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9月19日,周一,所有住在基辅及周边地区的犹太人都必须于早上八点在梅尔尼科娃和多科特里埃娃两条街道的拐角处(墓地附近)集合。务必带好证件、钱财还有贵重物品,以及暖和的衣服、内衣等。违抗者或者出现在其他地方的,通通将被击毙。
爸爸吃饭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除了他的手拿着勺子在饭菜和嘴巴之间移动,身子才会前前后后,其他时候,他坐得笔直。她数着他在喝了二十八勺汤后,把勺子放下,搁在一个空盘子上,然后拿起餐巾,擦拭嘴巴。接着,他往后靠了靠,把两只手放到脑后,看着她的哥哥们。“你们俩,去房间里收拾一下你们最后的东西。”
她极不情愿地又喝了口汤,撕下一片面包,心怦怦直跳。她怀念她妈妈做的汤,这汤喝起来就跟泥土一样。
她的哥哥拿起自己的餐具,站起来,把它们放到壁炉旁边的一个洗碗盆里。
“先收拾盘子,”他说道,她听出声音中的怒气,“是细瓷做的,他们或许让我们带着呢。总比扔在这里不要的好。把这个银餐具放到门边的木盘子里。”从他的眼角,她看出他挪了挪位子,他该不会也生她的气了吧?有时候她吃不完饭都能惹怒他。
但这次并没有,当哥哥们在叮叮当当地收拾盘子时,他笑了,身子掠过桌子,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看起来很担心呢,”他说道,“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
不是,她想。我不觉得怕,你在怕。
她避免直面他的目光,她知道他在盯着她看。
“亲爱的,女儿,”他说,摸着她的小脸蛋,“我们只是被放逐而已。他们会让我们上一辆火车,带我们去另一个地方。有可能是东方,或者去北方,去波兰。我们无能为力,只能重新开始,不管是哪里。”
她努力微笑,但并没有多大作用,因为她开始顾虑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
她之前在洞窟修道院旁边的一堵墙上看到了这个通知,当时东正教派的蠢货把自己锁在洞窟修道院,甘愿一辈子待在连窗户都没有的洞穴里,而且只进食面包和水,目的是更接近上帝。他们就是蠢货。
德国人挂起的告示牌上说,这座城里的所有犹太人都得去犹太公墓。
他们为什么不让东正教徒去他们的公墓呢?
也就在三天前,街上根本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祖源。毕竟,他们不住在犹太区,也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可在她把一封写着他们名字和地址的信函寄给德国人时,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些曾是他们好朋友的邻居开始在她去市场的时候往她身上吐口水。
你这个蠢货,她心想,在哥哥们回卧室收拾最后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她迅速瞄了一眼爸爸。
她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孩子。
她曾经认为自己是,因为妈妈在世时没人提过这件事,可现在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连她的哥哥们也知道,因此他们在对相互打架烦腻的时候会打她,也因此他们可以对她的身体为所欲为。
“小杂种。”
有那么几年,她以为别人看她的眼神、对她背地里说三道四是由于其他什么原因,可能是她太丑,或者穿的衣服褴褛不堪,可真正的原因竟然是她是个私生女。当她在蔬果店碰巧遇到邻居家一个女孩时,这个女孩不怀好意地告诉她,她妈妈曾和两个街区外的一个帅气画家一起过了十年,从那之后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哥哥之前喊过她几次“小杂种”,可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不过等她在蔬果店见了这个女孩后,她猜出这个词的意思是她不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她又看了看爸爸,汤已经凉了,她一口都喝不下了。
“那就剩在那儿吧,”他说,“不过要在我们出发之前把面包吃了。”他递给她最后一点面包,“毕竟,不知道下顿饭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可能永远都吃不上了,她心想,把面包塞进了嘴里。
等爸爸去取用来装东西的手推车时,她偷偷地溜了出去。身上带的东西除了一件厚毛衣、裤子、袜子,她胳膊底下还夹着一双鞋,是从哥哥的箱子里拿出来的,还有爸爸的剃须刀,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在一条又一条街上奔跑着,裙子扑打着双腿,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小杂种。”
天蒙蒙亮,不过街上已经有很多人了。灰蒙蒙的天上挂满了云彩,在地平线的地方有一缕红色的黎明之光,这让她很着急。她躲过一群群穿制服的人、德国人和像乌克兰人的人,他们好像在一起工作。
她要去哪里?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个街角处的咖啡馆停了下来。环顾四周,她已经跑了很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十字路口也没个路牌,她很快打定主意不去多想,然后进了咖啡馆的厕所,准备使用剃须刀。打开门时,她发现露着的皮肤上全是泥巴。
不一会儿,她站在了厕所里碎裂的镜子前面,希望没人打扰,因为门上没有锁。她开始在厕所上面的一股水流下面清洗腿上的泥巴,其实这股水流只是地上的一个孔而已,这里没有纸巾,没有毛巾,也没有水槽。水几乎是深棕色的。
她开始变身,不过由于自己不想被看到不穿衣服的样子,她先隔着裙子穿上哥哥的裤子,然后把裙子脱下,把它连同内衣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接着,她跪了下来,把头伸在那个孔的上面,再次用手往上撩水。水闻着臭烘烘的,为了不吐出来,她屏住了呼吸。
她撩了三次水才把头发完全浸湿。然后,她站起身,站在碎裂的镜子前。手里那把剃须刀冷冰冰的。
她开始把一头又长又黑的头发剃掉,先剃掉后面的,再剃掉两边的。突然,门外传来几个男人的说话声,她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她闭上眼睛。如果他们进来的话也没办法,她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不过声音很快消失了,几分钟后,她把头发全部剃掉了,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现在,她是有用的人了,可以工作的人,不再是“小杂种”。
我会强大起来的,她心想,比爸爸都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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