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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满载盛满水金属水桶的马车赶过了我,转向那条街,我暗忖,路的尽头应该是上坡路。我推测这些水是送去上坡某幢正在施工的建筑物那里。望着随马车上行而溅出水桶的水花,我疑惑着为什么水桶要用镀铁制的而非塑胶。难道,塑胶制品在这里没有出头天吗?和我眼神交会的,不是忙碌的马车驾驶,而是那匹马,我被它看得羞愧万分。它的鬃毛被汗水打湿;它愤怒无助;它拖着沉重负荷,它承受的才配称作真正的苦楚。我在它大而哀伤、苦恼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让我登时顿悟,这匹马的处境比我悲惨多了。我们攀上雷丘街,相伴的只有铁制水桶发出的铿锵碰撞声、轮子驶过石子路的哗啦啦声,以及我爬上坡的单调吁喘声。马车转进一个小庭院,工人正在混合灰泥,阳光闪入乌云背后之际,我走进庭院,接着步入新人生牌牛奶糖开山祖师漆黑又神秘兮兮的住所。我在那座被庭院环绕的石屋中,足足待了六小时。

        这位绅士的大名是苏利亚。他是新人生牌牛奶糖的创办人,今年高龄八十多,每天要抽两包萨姆逊牌香烟,好像烟草中含有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药似的。他或许能给我打开人生秘密的钥匙。他热情地欢迎我,好像我是孙子的多年死党或家族友人。他对我讲述一年冬天,有个匈牙利间谍跑到他在库塔雅的公司,仿佛是继续谈着昨天没说完的故事一样。然后他详述关于布达佩斯的糖果店,谈论一九三零年代的伊斯坦堡,妇女都戴着相同的帽子出席舞会的细节。他告诉我,为了爱美,土耳其女性犯下哪些错误;他还提到那位不断出入房间、与我年龄相仿的孙子,婚姻多么不顺,钜细靡遗聊到孙子订婚两次,但都没有下文。他很高兴听到我已婚,并说像我这样的年轻保险员离开妻女长途跋涉,就为了组织我们的国家,并向人民示警,引领他们对抗大灾难的来临,实在是爱国王义的真正表现。

        对谈的第二个小时结束时,我告诉他自己不是卖保险,而是对新人生牌牛奶糖很好奇。他在椅子上略微挪了挪身子,将脸转向穿过阴暗庭院洒入的灰暗光线处,突然问我懂不懂德文。“Sct。”我还没回答,他便说了一个词,然后对我解释那个字是“将军”之意,为波斯文的国王“s”等两个字合成的欧洲字。我们是教导西方人下棋的民族。在西洋棋的战争舞台上,黑白两军为我们灵魂中的正邪势力奋战。他们做了什么?他们以我们设计的“大臣”为蓝本,设计出“女王”,还把我们的“大象”改成“主教”;但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把西洋棋视作自己的发明,视它为他们世界中代表理性主义的新产物。如今,在他们所谓的理性方法灌输下,我们无从了解自身的感性文化,还以为这才是文明化的象征。

        我是否曾经注意到——他的孙子注意到了——春末北徙及八月南迁回到非洲的鹳鸟,它们飞行的高度,比快活的时候更高一些?这是因为它们飞越的这些城镇、山峦、河流都在受苦受难,面对这片悲惨的土地,鸟儿们不愿意再多看一眼。讲到对鹳鸟的爱,他提及五十年前曾经到伊斯坦堡演出的法国女飞人,她的腿就像鹳鸟腿一般细。他还回顾起从前的马戏团和市集,细细描述那里卖的糖果,言谈中对地方色彩的感受,多过怀旧之情。

        我受邀和他们共进午餐,当我们边用餐边喝着冰凉的图堡啤酒时,老先生说了一个关于第八次十字军东征时期,一群骑士受困于安那托利亚的故事。他们经由一处位于卡帕多西亚的洞穴隐入地下。几个世纪来,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增加,其子孙扩大洞穴的规模,在地下挖了更多通道,发现新的洞穴,建立了地下城市。有时候,这些住在阳光照耀不到迷宫的MPCA(所谓“十字军世系大队人马”)会派出密探,以不同的装束探出地表,渗透到我们的镇上与街头,开始对我们洗脑,宣扬西方文明的伟大。那些MPCA借着在我们的地盘上软土深掘,对我们暗中搞破坏,并靠着侵蚀我们的根基,殷勤地浮出表面。我可知道这种密探称作OP?你可知道,某个牌子的刮胡皂,也叫作OP?

        我不太记得,关于“凯末尔将军认为,过度沉迷烤鹰嘴豆是可怕的国家灾难”这个故事,是出于我的想像,还是苏利亚提过。我也不太记得,是他主动提到妙医师,还是我在提及其他相关人等时顺口对他暗示。他说,妙医师错在身为一个唯物论者,却对物质灌注过度的信赖,自以为只要把物体保存起来,便能够防止它们与生俱来的灵魂放荡外露。如果这个道理说得通,那么跳蚤市场就会沐浴在心灵的启蒙之中。启蒙、光芒、发亮的、辉煌的……以这些字眼命名的许多产品都是假的——电灯泡、墨水等等。认知到自己无法借由避免物质流失,来挽救吾人失落的灵魂时,妙医师诉诸恐怖主义。当然,这一套和美国人很配,中情局搞下流手段首屈一指。但如今,他昔日宅邸的所在地只剩下呼呼狂风;如花似玉的女儿们一个个逃之夭夭;儿子早就被杀了;至于他的组织,和大帝国的瓦解过程一样,已经分崩离析,每个杀手自立为主。这也是为什么,这个透过殖民主义天才的精明策略立国、被封为“中东”的壮丽王国,会充斥着宣示主权独立的无能殖民地王子——暗杀者。他拿在手上的烟对准我身边的空椅(而不是瞄准我),一边强调着其所谓的“殖民主义的矛盾”:我们已身处与殖民土地关系密切的自治历史尾声。

        夜色降临在阴影幢幢、犹如墓地的庭院,随着夜幕低垂,更添几分寂静,他突然开口提到那个我等了几个小时、早就想说的话题。之前他一直谈着自己在开瑟里附近遇见、试图于清真寺中庭对众人洗脑的日本天主教传教士,这时突如其来改变了话题:他说不记得自己如何想出“新人生”这个商标,但认为这个神奇的名字很合适,因为牛奶糖与长期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人们将他们逝去的过往与新口味结合,创造出新的觉醒。他还说,caramel(牛奶糖)这个字,或是这种糖果,不是法国舶来品或仿造而来。这种说法和一般人的认知完全相反。当kara(或cara)这个字移入欧洲语系时,早已是在本地生活了一万年的人们最基本的字汇,以它为字首的字,光字典里就有很多页,意指“深暗的东西”,正反面的用法都有;所以他把这个字放入每一张糖果的包装纸上,因为他的糖果颜色深暗,但是又很好吃。

        “那么,天使的典故呢?”这位不幸的旅者、有耐性的保险业务员兼倒楣的男主角再次发问。

        老先生朗诵了包装纸上一万首拙劣押韵诗中的八首,代替回答。不会造假,也和我童年回忆无关的诚实天使,从瘪脚的诗文中,向我传达讯息。诗句里,天使们被比喻为一流美女,有时是懒散、困倦的年轻女子,浑身充满神话故事般的魅力,与生俱来的天真纯洁让我无法抵挡。

        老先生坦承,他背诵的诗词都是自己的作品。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一万首诗当中,他一个人就写了将近六千首。在牛奶糖神奇供不应求的黄金时期,他几天内就想出了二十首诗。铸造第一枚拜占庭帝国货币的阿纳斯塔修斯一世,把自己的画像印在硬币正面,不是吗?老迈的糖果制造商对我详述,他如何把私家创作放进秤盘与收银机之间的玻璃瓶里,上百万人将带有他印记的产品放入口袋,还提到这些糖果曾被充作零钱使用;另外,他告诉我,他一生品尝过许多发明自己货币制度的帝王所享用的珍品,例如财富、权力、好命、美女、名声、成就和快乐。因此,他没有必要办人寿保单;但为了弥补这位年轻的保险业务员好友,他会解释为何把天使的影像放进自己的牛奶糖中。年轻时,他经常去电影院报到,尤其爱看玛莲·黛德丽的片子。他对《Der Blaue Engel》这部电影,也就是《蓝天使》特别着迷,片子改编自德国作家海里希·曼的小说。老先生曾经读过原著,书名叫作《垃圾教授》。艾弥尔·亚宁斯饰演的拉特教授是谦逊的高中教师,爱上了一个具大方美德的女性;虽然这名女子看起来如天使般美丽圣洁,但实际上……。

        是屋外的强风,把树吹得沙沙作响吗?或者,是我的心神被风扫过?有那么一瞬间,我的人在,心却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和蔼的老师说的,上课作梦和愚钝的学生,头脑已经很不清楚了,就由他们去吧。第一次阅读时,童年的影像被书中急升的光芒覆盖,那道光影滑过我的眼前,像是从神奇之船发出的炽热光辉,但却不可及,消失在黑夜深处。在我降落的这片寂寞天地,这样的状态并不意味我不知道老先生正在告诉我电影的悲伤情节,而其实是我宛如听而不觉、视而不见。

        现实生活中,他的孙子进屋开灯;在那一刻,我同时理解到三件事。一,悬在天花板上的枝状吊灯,与华伦巴格帐篷剧场里每晚由欲望天使颁赠给幸运赢家绝世嘉言,并送上的吊灯一模一样。二,屋内变得很暗,我没法看清楚糖果商人的面孔,而他的名字“苏利亚”,意思就是七姐妹星团。三,他看不见我,因为他是盲人。

        正当各位好斗、傲慢的读者嘲弄我智力与注意力有问题,竟然要花六个小时才发现对方是盲人之际,我可否以同样挑衅的态度请教各位,在这本书的每一个转折点,你们有投注全副注意力用心思考吗?咱们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记得对几个场景的描述:比如说,书中第一次提到天使是在哪个段落?你能够马上说出雷夫奇叔叔写作时,从旧作《铁路英豪》得到哪些灵感吗?在我的文章中,你有没有发现,于戏院射杀穆罕默德时,其实我早已明白,当时他正思念着嘉娜?许多和我一样失序脱轨的人,在人生中以愤怒表达哀痛之情,希望借此巧妙、聪明地让痛苦消逝,但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从自己的哀伤中回过神来,看到老人抬头望着吊灯的样子,这才明白,他已经瞎了。我第一次对他心生尊重,敬畏有加,或者应该老实说,是心存艳羡。他高大、瘦削而优雅,以年纪来看,他的身体很健康;他能巧妙运用手与手指,脑筋依旧灵动、有活力;连续聊了六个钟头之后,他依然对这位心不在焉的杀人凶手兴致勃勃,而且固执地认为对方是保险业务员;年轻时,他已有了成就,生活洋溢着欢快与兴奋,即使这份成就消失在好几百万人的肚子里,即使写作的六千首蹩脚诗沦落到垃圾桶,这些却都令他乐观地假设自己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另外,一直到高龄八十多岁,他还有能耐每天抽两包烟,日子快活自在。

        在沉默中,他凭借盲人特有的敏锐觉察力,感受到我的哀伤。他试图安抚我说:这就是人生,其中有意外,有幸运,有爱,有寂寥,有喜悦,有悲伤,有光明,有死亡,以及隐约的快乐;不应该把它们全部抹煞。到了八点,孙子开了收音机,广播播着新闻。我是否愿意和他们共进晚餐?

        我向他们道歉,声称华伦巴格很多人等着我去帮忙申办人寿保单。在他们还弄不清楚状况前,我很快闪人,出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街上。到了屋外,我才知道春夜的空气多么冷冽;可以想像,这里的冬天一定很难捱。我发现自己站在路上,比庭院里阴郁的柏树还要孤单。

        今后我要何去何从?我得到了必要的——和没用的——资讯,在这场可能是我自行虚构的冒险苦行及神秘旅程中,我已经抵达终站。我人生接下来的片段,姑且称之为“未来”,将被隐蔽在黑暗之中,就像山脚下那个只有几盏灯光的桑帕札尔小镇一样,被世间遗忘,自绝于璀璨的夜生活、兴奋愉悦的人群,以及灯火通明的街道之外。但是,当一只狗对我不停狂吠着该办正事了,我走下山丘。

        等待那一班巴士把我带回充斥着银行、香烟和汽水的广告看板,以及电视机的喧嚣花花世界时,我漫无目的地望着这个位于世界尽头小镇的街道。如今,我已不再对探寻世界、探寻那本书和自己人生的意义及真谛,抱持任何希望,也不再有渴求。我发现,自己身处逍遥自在的人群中,不会明示什么,也不会暗示或意有所指。从一户人家敞开的窗户望进去,我瞧见那家人齐聚一堂,正在吃晚餐。人们就是这么过日子,和你所知没有差别。我看见清真寺墙上钉着一张海报,注载古兰经读经班的时间表。在有凉棚的小餐馆,我不经意发现,支流牌汽水依旧在这里不屈不挠地抵挡可口可乐、百事可乐与史威士等外来品牌的入侵。我望着对街脚踏车店前方正借着店内光线调整车胎的修理工人,他身旁的朋友边抽烟,边跟他闲扯。我怎么会认为他们是朋友呢?他们或许在冲突中闹翻,彼此怀恨在心、愤恨难平。但另一个可能性是,他们不是极端有趣,也不是绝对无趣。觉得我太悲观的读者们,让我把话说明白,坐在有凉棚的小餐馆里,我宁愿多看他们几眼。

        巴士来了。我怀抱着上述感触,离开了桑帕札尔。我们绕啊绕上崎岖的山区,焦躁地听见煞车嘎嘎作响,驶向下坡路。因军方巡逻站之故,我们的巴士多次被拦下,大伙儿得掏出身分证件检查。当我们出了山区和军队管区,不必再验明身分,巴士逐渐随性加速,疯狂失控地疾驰在漆黑的宽广平原上。我的耳朵开始认出这首由引擎咆哮声及轮胎快活抖颤所合奏的乐曲。

        或许因为这辆巴士是嘉娜和我以前搭过的噪音大、老旧但坚固耐用的玛吉鲁斯公司硕果仅存的一部车;或许因为我们的车行驶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面,车胎每秒钟转动八次,制造特殊的呻吟音效;或者因为我的过去与未来在紫灰色的荧幕上演,叶斯尔坎片子出品的影片中,互有误会的爱侣落下眼泪——说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的台词;也可能因为某种本能引导我发现人生潜藏的机遇,我坐在三十七号座位上——或许因为斜靠在她曾经坐过的位子上,我看见深暗天鹅绒般的夜色,这过去也曾出现、既神秘又吸引着我们的景象,仿佛如光阴、梦想、人生,以及那本书一般,永远没有尽头。当比我还悲情的雨水开始啪嗒啪嗒打在车窗上,我整个人仰靠在座位上,沉溺于记忆和乐曲里。

        雨势开始加大,和我心中渐增的哀伤不相上下。夜半时分,它转成了倾盆大雨,挟带着猛扑向巴士车身的强风,以及我脑海中绽放的悲情之花,还有同样色调的紫色闪电,凶掹来袭。雨水从车窗渗入座椅,老旧的巴士经过一座加油站,但在豪雨和大水肆虐的泥泞村落里,根本看不清楚。巴士放慢速度,转进一处休息站。我们沐浴在恋恋记忆餐厅的蓝色霓虹灯光晕中,疲惫不堪的司机宣布:“这里是强制停车的休息站,休息三十分钟。”

        我不打算离开座位,只想独自观赏我称之为“我的回忆”的悲伤电影。不过,骤降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车顶的雨势太猛烈,放大了心中的悲戚之情,我恐怕承受不住。和其他乘客一样,我以报纸和塑胶袋遮住头,弯身跳上泥泞的地面。

        我想,身处人群中,对我或许是好事;我会喝点汤,吃个布丁,分心去享受人世间真实的满足。因此,与其激动地审视已成过往的人生,或许我应该打起精神,调高脑中的理性电波,集中精神在眼前延伸的道路上。我向上跨了两个台阶,拿手帕擦干头发,走进弥漫油烟和香烟气息、灯火通明的室内。我听见一阵令我震撼的音乐。

        就好像体弱多病的人会感受到自己即将心脏病发一样,我记得自己无助地挣扎,意图采取防御措施,打倒当前的危机。但我要怎么做?我没办法要求——可以吗?——人家关掉收音机,只因为嘉娜和我当初各自出车祸后初次巧遇时,我们手牵手听着同一首歌。我不能大声呼喊,要他们取下墙上的电影明星照片,只为了自己和嘉娜在如假包换的同一家恋恋记忆餐厅,曾经愉快地看着这些照片,笑着一块儿用餐。由于口袋里没有任何能够对抗心脏问题的亚硝酸盐锭,我只好在托盘上盛了一碗扁豆汤和一点面包,还有一杯双份茴香酒,退到角落一张桌子那里。当我以汤匙搅拌热汤时,咸咸的眼泪开始点点滴入汤里。

        别让我成为模仿契诃夫的那些作家,他们放下人类的尊严,企图抽出我的痛楚,以便与所有读者共享;我应该像个东方作家,借机说个寓言故事。简言之:我渴望离群索居,我有个与众不同的目标。但在这里,这被视为永远无法获得原谅的罪。我告诉自己,我从小时候读过的雷夫奇叔叔漫画作品中,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怪梦。所以我再次思量,喜欢撷取故事寓意的读者,到底会怎么想;童年时期的读物,让注定对我影响甚剧。但我和昔日的说故事高手一样,自己也不相信故事有其寓意,因此我的人生遭遇,只能成为我自己的故事,而且无法平息我的苦痛。这个残酷的结论,很久以前我就猜到了,但现在才渐渐领悟。听着收音机流泄的音乐,我无法控制地落下泪来。

        我知道正在喝汤、狼吞虎咽大吃肉饭的同车旅客,对我的失态一定不会有好印象,所以偷溜进厕所。我打开水龙头,有些暖意的混浊自来水飞溅而出,打湿了我的脸,也湿透我的衣裳。我从容地指了指鼻子,然后回到餐桌旁。

        没多久,当我以眼角瞥向同车乘客,看见同样用眼角偷瞄我的同车乘客脸上,透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此时,一个刚刚也偷窥我良久的年长小贩,拎着一个草篮走过来,直视着我。

        “放轻松!”他说:“这一切将会过去的。来,拿几颗薄荷糖,无论有什么苦恼,吃了会让你好过点。”

        “多少钱?”

        “不,不用,这只是我送的小礼物。”

        被这样一位好心肠、仿佛拿糖果给街上哭泣小孩的“大伯”一安慰……我像那个拿糖的孩子一样,望着这位卖糖“阿伯”的脸,心中满怀愧意。称他大伯,只是语意用法,或许他年纪没比我大上那么多。

        “今天咱们都被打垮了,”他说:“西方势力吞没了我们,顺道伤害我们。他们侵入我们的汤、糖果、内衣;他们毁灭了我们。但是总有一天,也许是一千年以后,我们会揭竿复仇;我们会把他们从咱们的汤、口香糖,还有我们的灵魂中驱逐出去,终结这场阴谋。现在,吃下这颗糖果吧,莫作无谓后悔。”

        难道,这就是我寻找许久的慰藉?我不知道。但是,就像街上哭泣的孩子,认真听完好心人说的故事之后,我开始思考他的安慰之词,回想起早年文艺复兴时代作家,以及艾祖隆的依斯马依·哈基均曾经讨论过的观念。我想到了抚慰自己的方法。我思忖他们所谓“悲伤,是一种由胃传送到脑部的物质”的想法,决定多注意眼前的食物。

        我把面包撕开扔进汤里,再舀起来吃,小心翼翼啜饮着茴香酒,又要了一片甜瓜。我像个担心自己胃有毛病的谨慎老头,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和饮料上,直到上车时间已至。我登上车,坐在原来的位子上,想着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我想把平常喜欢的三十七号座位,连同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一切,全部抛诸脑后。

        我睡得像婴儿一样沉,这一觉睡得漫长,没有被打断。我醒来时,已近破晓,巴士开进一个现代化的休息站,堪称回到文明社会的前哨。看见墙上张贴的银行及可口可乐广告中那些漂亮又合我品味的美女,还有月历上的风情,以及五彩缤纷、花俏地诱惑我的广告,加上玻璃柜中溢出圆形面包外的多肉“汉堡”,都令我心旷神怡。室内一隅,有个标志机灵地写着:“自助式”,在冰淇淋的图案上,时髦地出现唇膏红、雏菊黄和梦幻蓝三色。

        我为自己倒了咖啡,坐在角落。在这个采光明亮的地方,三架电视正在播放节目。我看见一个打扮漂亮的小女孩,她没办法将装在塑胶瓶里的新品牌番茄酱倒在薯条上,还得劳动母亲帮忙。我桌上也摆了一瓶同是“美味牌”出品的塑胶瓶装番茄酱,瓶身上的黄色字体向我保证,如果三个月内集到三十个瓶盖寄到下列地址,就有机会参加抽奖,得奖者可以去佛罗里达迪士尼乐园畅游一星期。不过,瓶盖很难打开,刚刚那个小女孩最后虽然成功了,却也弄得一身脏。现在,中间那部电视播放的足球赛里,有一队进了球。

        我看着电视播放进球的慢动作,其他男人不是坐在桌边,就是排队买“汉堡”。这个画面让人感觉乐观主义一点也不是表面工夫,而是非常理性的想法,因为它与在前方准备以待的人生那么相称。我喜欢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星期天懒懒地窝在家里,偶尔傍晚喝得醉醺醺,带女儿去火车站看火车,试吃各种新品牌番茄酱,读书,和妻子聊八卦及做爱做的事,一口口抽着烟,心境平和地坐着,像现在一样到处喝咖啡,还喜欢其他好几千种事。如果好好照顾自己,能够活得久一点,例如像那位以七姐妹星团命名的牛奶糖制造商一样,那么,我几乎还有半个世纪的光阴好好享受这些事带来的快乐……这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渴望,我想家,我想妻子和女儿。我幻想着,星期六约中午回到家之后,要怎么陪女儿玩,要在车站的糖果店买什么给她;到了下午,她在外头玩耍时,我和妻子要真枪实弹、热情如火地认真嘿咻,然后一家大小一块儿看电视,在女儿身上哈痒,一起笑开怀。

        这杯咖啡真的令我清醒过来。天将破晓前,一阵深浓的寂静突然涌向巴士,除了司机之外,车上唯一醒着的人,就是坐在他正后方偏右的我。我嘴里含着一颗薄荷糖,双眼睁得斗大,凝视着横越无垠大草原、铺着柏油的平坦道路,专注地望着道路中线上一条条破折号,以及偶尔飞掠的卡车车灯,性急地等待黎明。

        不到半小时,我便开始在右侧窗上辨出了清晨到来的讯息,这意味着我们正朝北行驶。天地交会处的轮廓起初还很模糊,朦朦胧胧。接着,天地接镶边缘呈现一缕光亮的绯红色彩,但漆黑的天空只缺了一角,不足以照亮整片大草原。那道透出的深红色弧线是多么优美、多么细致、多么不凡,让这辆不屈不挠、野马般在黑夜中强行穿越大草原的玛吉鲁靳公司巴士,以及它搭载的乘客,全部一头裁进某种无法自制、习惯性的狂乱状态,但没有人发现,连司机也未曾察觉。

        几分钟之后,自地平线放射而出的微弱光芒已经渐渐转为深红,东方的深暗云层,从下方到边缘地带,似乎也被照亮了。在微弱的光线中,我看着那不可思议的形状,这才了解,就是这一大片凶猛的云层导致雨势彻夜拍打着巴士车顶:由于大草原仍笼罩在黑暗中,我可以借巴士的微弱灯光,看见自己的脸和身体反射在正前方的挡风玻璃上;与此同时,我看见那道神奇的红晕、不可思议的云层,以及公路上一节接一节不断重复的中线。

        在巴士大灯的照射下,望着不连续的公路中线,让我联想到诗歌的叠句。同样的叠句,从这部疲倦巴士上每一个困顿而沮丧的乘客灵魂深处扬起,轮胎以同等的节奏转动,引擎以相同的步调运行,人生亦以同样的节拍反覆再反覆。这人生的话题,也在公路电线杆上不断重复:人生是什么?是一段光阴。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这就是我的叠句。但同时,我正纳罕,大草原蒙胧的树影或羊圈的阴影要到什么时候才看得见,我反射的影像何时才会从挡风玻璃上消失。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巴士内的灯光与窗外光线处于均势的同时,一阵强光,突然照得我眼花目眩。

        在那道出现于挡风玻璃右侧的陌生强光中,我看见了天使。

        天使和我若即若离。即使如此,我还是心中雪亮:这道深邃、明晰的强光为我而来。即便玛吉鲁斯公司巴士全力朝大草原奔驰,天使依旧离我不远不近。明亮的光线,令我无法确实看清天使的相貌,但是心中浮现的嬉戏、灵活和自在感受,都让我知道,自己认出了天使。

        这天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波斯细密画中的天使典型,不像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天使,同样不像影印的天使图样,甚或不像这些年来我梦中盼望聆听她声音的那位天使。

        在那瞬间,我渴望开口,和天使说话……或许,因为我心中仍感受到隐约的趣味与惊喜之故。但我没有发出声音,开始焦躁起来。从看见他的第一刻起,我所感受到的友爱、吸引力与温柔,仍然在内心活跃。我希望从这些感受中找到心灵的安宁,以为这是长久以来自己期待的一刻;但是,为了减轻内心那份滋生速度超过车速的恐惧,我盼望这一刻能为我带来关于光阴、意外、平静、写作、人生与新人生的解答。

        天使依旧无情冷淡,又令人吃惊。并不是他甘愿如此,而是因为除了见证,其他他什么都不能做。美妙曙光中,天使看见我困惑、焦虑地坐在前排座椅上,搭乘锡罐般的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穿越天色已半亮的大草原,如此而已。我感受到一股无法忍受的残酷力道,已经不可避免地袭来。

        当我本能地转向司机,看见一道离奇的强光汹涌袭向整片挡风玻璃。两辆卡车在离我们约莫六、七十码外互相超车,远光灯都对着我们,很快就要撞上我们的巴士。我知道,意外已无可避免。

        我忆起多年前车祸生还后那份期盼安详的心情……犹如电影慢动作重播的车祸后转变的心情。我忆起那些无关紧要、忙禄无忧的同车乘客,仿佛我们在天堂共享美好时光。不久,所有熟睡的乘客都会醒来,幸福的尖叫声与放肆的哭喊将画破清晨的宁静;而在两个世界的入口,我们会像处在无重力的太空,发现永恒这笑话的确存在,我们会一起困惑与激动地发现带血的内脏、四溅的水果、断裂的尸体,还有从破损皮箱中四散飞落的梳子、鞋子及童书。

        不对,不能算全体一块儿发现。因为能在这非凡时刻逃过接下来这场惊人骚乱而生还的幸运儿,将是坐在后半段座位的乘客。至于我自己,躲在前排座位里,直视着逼近的两辆卡车照射的强光,我因恐惧和惊奇而为之目眩。这情景,犹如当年望着那本书中轰然冲出的奇特强光一样,我很快就会被送到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这将是我人生的终结。但是,我只想回家;我一点都不想死,也不想跨入另一个新人生旅程。

        伊斯坦堡,一九九二年至一九九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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