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踏进办公室,健一立刻带上门,双臂交抱倚着门板。
“那么,”梅本关掉笔电,指向办公桌旁的皮沙发。“坐吧,我们好好聊一聊。对了,要不要喝点饮料?你叫……?”
“阿隆。”
“阿隆吗?你想喝什么?”
“健怡可乐。”
梅本向弟弟健一努努下巴,“你去拿。”
“大哥——”
“少废话,去吧。”梅本不由分说地吩咐。
健一咂着嘴,忿忿瞪我一眼。我装傻,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神气个屁……”
健一气鼓鼓地走出办公室。
梅本靠在沙发上,从西装内袋拿出小扁盒,抽出一根细雪茄,用都彭打火机点燃。
“你是高中生吗?”
他吐一口烟,看着我。我点点头。
“都立K高中的留级生。”
我没必要撒谎,毕竟健一手上有我的学生证影本。
梅本把雪茄送到嘴边问:
“你一个高中生,怎会知道‘港俱乐部21’的事?”
“因为我爸常去。”
“你爸吗?他叫什么名字?”
“冴木,冴木凉介。”
梅本偏着头。
“没听过。那家店是会员制,按理,我应该记得所有会一贝的名字……”
“他可能用其他的名字。要不要我打电话确认?我爸和莫利斯叔叔的关系也很好。”
梅本默默注视着我,一会儿后才开口:
“你爸是做什么的?”
我摇摇头。
“不清楚。他做过许多工作,但我这个当儿子的,希望他能干点正经。”
这确实是我的心声。
“他现下在哪里?”
“应该在附近。刚刚我们在六本木十字路口附近的餐厅吃完饭,他说要去喝酒。”
“所以,你就来这里?真是自由的家庭环境。”
关键在于有没有所谓的“家庭”,但我仍点点头。
“我和莫利斯叔叔也很熟,他最近好吗?”
“噢,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七年前,期间音讯全无。”
“你去过‘港俱乐部21’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
“我爸提过,‘麦克斯’的老板曾在他以前常去的‘港俱乐部21’工作。”
我把麻烦事全推到老爸身上。
梅本眉头深锁。此时,办公室的门打开,健一拿着健怡可乐走进来。他似乎非常担心我会向他大哥密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喏。”
健一把可乐递给我。他的上衣背后不自然地鼓起,所以故意斜着身体,以免被他大哥察觉。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健一再度靠在门上。
“能不能联络到你爸爸?”
悔本问。健一瞪大眼睛,慌忙阻止:
“这不好……”
“怎么?”梅本打量弟弟一眼。“你认识他爸吗?”
我打开可乐罐的拉环,喝一口润喉。
“是不认识啦,但……”健一结结巴巴。
“借我打一下电话,应该联络得到。”
我提议。电脑旁放着有线电话。
梅本仍注视着弟弟。
“你刚刚说,他曾在你那里打工。你在涩谷开的是什么公司?”
健一耸耸肩。
“很普通,就是发发传单,买卖一些年轻人的二手衣……”
我默默一笑,健一似乎不敢违抗供他读书的大哥。
“阿隆十分优秀,形同我的左右手,却没打一声招呼就闪人。我相当倚重他,所以非常火大,才……”
“因为我要准备考大学……虽然对健一哥很不好意思,但之前我说想离职,他威胁要干掉我。”
“你怎么能对年轻人讲这种话?”
遭大哥斥责,健一显然颇生气。
“读书比任何事都重要。既然阿隆这么能干,等他上大学再找回来打工不就得了。”
“不是啦,那时生意刚步上轨道。”健一瞪着我辩解。
“算了,不谈这些。你今天到我们店里,是想散散心吗?”
梅本将视线移回我身上。
“对啊。”
“那能不能联络一下你爸?我以前曾受莫利斯先生照顾,你爸若有他的消息,我也想知道。”
梅本的语气颇为绅士,不代表他内心也是绅士。
我起身走向办公桌,“方便用电话吗?”
“可以,先按‘外线’,再按号码。”
健一紧盯着我,似乎担心我会拨“110”。
我按下老爸的手机号码。原以为会打不通,没想到响了三次,老爸就接起。
“喂。”
“是我。现下我在‘麦克斯’的办公室,跟梅本先生聊你告诉过我的事。我提到你常去‘港俱乐部21’,与莫利斯先生也是朋友,他说想见你一面。”
“是吗?那里只有你和梅本先生吗?”
不愧当过单帮客,老爸没劈头开骂:“胡说什么?你疯了吗?”他很清楚儿子目前身处险境。
“梅本先生的弟弟也在,好巧不巧,他是我以前打工地方的老板。”
健一倒吸口气。
“涩谷的?”
“对。”
“那还真巧。”老爸嘀咕道。
“你多久能到?”
“十分钟,没问题吧?”
“嗯。”
“好,我马上过去。”
挂上电话后,我望向梅本。“他十分钟后到。”
坐立难安的健一,看着宝格丽手表开口:“大哥,我等一下约了人。”
梅本睨着弟弟,“女人吗?”
“才不是,要谈新生意的事。”
“好吧。”梅本冷冷地点头,“随你便。”
“健一哥,你要走了吗?我原本想介绍我爸给你认识。”
阿隆我故意促狭地说,健一目露寒光。
“后会有期。”他咬牙切齿,“下次,我会和你们父子好好聊一聊。”
健一撂下这句话,转身步出办公室,剩我和梅本默默对望。
“你去他那里打工,做的不是什么正经工作吧。”梅本出声,“我知道他偷偷跟中国人搅和在一起。”
我没答腔,梅本抽口雪茄。
“他这年纪想钱想疯了,所以,只要不至于太离谱,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太超过,就会毁掉自己的人生。你也得小心。”
“是。”
我乖巧地点头,接着问:
“健一哥今年几岁?”
“二十五岁。他和我差二十岁,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对我而言,他不像弟弟,倒像儿子。我父亲早死,都是我在照顾他。”
“原来如此。”
梅本在烟灰缸里摁熄雪茄。
“冴木隆是吧?你说了不少趣事,等你爸抵达后,让我发现你胡扯,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
梅本点点头。
“我不喜欢别人撒谎。虽然不晓得你的企图,也不认识你爸,但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我握有许多秘密,不少人为了刺探机密接近我,对付他们我一向手下不留情。做生意时,最重要的就是信义。有时甚至比法律更重要。”
这番话似曾相识。
“等你爸登场,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最好我认得他。”
梅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梅本再度打开笔电,继续工作。十分钟后,我一站起,他便头也不抬地问:
“你要去哪里?”
“呃,我在想,我爸会不会不晓得我在这里……”
“别担心,你爸是个大人,只要告诉服务员是来找我的,自然有人通报。你就乖乖坐着吧。”他口吻十分严厉。
“好。”我坐下后,桌上的电话随即响起。
“喂。”梅本贴着话筒聆听。
“好,带他进来。”他吩咐道。“还有,叫村月候在办公室外头。”
他放下电话。几分钟后,传来敲门声,老爸跟着黑衣人出现。
“打扰了。”
梅本仔细打量进门的老爸,老爸则神色自若地回望。
“你是冴木先生吧?”
“对,谢谢你照顾我儿子。”
“我们碰过面吗?”
老爸点点头。“在‘港俱乐部21’见过。你可能不记得,是以前苏联大使馆的科米萨洛夫先生带我去的。”
“科米萨洛夫先生确实是我们的会员……冴木先生,当时你是做哪方面的工作?”
“我做的事很杂,曾和莫利斯先生在伦敦合作多次。”
“伦敦?”梅本眯起眼。
“他受阿富汗反对势力的委托张罗一些货,我协助他办理出口手续。”
“哦,”梅本紧盯着老爸,“是什么货?”
“对空飞弹。那些人无法对付苏联的攻击直升机,所以委托他这笔生意。”
老爸若无其事地回答。
“科米萨洛夫先生很生气,怪我破坏苏联红军的财产。但苏联瓦解后,科米萨洛夫先生也开始做生意。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决定以后要好好合作,于是,他便带我去‘港俱乐部21’。”
“原来如此……这么听下来,你的生意似乎很国际化?”
梅本问。不知他是信了老爸的话,还是假装相信而已。
“不过,现下已收手?”
“说来惭愧。”
老爸露出微笑,指指我。
“几年前,这孩子的母亲去世。他是独子,考虑到他未来的发展,一直带着他在国外生活也不是办法,便退出那方面的工作。目前我以教育儿子为重心,只要能够养家餬口就好……”
扯谎也该有个限度吧。老爸口沫横飞,把自己形容成热心教育的慈祥父亲。
“是吗?你的决定很了不起。”
然而,听在辛苦养育相差多岁的弟弟的梅本耳里,却对这些弥天大谎心有戚戚焉。他忍不住起身握住老爸的手。
“之后你就没见过莫利斯吗?”
“没有,只接到他要来日本的联络。原本很期待与他重逢,他却从此杳无音讯……好几年了。”
梅本注视着老爸。
“不晓得最后他有没有来日本,还是到日本后,因工作繁忙,马上又离开。当然,也可能……”
老爸含糊其词。仍站着的梅本,拿了支新雪茄。
“也可能?”
梅本隔着都彭的火焰望向老爸,仿佛在催促他继续。
老爸微微偏头,“被卷入连老友都无法联络的事态。”
啪,梅本阖上打火机的盖子。
“喔——”
“不好意思。”
老爸打声招呼,从长裤口袋掏出宝马烟,以百圆打火机点燃。
“其实,我在樱田门认识几个人,最近听到一些奇怪的消息。”
“什么消息?”梅本吐一口烟,问道。
“‘港俱乐部21’旧址进行改建工程中,发现一具尸骨,经DNA鉴定,与国际刑警组织的某外国人资料相同。”
梅本的眼神一变,“真的吗?”
“目前无法证实,纯粹是传闻,也可能是我那朋友喝醉随口胡扯。”
岛津先生听到老爸这么说他,一定会很不高兴。
“那个外国人是谁?”
“他没告诉我。”老爸回答。
“原来如此。所以,也可能是莫利斯喽?那就太遗憾了,真教人难过。”梅本淡淡地应道。
“是啊。”老爸附和。
梅本清清嗓子,“不过,只发现尸骨吗?有没有其他随身物品?”
“对了,我那朋友还谈及一件诡异的事。”
老爸故弄玄虚地皱起眉。
“钥匙,唔,他好像提到一把钥匙。”
梅本缓缓吸口气,沉默片刻后,出声道:
“你的名字是冴木凉介吧?”
“是啊。”
“能不能请你帮忙了解相关情况?当然,我们会奉上谢礼。”
老爸佯装陷入思考。
“这个嘛,有家外商保险公司邀我当保全顾问,我正考虑要不要接。一旦接下那工作,就会忙得分身乏术……”
老爸信口开河,掰得煞有其事。
“我绝不会让你吃亏。希望你调查一下,那具尸骨是不是莫利斯先生。万一是的话,那把钥匙目前在哪里。虽然谈钱伤感情,但我会支付相当的酬金。”梅本说。
老爸朝天花板喷吐一口烟,注视着梅本。
“‘相当’是指多少?”
梅本回望老爸,“一根如何?”
“一根?”
“一亿圆。”
老爸终于露出认真的眼神,“那就太感谢了……”
“你绝不会吃亏。”
老爸点点头。“好,我努力看看。要怎么联络你?”
梅本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名片。
“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冴木先生,你呢?”
“我没名片,也留手机号码给你吧。”
梅本记下老爸报出的号码。
“那就万事拜托。”
梅本绕过桌子,伸出右手。老爸把烟换到左手,和他一握。两人面对面,目光交会。
“很高兴认识你。”梅本开口。
“彼此彼此,希望我们能长久合作。”
老爸回答。大人的世界实在可怕。
“走喽。”老爸回头喊我。
“好。”乖孩子阿隆我站起身。
“我不送你们了。要是想在店里玩一下再走,也请自便。”
“谢谢。”
出办公室后,我们发现廊上站一个穿燕尾服,约两公尺高的壮汉。他的下巴特别大、双眼困倦,犹如科学怪人制造出的怪物。
只不过,壮汉对我们父子视而不见。
倘使老爸和梅本谈得不顺利,这名壮汉应该会好生“伺候”老爸。
“对了。”
老爸毫不畏惧地在壮汉面前停步,扬起手上那根变短、积着烟灰的宝马烟问:
“有烟灰缸吗?”
壮汉眼珠一转,默默伸出左手。老爸看着摊开的掌心,以眼神询问,壮汉默默点头。
老爸递出烟,壮汉握在手中轻轻一揉,粉碎的烟蒂纷纷落地。
“谢啦。”
行经走廊,来到舞池时,我环顾四周,凑近老爸耳畔问:
“你和樱田门联络了吗?”
“还没,我打算先了解情况。你的前‘老板’叫什么名字?”
“健一,梅本健一。条子没来,他搞不好会在外面埋伏。”
“那可真伤脑筋。”老爸搔着下巴。
“他应该不会空手。”
“愈来愈伤脑筋了。”
老爸低声嘀咕时,我瞥见一个药头以小毛巾按着后脑杓,出现在舞池对面的吧台前。他就是我在洗手间摆平的那个鼻环、舌环当当响的家伙,健一喊他次郎。
此时,对方也注意到我,怒气冲冲地丢下小毛巾冲过来。
“糟糕。”
“怎么?”
“我先前和那个人有点纠纷。”
“小孩子吵架,大人不能插手。”
“这什么鸟话。”
我们拌嘴时,次郎已拔出蝴蝶刀。周围的人察觉后惊声尖叫,让出一条路。
“你这个王八蛋,刚刚算你狠。现下我要把你大卸八块。”
舞池内一片静默,次郎望向老爸。
“你是谁?条子吗?”
老爸摇摇头。
“我不是要你慎选朋友吗?”
“少罗嗦!”
次郎突然举刀扑上前。店内发出一阵哀号,客人纷纷奔向出口。
我和老爸立刻分头闪开。次郎扑了空,左手随即拔出另一把刀子。
“干脆同时干掉你们,省得麻烦。”
“阿隆!”
伴随着尖叫,一道人影冲到次郎面前。原来是蒙妮卡。她拿杯子往次郎一泼。
“蒙妮卡!”
“他妈的。”
次郎挥舞着刀子,蒙妮卡惊叫着跳开。我一个箭步抱住蒙妮卡时,一道巨大的身影扑向次郎。
是那个壮汉。他抓起次郎的衣领,张开小座垫般的手赏次郎一巴掌。发出的不是“啪”,而是沉沉一声“咚”,次郎的脖子立刻歪掉。壮汉又从反方向甩一巴掌,“啪叽”一声,次郎翻起白眼。
壮汉松开手,次郎就像坏掉的人偶般瘫在地上,动也不动。
“蒙妮卡,不要紧吗?”
我注视着蒙妮卡询问,她点点头。
“I''m OK。”
然后,蒙妮卡带着微笑,向担心地低头观察她状况的壮汉说:
“t suki。”
壮汉默默点头,单手抓住倒地的次郎腰际,拎进后头。
我扶起蒙妮卡,“谢谢你救了我。”
店里仍一片混乱,但已渐渐恢复平静。
“No,你突然不见了,我吓一跳,以为你讨厌我。”
蒙妮卡回望着我说。我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
蒙妮卡的视线移向老爸。
“啊,他是我老爸,my father。”
“Your father?”
蒙妮卡瞪大双眼。
“对。她叫蒙妮卡,是这家店老板的朋友之女,俄法混血。”
“蹦诉瓦鲁、贝雷、艾、雪尔、蒙妮卡。”
老爸开口。蒙妮卡开心地回答:
“蹦诉瓦鲁、慕休。”
老爸牵起蒙妮卡的手,说着像法文的话,亲吻她的手背。蒙妮卡呵呵笑着扭动身体。
“喂!”
我不禁火大。他不顾身陷险境的儿子,还敢泡救儿子的女生。这个人脑袋到底在想什么?
“她很正点。”
老爸若无其事地称赞。蒙妮卡又改用俄文,不知对老爸讲了什么。
“达。”老爸点点头。“多拔、萨帕贾、帕拉。”
蒙妮卡笑弯腰。
“怎样啦?”
我简直像呆子。老爸贼笑道:
“她觉得我们都是花花公子,我回说她也不遑多让,她简直乐坏。”
“败给你。她和健一很熟,刚刚是她把我介绍给健一的。”
“哦?不过她救了你,这下不就扯平?”
“还不是某人袖手旁观的关系。”
“西多、帕谢艾西、托、依、帕吉扭西。”
“啊?”
“俄文的‘自作自受’。”
我不想理这种人了。老爸默默向蒙妮卡伸出手,以法文低语。
“威、威。”
蒙妮卡笑着挽起老爸的胳膊。
“我说要请她喝一杯,感谢她救我儿子一命,她欣然答应。我们走吧。”
语毕,两人迈开步伐。我不情愿地尾随,老爸回头丢下一句:
“语言的学习,要靠平时的累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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