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势龙夫从宴会的会场中逃出来,进到洗手间里。他用冷水洗了把脸,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但是镜中的自己脸色依然苍白。
本来只是个汽车零件厂的厂长就职宴,社长也只打算露个脸就走,顺便带了身居营业部部长要职的资延一起出席,可没想到宴会竟然在市中心最高档的酒店里举行,会上还来了很多同行,到处都有人要和社长攀谈,搞得能势和资延想走也走不了。许多人都是很久没见了的,包括能势和资延在内,都要和这些人逐一打过招呼才能脱身。
正在这个时候,能势开始感到不安了。或者应该说,正因为是这样的时候才会不安的吧。在这个集中了业界同行的场所,若是自己发作起来,那可如何是好?能势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背脊不禁一阵发凉,身上也冒出了冷汗。继续留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发作的吧——能势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于是从会场逃了出来。
自从接受了帕布莉卡的梦境分析以来,能势一次都还没有发作过。但是仅仅那么一次分析显然不可能治好焦虑症。比如说像今晚这样的情况,只要到了特定的时间和场所,就会又生出一种担心发作的焦虑,这一点和以前没有不同。另外,帕布莉卡开给自己的抗焦虑药也已经吃完了。
能势决定不回会场了。他来到外面的接待处,向一个经常来开发室的职员表达了告辞的意思,领了装着纪念品的纸袋,坐到能看见会场出口的黑色真皮沙发上,等着社长和资延出来。在空气流通的大厅里休息了一会儿,能势的情绪终于有些好转。
社长出来了。看来是终于被解放了。“资延还没好?”
“刚刚被青山精密仪器的社长逮住了,说是要跟他解释个什么事情。”
社长在能势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来。他是第二代的社长,大约比能势年长十五岁,不过气色很好,看起来很年轻。
“对了,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帝产的那个常务董事?”
“濑川?”
“对对,就是他,濑川,”社长笑了起来,“他也来了。”
“是啊,他来了。”
社长似乎知道濑川是反对无公害汽车的激进分子。
正说着的时候,濑川和资延一并从会场出来了。资延领了纪念品,濑川没拿。能势听人说过,但凡濑川出席宴会,必定会留到最后才走。
资延看到了能势和社长,样子显得有些慌乱。社长背对着会场出口,没看到资延的模样。濑川没有发现能势对面是社长,他冲着能势走过来,看样子想要挖苦他几句。濑川是个胖子,脖子又粗又短。
“哎哟,这不是能势大人嘛。最近没怎么去老地方嘛,是枝小姐可是寂寞得很哦。”
是枝是通产省的公务员。
社长转过头,濑川吓了一跳。“啊,社长,您这是要回去了吗?那个什么,唔,啊,哈哈哈。”
濑川慌慌张张去了洗手间,社长望着他的背影,又一次微笑起来。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资延的秃头上渗出一层汗珠。他往扶手椅上一坐,向着能势说,“能势,你跟刚才那个濑川好像很熟嘛。”
明明是你和他一直说到现在,能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地想。显然资延是在担心自己同竞争公司的重要人物一路交谈走出会场的场景被社长看在眼里了。这人就是个净会在意些无聊事情的家伙。社长也苦笑起来。
三个人商量着去酒店里的酒吧喝上一杯再回去,于是便一起走向位于地下一层的会员制酒吧。资延是那边的会员。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三个人在酒吧最靠里的位子上坐下,说了一会儿闲话,然后话题转到无公害汽车的销售上。虽说反对,但资延对于无公害汽车的销售也倾注了不少精力。
忽然间资延开始指责起难波来了。白天的时候他刚刚被难波的固执己见搞得哭笑不得。资延一边抱怨难波的幼稚,一边拐弯抹角地暗示了能势放任难波不管。能势任由资延抱怨,连半句辩解都没有。他心里明白,只要自己开口说话,肯定会掉进资延的圈套。然而能势最擅长的恰恰就是应付这样的局面。出乎对手意料的反击早就准备好了。
资延抱怨的时候,社长也并没有袒护难波,而且时不时还会附和两句。显然资延也是看准了社长对待难波的态度才作如此发难。
白天的时候能势自己也刚刚同难波吵过一架。早些时候能势刚刚被迫做了一些较小的让步,以换取更重要的利益。难波虽然知道整个事情的原委,但就是不能认同能势的做法,在他看来,好像是能势与他人串通好了要找他的麻烦似的。结果两个人的争论最终演变成一场为吵架而吵架的闹剧。能势实在受够了难波。他也在反省自己对难波是不是真的太过纵容,结果这家伙好像总是要不断试探自己的忍耐底线一样。
不过能势也并不打算在背后指责自己的部下。他一向认为这样的上司只能算是缺乏教养。上司本来就掌握了下属的生杀大权,又何必要在背后说自己部下的坏话?
“社长,开发室主任的人选,您看欣市这个人怎么样?”能势故意挑了个资延得意洋洋的时候抛出了这句话。欣市是社长的外甥,出身于公立大学的工学院,已经在总务部工作了很长时间。
社长的神色明显变得愉快起来。他的外甥已经垂涎开发室主任的职位很久了,但是难波的存在事实上断绝了这件事的可能性。
“哦,对啊对啊,不是有欣市嘛。”资延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大声说道。之前他似乎是被能势的话弄得有点摸不清方向。资延瞥了一眼能势,眼神里隐约带着几分怨恨,仿佛是说“被你小子讨了个便宜”。接着他又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漏洞,赶忙解释说,“哎呀哎呀,其实我也一直想着欣市这个人选哪。”
实际上他做梦都想不到能势会同意,当然也根本没考虑过社长外甥的事。
“唉,难波的功劳也不小啊。”社长故作姿态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他是认为,既然两个高层意见一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这两个人去考虑就行了。他似乎很满意。
“唔,那也是早晚的事儿,是吧。”资延意味深长地向能势点点头。
回家的路上,能势坐在公司租的车里,头脑里想着难波的事。那家伙的技术能力确实很强,但到底胜任不了管理的职位。这一点他自己是不是也有所意识呢?恐怕没有。照他的自我感觉来看,说不定以为自己连社长都能当吧。
与那天在帕布莉卡那里分析梦境而得出的结论不同,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想法完全相反,根本没有考虑要去保护难波。因为觉得调离难波是早晚的事,所以他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争取了主动,同时也使难波的事再也无可挽回。而且能势还觉得这样的结果纯属难波咎由自取,心中没有半点罪恶感。话说回来,更冷血的事情能势也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难波是个自负的人,就算调离了开发室,也不用担心他会一蹶不振。能势把难波的事情放到一边,转而思考资延的问题。那家伙肯定觉得自己抢了他的功劳,提前一步提出让社长的外甥去做开发室主任。那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吗?能势记起资延最后投向自己的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那家伙恐怕已经有了什么打算吧。
啊,不好,怎么突然有点心慌?因为难波的事?不对,刚刚已经确定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内疚了。能势对于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发作很愕然。虽然是在想资延的事,但自己从来都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不可能因为他而产生什么不安。平时和他说话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半点焦虑,可这一回的发病又是为什么……
出汗,心动过速。能势拼命保持冷静,告诉自己这只是焦虑症,完全可以治愈,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在无法抗拒的死亡恐惧面前,一切大道理都无济于事。自己的心脏没问题吗?会不会突发脑溢血?自己还能不能活着下车?一阵阵强烈的恐惧向能势袭来,让他浑身都是冷汗。
汽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窗外本都是些司空见惯的景色。然而一旦想到这有可能是自己对人世的最后一眼,就连高楼的灯火都成了一种元可替代的眷恋,同时也让人有一股撒娇似的气愤:自己死了以后,它们还是会继续心安理得地亮下去吧。能势在毫无道理的死亡感中惊惶失措,喘不过气。这里距离帕布莉卡的住处还有一段距离。离自己家倒还挺近。
“我……现在……非常……不舒服。”能势拼尽全力才保持声音的平静,“到了以后……你……帮我……把家里人……叫出来。”
司机发现了能势的异样,也紧张起来。“我知道了。”
“这事……别对……任何人说。”能势又挤出几个词,他感觉不停说话能让自己的焦虑稍稍有些舒解,“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是,我明白。”
能势家的房子被高级公寓包围在里面。市中心的这个地段十年前就已经是高级住宅区了。虽然能势的家也就是一幢不足一百平米的房子,但在当今也依然昭示着他非同一般的社会地位。司机下了车,通过门禁系统向能势的家人报告了能势的情况,脸色煞白的妻子以登和儿子寅夫立刻奔了出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司机和寅夫两个人架着能势,把他扶到玄关里面的客厅。一路上妻子不断追问,但能势无法开口说话,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维持呼吸上。
“你说不出话了是吗?喘不了气了是吗?不行是吗?”妻子问。
能势躺到沙发上。寅夫替他解开领带。
“我叫黑伊医生过来。”
黑伊医生夫妻两个都嫉妒能势家的富有,而且这医生自己又是个大嘴巴,让他过来事情就麻烦了。妻子这么说的时候,能势竭尽全力挤出几个字。
“别……叫……”
“啊,可是……”
“不……是……病。是……精神……的……问题。”
“什么?你得精神病了?!”妻子本来在蜷着身子帮能势擦汗,听到这话不禁退了一步,“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
寅夫刚刚请司机再多等一会儿,这时候听到能势的话不禁问:“爸,那该怎么办?”
能势费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紧急联络卡片。上面写的是帕布莉卡的电话。
“啊,连这种东西都准备好了。”妻子的眼中噙着泪水。
寅夫去房间的一角打电话。他把过来的路线告诉了电话那头之后回来说,“一个女人接的电话,说马上让她过来。”
是说“让她过来”?能势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想。接电话的不是帕布莉卡?那头不是帕布莉卡的房间?
这时候司机已经走了出去。能势又叫道,“给司……机……司机……”
“嗯?司机已经走了啊。车子是公司租的,费用不都是公司付的吗?”
“不……是要……封口。”
“是要给钱?啊,我知道了。”寅夫追着司机出了门。
帕布莉卡坐出租车赶到能势家,是在一个小时之后。那时候能势的发作已经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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