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想到自己一进牢房,就让好些上面的人为难,心里还有些暗暗得意。所以,在公社派出所临时拘留所的铁床上,他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一早,他还睡得昏昏沉沉,就被塞到吉普车里了。
车开出一段了,多吉慢慢在清晨的寒冷中清醒过来。按惯例,老魏会等到全村人签名画押的保书送来,再一并送到县城的大牢里去。这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了。
两个年轻公安一脸严肃,多吉喉头动了几次,终于问出声来:“老魏呢?不是还要等保书吗?”
年轻公安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老魏?老魏。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两个年轻人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比冻得河水冒白烟的寒冷早晨还要冰冷。
这使多吉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想相信这种预感,但是,他是一个巫师,是巫师都必须相信自己的预感。巫师的预感不仅属于自己,还要对别人提出预警:危险!危险!但这个巫师不知道危险来自什么地方。
直到吉普车进了县城,看到不知为什么事情而激动喧嚣的人群在街道上涌动,天空中飘舞着那么多的红旗,墙上贴着那么多红色的标语,像失去控制的山火,纷乱而猛烈。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不祥预感的来源了。他不明白,这四处漫溢的红色所为何来。吉普车在人流中艰难穿行。车窗不时被巨大的旗帜蒙住,还不时有人对着车里挥舞着拳头。这些挥舞拳头的人,一张张面孔向着车窗扑来,又一张张消逝。有的愤怒扭曲,有的狂喜满溢。
两个年轻公安很兴奋,也很紧张,多吉一直在猜度,这巨大的人流要拥向哪里,但他没有看到这股洪水的方向。更让他看不明白的是,他们的愤怒好像也没有方向,就像他们的狂喜也没有一个实在的理由一样。
多吉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为什么一些人这么生气,一些人又这么高兴?”
两个年轻公安并不屑于回答一个蒙昧的乡下人愚蠢的问题。
多吉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所以,当牢房的铁门哐啷啷关上,咔嗒一声落上一只大锁后,他只耸了耸肩头,就一头倒在地铺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踏实。在这个拘押临时犯人的监房里,人人好像都惊恐不安。只有他内心里还怀着自豪的感觉。他没有罪。他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好事。这件好事,只有他才可以做。正因为这个,他才是机村一个不可以被小视的人物。特别是到了今天,很多过去时代的人物,土司、喇嘛们都风光不再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巫师,还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被机村人所需要。
连续几天,他睡了吃,吃了睡。醒了,就静坐在从窗口射进来的一小方阳光里,安详,而且还有隐隐的一点骄傲。对同监房那些惊恐不安的犯人,他视若不见。
这种安详就是对那些犯人的刺激与冒犯。
但是,第一个对他动手的家伙,一上来,就被他一拳打到墙角里去了。然后,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要打搅我,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会跟你们做朋友。”
他只要把这句话说出来,人们就知道他是谁了。在这个他已经数次来过的拘留所里,他已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了。
每次,他进到监房里,都只对犯人说同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再说就有一点水分了。他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平时太累,只有来这里才能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传说中,他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巫师,犯人们自然对他敬而远之了。
醒来的时候,坐在牢房里那方惟一的阳光里,他很安详,但他的睡梦里却老有扰动他不安的东西:不是具象的事物,不是魔鬼妖精,而是一些旋动不已的气流,有时暗黑沉重,有时又绚烂而炽烈。多吉在梦里问自己,这些气流是什么?是自己引燃的遍山火焰吗?是想把火焰吹得失去方向的风吗?他没有想出答案。
拘留所就在县城边上,高音喇叭把激昂的歌声,口号声,隐隐地传进监房。过去,最多三天,就有人来提审他了。警察们也在天天开会,天天喊口号,这些执法者中间,也躁动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为了抗拒这种不安的情绪,多吉闭上眼睛,假想警察已经来提审他了。他们给他戴上手铐,把他摁坐在一张硬木椅子上。
面前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写字。
问话的人表情很严肃,但说话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威严了:“又来了?”
“我也不想来,可是杂树长得快,没办法。”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
“我吸取了,但那些杂树没有吸取。”
“那你晓得为什么来了?”
“我晓得。护林防火,人人有责,可是我却放火。”
“你又犯罪了!烧毁了国家的森林!”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们的国家还没有成立这些森林就在了呀。”
“胡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成立以前,这里也是国家的!”
“是,我胡说。但你的话我还是没有听懂。”
“笨蛋!”
“是,我笨,但不是蛋。”
“你烧了国家的树林,而且,你是明知故犯。你知罪吗?”
“我晓得你们不准,但不烧荒,机村的牛羊没有草吃,就要饿死了。我没有罪。”
然后,他又被押回监房。如是几次,审问,同时教育,执法者知道这犯法的人不能不关一段时间,以示国家的利益与法令不得随意冒犯,但是,这个人又不是为了自己而犯罪,机村的全体贫下中农又集体上书来保他。于是,就做一个拘留两三个月的宣判。宣判一下来,他就可以走出监房,在监狱院子里干些杂活了。他心里知道,这些警察心里其实也是同情他的。所以,他干起活来,从不偷懒耍滑。
这一回,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把自己弄去过堂,觉得上面坐着公社派出所的老魏。老魏苦着脸对他说:“你就不能不给我们大家添这个麻烦吗?”
多吉也苦着脸说:“我的命就是没用的杂树,长起来被烧掉,明明晓得要被烧掉,还要长起来,也不怕人讨厌。”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国家有法!”
“其实也一样,牛羊要吃草,人要吃肉吃奶。”
老魏就说:“这回,谁也保不了你了。”
他醒来,却真真是做梦了。
梦刚刚醒,监房门就被打开了。两个警察进来,不再像过去那么和颜悦色,动作利索凶狠,把他双臂扭到背后,咔嚓一声就铐上了。手铐上得那么紧,他立时就感到手腕上钻心的痛楚,十个指头也同时发胀发麻。接着背后就是重重一掌,他一直蹿到监房外面,好不容易才站住了,没有摔倒在地上。
他们直接把他扭进了一个会场。
他被推到台前,又让人摁着深深弯下了腰。口号声中,有年轻人跳上台来,拿着讲稿开始发言。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他们都非常生气,所以,说话都非常大声,大声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多吉偷眼看到派出所的老魏垂头坐在下面,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想问问老魏,有什么事情会让这么多人都这么生气?这时,他没有感到害怕。
虽然,每一个人发言结束的时候,下面的人就大呼口号,把窗玻璃都震得哐哐响。
他感到害怕,是老魏也给推上来了,站在了他这个罪犯的旁边。当初他手下的年轻警察上来发言时,讲到愤怒处,还咣咣地扇了老魏两个耳光。老魏眼里闪过愤怒的光芒,但声震屋瓦的口号声再一次响起来,老魏梗着的脖子一下就软了。
再后来,这个拘留所的所长也给推了上来。造反的警察们甚至七手八脚地动起手来,扯掉了他帽子和衣服上的徽章。所长低沉地咆哮着挣扎反抗,但他部下们的拳头一下一下落在他身后,每一记重拳下去,所长都哼哼一声,最后口鼻流血,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所长和老魏的罪名都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致使这个反革命分子目无国法,气焰嚣张,一次一次放火,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多吉被从来没有过的犯罪感牢牢地抓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了老魏与所长的面前。他刚刚对上老魏绝望的双眼,什么也来不及说,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了他头上,嗡一声眼前一片金花飞起,金花飞散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时,他先感到了头顶的痛,手腕的痛,然后是身下水泥一片冰凉。屋子被刺眼的灯光照得透亮。他晓得自己是被关进单问牢房了。他算是这个拘留所的常客,知道关进这个牢房来的人,如果不被一枪崩了,这辈子也很难走出这牢房了。
他非常难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老魏与所长。
他难过得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不吃不喝,躺在地上,等待死神。两天后,死神没有来临,神志反而越来越清醒了。
他想站起来,但没有力气站起来。于是,他爬到监房门口,用额头把铁门撞得哐哐响。门开了,一个警察站在他面前。他说:“老魏。”
“住口!”
他说:“是我害了老魏吗?”
那个警察弯下腰来,伸手就锁住了他的喉头:“叫你住口!”
多吉的喉头被紧紧锁住,但他还是在喉咙里头说:“老魏。”
警察低声而凶狠地说:“你要不想害他,就不准再提他的名字!”
那手便慢慢松开了。多吉喘息了好一阵子,身子瘫在了地上,说:“我不提了,但我晓得,你和老魏都是好人。”
警察转身,铁门又哐啷啷关上了。多吉想晓得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使警察们自己人跟自己人这么恶狠狠地斗上了。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泪水使灯光幻化迷离,他的脑子却空空荡荡。
他又用头去撞那铁门,警察又把门打开。
多吉躺在地上,向上翻着眼睛说:“我犯了你们的法,你们可以枪毙我,但你们不能饿死我。”
警察又是哐啷一声把铁门碰上,到晚上,真有水和饭送进来了。
时间慢慢流逝,有一天,悬在牢房中央那盏明亮刺眼,嗡嗡作响的灯,一声响亮炸开了。随即,牢房里便黑了下来。牢房里刚黑下来的时候,多吉眼前还有亮光的余韵在晃动,然后,才是真正的黑暗,让人心安的黑暗降临下来。多吉紧张的身体也随即松弛下来。他想好好睡上一觉。但脑子里各种念头偏偏蜂拥不断。多吉这才明白,原来是那刺眼的灯光让他不能思考。这不,黑暗一降临,他的脑子立即就像风车一样转动起来了。
如今这个世界,让人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变化发生得太多太快,即使他脑子转动起来,也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想不清楚。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早在一个寻常百姓明白的道理之外,也在一个巫师自认为知晓的一切秘密门径之外。多吉利用熄灯的宝贵时间,至少想明白了这样一件事情,也就不再庸人自扰,便蜷曲在墙角,放心睡觉了。
他不晓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看守进来换坏掉的灯他还是睡着的,但那灯光刷一下重新把屋子照得透亮时,他立即就醒过来了。人一认命,连样子都大变了。
他甚至对看守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看守离开牢房时说:“倔骨头终于还是软下来了?”
送来的饭食的分量增加了,他的胃口也随之变好。
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计算时间,但在这一天亮到晚的灯光下,他没有办法计算时间。到了现在,当他已经放弃思考的时候,时间的计算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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