?”
“可安娜的眼睛怎么办?”
“难道你还想找借口?只不过一个抓伤而已,到我们走的时候可能已经好了。如果情况更严重的话,布莱顿也有医生和医院,知道吧。”
露丝感到浑身燥热,好像在发烧一样。
“你脸上是什么东西?”波莉问道,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像血一样。”
露丝揉着自己的脸,大概是手指上的刀伤留下的。
“你得仔细一点,露丝。总之,露西非常想见到你和女儿们,当然也想见我们。一定有,呃——十八年了吧?——自从我们上次回布莱顿以来。”
“二十年三个月零两天。”露丝回答。
“哇塞。”波莉怔怔地看着她,稍稍皱了皱眉头。她的目光中是否有什么含义,还是有什么认同感,她懒得去理。
露丝站了起来。此前,回布莱顿都一直是个抽像的概念,可是现在,它却突然变成了一个让人恐怖的事实。她的问题是:如何再次面对那个地方,面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她离开家乡以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呢?
露台上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尼科和亚尼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书包、泥土和流着鼻涕的红润的脸庞像旋风似的扫了进来。
“贱人!”尼科用手掌掴着亚尼斯的头。
“滚蛋!”亚尼斯大叫,“妈妈!”他恳求道。
“住嘴好吗,你们两个!”波莉大声说道,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我们有人还在工作。”
露丝非常想告诉孩子们出去从厨房门进来,那里有擦鞋垫和放脏鞋子的地方。安娜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但露丝想想还是别麻烦他们了。她在家里的影响范围似乎越来越小,几乎成了零。
“你今天过得愉快吗?”她问道。尼科四肢摊开,躺在另一张沙发上,用遥控器快速打开电视机。他仍然穿着脏鞋子。如果她的沙发不是暗灰色的话,现在会相当难看了。
“就那样吧。”他说,声音已经变得遥远,他的精力已经集中到闪烁的色彩以及充斥于整个客厅的电视机的喧嚣中去了。
“明天不上学。”亚尼斯说,“锅炉坏了。”
“后天可能也不上。”尼科在沙发上板着脸说道。
“可能一直到下周都不上,理查森小姐说的。”亚尼斯向露丝报告。
“你瞧!”波莉抬起头看着她,“这是个好兆头。”
“安娜怎么样了,露丝?”亚尼斯轻轻拿起她的手,在她的眼睛里搜索着。
“她还好。在睡觉。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看看她呢?”
他悄悄地走了。几分钟后,尼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视屏幕,起身跟着他的弟弟走了。
波莉转身回到手提电脑上。她正在用谷歌搜索信息。露丝看着她点开一个链接。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她二十岁的半身像,骨骼毕露,她亲吻着话筒,实际上是在跟它口交。照片上的她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很肮脏,可奇怪的是她也很美。
“看看我。”波莉格格笑着自言自语道。
露丝走到两个男孩扔书包的门边,把书包捡起来,离开波莉,走过去挂在厨房的衣服钩上,同时把饭盒拿出来。她回到桌旁,继续写那张购物单。
她咬着铅笔,直到嘴里满是一条一条的木屑,一小片一小片的油漆和一段一段像木炭似的易碎的石墨。加雷斯抱着弗洛西下来时,她正要动笔写。
“我让男孩子们在那里跟安娜待一会儿。”他说,“她很困。医生给她开了些强力止痛药。”
“很好。”露丝说道,头也没抬。
“你得轻松一点,露丝,”他把弗洛西放在游戏垫上,说道。
“她坐不直,加雷斯。你得用垫子撑着她,”露丝说,“否则她会倒下去的。”
加雷斯去客厅拿垫子。在他去客厅的几分钟里,正如露丝所估计的一样,弗洛西倒向左侧,接着翻了过去,头部在石地板上摔破了。
“加雷斯!”露丝大叫着冲过去,抱起弗洛西,此时的弗洛西还没发出任何声响,这是惊吓过度时的平静,她正把空气吸进去,在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积聚力量。最后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加雷斯回到厨房,手里拿着一两个垫子。
“我说过她会倒的。”露丝看着他。他把垫子扔在游戏垫上。
“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说,“你见过我的咖啡罐吗?我到处都找不着。”
她一惊,想起她掺过别的东西的咖啡。她把嚎啕大哭的弗洛西夹在胳膊下,从那个盛蛋的篮子后面拿出来,递给加雷斯。
“为什么放在那里?”他问道。
“保持整洁。”她一边说,一边上下颠着弗洛西,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那好吧。再见。”他说,很明显是急于从这里逃出去,以躲避尖叫的孩子和责备他的妻子。
“7点吃晚饭。”她说道。她把弗洛西放在膝盖上,又去开那份清单。加雷斯攥着咖啡罐,急急忙忙地从后门出去了。如果要露丝来形容她的丈夫的话,她可以用墨守成规几个字来形容他。
过了片刻,波莉拿着电脑进来了。
“我想上副楼去,写点东西。”她说,像太阳底下的小猫那样伸了伸懒腰。
“小心加雷斯的电脑。”露丝说。
“我把它放回到画室去,”波莉说,“我无法用它写东西。我用笔和纸就行了。”她朝后门溜去。
“波莉。”露丝深吸一口气,喊道。
波莉停下来,转身面对她,一只手放在门把上。
“你有了什么打算没有?”露丝问道,“打算干些什么之类的。”
“我正在想呢。”波莉的笑容不见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了。”说完,她快速从门边消失了,沿着小路朝加雷斯的画室走去。
随便吧,露丝心想。她不能说她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跟她谈过了吧。
她坐在厨房里,环顾四周,好像在扫视满屋的陌生人一样。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一切跟她毫不相干。她看着擦得干干净净的木制台面,没想到要给它上一层油,对她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上面的磨损和裂缝是时光流逝留下的痕迹。挂在架子上的铜底平底锅看上去毫无生气,占据着阿加炉旁整面墙的泛着金光的长柄勺、汤勺和钳子是他们分崩离析的见证。
她猜想波莉和加雷斯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而她又要开始担负起照顾所有孩子的任务了。可她此时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同,以前她很喜欢自己作为一家之“母”的角色。现在一切土崩瓦解了,好像她到这里来是因为那位母亲缺席了似的。她觉得这世上存在着一种真空,她曾经就站在这种真空里,而现在,她到了这个真空的边缘,只能袖手旁观。
她想,如果是那样,那是谁占据了她的位置呢?这个问题她真的下不了决心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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