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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天下 九

        雕天下 九(1)

        请工匠啊!

        许下的一斗谷子一颗不会少,

        许下的一升红米一粒不会少,

        许下的一块新布一寸不会少。

        请工匠啊!

        白天趁着太阳去请,

        晚上趁着月亮去请,

        半夜趁着星星去请。

        ——云南古歌

        李梆从个旧的矿山上逃出以后,到过蒙自、文山、玉溪、昆明等地。每到一处,他就寻找熟识的朋友,请求避难。许多朋友都能暂时收留他一段时间,但终究不能太长。半年之后,李梆几乎是过着一种流浪的生活。他实在无法生存下去了,只好悄悄逃到新林村。高石美和赵天爵见到他一副乞丐模样,一句话也没报怨他。高石美叫赵金花给他端来一碗饭,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得干干净净。高石美又叫赵金花重新端来一碗饭,他又把它吃完了。填饱肚子的李梆,感慨万千,详细讲述了他的苦难经历。赵天爵听后,百感交集,原谅了他的过错,同意把他收留在赵家,让他先养好身体,过一久再干活计。

        几天过去了,李梆无所事事,赵金花就叫他到山上砍柴,然后挑到尼郎镇去卖。又过了几天,李梆来到高石美面前,递上一包东西说:“我不打柴了,我要学木雕,你就收下我吧,从今以后我就做你的徒弟。”李梆不由分说地行了拜师礼,然后把那包东西打开,双手呈上一瓶酒,说我们师徒之间长长久久;呈上一束海带,说请高师傅带一带我;呈上一包粉丝,说我们师徒之间的感情永远缠绵不绝。

        高石美勉强同意收他为徒。高石美说:“我从不收什么徒弟,你是一个例外。”

        从此以后,李梆一边认真跟高石美学习木雕,一边把高石美的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安排得细致周详,像个小媳妇,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而且做得漂漂亮亮。高石美很满意,开始夸赞李梆,说他样样都能干,的确是个让师傅放心的人。

        李梆几乎取代了赵金花。赵金花百无聊赖,无事可做,因此,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圆明寺找小和尚。母亲麻氏越来越不放心,要陪她去,她不答应。母亲没有什么好法子阻止女儿的行动,常常为此长吁短叹。每天晚上,赵金花回来时,母亲常常看见她采来一束束鲜艳的山花。她把山花故意插在最显眼的地方,但她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总体上是愉快的,似乎还有许多隐秘的想法,只是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

        高石美干活的时候,李梆站在旁边观看。高石美从不教他干什么,只是反复对他说:“好好看着我的手,直到你的眼睛像我的手一样有力。你要知道,雕刻不在于手力,而在于眼力。” 李梆也注意到高石美的手很神奇,他的眼睛所到之处,他的雕刀就准确有力地“吃”进去,然后悄然地“吐”出一小撮散发着香气的新鲜木屑。他手下的山水、人物、鸟兽、鱼虫等等,就像是他用眼神雕刻出来的。李梆是一个很有悟性和耐性的人,他遵照高石美的吩咐,一直站在旁边观看。有时,高石美叫他坐下,他也不坐。他说:“师傅都是站着干活,我怎能坐下?” 高石美说:“我已习惯了,站一辈子也不觉累。你还年青,没有站功,慢慢学,慢慢练。” 李梆说:“高师傅,我看出来了,你站着干活,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之气不至于下沉。雕刻这门手艺,其实是心神之气与万事万物结合的结果。高师傅,我说得对吗?”高石美说:“说得对,说得对!你比师傅说得更好。师傅也应该向你学习。”

        几个月之后,高石美觉得李梆的眼睛有神了。他开始让李梆为他接递工具。李梆依然站在高石美身边,两眼紧紧瞅着高石美的手指及手下的木板。他既熟悉高石美每一个动作的特殊含义,也能准确地预测高石美下一个动作对他的要求是什么。他像一个活在高石美心里的人,把一件件让常人难以记住的三角刀、斜刀、平刀、反口刀、针刀、翘头刀等等,干净利索地递过去,接过来,像流水一样,从不含糊。

        雕天下 九(2)

        高石美师徒俩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一边雕刻格子门,一边去帮一些人家雕刻神龛、花窗、品椅、罗汉床等等。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赞叹他们师徒俩高超的手艺,都付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他们口袋里的银钱渐渐多了起来。赵天爵却对他们师徒俩的做法很不满,说他们不好好干自家的活儿,却跑出去雕刻什么神龛、花窗?这样下去,自家的格子门什么时候才能雕好?高石美不太听岳父大人的话,依然我行我素,这样就惹恼了赵天爵。从此,赵天爵对他们的事情不闻不问。

        一天夜里,高石美吸大烟的时候,他叫李梆也来吸几口,说爽快极了。李梆说:“我又不是没吸过大烟?在个旧时,我还吸得少吗?吸大烟,怎么有找女人的痛快?”高石美问:“有多痛快?讲给师傅听听。”于是,李梆把他过去找女人的经历和体验,全讲了出来。讲到关键时刻,李梆还对某些细节进行描绘和夸张,真让高石美有几分按捺不住。

        第二天晚上,师徒俩悄悄约定一起去逛“窑子”。 高石美跟着李梆来到尼郎镇小东门一带。李梆站在街口,选定一个方向,引着高石美钻进了一条窄窄的街巷。黑暗中,街巷的上空似乎飘着一团一团的融化了的水蒸气。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巷,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在灯影里摇晃的“花烟间”。

        “高师傅!你先到里边过把烟瘾吧!”李梆边说边把高石美推进大门。

        高石美一抬头,迎面就是一个极其热闹的场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人人都欢天喜地,一个比个更快活。李梆与一个更善笑、更能言的老女人搭讪后,一个笑眯眯的年轻姑娘就从老女人背后闪现出来,带着师徒俩进入一个中等房间。房间的布局与卧室差不多,有大床,有绣花被子,有纸花,有糖果盒,有镜子,墙壁上还挂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两个伸着白白大腿的漂亮女人。房间还算干净,但满屋里散发着樟脑和香水味。高石美有些忐忑不安,本能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态。

        高石美说:“拿烟枪来,我要吹洋烟。”

        那个一直笑眯眯的姑娘说:“哎呀,这位先生是不是傻啦?这个时候谁还敢开烟馆?到处都禁烟了。要吹,就自个儿躲在家里吹吧!跑到我们铺子里来的男人,哪个不想跳跳老虫、落落水?”

        姑娘给高石美冲了一碗茶水,然后摆开一碟瓜籽。

        高石美发现,李梆的踪影早已消失了。

        姑娘站在高石美面前,得意洋洋地用两个尖尖的手指,轻轻夹起一粒瓜籽,放在左手心里。然后原地站着不动,翻起她那两片缺乏热情的眼皮,瞟了高石美一眼,叫他张开嘴巴。接着用右手拍左手,左手拍右手,两个优美的连拍动作,就让那粒瓜籽从左手心跳到右手背,再从右手背跳到她的小嘴里。眨眼之间,只见她的嘴唇微微一动,瓜籽壳立即从两唇之间飞出,而籽仁却安安稳稳地叼在了她的门牙上。她再用舌尖一顶,同时吹一口气。那粒籽仁在高石美正纳闷的时候已魔术般地落入了他的嘴中。高石美一低头,“呸”的一声,把籽仁吐了出来。那姑娘以为客人不高兴,就开始坐下来,用身体去亲近他。他的手像履行义务一样被她握着,他无法避开她的进攻,他的双手已被她强行拖到了她的身上。他已经感受到了她那毫无生机的皮肤。他的鼻子竭力避开她身上陈腐的香味。这种局面让那个姑娘感到很疑惑,她无奈地说:“先生,你回家吧!”

        高石美立即退出房间,逃也似地溜出大门,来到离烟花馆很远的一个街口,独自站在那里。他回想刚才的那一幕,虽然自己并没做什么坏事,但他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站在那里等了好长时间,脖子上的肌肉伸得又酸又疼,仍不见李梆出来。他不愿再等下去了,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那条离奇得令人费解的街巷,回到了新林村。一直到天快亮时,李梆才回来。他很沮丧,拖着疲倦的身子倒在自己的床上,心里就像刚刚做过一场恶梦那样难受。高石美其实也没睡着,他翻身起床,走过去一把将李梆拽起来。李梆的脸顿时变了形,张开口却不敢说话。高石美看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雕天下 九(3)

        “老实说,你在烟花馆里干了些什么坏事?”高石美问,“你把我抛下就去寻快活啦?胆子也够大了。佩服,佩服!我的李梆兄弟!”

        “师傅!说给你听听,反正你也不感兴趣。从钉棚到书寓,从打茶围、叫局、吃花酒,到借湿铺……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可是昨天夜里,我什么也不想玩。我费尽心机只是想让师傅快活快活。当然,我知道师傅是个吃素的,所以我脑子都快用碎了,才给师傅找到了个神嘴,那可是从外地飞来的野鸡,我猜想一定适合师傅的口味,难道师傅没看见那个女人嗑瓜子吗?那可是一种绝活。在我眼里,那花样与师傅的木雕技术没有两样,都似乎得到了神助。但我没想到师傅既不会欣赏她,也不会享受她。反倒让那个神嘴把你这位神雕吓跑了。这是从我变成一个人以来,最没面子和最令人泄气的一件事。”

        听李梆这么一说,那姑娘嗑瓜子的情景,这才在高石美的意识中不断闪现,并伴随着燃烧一样的感觉。

        高石美沉默不语。他想,那姑娘嗑瓜子的绝技的确了不起,只可惜当时自己太紧张了,没有好好领会一番。以往,只要遇到具有奇妙手艺的人,无论男女,高石美都会被深深迷住,而且想方设法去与那些人接触。如果因故失之交臂,他就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甚至十几天怅然若失。现在,他也有了几分这样的感觉。他对李梆说:“那姑娘嗑瓜子的方法的确与众不同,非一日之功就能到达那样的境界。我们本来可以好好领教领教,但你为何不提前向我作些说明,让我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临场惊慌失措,让人窃笑。不过,我并不后悔,我们不妨再去烟花馆寻访那个姑娘,多给她一些银两,让她嗑一碟瓜子,我们何愁不能大饱眼福和口福呢?但现在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昨夜你把师傅抛下,究竟到哪里寻快活去啦?”

        “回师傅的话,”李梆指天发誓,“我所说的话,一句不假。我不忍心欺骗师傅,我要对师傅说真话。昨天晚上,我把师傅让进房间,在门外待了一会儿。正巧遇到我以前相识的一个妹子。这个妹子可是个好人。师傅,你不要认为在烟花馆的女人都是坏人。我认识的这个妹子就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如果师傅遇上了她,师傅你也会这么认为。但此事说来话长,请师傅耐心听我慢慢道来。几年前,这个妹子还在个旧城的一个钉棚(末等妓院)里的时候,我去打钉(快速上床解决性欲),做完那种事情之后,她看我是个老实人,就询问我一些问题。我说,我只是个开矿的穷小子,又无爹无娘,工钱也少得可怜。她问我是哪个大厂尖(厂家)的?我说为赵老板背塃(矿石)。她说,哦,赵老板,那可是个好人。他厂尖里的砂丁从不到我们这里玩,你可是第一个哟!我很惭愧,慌忙拿出一元下脚费放在她床上。她对我的银子一点也不感兴趣,抓起来塞进我的衣袋里,她说钉棚不是什么好地方,小哥哥,你以后还是少来为好。从此以后,我对这个妹子逐渐产生了好感,甚至有点景慕她。一想起她,我就不敢再去打钉了。最近以来,我时常想去见她,但不知她流落何方?所以只能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她,让她不要受到那些坏人的伤害。怎样才能找到她呢?我避开你,偷偷去逛了几次窑子,但没打听到她的任何消息。师傅,你也知道我是个脑筋很灵活的人。为了获得寻找她的机会和理由,我就想把你拉进来。当然,要把像你这样清心寡欲的师傅拉下水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才从一个堂子里为师傅找来了一个会嗑花样瓜子的女人。我猜想,师傅一定会被那个女人的嘴上工夫迷倒。可是,我失败了,师傅对那个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高石美说:“我明白了。你并没失败。我刚才不是说过,我还要去寻访那位嗑瓜子的姑娘吗?实际上,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未等我下水,你不是就找到了那个让你景慕多时的好妹妹了吗?”

        “这是个让我不敢相信的巧合。我带师傅上烟花馆的第一天晚上,就碰上了她。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她。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吧?”

        雕天下 九(4)

        高石美说:“好吧!好吧!这种结果真让我高兴。我是个开明的人。今晚我们就去见那两位姑娘。我去欣赏嗑瓜子,你去与你的好妹子叙旧。怎么样?”

        李梆当然欢天喜地,对师傅赞不绝口。

        但师徒俩并不天天走运。当天晚上,他们并没见到那两位姑娘。据说,嗑瓜子的那个女人已被别的客人包了。而对于李梆所说的那个妹子,烟花馆的老板一口否定,说他们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女人。

        以后几天,他们师徒俩都去烟花馆里寻觅,但一直不见那两位姑娘的踪影。每天晚上,师徒俩速去速回,不敢耽搁。几天下来,弄得师徒两人疲惫不堪,叫苦连天。后来,高石美对李梆说:“咱们师徒俩瞎折腾什么?干脆在城里过夜,谁管得了咱们?”从此,他们常常彻夜不归。

        李梆有了个主意。干脆贿赂一下烟花馆的老鸨吧?

        但给那个老女人送点什么东西呢?师徒俩没少动脑筋。

        最后,高石美说:“徒弟,你就为她雕个像吧!”

        李梆明白师傅的意思,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用樟木为烟花馆的老鸨雕刻了一尊坐像。雕功相当不错,毕竟是名师出高徒啊!见到这尊雕像的人都这么说。李梆把它送给烟花馆的那个老女人后,烟花馆顿时热闹起来。所有的姑娘、撑头、做手、外场、客人,甚至帐房先生,都前来欣赏。一致夸奖李梆的手艺,说他的雕刀真是一把神刀呀!雕出的这尊坐像,是难得的上品,可以卖个好价钱。那个老女人笑弯了腰,“不卖,不卖,李师傅送个本家的礼物,说啥也不能卖。”

        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李梆看见那个嗑瓜子的女人站在人们后边似乎要发笑,但始终克制着。李梆把师傅拉到她面前说:“姑娘,你还记得这位客官吗?”

        “怎么不记得?他可是个不懂规矩的人,我灌他米汤,他可不会喝哟!那天他尚欠我1角下脚费和两角洋烟钱,就跑啦!呵呵呵!呵呵!谁见过这样的客人?”

        “我没吹烟,欠你什么洋烟钱?”高石美实在忍不住了,就申辩了一句。

        那个嗑瓜子的女人一听,大声说:“你看,你看,他还是不懂规矩?你进烟花馆不出洋烟钱,哪有这个道理?呵呵呵!笑死人啦!”

        李梆说:“不笑,不笑!那一丁点洋烟钱,我不会付给你吗?你记住,今天我要加倍给你灌汤费,你就为这位客官嗑一碟瓜子,我们这位客官特别喜欢吃你的花样瓜子。你要好好伺候,让这位客官既吃香,又开心。”

        “只嗑瓜子?那不是便宜我了吗?李师傅,呵呵!你的这位客官真有意思!”

        李梆向师傅使了一个眼色,高石美犹疑了一下,依然带着几分紧张感,跟着那个嗑瓜子的女人进了房间。

        李梆回到堂前。老鸨见他出现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的雕像走到他面前,很不高兴地说:“李师傅,你存心拿本家开心,是不是?你们都来仔细看看,他把老娘雕成什么样子了?脸上一疙瘩、一疙瘩的横肉,门牙全露在了外面,丑死了。”

        一位客人说:“不丑不丑,雕刻得很传神,太像你啦!”

        众人也附和着说:“雕刻得好!雕刻得好!越看越像。”

        老鸨已意识到别人都好像在装模作样地戏弄她。她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凶得像一只山猫中邪一样,往自己的雕像上抓了一把。似乎还不解恨,又把雕像狠狠砸在地上。

        又有人说:“把它砍了,把它砍了!”

        老鸨一听,更是气急败坏,立即叫她的外场(男仆)找来砍刀,把她的雕像砍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

        李梆假装非常不安地说:“不好,不好,凡是已雕刻成人像的东西,都不能用乱刀砍杀。你们现在这种行为,无异于一刀一刀砍在你们的女把势身上。过几天,她浑身上下就会发痛,痛得她在地上打滚。如果弄得不好的话,就会一命乌夫。”

        有人插嘴说:“木雕人像是有灵气的,咋能乱砍?听说李师傅是高石美唯一的徒弟,你们是否知道,高石美的手艺很神奇,可谓天下神雕啊,他徒儿的东西能是平凡之物吗?这尊雕像,我一看就知道它非同寻常,轻视不得呀!”

        雕天下 九(5)

        “呸!”老鸨往李梆身上啐了一口唾沫,“狗屁,我看看他有多神奇?”说完,上前走了几步,伸开五指就往李梆的脸上抓去。

        李梆吓了一跳,扭头就跑。众人哄堂大笑。

        闹剧就这样结束了。此时,高石美正在欣赏那个姑娘为他表演的花样瓜子。他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他的血液也似乎躁动不安,不断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和咽喉。他脑袋后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位嗑瓜子的姑娘。他几乎是用眼睛抓住了她的上半身,并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如果说他的目光起初还只是一种略带严肃表情的观察,那么一会儿之后,就幻化成某种赞赏,或者应该说是一种醉意十足的微笑。在高石美看来,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齿和舌尖,虽然很平常,只是她肉体上的几件东西,但它们却与众不同,似乎具有一种特殊功能,都会根据主人的想法而活动。高石美陷入了复杂的思考之中。是啊,就像自己这双手,能雕刻万事万物,让万事万物都活起来。事实上,手,每个人都有的,而别人却不能如此去做。因此,这位姑娘的手指、嘴唇、牙齿和舌尖,也像自己的双手一样,能魔术般地伺弄别的物质,而一般人却无法完成,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绝技吧?从这点说来,这位姑娘是非常可爱的,她能用自己的绝技引诱别人,给别人带来兴奋和快乐,虽然她是个妓女,也不必介意。因为人人都热爱美好的东西,如同花儿都向着美好的太阳一样。

        可以说,这位姑娘的花样瓜子给高石美带来的愉悦是丰富而长久的。他接受了这位姑娘的一些放纵动作:用鲜艳而灵巧的嘴唇亲吻他的脸蛋,用神奇的手指伸进他的衣衫,用戏谑的语言夸赞他是个少见的美男子。这位姑娘对高石美的“灌米汤”获得了巨大成功,不但让他拿出了10元的下脚费,还让他答应雕刻一件礼物送给她。

        回到家里,高石美对李梆的“遭遇”很同情,不但没找到他的好妹子,还差点被老鸨的双爪破了相。高石美说:“其实,你要讽刺一个太坏太丑的老女人,就应该雕刻一个天女送她。”

        于是,师徒俩在雕刻格子门之余,忙乎了一阵,都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李梆雕刻了一件“天女散花”,高石美雕刻了一只蟋蟀。高石美说:“徒儿,天女散出的花太少了,你必须雕刻999朵。我告诉你,你不要把它仅仅当作一件送给老鸨的礼物来完成,你要把雕刻每一朵花的过程变成一次非同一般的经历。花究竟是什么样子?你以为对它已经很熟悉了吗?其实不然,它们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形式,它们寂静、飘动、温暖、紧张的情态,都应该让你对周围的世界产生感受,而这种感受让你刀下的每一朵花都应该是确切、确切、确切、确切,999个确切,你能做到吗?”

        李梆隐隐约约听懂了师傅的某些意思,他开始一丝不苟地想象和雕刻每一朵花,他对花的每一个细部,都不隐瞒,不忽略,不作弊。时间一长,每一朵花都似乎在听命于他,而他也好像进入了花的生长过程中。渐渐的在他的刀下出现了天空和大地,出现了风,出现了光,而这一切都是由每一朵花来告诉人们的。

        “天女散花”完成了,李梆说,那是在他的“神来之刀”下所产生的“神品”,他是不会把这样的“神品”送给那个丑陋的老女人的,他已改变了注意,他要把它献给那位可爱的妹子,他相信那位可爱的妹子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当高石美把那只木雕蟋蟀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手里时,姑娘的身子不由得微微战栗,就如同看到并最终拥有了一颗她梦寐以求的绿宝石一样,既兴奋又激动。“这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东西,看见它就像看见了我老公。”嗑瓜子的姑娘似乎怕高石美听不懂,又解释说:“我以前的男人最爱斗蟋蟀,被称为蟋蟀相公。他养的那只蟋蟀是个大霸王,色赤而体小,头大而腿长。斗虫时,大霸王最喜欢从背后对敌虫进行突然袭击,先用前足将敌虫紧紧抱住,然后恣意厮咬。那只蟋蟀斗遍了几个州城,为我老公斗来了成百上千的银子。但是,天外有天,强中有强,大霸王最终还是遇上了强敌,它被咬死的那天,我老公把我、家产及我的珠宝首饰,全赌给了一个盐商。呵呵呵!我老公就是那样一个人,大方得很呢!”

        雕天下 九(6)

        嗑瓜子的女人讲得很轻松,仿佛那一切不但没给她带来伤害,反而让她很体面、很风光似的。高石美听得有点不是滋味。但此时她只顾欣赏手中那只木雕蟋蟀,两眼都看呆了,眼皮似乎不眨一下,像傻子一样出了神。“哎哟!真像那只大霸王,铜头,铁脑,金眼,玉牙,钢鞭须,蜈蚣钳,帆船翅,蚱蜢腿,简直是大霸王活回来啦!你看你看,我摸摸它的头,它的尾巴就好像在摇动;我撩一下它的尾巴,而它的头就真的抬了起来。哎哟哟!大霸王活回来啦!大霸王活回来啦!呵呵呵!这位客官就像钻进了我的心里,真懂我的心意!这只蟋蟀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她一边玩弄着那只木雕蟋蟀,一边用奇怪的眼睛瞅一瞅高石美。

        现在,高石美慌得直发愣。眼前这个嗑瓜子的姑娘就像着了魔似的,一直不把木雕蟋蟀放下,她似乎要为这只木雕蟋蟀发狂到底,嘴唇上的血色都消逝了。

        “这是件非常好的东西,比我的绿宝石还珍贵。”她异常坚定地说。

        “它并不值几文钱,”高石美说话的声音像蚊子鸣叫一样细微,“我不知道它能否经得住你的检验?你是一个有绝技的人。”

        呵呵呵,呵呵呵!她一个劲地笑。“这位客官聪明极了,但生性有点轻浮,有时还带几分傻气。真像我老公啊!难怪这位客官很懂我的心理,把我喜欢什么东西都琢磨透了。哎呀!这位客官有着宫娥似的眼睛,公主似的白手,明净的脸庞,简直与我老公一模一样呀!只是我老公的衣服穿得比客官好一些,总是穿新的。他往哪里一坐,总是摆出公子少爷的气派。”

        高石美心里酸溜溜的。她突然大声说:“可是,我告诉你,客官!我老公早就死了,他是个短命鬼。活该!活该!”她脸上很快浮上了满意的笑容。

        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她说的话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让人不知道如何对答。高石美思忖着,像我这样的男人,恐怕花一辈子的心思也弄不懂她们一天的真实生活。但这样一个奇怪女人竟然始终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不管怎么说,高石美见她入魔似地爱上了自己雕刻的东西,他的心头因此涌动着一丝一丝的快感。

        赵金花完全知道高石美和李梆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勾当,但她无心管治他们。她有自己的秘密和快乐,她正沉醉在一种没有羁绊的生活里。她的生活变得慵懒了,常常像一只酣睡的小猫,随便往哪里一躺,就开始做梦。梦中,她觉得圆明寺的那个小和尚才是真正的美男子,他的一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和一张异常滋润的嘴唇,让她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已经来临。因此,圆明寺成了她每天必去的地方。她和小和尚的心理和现实距离在不长的时间内,如此令人惊异地消失了。这在一般人身上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而在小和尚和她之间却顺理成章地推开了许多障碍。他和她的目光相遇时,既惊恐又无所顾忌、既慌乱又深深吸引。她那被压抑和平淡生活弄得麻木的感觉已经完全苏醒过来。事实上,她和他偶尔也会因为自己的目光与众不同而略感羞怯,然而他和她尽管在心灵深处或多或少还搀杂着一些问心有愧的情绪,但这种情绪让他和她都体验到了偷偷摸摸的举动所带来的兴奋和甜蜜。她正经历着一次比一次更奇妙、更吓人的行动。特别是在她看来,这种饱含着异常兴奋和甜蜜的奇妙行动,是对自己应有的回报,也是对高石美的报复和惩罚。不久之后,赵金花就与小和尚私奔了。

        这件事迅速传遍了尼郎镇。高石美顿时乱了阵脚,眼冒金星,六神无主,头上火辣辣的作痛,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挺直的身子似乎有一股不可扼制的冲力。李梆问:“师傅,我去把他们追回来吧?”高石美仿佛在自言自语:“追回来干什么?追回来干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高石美虽然恢复了平静,但他的整个神态仍然被一种什么力量紧锁着,一点表情也不外露。有的人幸灾乐祸,无论何时遇见高石美,都会故意地提起他家这件遮盖不住的丑事。每当那个时候,高石美的脸上总会出现瘫痪一般的表情,就像世界上最黑暗最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心上,羞愧和恐惧久久不散。为此,高石美忍受了好长时间的折磨,他常常感到冰冷,常常感到许多美好的愿望被毁灭了。因此,高石美无心再去找那个嗑瓜子的女人,也不许李梆再去城里寻找那个好象不存在的妹子。一天,他对李梆说:“我们不能再无精打采的了,要改掉自己的毛病,不要被什么特殊的友谊所打动。你要好好学习木雕技艺,样样都应超过师傅,最终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这样,我们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人。”

        雕天下 九(7)

        此后,一连几十天,高石美都不准李梆离开他一步。他们把自己严格限制在作坊里,一心一意雕刻他们的格子门。在李梆眼里,师傅就像一个不知道快乐,也无法知道快乐的苦行僧,每时每刻都咬紧双唇,用各式各样的雕刀,在厚厚的木板上去化解外界势力对他内心世界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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