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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电影《原罪无水之池》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这年秋后,陈天彪的腐竹厂已办了六个年头。

        晨光熹微,河阳城东南角那座不大的厂区内,工人们刚刚绕厂区跑完步,这阵子正排成方队,跟着楼顶的广播做操。附近早起的人们也都伸长脖子,跟着工人伸胳膊踢腿,但是人们怎么也学不像,就交头接耳,说这操咋不像操,倒像耍猴的。

        当然不是耍猴。每节六个动作,每个动作表面上像做操,实际是车间里某道工序的操作方法。目的就是让工人们在身心愉悦中熟练和掌握工艺操作要领,做到真正的爱厂敬业。

        工人们身着整齐的工作服,看上去个个精神饱满,神情专注,做动作时更是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马虎。他们的脚下,是刚刚清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面有细碎的水印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豆味,吸进去让人觉得踏实,亲切。

        厂子虽然不大,但却干净整洁,厂区四周,高高的钻天杨昂首挺胸,树叶茂密而阔大,晨曦中泛着油光。厂房错落有致,无论墙壁还是玻璃,都干干净净,不染尘灰。院落里码放的麻袋、包装物,整齐有序,丝毫不比国家粮库码放的逊色,上面盖着墨绿色篷布,整个厂区找不到一个烟蒂,一片垃圾。

        这天的日子没什么特别,厂里也不是为了应付什么检查。

        这是习惯。

        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到这天这习惯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人人自觉遵从的一个原则。

        第一批腐竹陈天彪没卖多少,他想送给领导们尝尝。当时三成是他的助手,他让三成印了几百张意见表,恭敬地写上领导们的称谓,一家一家亲自去送。领导们起先不肯收,后来被他的诚心打,便也很仁义地炒上吃了。吃完后继续想吃的领导,陈天彪吩咐下去,开始减半送。减来减去,领导们也花钱买了。领导们自然也提出不少意见,最关键的一条,是腐竹得有个名字,恰恰这一条陈天彪给忽视了,或者压根就没想到过。起个啥名呢?陈天彪人生头一次尝到不念书没个文化的难处,他让三成想,三成想了几天跟他说,叫“收成”吧。庄稼人说收入都叫收成,陈天彪挑不出啥毛病,可觉得还少点啥,又请来几位河阳城有名望的读书人,说起个好名五百块钱。读书人不为钱动,图的是河阳城有了自己的腐竹,这让吃了好几年南方腐竹的他们大为感慨,觉得起个好名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便绞尽脑汁,废寝忘食,苦思冥想,起出丰收、大河阳、红太阳、银丝绸等等,陈天彪听了一一叫好,独自一个人细细咂摸时仍觉少点啥,模模糊糊说不清,跟自个脑子里那想法还不大对路,索性自己苦想。想了废,废了再想,一时竟有点疯癫。

        这天夜里睡觉,大姑红扑扑的脸庞让陈天彪痴望许久,那份安详,那份踏实,那份对生活的满足,还有不知疲倦劳作后幸福的鼾声……望着望着,脑子里一股清凉凉的风突然掠过。

        一个名字缓缓从远处走来,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形象,那么逼真,简直绝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兴奋地大叫一声:“麻大姑!”

        大姑应声而起,似从噩梦中被人惊醒,神经质地就往炕下跳,见她惊吓的样子,陈天彪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等弄明白时,大姑也爆出一串幸福的笑。

        “麻大姑”牌腐竹在做了一些技术改进后隆重上市,那麻哩哩、脆生生的独特香味,一下子迷倒不少人,第一批很快销售一空,不少商家纷纷弃了南方的远路,就近上门催货,厂子的生意十分红火。

        破烂儿办腐竹厂,原是被许多人笑话的。“大叫驴”书记就曾当着全村人耻笑说:“他破烂儿要能办起个腐竹厂,老子倒撅尻子走路,你们信不,谁敢跟我打赌?破烂儿要真办成个厂,我让他当驴骑!”“羞死他十八辈子先人,办厂?哼!”民兵连长苏万财跟着笑话,“那狗日捡破烂捡疯了,捡个破烂女人,生个破烂娃娃,还要办个破烂厂厂,先人的坟都破了,没治了,一辈子破烂命,等着吧,说不定还弄出啥破烂事哩。”

        听了这些话,陈天彪不敢生气,但也绝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舌头底下活人,大姑让他格外小心,他自己更是清楚,所以从不敢乱花一分钱,厂子几乎是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办了几年厂,省城跑了无数遍,四川、北京都去过了,硬是舍不得给大姑和娃蛋们买一件新衣裳。该省处硬省,该花处死花,这是陈天彪节省的原则。

        厂子刚投产时,乡里来的娃子拿车间当自个的家,黄豆随便兜里一装,下班回去铁炉子上一烤,香喷喷的,脆软,解馋。陈天彪说了几回,没人听,明着不装暗里装,多里不装少里装,每人一天一把,攒起来,是个大数字。后来产了腐竹,爹娘老子捎话来,能拿了拿几袋,那东西脆,比肉还香,娃子们就拿。陈天彪不好说,乡里乡党的,又是娘老子捎的话,不能让人家说啬皮,庄户人最恨啬皮,一成啬皮鬼,人缘就完了,往下谁来给你干活?拿了一阵,陈天彪心里开始疼,很疼,一袋一块七,一天拿走十袋,十七块没了,还不止这个数,咋弄?

        挡,挡不住,搜,搜不成。那成啥了,防贼哩,娃子们给你干活,给你挣钱,你还把人家当贼。何况多一半是女娃子,咋搜?人家把袋子往怀里一揣,看上去啥也没,总不能硬往人家怀里擩手吗,那不成二杆子、流氓了?不搜又不成,光喊几句顶屁用。

        这不是个小事儿。农业社为啥空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拿空了。厂子才有些起色,这么拿下去,了得!他脑子里终于转出个道道,只是……

        这天他叫了三成,说这事儿你想个法,得一下子就制往,一回制不住再制就越发难。两天后,三成把法儿想了出来。陈天彪一听笑了,三成就是三成,聪明得没法说。这法儿毒是毒些,但不毒制不住人,眉头一拧,咬咬牙说:“中。”

        两天后的下午,工人们刚下班,正准备回宿舍,墩子吊着一条胳膊喊:“开会哩,现在就进饭堂。”几个工人嚷嚷着,要回宿舍,墩子黑下脸,“厂长等半天了,回你爹个头,快进饭堂。”工人们陆陆续续走进饭堂,见陈天彪红着脸,人刚到齐,陈天彪抬起头,竖起两道冷眉,脸一黑,扯起嗓子说:“有人一直给我反映,说有人私下拿腐竹哩,我不信。我说这是工厂,又不是农业社。娃们都成工人了,还能学大头社员一样私下拿黄豆、腐竹?可有人说,真有这回事,还跟我打了赌,让我搜,搜出来几个让几个滚蛋。我说行,今天,我让墩子带上几个班的班长,去搜一回,先说好,搜了要没有,我陈天彪给大伙当面让错,每人发五袋腐竹,不收一分钱。若要是搜着……”陈天彪显得很难为情,像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嘴唇动半天,猛地咳嗽一声,“我也不好说啥,一句话,立马走人。”工人们头哗一下全低下去,脸上青的、白的、红的,一句话,全变了色。

        墩子带上几个班长,腾腾腾进了宿舍。陈天彪不再说话,开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工人。工人们把头垂得更低,觉得那目光是盯着自个的,有几个女娃子手哆嗦着捂住衣襟,生怕一不小心里面掉出个祸来。饭堂里虽然有点阴,工人们头上却在冒汗,又不敢拿手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些人腿开始抖,有些身子在颤。完了,这回说啥也完了,想不到会来这一手,好好的工作踢掉了,回去咋跟娘老子交代?再落个贼娃子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糊涂呵,人家厂长这么放心我们,咋就能干这事哩?厂长说得对,都成工人了,工人咋还能像种庄稼那阵,见啥拿啥?唉,拿习惯了,改不掉,这破手真想一刀剁掉。咚,一个女娃子心慌得捂不住了,手一抖里面的腐竹掉了出来,饭堂的人全都吸进一口冷气,齐齐地盯住她。陈天彪依旧不吭声,好像没听见东西掉地的声音,眉头紧紧的,脸越发黑了。

        终于,墩子领着班长们回来了,谁也不敢抬头,屏住气等待噩运的降临。

        “你说。”陈天彪的声音很冷,很硬,目光冲着墩子。

        “厂长,这……”墩子的声音有点虚。

        “说,有啥张不开嘴的,有就是有,没有也别冤枉娃子们。”

        饭堂里死一般的寂,吸气声都听不见,谁的心都提到嗓门上。这阵子后悔来不及了,听天由命,让人家撵吧。

        “是……”墩子不敢说,吭哧着。

        “说!”陈天彪怒喝,声音能把人吓死。

        “是三成,拿了五袋。”

        “啥?!”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抬起了头,齐齐地把目光盯住三成,三成简直羞死了,头眼看钻到了裤裆里。

        “三成?三成竟干这种事——”陈天彪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咋是三成,三成也干这个?好,看他咋说。

        陈天彪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断然下了决心:“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没说的,三成走人。”

        哗,人群炸开了,工人们又把目光齐齐聚在陈天彪脸上,打死也不敢相信陈天彪会让三成走人。陈天彪说完,在工人们一片嗡嗡声中,踏着愤怒的步子走了。

        工人们像是突然记起啥,哗一下散开,朝自个房间里跑。房间里整整齐齐,像是压根就没搜过,这才松口气。细一想又不放心,伸手一摸,床底下压的腐竹不见了,这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似的干瞪着眼。

        这天后晌,谁也没去饭堂打饭,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子里风一阵吼过一阵,刮得人心里无比难受。大家眼睛里窝着一股子泪,直想放开嗓子吼上几声。

        后来,工人们果真看见三成背着铺盖卷,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风打在三成脸上,却疼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受不住,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了三成边上。一个,两个,不大工夫,几乎所有工人都跑了出来,默默地站到三成跟前,啥也不说,还说啥哩,能说出来吗。

        远处,一间屋内,陈天彪隔着窗户,静静地注视这感人的场面,心里头有点儿苦,有点儿酸,但他最终止住了自己的步子,没干出前功尽弃的事。

        这天夜里,陈天彪去了三成家,当着队长二舅的面,给了三成一千块钱。他让三成去学一门技术,一门豆腐渣再加工技术。三成啥话没说,只是很感激地望着陈天彪。队长二舅说:“三成,你们两口子要记住你陈姐夫的好,要记得牢牢的,没有你陈姐夫,你们啊,我不说了,你们也是长大了的人,我不说你们也该记住,记住呀……”二舅一席话,说得谁都心里痒痒的。陈天彪是个禁不住伤感的人,鼻子一酸,说:“啥恩不恩的,你这二舅,水帮鱼鱼帮水的,明儿个就走,厂里等你哩。”说完掉头出来。

        这时节陈天彪的家已搬到二舅队上。

        不搬不成呵。人们一见腐竹卖火了,红了眉毛绿了眼,觉得破烂儿当初耍了他们。

        当初建厂时,上面政策虽然松了些,但必须得把厂子挂靠在队里名下。陈天彪找了几次“大叫驴”,非但没同意让挂,还抖起箩儿扯簸箕,把陈天彪骂了个驴死鞍子烂。那胀气话说的,简直能把人淹死。实在没法子,陈天彪愁容满面地求到队长二舅头上,二舅一直想找个机会报答陈天彪,见机会果真来了,眉毛儿一挑想都没想便答应道:“成!这有啥不成的,好事儿。还能给队上安顿掉几个娃,‘大叫驴’那烂货,心一个窄道道,娘老子身上都行短哩,能答应你?你放心,有二舅在,就有你的厂子在,用人给人,用粮借粮,不瞒你说,干了几年队长,我给队上攒了不少粮哩——”于是腐竹厂就挂靠到二舅队上。一见厂子挣了钱,还安顿了娃们,下四坝的人就不满了。骂他吃里爬外,娶了个寡妇连姓都卖了,把厂子办给了人家。

        陈天彪从三成家出来,天已麻黑,西北风挟裹着远处的麦香,近处的牛羊粪味,一齐扑进他的鼻子。谁家院子里响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庄户人日子穷,吃什么都香,那吸溜声听上去就让人耳热,觉得这日子再穷还是有滋有味地在过。陈天彪心中感慨着,穿过三成家的巷子,往东拐弯时听到有人咳了一声,循声一望,模模糊糊中就看见一个女人,陈天彪觉得眼熟。又走几步,黑影儿清晰起来,夜色下立着的,正是墩子媳妇招弟。看见陈天彪,招弟忙捋捋额前的头发,亲热地迎过来,“是大哥呀,到谁家喧去了?”

        陈天彪停住步,瞅一眼招弟,温声道:“噢,招弟呀,我打三成家出来,说了个事。站巷里做啥?”

        招弟挪挪脚步,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才吃过,正想上你家喧去哩,这么巧,那先进屋坐会吧。”

        墩子家还是三间老房子,两间正房在东头,一间小房在西头,中间豁出三间的地方,是分家时他哥拆着搬出去的。墩子摔断胳膊,一直没气力再盖起来。那豁就那么空在中间,夜色下竟生出几分恐怖来。招弟将陈天彪让进屋,忙着到小屋熬茶去了。陈天彪推说不喝,招弟说饭不吃茶总得喝一口。

        自打墩子进了厂,招弟眼里的愁容一天天淡下去。陈天彪清楚他们的日子,每月多给墩子发几十块钱,招弟心里过意不去,一有空就跑陈天彪家帮大姑干这干那。两个人又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说话脾气都投缘,好得跟亲姐妹一样。招弟是个心强的女人,日子虽紧巴,里里外外收拾得却很紧凑。两个娃娃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补丁剪成个月牙儿,或是小兔呀,小公鸡什么的,穿身上看不出是补丁,反觉有意在那儿装饰了一下。

        茶很快熬好,招弟身子轻盈地来回在夜色下穿动,那步子,那神色已不是沙窝里种树时那般凝重,轻盈中透出一股俏,透出一股巧。

        坐下说话,那俏便溢到脸上,巧便显在嘴上。陈天彪这才发现,招弟的脸色愈发粉润,眼神里漾着股涟漪,轻柔、妩媚,心忍不住一阵摇曳,忙呷口茶,将旌荡的心稳住。

        招弟说:“娟子他爹干得行不?他那人老叫人放心不下。”

        “干得蛮好的,他在厂里替我操不少心哩。”

        “你别哄我了,那能叫操心?你得叫他干些活儿,重活干不成,轻活还不有的是。他那人是个算盘珠珠,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呆愣在那,老实墩墩,说死也改不了。”

        一提墩子,招弟眼里的愁就有了,两道细长的眉毛一闪一闪的。她就这毛病,老觉墩子让厂里白养活,在陈天彪面前,就像欠下一份很深的情,老想还又还不了。

        “你也别老惦着这事,墩子哥人老实,换别人,我还不放心哩。”陈天彪说的是实话,墩子尽管没干力气活,可里里外外的心都替他操到了。

        招弟轻叹一声,幽怨道:“反正,这情我是还不了了。”

        “你看你,老提啥还不还的,好像我找你逼债来了。你就不能往宽展处想?”陈天彪故意用一种戏谑的口气说。他不想让招弟拿这事压住心,什么欠不欠的,在他看来,人跟人只要心对路了,用不着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他劝招弟,不要老在心上系个疙瘩,活一场人哩,谁还没个让人帮的时候?水帮鱼,鱼帮水,把日子过好就成,老那么计较,活不老都给愁老了。

        这话一说,招弟心里果真亮堂许多。

        三成学成归来这天,陈天彪在厂子里开了一场会。他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蓝哔叽制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脚上一双锃亮的牛皮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精神气。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万里晴空无一丝儿云,天蓝得醉人。已经泛黄的庄稼散发出成熟的气息,空气里布满芳香。专程从庄稼地里赶来的职工家属们从没见过工厂开会是啥样,一个个伸长脖子朝主席台巴望。在他们眼里,陈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个娃子打他这里挣的钱已经赶上两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条凳上,两个人一直说着悄悄话,不时地你捣我一下,我捏你一下,发出“咯咯”的笑。队长二舅被请上主席台,他面前放着一盒“大前门”,一杯清香的花茶,这两样东西都是二舅此前没尝过的。茶喝起来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烟抽着软和,爽口。他的表情委实丰富,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滋润。当队长开会,随便往谁家书房炕上一坐,抱个旱烟锅,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这么周正地坐在众人前头开过会。可这种感觉真好,一坐上去立马就觉人高了,大了,精神气儿足了。再看下头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拉唧,比自个矮了好多。日怪,城里这种开会真是日怪。把人分得开开的,下头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也逃不过自个的眼皮子。再看当工人的这些娃,个个又白净又神气,一点都看不出是翻过土疙瘩,捋过铁锨把的。他斜瞅瞅陈天彪,见他比公社书记还牛,这么大点岁数,竟能捣腾出这么大个事,把娃蛋们调教得又规矩又懂事。嘿!还真是个人精。

        终于,在人们的一片期待中,陈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们开会就一件事,请三成到厂里。”他略作停顿,环顾一下会场,接着说,“三成过去是出了点事,我让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气,到外面学了技术。我陈天彪没文化,可我喜欢有文化的人,办厂子没文化咋行?所以我决定,请三成回来当副厂长。”讲到这儿,他带头鼓掌,下面的人醒过神,齐齐跟着鼓掌。一片掌声中,三成从外边走进来,人们把目光移过去,几个月不见,三成一下子变了个人。脸上的羞涩不见了,换成一副见过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台和会场分别鞠个躬。陈天彪走过去,亲手给他披上一匹红。人们又一次鼓掌,目光里满是惊羡,赞叹,觉得三成今儿个比当新郎官那天还神气,还英俊。薛兰兰也在台下,她眼里已是一片模糊,又舍不得抹去。心里头更是湿热一片,恨不得当下就扑上去,美美亲上三成一口。陈天彪微笑着望望台下,清清嗓子,继续说:“从今往后,谁要学技术,我陈天彪给他出钱。谁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陈天彪请他到厂里,给他安排好工作。”“哗——”又是一片掌声。这一次是台下自发响起来的,热烈,持久。人们被陈天彪的话感染,兴奋,激动,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冷不丁,有个女娃子站起来,大着胆子说:“我想学裁缝,你给我出钱吗?”

        陈天彪一愣,会场的人也愣了神,目光一下又集中到陈天彪脸上,等着他的回答。

        陈天彪思索片刻,笑着答复:“这钱我不好出,你学厂子里用得着的技术,我二话不说。学裁缝,现在还不能付钱给你,不过将来我若办服装厂,头一个请你。”

        女娃子笑着坐下,她的大胆又带动几个年轻人,嚷着学技术。陈天彪说:“行,明天你们到三成副厂长那儿报名。”

        大姑和招弟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陈天彪。这是她们头一次听陈天彪讲话,新奇、陌生、惊讶、赞许……目光复杂得如同秋日的山野。会开完后,两人眼里热热的,心里潮潮的,像是头一次发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男人……

        又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工人们做操的时候,新建的办公楼一扇窗户里,陈天彪默默注视着这一百多号人的队伍,心里感慨万千。晨光透过玻璃,映在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在晨光中泛着青紫色的光亮。细心望去,这张青春的脸庞已染上浓浓的岁月风尘,额头和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再次印证着创业的艰辛和守业的艰难。

        这一年,农村已经包产到户,从大集体走向单干的农民们正在经受一场洗礼。面对人多地少的矛盾,一向憨直的庄稼人开始算计,而陈天彪有幸成为庄户人第一个算计的对象。大姑娘家队上围绕到底该不该分地给陈天彪一家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一场争论。因为单干,队长二舅的威信受到了挑战,在全队几百号人的利益面前,队长二舅不得不做出让步。陈天彪一家没有分到土地。本庄那边,等大姑赶去时,土地早已分光。好像本庄人的记忆里,压根就没陈天彪和大姑这两个人。失去了土地,大姑突然像个失去依靠的孩子,晴朗的脸变得阴郁,一向随和温厚的脾气也在悄悄改变。这种不适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日子好像被浓浓的黑云罩着,一家人开心不起来。有天夜里,陈天彪半夜做梦吓醒来,见大姑傻傻地坐炕上,眼神怪怪的,吓得他忙拿宽心的话安慰。大姑突然咧嘴一笑,强装无事道:“看你说的啥话,谁愁了,你看我像个愁的人?”陈天彪听了,越发觉出大姑是把千愁万恨强压在心里,不想给他添负担哩。直到大姑办起自己的养猪场,生活才又慢慢恢复到以前的面目。

        接下来,大姑娘家队上有人提出分厂子的建议,当初简单的挂靠又使问题复杂起来。有人说厂子既然是队上的,就该人人有份,陈天彪没道理一个人独吞。队长二舅竭尽全力,摆出一副誓死捍卫陈天彪利益的架势,但他的地位毕竟已经动摇,人们再也不习惯看他脸色听他发号施令。一方坚持要分,一方据理怒争,队长二舅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差点丢掉性命。问题一直闹到县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可谁也吃不准到底该分不该分。有几个大头社员耐不住性子,索性跑到厂里闹事,陈天彪再三规劝,还是阻挡不住他们“瓜分”的野心。他们冲进车间,见啥拿啥,工人们吓得机器都不敢开。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向寡言少语,很少在人面前走动的墩子,忽然扑进车间,一只独臂挥舞着棍子,朝正在撒野的几个人一阵乱舞。没有人能想到独臂墩子敢跟人玩命,混乱中那几个人丢下手里的东西一片尖叫,抱头逃走。而后,墩子像个忠实的守门人,一天到晚提根铁棍立在门口,没陈天彪的批准一个闲人也不放进。庄户人嘴上嚷叫得凶,一见墩子豁命,心里还是怯了几分。

        厂子虽说恢复正常,陈天彪心里却蒙上一层抹不掉的阴影,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些年,咋就成了大家的呢?

        此时,腐竹厂已经发展到三条腐竹线,一个饲料车间,一个酿醋车间,一百五十号工人,年产值二百万元,规模算是不小。“麻大姑”牌腐竹不仅在河阳城享有盛名,全省都拥有市场,前景十分看好。陈天彪一心想着再往大里发展,三五年内再让厂子翻个番,谁知又遇上这档子难缠事。

        站在窗前,看着晨风中威立的墩子,陈天彪心里泛过一层浪。墩子头上还裹着纱布,为了厂子,墩子头上缝了五针,那殷红的血一直泊在陈天彪心里,怎么也褪不掉。

        很久,陈天彪才收回目光,回到办公桌前,问题一日不解决,他就一日不得静心,再这么拖下去,厂子拖不垮也把他给拖垮了。

        望着墙上一幅幅玻璃框,不知是该激动还是该伤心。框子里面是他办厂六年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制度。三成把这些编成了条条框框,写在纸上,挂到墙上。他识字不多,读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但他知道那上面凝着他的心血,浸着他的智慧。如果有一天厂子真让人给分了,这些心血不都白费了?

        多管用的东西呀!

        创立这些制度,说来还真让人可笑。当初他并不知制度是啥玩意,能顶啥用,只是自个瞅着哪儿不对劲,必须解决,苦思冥想出一个招儿,一用还真管用,就让三成将这招儿写下来。再发现问题,再想一个招儿,就这么着,慢慢竟也积攒下这么多。后来三成把这些编成制度,县上来人参观厂子,见厂子越办越有起色,让他介绍管理经验,他懂个啥管理,让人问急了,笑着说,我就当老婆补衣裳哩,发现一个洞洞,找一个补丁补上,再发现一个就再补一个。领导们全都笑了,说他谦虚。陈天彪却一本正经道,有了洞洞不怕,关键是找准药方子,药方子对路,啥问题也能解决。

        这些话让河阳城一个笔杆子费脑子润色了一番,还起了个“补漏洞管理法”和“对症下药”原理的名字,一下给吹了出去。河阳城几个大厂连着请他作报告,说是请他传经送宝,把他羞弄的,再也不敢在人前瞎说话了。以后来了参观、调研的,索性推给三成。三成文墨深,说得头头是道,上面听了,还真拿它当经验交流。唉!

        啥经验,不就逼出来的吗?出了问题不解决,问题越垒越高,垒到一定程度,想治也治不了。

        谁能想得到,许多年后,他的“补漏洞管理法”和“对症下药”原理竟被写进一本著名的管理学著作,成了风靡一时极其时尚的企业管理理论,被中国企业家们奉为至宝,广为传颂。

        而这个秋后的早晨,他还在为这些条条框框犯愁!

        三成走进来,问他饲料快卖光了,要不要再生产?

        陈天彪忽然问:“有一天你我不造腐竹和饲料了,你说我们做啥去?”三成吃惊地瞪住陈天彪,半天不敢相信陈天彪会问出这样的话。

        “你不会同意把厂子分掉吧?”

        陈天彪像是突然醒过神:“我咋跟你问这个哩,日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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