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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案中案

        尸检结束后,武彪提前离开,慕容雨川和美奈子处理完陈梦瑶的尸体,也走出了法医室。经过实验室恰好看见乔凯在整理材料,他抬头朝他们礼貌地笑一笑,美奈子就迈不动步了,磨磨蹭蹭地想等乔凯。慕容雨川心里来气,丢下他们一个人走了。

        女人就是奇怪的生物,她们的智商跟情绪成反比。当她们泰然处事时,能变成武则天、希拉里;当她们喜欢上一个人,智力水平降为零。所以,千万不要和女人谈论感情,如果她喜欢你,你谈与不谈她都喜欢,如果她讨厌你,你越谈她越讨厌。

        慕容雨川坐在公交车里,掏出手机又给陆小棠打了一个电话。

        这一次居然有人接了。

        “嗯——”话筒那头有气无力。

        慕容雨川本来想问你还好吧,话从嘴里出来变成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你骚扰了我一下午,想死啊你。”

        “你喝酒了?”

        “怎么,稀奇啊?”接着传来打嗝的声音。

        “我现在去你那儿,比比我们谁能喝,你看怎么样?”慕容雨川说。

        “嗤——”话筒那头笑了,“你知道,我最不怕人激将了,好啊我等你。”

        挂了电话,慕容雨川无奈地笑笑,扭头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景象。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到处堵车,到处鸣喇叭,还有站在马路边比比划划吵架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几家欢乐几家愁。无论死多少人,这个世界照常热闹。

        公车在陆小棠公寓附近停车时,慕容雨川想起了一件事,他没下车,而是继续坐过5站。下车以后,穿过一个农贸市场,走进一个老居民区。楼房老得掉渣,楼道里散发着一股馊味儿。放了学的孩子们扯着脖子叫唤,疯跑疯闹,发泄着在学校憋了一整天的快乐。

        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丁香小区。

        慕容雨川踩着黏糊糊的楼梯,上到3层,在一扇黄油漆的铁皮门前停下,敲敲门。

        开门时,一个身穿美国海军陆战队迷彩服的小男孩站在门后,端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大枪,冲慕容雨川“砰砰砰砰”地开了一通儿。

        “砰砰砰砰”是从小男孩嘴里发出来的。

        慕容雨川把小男孩的头盔掀起来,左右两只手同时捏住男孩肉乎乎的腮帮,朝两边揪,感觉就像蜡笔小新。

        小男孩见势不妙,对慕容雨川又“砰”了一枪,掉头跑了。

        一个中年妇女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雨川来啦,我爸在屋里看电视呢。”

        陈明轩教授正在看美国大片。看见慕容雨川进屋,摆摆手,让他跟着一起看。电影已经接近尾声,又是飞车,又是火箭筒,穿插着女人性感的尖叫,整个屏幕烟火冲天。节奏虽然很激烈,慕容雨川没看到开头,也不知道讲的是什么,反正好人打坏蛋,永恒的主题。

        “我给你的那些材料都看完了?”老头儿眼睛盯着电视问。

        “快了。”

        “过几天我身体好一些就去上课。”

        慕容雨川瞄了一眼茶几,那几十本《名侦探柯南》看了有一半,估计下个月老头儿也来不了。旁边还放着一本,这老头还挺疯狂。

        “老师,我今天来请教您几个问题。”

        “关于李淑珍被杀的案子。”

        “您知道啦。”

        “这么轰动的事哪里会不知道。唉,想想那小姑娘也怪可怜,我在局里工作的时候,她还在读高中。”

        慕容雨川观察着老头儿的表情,看不出来哪里有惋惜的意思。

        “听说你干得还不错。”老头儿又说,“虽然火候还差点儿,比起乔凯应该不逊色了。”

        陈明轩始终对乔凯抱有成见。

        “想必老师对整个案情也有了大致了解,那就容易多了。”

        慕容雨川接着把自己对整个案件所知道的情况重新复述了一遍。陈明轩不露声色地听着,始终未打断他,没有任何疑问。慕容雨川怀疑,这么多细节老头是否真的都能够记在脑子里,还是装腔作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慕容雨川说得口干舌燥,小老头抹搭一下眼皮。

        “凶手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高学历的人。他的两起作案手段也都经过了精心设计,是一个典型的非社会因果性罪犯,而且是一个有逻辑性的罪犯,犯罪手段简直可以搬上教科书,你的想法有根有据。”

        慕容雨川心说,你讲的这些都是我刚才说过的。

        “那么,”老头抚摸着圆圆的肚皮,“你的疑问在哪里?”

        “最初的时候,我其实对案件的脉络还是很清楚的。凶手的作案手法、动机、特征、等等。可是,当我从陈梦瑶身体里发现那颗子弹的时候,我发现,这跟我最初的判断居然是矛盾的。”

        “矛盾在哪里?”

        “像这种典型的具有标志性作案手段的罪犯,他的每一个看似疯狂的行为,都符合他的犯罪逻辑。譬如,首先在广播学院门前放置头骨。之后,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杀戮行动。《圣经》上的话语搭配着凶残鲜明的犯罪手法。这一切完全符合凶手的逻辑。可是,那颗子弹的出现破坏了这种逻辑。子弹代表了什么呢?上面尽管隐约刻着十字,却已然磨损,完全不符合罪犯的审美逻辑。他故意把它留在了被害者体内是什么道理?从凶手的作案风格来看,他肯定有他的目的性,目的在哪里呢?”

        慕容雨川看着陈明轩,老头儿装腔作势地闭目养神。冷不防地他问慕容雨川:“你找的那些证据,包括之后的分析推理,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慕容雨川愣了一下,哑然失笑:“连小孩子都知道,抓住犯人呐。”

        “那么你的分析结果对侦查搜索有没有起到作用?”

        慕容雨川语塞。

        “乔凯的分析是不是也没有起到太大作用?”

        “他跟我的观点大致相同。”慕容雨川老实回答。

        “乔凯是一个很严谨、勤奋的人。”老头儿说,“但是,他太刻板,太教条了。而事实往往是检验一切的真理。如果,你们的判断在实践中出了问题,调整是随时的。要知道,不管是警察还是法医,永远别忘记你们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个星球上最复杂最难以琢磨的生物,而不是麻木不变的机器。要想抓住那个人,你要学会通过细微的物理证据,来揣摩他内心的弱点。而所有犯罪的人,他的罪行本身,也是他在现实生活中所暴露出来的弱点。”

        “弱点?!”

        “弱点也就意味着矛盾,不合常理。”

        “你是说那颗子弹就是他的弱点?”慕容雨川问。

        “你有没有想过,那为什么是一颗用过的子弹呢?通过你之前的分析,凶手是一个高智商又敏感的类型,他怎么会选择一个破破烂烂的东西来装饰他所谓的‘艺术犯罪’呢?”

        “对啊。”慕容雨川浑身一震。

        “还有,那颗头骨的来历你们查到了吗?”

        “还没有。江苏、河北几个省市的公安局提供了厚厚一摞失踪人员名单,光符合年龄的女性就有上百个。”

        “是吗,那颗头骨既然不是从医学院里偷出来的,凶手为什么要花费力气把它处理的那么干净呢。”老头儿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也许找到她了,一切就都明白了。”

        “您这么说有什么根据?”

        “什么根据也没有,仅仅是一种感觉。”老头儿笑了笑,“也许是横死的人看得太多了。就会有一个先入为主的感觉,就像有些人说自己能看见鬼魂一样,你信不信?”

        慕容雨川走在街上,回味着老头儿的话。说明白,明白了一些,说糊涂,还有些糊涂。走到陆小棠的出租公寓时,看了看表,已经8点多了。

        夏末秋初,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城市边缘,最后一缕晚霞已经收敛了光芒。

        陆小棠租住在一间单居室,25楼,听起来就头晕。如果想自杀的话,从那种高度坠落会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慕容雨川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要是陆小棠自杀了,自己会不会伤心呢?

        陆小棠的门没锁,慕容雨川拉开门,客厅里亮着灯。电视机哼哼唧唧,又唱又说。

        他一眼看见陆小棠两只脚翘在茶几上,歪着身子靠在这沙发上睡着了。地上放着几瓶白酒,打开的一瓶已经见了底,还有一大堆小食品。

        “反天了。”慕容雨川嘟哝着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瞅她。

        陆小棠无动于衷,看来睡得很熟。她睡觉的样子很安静,像工笔画中的仕女。这让慕容雨川想起了在幼儿园睡午觉时,他偷偷爬到陆小棠床上,捏住她鼻子把她憋醒的情景。

        慕容雨川伸出手,在她的鼻尖上晃了晃,然后把她眼角沁出的一滴眼泪轻轻擦去。

        电视正在播综艺节目,男女主持人使出浑身解数,想把电视机前的观众逗笑。你不笑,不看他们,他们就没饭碗了。慕容雨川从茶几上拿过遥控器,把声音调低了一些,再回头,发现陆小棠正瞪着眼睛看他。

        他吓了一哆嗦。“你诈尸啊。”

        陆小棠把垂到脸上的长发捋到脑后,冷冰冰地说:“你干什么来了?”

        “不是电话里说好的吗?”慕容雨川说。

        “我有说过吗?”陆小棠皱了皱眉。

        “你不是老年痴呆吧,我6点多钟给你打的电话。”

        “那现在都几点了,你怎么来这么晚?”

        慕容雨川心想,看来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

        于是他直截了当说:“我都听说了,来看看你。”

        “你是在表示同情吗?”陆小棠并不领情。

        慕容雨川考虑着该怎么回答,弄不好今天这个门都别想出去,于是他信誓旦旦拍拍胸脯,“谁叫我们是发小嘛?你有事我当然肝胆相照。”

        陆小棠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下来,拿起一瓶酒抛给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赶紧说:“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喝这么多酒。”

        “不碍事。”陆小棠把两条长腿缩回来,垫在屁股下面,“我一年到头也难得休息,这回可要好好给自己放一个假。肯德基、必胜客、吉野家、麻辣小龙虾……我要把全城的名小吃都吃个遍。”

        “等你的体重到时候增加个二三十斤,就天下无敌了。”慕容雨川说。

        “那就为我天下无敌干杯。”

        陆小棠高兴地举起酒杯仰脖喝干,阴森森地吐着舌头,自顾自地嘿嘿笑起来,随手把杯子又倒满,“你也陪我喝啊。不嫌我脏的话,用我的杯子。”

        “喂!”慕容雨川一把抓住陆小棠的手,“那不能全怪你,她早就打算自杀了。即使你当时没有被她偷去枪,她还是能找到机会的。她……”

        “别说了!”陆小棠忽然泼妇似的大叫起来,挣脱慕容雨川的手,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呛得眼泪直流。

        慕容雨川叹气,想拿过陆小棠的酒杯,被陆小棠推开。

        “你不够哥们儿,连酒都不让我喝。”陆小棠又倒了一杯,脸上还挂着泪痕。

        慕容雨川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陆小棠,说不出心里是一种怎样的滋味。看着陆小棠又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不等酒杯沾到嘴唇,他忽然用力抓住陆小棠的手腕。

        “又干什么?”陆小棠火了。

        几天来各种事本就让慕容雨川憋了一肚子火气,如今眼看着发小这样,他忍无可忍,大声道:“我跟你说这不关你的事,你作践自己又有什么用?”吼得房子嗡嗡作响。

        “关不关我的事我知道,用不着你假惺惺地来劝我!”陆小棠不吃这一套。

        慕容雨川干脆把酒杯抢过来摔在了地上,酒杯粉碎,酒气四溢。

        陆小棠气急败坏了,“我的事不用你管!”扬起手用力扇了慕容雨川一记耳光。

        慕容雨川根本没躲,脸上瞬间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

        陆小棠愣了愣,巴掌又举起来。慕容雨川出奇平静看着她,一动不动。

        陆小棠挥出的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那五个鲜红的指印上,然后哇的一声哭开了,“连你也敢欺负我……连你也敢欺负我……”陆小棠一边哭一边数落,转瞬间变成了一个受尽委屈小女孩儿。

        慕容雨川吃惊地嘴巴张得老大,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陆小棠。

        看着眼泪成串成串,罕见的从女超人陆小棠的眼睛里掉出来,他觉得十分好笑,又有点儿心疼。也许是她一贯过于强悍的外表,让慕容雨川从来都没有过此刻的感觉。那种感觉恰如一只柔软的手指,在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点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陆小棠的肩膀。陆小棠大惊失色,似乎想发作,目光却又慢慢柔和下来……

        电视机里的人折腾得很欢,房间里却很安静。

        窗外是漆漆的夜色,也许有星星,也许没有,街上走着还未回家的人,那一刻,你忽然觉得,家的感觉真好。无论你身在何方,你知道,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间,有一盏灯为你点亮。

        慕容雨川不记得是谁先主动,当他把嘴唇慢慢靠近,陆小棠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有一股茉莉花瓣的味道,花瓣间有酒精。慕容雨川游动的手不小心摸到了陆小棠的伤口,陆小棠呻吟了一声,却未生气。

        安静的房间,清淡的灯光,欢愉的、失意的、欣喜的、悲伤的、刻骨的、遗忘的、一切的一切,都不再那么重要……

        人生其实很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信任相守,结伴前行……

        那一块显眼的红色,让慕容雨川有些内疚。

        “我不知道,你……”

        陆小棠按住他的嘴,眼中带着泪光,不让他说。

        当一位少女封存多年的情感终于得到满足的那一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陆小棠也说不清,又欣喜,又失落……

        陆小棠枕着慕容雨川的胸口数他的心跳。

        慕容雨川摸着她光滑的背,感叹:“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还是没控制住。”

        陆小棠轻轻拧了他一下:“你是流氓兔子。”

        慕容雨川打个哈欠。“我忙了一天,好在有了新发现。”

        “你去公安局了?”

        “是啊,给陈梦瑶做尸……”当慕容雨川意识到失口了,陆小棠的脸色已经变了。他暗道该死,竟然不自觉地提到了最忌讳的话题。

        “我……”他正想转移话题,意外地发现陆小棠的神情又缓和下来,她现在依然温柔的像只猫。

        她沉静地问:“你发现了什么?”

        “哦,你想不到。”

        “想不到?”陆小棠来了好奇,“那是什么?”

        慕容雨川笑而不答,故意卖起了关子。

        陆小棠瞥了一下慕容雨川,“说不说!”

        慕容雨川最怕她这样,赶紧回答:“给陈梦瑶尸检时,发现了一颗子弹。”

        “子弹?”陆小棠十分诧异,“我没发现她中过枪啊。”

        “当然不是,子弹是凶手故意塞到她身体里的,而且是颗用过的子弹。具体曾经击中过什么东西,还要请兵器专家来解释。”

        “这可真奇怪了。”陆小棠说,“武彪怎么看?”

        “那个笨蛋能怎么看,他就知道瞪起眼睛吓唬人,实在不行就找一个替死鬼交差。”

        “子弹是哪种型号的?”

        “跟打在你身上的那颗不一样,是警用64式手枪的子弹。”

        “警用子弹?”陆小棠更吃惊。

        慕容雨川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你是不是也怀疑凶手有可能是一个警察。”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警察,没道理暴露自己的身份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而且,那家伙还在子弹上刻了一个十字。”

        “你说什么?”陆小棠忽然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慕容雨川。

        她的鼻尖几乎碰在慕容雨川的鼻子,慕容雨川觉得她吃惊的样子很诱惑,伸出嘴去亲她,却被陆小棠用手挡住了。

        她问:“你说,你说那颗子弹上有十字形的刻痕……是什么样的刻痕?”

        慕容雨川感觉陆小棠的神色很怪异:“喂,你怎么了?”

        “你回答我,那是什么样的十字?”

        慕容雨川回忆着:“那个十字形刻痕,位置在子弹的前半部,但是因为弹头已经变形,所以十字看起来像一个t。”

        陆小棠沉默了。她坐起来,两只眼睛注视着虚空,神思仿佛飘荡在远方。壁灯流淌在她光洁的胴体上,恍若一件精美的雕塑。

        慕容雨川问她:“你在想什么?”

        陆小棠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累了,我抱你回房休息吧。一觉醒来,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不要。”

        “什么?”

        慕容雨川刚刚坐起来,就被陆小棠用力按到沙发上。

        “你……”

        陆小棠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儿疯狂,邪恶地笑道:“你刚才居然敢那么大胆欺负我。现在我要报复。”

        “有人在吗?”濑户美奈子站在寝室门外喊了一声。

        倘若里面有人喊稍等,她就会在门外等上三五分钟,听里面的忙乱停止了,再开门,能看见一对儿正襟危坐的青年男女在温习功课。

        没人应声。

        她用钥匙打开门,房间里昏黑一片,她随手开了灯。黄晓曼准是和男友出去了,估计今天晚上也回不来。她的床铺一片凌乱,布娃娃,小零食,应有尽有,床下的脸盆里堆着换下来的胸罩、短裤、脏袜子。跟美奈子的床铺比起来,差别就像地球的南北极。美奈子直摇头,心想文化差异还真是大,这样的女人在日本哪有男人敢要?

        这时,手机叮叮咚咚响起短信提示。她打开一看,发信人是乔凯:如果你到宿舍了,给我回个信息,我回家了。

        美奈子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她跑到阳台上往楼下张望,甬道旁边的丁香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像个雕像。那呆板的模样逗得美奈子想笑。她回了一条短信:我到了。谢谢你,乔凯君。

        “应该的,晚安。”乔凯回信。

        这个低情商的男人都没想到抬起头来往楼上望一望,转身就走了。

        美奈子多么希望他能抬头,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可是,她又难为情喊他,只能望着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慢慢消融进夜色之中,淡淡的失落中孕育着遐思。

        她转身进屋,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准备先洗个澡。

        宿舍里的卫生间和浴室是一体的,墙上有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美奈子不太喜欢化妆,但喜欢照镜子,小小的自恋一下。洗澡的时候除外,她会感到害羞。那个黄晓曼不知好歹,总喜欢在她洗澡的时候把头伸进来,表情夸张地惊羡道,你的胸就跟催了化肥似的,是不是吃了什么啊,告诉我好不好?美奈子当时就崩溃。

        她闭上眼睛,享受着下雨一样的喷水,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那张冷淡的泛着青色胡茬的脸,时不时地浮现出来,她的心怦怦直跳。

        水有些烫,她摸索着把冷水阀开大一些,然后,去摸浴液,手指却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她一惊,睁开眼。她摸到了木梳齿,浴液放在梳子筒右边。

        她是一个生活上很细心的人,一切日常用品都摆放得很有规律,即使闭着眼睛,她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她记得浴液放在梳子筒的左边,中间还隔了一个牙缸。

        她仔细地看着梳妆台,润肤水、润肤霜、棉签盒、香皂、洗发液、唇膏……都摆放得整齐。但是,位置和原先不一样了。莫非黄晓曼打扫卫生间了?

        房间的卫生基本都是美奈子来打扫的。以黄晓曼四体不勤的性格,即使心血来潮想搞一下卫生,也不可能细致到清理梳妆台。

        美奈子难免升起了狐疑。最近净跟乔凯、慕容雨川那帮人混在一起,难免疑心重重的。她匆匆忙忙洗完澡,开始检查整间屋子。也许,真的是她疑神疑鬼也说不定呢。

        房间里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和往常差不太多。只是,她的床单上多了一些褶皱——黄晓曼经常大大咧咧地坐在她的床上。

        书桌上的照片位置好像有点变化,这也没什么,也许是她的错觉。

        电脑关着,但是鼠标没有放在鼠标垫上。

        美奈子打开电脑,壁纸是她和父母去金阁寺游玩,身穿和服照的全家福。

        她下意识地用鼠标点开了“最近访问的位置。”

        她的目光突然抖了抖。

        表格里显示的最新访问地址是相册——时间,2011年8月21日15:35。

        就在今天下午,当时美奈子和慕容雨川在公安局解剖间里。一股寒意探头缩脑的爬上美奈子的脊背。

        黄晓曼当时在哪里?在上课吗?如果是她,只是出于好奇,那没什么。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

        房门一整天都锁着,只有值班室的老师有备用钥匙。但她从来不进学生的寝室,除非哪个学生粗枝大叶把钥匙弄丢了,才找她借备用钥匙开门。

        她忽然想起了黄晓曼的男友,他也有这个房间的钥匙。

        那个男生看上去有点内向,不太喜欢说话。黄晓曼说,他对她百分之百忠诚,她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但是,有几次,美奈子发现那个男生偷偷摸摸地瞅她,当时黄晓曼只顾着玩游戏,没注意。

        难道是他?

        一直隐藏着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思,在某一天,因为某个原因,他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独自一人,悄悄潜入女生宿舍,带着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

        他到处翻找,像狗一样抽动着灵敏的鼻子,捕捉空气中那个独特的能够唤醒他欲望的味道,浴液、牙刷、毛巾、床单、拖鞋……他的眼神与往日截然不同,那是他另外一张面孔。

        当他从电脑文件夹中找到了那些隐私的生活照时,露出了狂喜,他窃窃地笑着,好像捕获到了猎物……你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用正常人的思维永远猜不到答案……

        美奈子有点儿不敢想下去了。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阵,镇定一下心神。然后,拉开了床头柜上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洗干净的内衣和袜子。

        她拿起上面一件看了看,又拿起下面的……当她拿起底层一条短裤时,手一哆嗦。好像窜出一条蛇咬了她一口。短裤正中被人用剪刀剪出一个清晰的十字形缺口。

        如果她还不太笨的话,如果她还有一丁点儿联想能力的话,她会不自觉地把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

        她接下来的反应是飞快地跑到门口,把门上能锁的锁头统统锁上,还忍不住透过门镜向外张望。楼道里偶尔有人经过,也都是女生,这里是女生宿舍。

        美奈子稍稍松了口气,坐回到床上,但她随即意识到那个人有钥匙。

        他白天可以进来,晚上一样可以进来。

        美奈子顿时又紧张起来。她盯着房门,好像在那圆圆的窥视镜后面,有一只眼睛正在向里面偷窥。

        他也许打扮成女生的模样,甚至还穿裙子。他趴在窥视镜上吃力地注视里面,经过的女生看见也不会太在意,会认为是闺蜜之间闹着玩儿。可是,谁都没有注意到,裙子底下那两条腿上生着长长的腿毛。

        窥视镜外的眼睛在等待吗?等待屋里的人熄灯睡觉,然后,轻轻地用那把钥匙打开门……

        美奈子在惊恐之中,最大限度地发挥着想象力。她转念想到,黄晓曼今天晚上不是跟她男朋友在一起吗?他没办法脱身。

        那意味着,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安心的睡觉。

        可如果不是那个人呢?

        美奈子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她想给乔凯打电话。可是说什么呢?让乔凯来女生寝室里保护她吗?而且,乔凯愿不愿意来呢?如果被他拒绝了,她会不会很失望?

        她瞅着门胡思乱想,窗外越来越黑。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淅淅沥沥下着雨。

        慕容雨川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擦掉嘴角溢出的口水。

        灰蒙蒙的客厅里,电视关着,茶几干干净净的摆在面前。刹那间,慕容雨川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家里。

        每天最早起床的是顾忠实和陈燕,然后是顾盼盼和亚里士多德。偶尔,亚里士多德会跑进他的房间,仰着头,流着涎水瞧他。唯一有一点不同,提醒他这里是另外一个地方,房间里飘浮着女子身上独有的幽香。

        他逐渐清醒,看见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昨晚满地狼藉的情形魔法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摸了摸干涩的嘴唇,感觉好像做了一场悠长的春梦。一觉醒来,不留痕迹,连那梦中的仙子也幻化消失了。

        “小棠——”他呼唤。

        无人回答。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静得让人觉得孤单。

        茶几上放着一罐牛奶,一盒点心,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出门时别忘了锁门。

        慕容雨川慢悠悠喝着奶,吞着蛋糕,脑筋缓慢地预热,运转。他没去想陆小棠现在去哪儿了,也没去想她昨天晚上反常的举动。猪之所以是世界上比较快乐的动物,是因为它们基本上不用脑子。虽然,猪的智商其实比狗还高。

        就在慕容雨川拿起第五块蛋糕时,他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白色的东西。他扭头看见沙发上有一打标准的A4纸复印材料。

        难道是陆小棠让他对自己负责写得约法三章?这么厚一摞啊?这泼辣大妞儿果然棘手。

        他赶紧拿过复印材料看,的确是陆小棠的笔迹,但内容却不是慕容雨川想的那样。

        这份材料是陆小棠和陈梦瑶在医院里的谈话笔录——

        “我需要知道他都对你做了什么。在你被囚禁的几天里,你有没有看见过他的脸呢?”

        “没有。”她回答,“我意思是说,我其实有看到,可是我说不上来。那间屋子十分黑,我不知道有多大,连一点光也没有。”

        “凭直觉,你觉得那里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只是……只是好像有一种很刺鼻的气味。”

        “那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呢?”

        “我也说不上来。有点儿……有点儿像这里的味道。”

        “什么?医院?”

        “我不知道。也不太一样,只是像。”

        ……

        “让我们先回到校园,你感觉到他用针头扎进你的臀部。你能记住他开的车吗?”

        陈梦瑶再次摇头,“我不记得了,我的书本都掉在地上,接下来我就在……”

        “在那个地方了。除了气味之外,你还记得那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很黑。”

        “你一丁点儿东西都看不到?”

        “我睁不开眼睛,我就是睁不开。”

        “……”

        “有一个男人,他躲藏在我回宿舍的路上。”

        “你当时走的哪条路?”

        “东面那条石子路。”

        “挨着居民区那条?”

        她摇头。“靠着网球场那条路。那里有一栋废弃的红砖楼。我经过时,看见楼洞里有一个人走出来,我本来很害怕,可是我看见他腋下夹着一摞书,我以为他是学生,或者老师。可是……可是,当我走近时,他突然扔掉了书就扑过来……”

        “你看见他的脸了吗?”

        “周围没有路灯,很黑,我记不住了,他把针一样的东西扎在我身上。”

        “注射器一样的针头?”

        “我没看到,可能是吧。”

        “扎在什么地方了?”

        她的手放在了左臀上。

        “袭击你时他站在你背后?”

        “我向前跑了几步,他从后面撵上我……”

        “他从后面抱住你。”陆小棠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感觉到被针头刺中了,之后他把你挟持走了……”

        她点头。

        “把你放在哪里呢?轿车里?”

        “我记不住了。”她说,“接下来我能记得的是我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

        慕容雨川的脑海中忽然一个闪念。

        他隐约感觉到哪里出了问题,他又把材料读了一遍。然而,那个念头就像脸上的暗疮,你越想把它挤出来,它越埋得很深。

        看完这份笔录后,他发现下面还有一份材料,材料的内容吸引了他。

        封面上写着,“内部文件——4?12特大持枪杀人案调查报告。”

        他翻到下页。

        2009年4月12日,S市。犯罪嫌疑人迟菲菲(S市花艺表演艺术学校学生)持枪在东海酒店312房间,将S市电视台副台长郑卫东、编导马向龙、恒远传媒公司总裁李墨枪杀。后在与警方对峙中,被刑警陆小棠击伤,逃逸……

        旁边配一张复印照片。尽管模糊不清,依然可以看出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性的脸孔。

        下面是法医对三名死者的验尸报告。

        死者郑卫东,发现时已身亡。尸体位置头东脚西,仰卧于房间地毯上,上身赤裸,下身穿蓝色有条纹短裤,光脚。身中五枪,两枪在胸部,造成肺部动脉大量出血,为主要死因。小腹部三枪,其中一枪击碎左侧。

        死者马向龙,发现时已身亡,尸体位置仰卧于床上。上身赤裸,带红色领带,穿黑色三角形短裤、皮鞋。身中四枪。一枪在颈部,切断喉管,一枪在右眼,子弹穿过脑组织,从枕骨左侧射出。其余两枪在生殖器,生殖器破碎……

        死者李墨,发现时已身亡。尸体位置坐靠于沙发,全身赤裸,身中五枪。两枪在头部,眉心部位,穿过脑组织,在枕骨处造成直径七厘米的孔洞。另外两枪在生殖器,生殖器碎裂……

        接下来是刑侦记录。

        凶器系一把仿制54式手枪。死者身中枪弹均为标准的51式7.6225mm型号子弹。适用于54手枪。

        凶手被命中的子弹为标准64式7.6217mm型号子弹。命中部位,左胸。

        ……

        慕容雨川看完材料,低头注意到,沙发上还有两三个橙黄色的东西,之前压在复印材料之下。他拿起来发现,那是三颗子弹。

        子弹露出弹壳的位置用刀刻着鲜明的十字。三颗都是如此。

        原来陆小棠手枪里的每一颗子弹都刻着十字。十字代表殉难,代表牺牲。

        警察手里的枪和子弹可以维护正义,也可以成为一种凶器。每一颗子弹射出,都代表着一种伤害。只有心怀悲悯的正义才是真正的正义。慕容雨川闭上眼睛,仰靠在沙发上。

        震惊在宁静中逐渐平息……感觉到几分疼痛,几分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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