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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在风寒

        夜幕降临,千岩万壑悄然隐去。冷月清光下的钓鱼城巍然孤耸,仿若一幅巨大的剪影,孤悬在水中。薄刀岭一带生满野梅花,虽不能见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美景,梅花的清香却随夜风轻漾开去。人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丝一缕,沁人心脾。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陈人杰《沁园春·丁酉岁感事》

        夜幕降临,千岩万壑悄然隐去。冷月清光下的钓鱼城巍然孤耸,仿若一幅巨大的剪影,精美而单薄,半浮半现,孤悬在水中。

        三江春水如练,沉静而稳重地承托着点点白帆。

        薄刀岭位于钓鱼城西,虽只是个小山峦,但地势十分险峻——两面均是悬崖绝壁,岭薄如刀,故称“薄刀岭”,号称“钓鱼城最为险绝处”。

        山道最窄处宽仅尺许,陡然直上,横卧峰巅。行人至此,只要望一望两边悬崖,便会心惊胆颤,有“刀梁径窄,狭者无二,蜿蜒鸟道,侧目骇而神惊”之叹。因是镇西门进入主城的必经之路,兴戎司在牛巷颈西的岭口处置有关卡,号“萦带亭”。

        一条火龙在山脊上游弋前行,这是一队高举着火把、全副武装的军士。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薄刀岭,来到萦带亭关卡。

        领头的中军都统制张珏二十来岁,瘦削强健,英气逼人。他抚刀驻足关前,向同行的客人高言介绍道:“自这处关卡开始,往东便属于内城了。”

        高言比张珏大上几岁,个子不高,却是厚壮结实,一张圆脸红得发亮。他和四名随从都是一身便衣,在一色紫衫戎服的宋军军士中甚是扎眼。几个人张大眼睛,四下扫视,似在寻找什么,模样甚是古怪。

        月色下的山岭笼烟带水,香气氤氲,如梦似幻。薄刀岭一带生满野梅花,正值初春时节,寒梅绽放枝头。虽不能见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美景,梅花的清香却随夜风轻漾开去。人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丝一缕,沁人心脾。只是山上处处林木成荫,即便有明月相照,四下仍是昏茫一片,要想看清楚具体物事,还真是难以办到。

        张珏又道:“钓鱼山整体山势,大致像一条横卧的大鱼。白日大将军到过的东面新东门一带是鱼头,这西面的薄刀岭,便是鱼尾。鱼头和鱼尾在外城,鱼腹在内城。”

        高言道:“那么这里就是鱼尾和鱼腹的交接处,该是内城的西入口了,虽无城墙城门,却有西门之实,战时又如何设防呢?应该不只这处关卡吧。”

        张珏答道:“平日这里只设这处关卡,一旦有战事,便会调几队弓弩手埋伏在牛巷颈上。敌人如果自西面进攻内城,必然要经过薄刀岭,山道狭窄,仅容人身过,各种攻守器械难以施展,因而只需有弓弩手扼守牛巷颈,便足以将敌人挡在关外。另外,关上还修有一条滑道,就在那边的佛像边上,备有大量滚木,一旦敌人靠近关卡,守卫便会打开闸口,放下滚木,将山道道口堵死,从而阻止敌人通过。”

        高言这才看到悬崖上有一座立姿弥勒摩崖石刻造像,佛像旁则有一条石砌的坡道,甚为隐蔽,道:“原来如此。”“啧”了一声,又忍不住赞道:“这钓鱼城当真是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防御得无懈可击。”

        张珏道:“大将军过奖。钓鱼城是十年前修建的新城,修筑的目的不是为了居住,而是要当作拦截敌人的要隘城堡,在防卫方面自然是考虑得多些。”高言道:“这也得城防设计者慧心独具,善于因势利导才行。”

        又问道:“是谁设计了钓鱼城?”张珏道:“播州冉氏兄弟。”

        高言道:“原来设计者是播州人氏。张将军可否请他二人出来一见?”

        张珏道:“两位冉先生目下都在阆州,协助阆帅王惟忠将军增强大获城守备。”

        高言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来,但也未多说什么。

        张珏道:“我大宋有一本军事书籍,叫作《守城录》,多谈城防之策,自绍兴以来十分流行。两位冉先生在设计钓鱼城的时候,也多参照了这本书。我手头正好有一本,回头我转给大将军,也许有所帮助。”

        高言喜道:“如此,便多谢了。”又自行走到关口下,仰头观察那条颇为隐蔽的滑道。

        今晚在萦带亭关卡当值的是小校唐锐,他听张珏称呼那年青男子为“大将军”,且语气、态度极是恭谨,不由得直咋舌,心道:“小张将军武艺了得,射技蜀中第一,年纪轻轻当上了统制,倒是叫人心服口服,却也十分罕见了。那人年纪跟小张将军差不多,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居然已经是大将军?”转念又道:“除非他是名门子弟,老爹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官,子承父荫,才能小小年纪便当上大将军,如同当年的吴曦一般。”可脑海中搜了一遍,总也想不起朝中有什么姓高的高官。而且对方既然是大将军的身份,如何又会一副行商打扮呢?

        唐锐心中疑惑,见高言几人在观摩滑道,忙上前扯住张珏衣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位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貌不惊人,架子倒是大得很。听说打前日起,山上寅宾馆四周全封了,不准人靠近。而且……”特意指了指自己身上印有兴戎司记号的背心,续道:“连负责警卫的都不是咱们兴戎司的人,而是制置司余相公从重庆派来的心腹卫队……”又朝高言的背影努了努嘴,问道:“是因为寅宾馆住进了这位了不得的大将军吗?”

        张珏斥道:“多话!问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守住你的关卡就是了。”

        他是从底层士卒累功成长起来的将领,虽是军中最年轻的统制,却是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唐锐与他年纪相仿,平日在军营中说笑惯了,也不如何恭敬,笑嘻嘻地道:“大家这么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珏正色道:“这是上头特别交代下来的,决计不能泄露贵客的身份,不然军法处置。你想我挨军棍吗?”唐锐吐了吐舌头,道:“这么厉害?那还是算了。要真是因为我害得小张将军挨了军棍,如意小娘子可不会放过我。”

        张珏道:“你怕如意,却不怕我?”唐锐笑道:“钓鱼城谁不知道小张将军你为人最是亲和,却有个厉害泼辣的妹妹?对了,如意人呢?最近几次去茶肆都没有看见她。她还在为翁大娘之死伤心吗?”

        张珏“嗯”了一声,心中却道:“我最近实在太忙,人又一直住在军营中,竟没有顾得上如意,实是大大的不该。”

        忽听见高言指着北面方向问道:“张将军,那片亮晶晶的像面大镜子的是什么湖?”张珏忙上前应道:“那是范家堰,又名大天池,是钓鱼城中最大的蓄水池。”

        高言道:“原来是人工挖凿的蓄水池,看情形可真不小。”张珏道:“钓鱼城内有大小天池十四所,井九十二眼,这处大天池是最大的,城中驻军的营房就设在那里,也是为了就近用水、饮水方便。”

        高言道:“钓鱼城中泉水汪洋,旱亦不涸,即使被敌军长期围困,也不用担心饮用水源被切断了。”张珏笑道:“比起贵国大理的洱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原来这高言并非大宋人,而是西南大理国人氏,为现任大理相国高祥之子。大理立国一百六十年后,大权为相国高升泰所夺,虽后来还政段氏,但从此高氏世代为相,掌握大理实权。大理第十五任皇帝段正淳被迫娶高升泰之妹高升洁为正妻,大权旁落不说,还事事受妻子掣肘,苦笑作诗道:“国有巾帼,家有娇妻。夫不如妻,亦大好事。妻叫东走莫朝西,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

        现任皇帝段兴智年号天定,号天定皇帝,即位已有两年,亦是碌碌无为,成天只向佛事,大理国内的军政大事均由相国高祥处置。不过高祥平时驻在善阐,代表其驻守大理都城阳苴咩的是其次子高言,挂大将军头衔,执掌重兵。

        高言在大理国举足轻重,如此地位身份,却微服来到川东合州,与一个小小的中军都统制夜巡钓鱼城,自然是别有一番目的——蒙古灭金后,即倾尽全力进攻南宋,不料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就连大汗窝阔台最宠爱的皇子曲出也死在了襄阳前线。原本蒙古人计划用斡腹奇计,迂回绕道西南,避开江淮正面战场,由川蜀进击。皇子阔端虽占领了蜀道天险,先后两度攻破成都,甚至俘杀了南宋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制置使陈隆之,势力深入蜀中,但却始终难以撕开川东的口子,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军入蜀后,南宋朝廷已意识到蒙古人欲从侧翼进攻的企图,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四川重新部署防御,以固守长江上游,屏蔽下游,扭转自蒙宋开战以来的颓势。当时南宋声望最隆的名将当属孟珙,在荆襄和四川战区的抗蒙战争中成果卓著。然孟珙毕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宋理宗经过慎重考虑,命孟珙全力主持荆襄战区防务,又破格提拔了余玠,任命其为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知府,入蜀主持工作。

        余玠,字义夫,号樵隐,蕲州人。出身贫寒之家,少年时求学于白鹿洞书院。他性任侠,喜功名,好大言,常常在书院外的茶肆高谈阔论,议论朝政时事,为人侧目。茶肆主人怕惹来祸事,多次相劝,余玠不肯听。某日,二人终于起了争执,余玠愤怒之下将卖茶翁推倒,致其死命。

        他见闹出了人命,急忙畏罪逃走,却因受官府通缉,无处容身,便干脆投笔从戎,投奔到淮东制置使赵葵麾下,作《瑞鹤仙》词毛遂自荐:

        怪新来瘦损。对镜台、霜华零乱鬓影。

        貂裘渐冷。听梧桐、声敲露井。

        可无人、为向楼头,试问塞鸿音信。

        勾引愁绪,半掩金铺,雨欺灯晕。

        待催他、天际银蟾飞上,唤取嫦娥细问。

        要乾坤,表里光辉,照予醉饮。

        赵葵读到词后,很欣赏余玠的志向,遂留他在幕府作幕僚。余玠才干出众,很快因“明敏干炼”擢升为作监主簿。

        端平三年(1236年),即蒙古军攻入四川腹心之地的这一年,余玠离开军中,回家乡奔丧守制,蕲州亦受到了蒙古人的进攻。余玠应地方官之召参加守城,以“弩火药箭”和“弓火药箭”等新式武器大败蒙古军。由于军功显赫,被迅疾起复,进官淮东制置司参议。未几,再进工部郎官。

        蒙古军在南下反复受阻后,终于意识到水军的重要,亦在开封一带大造战船,训练水军。余玠率领一支精干水军潜入敌后,一举烧毁了蒙古军的造船设备,如此有勇有谋之举,令其名声大噪,迅疾升为淮东制置副使。

        淳祐元年(1241年),余玠奉诏入觐,慷慨道:“事无大小,须是务实。”向宋理宗面陈“固本强边”二策:一是革除虚妄空谈之习,动员国人强边防敌;二是文武之士平等相待,一致抗蒙。

        第一次入宫面圣,余玠便给皇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尤其他极力主张朝廷应该一改“重文轻武”的国策,重视武将,道:“如今称行武之人为粗人,斥责为‘哙伍’。希望陛下对文武之士一视同仁,不要有所偏重。有偏重则必会导致偏激。文武交相偏激,非国家福分。”由于外患严重,南宋王朝处于生死存亡之际,此议极符合时局需要,宋理宗称赞他所论“皆不寻常,可独当一面”。

        也就是在这一年,蒙古军再度攻蜀,长驱入川,包围了南宋四川制置司所在地成都。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坚壁不出。数日后,成都守将田世显开门投降,蒙古军突入城内,俘获陈隆之,押赴汉州,令其诏谕南宋汉州守将王夔出降。陈隆之手书“城破被执”四字,并呼谕王夔坚守,结果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全家几百口都被蒙古军杀死。王夔率军驱赶火牛突围而走,汉州不攻自破,百姓惨遭蒙古军屠戮。其他各路蒙军四出抄掠,先后攻破西川地区嘉定、泸州、叙州等二十余城,穷幽极远,搜杀不遗,僵尸满野,良为寒心,史称“西州之祸”。直至十一月蒙古大汗窝阔台病死,蒙古军方才退去。

        面对如此局面,南宋朝廷急需一位能担当大任者主持四川局面,宋理宗最终破格提拔了余玠,令其入蜀主持抗蒙大业,晓谕其“任责全蜀,应军行调度,权许便宜施行”。

        自蒙古军攻入四川后,蜀地几成白地,宋朝将吏各专号令,犹如一盘散沙,四川形势已到了“命脉垂绝,形神俱离,仅存一缕之气息”的地步。

        余玠到任后,将制置司安置在重庆府,定为四川新军政中心,先手书一联置于制司官署外。其联曰:“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表达了他励精图治的决心。大计既定,便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和军事措施——实行“屯兵积粮,备学养士,轻役以宽民力,薄征以通商贾”;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注销擅自逃出蜀地的官吏虚位,选用能人补之;对固边欲进有功的将士予以奖励,对违令和畏缩者给予惩处。

        最难得的是,余玠一月方到达四川,置司重庆,三月便出奇计杀死了蒙古总帅汪世显,为南宋除去一心腹大患。短短两月,便取得如此重大成果,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余玠一夜之间名扬四海,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人物,不仅蜀中军民,南宋朝野上下均对其寄予厚望。

        为了招揽人才,在民间广泛征求防守四川的建策,余玠在府治东侧设招贤馆,并亲拟《招贤榜》,文曰:“集众思,广忠益,诸葛孔明所以用蜀也。欲有谋以告我者,近则径诣公府,远则自言于郡,所在以礼遣之。高爵重赏,朝廷不吝以报功。豪杰之士趋期立事,今其时矣。”另书联云:“老子亦常来伺候,诸公聊复忍斯须。”榜出后,四方才人前往献策者甚众。余玠不厌礼接,言有可用,随才而任;苟不可用,亦厚礼致谢。

        其中,对余玠帮助最大的是播州冉琎、冉璞兄弟。二冉慕名而来,居招贤馆数月一言不发,见余玠果真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这才献上“择险、任人、积粟、驻兵、徙城”之策,并提出“守蜀之计在于守合州,守合州之计在于守钓鱼城”,建议在合州据钓鱼山之天险筑城。

        钓鱼山位于合州城东,“西通嘉陵,东引夔府,上临阆剑,下负重庆”,是重庆北面屏障。山脉雄奇壮丽,山形突兀,峰危壑险。山势东西倾斜,形成了层层台地。西南、西北角及中部山地隆起,形成薄刀岭、马鞍山、中岩等平顶山峦。山顶东西长五百余丈,南北宽三百余丈。山下则是沟壑纵横,山包环拱——东面有脑顶坪、梭子岭、孙家湾、簸箕岩、放牛坪、喊天堡、石子山;西南有艾家湾、小白塔;北面有朱家沟、白鹤庵、鹞子岩;南面有黑水凼、卷耳子。山顶南面有一块巨石,表面平正,凌空突出,俯瞰嘉陵江。传说远古时期曾有一巨神在此钓鱼,救助因天灾而遭受饥馑的合州百姓,此台因而被称为钓鱼台,山则因台得名。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名为“钓鱼台”的古迹,留名青史者有汉代名将韩信钓鱼台、汉人严子陵钓鱼台、晋人陶侃钓鱼台、唐人张志和钓鱼台、金章宗钓鱼台。最著名者,当属姜太公磻溪钓鱼台,由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钓鱼”亦有追逐功名之寓意。山因有钓鱼台而名为钓鱼山,又在山上筑城为钓鱼城者,唯有合州一处。

        除了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外,钓鱼山还地处三江汇口——涪江在其南,嘉陵江经其北,渠江在其东,三面环江,为屯兵绝险之地。前任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修筑重庆城时,已经意识到钓鱼山的天险之利,曾派部将甘闰在钓鱼山筑寨,作为合州官民避乱的场所,此即为钓鱼城修建之始。余玠得到冉氏兄弟献策后,亲自到钓鱼山实地考察,最终决定采纳其建议,并委派冉氏兄弟负责再筑钓鱼城。

        修建完毕的钓鱼城山脚周回五十里,分为内、外两城。外城筑在悬崖峭壁之上,依山据险,深沟高垒。城墙完全是大条石垒成,坚固异常。城墙加上自然山岩高度,高达数十丈,且内外布满杂树密藤,古斑苍然。有始关门、护国门、新东门、青华门、出奇门、奇胜门、镇西门、小东门八道大门,另有水洞门一道。钓鱼城周围的山麓有许多田地,城内也有大片可耕之地,即使城池在外被长期围困,于内也能自给自足,长期坚守。作为一座城坚、粮丰、兵足、可耕可战、利于长期坚守的牢固堡垒,钓鱼城自建成后便有效地担负了重庆屏障和四川防御支撑点的重大责任。余玠又将合州治、兴元都统司及利东安抚使均搬到钓鱼城内,钓鱼城遂成为“巴蜀要津”。

        不久后,余玠又下令冉氏兄弟以钓鱼城为样本,在四川主要江河如长江、岷江、沱江、嘉陵江、渠江、涪江等沿岸及交通要道上选择地形险要之地,修筑山城二十余座。仅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沿岸,就有大获、青居、云顶、神臂、天生等十一座城堡,这十一座城的水流皆汇注于合州钓鱼城下。

        其中,大获城扼制自陕入蜀孔道,为最要害之地,青居城、钓鱼城、云顶城则保障嘉陵江、长江水路畅通,四城均驻有重兵把守——兴戎司驻钓鱼城,备内水嘉陵江,管军四千六百余人;沔戎司驻青居城,备内水,管军三千人;金戎司驻大获城,守护蜀口钓鱼城,管军不及千人;利戎司驻云顶城,备外水沱江、岷江,管军七八千人——是宋军在四川屯兵积粮的要塞。其余各城,则作为诸州治所,使得“军得守而战,民安业而耕,士有处而学”。与此同时,余玠将那些没有城壁可守的据点上的兵力,集中撤至重庆城,归于制司帐下安西、保定、飞捷、先锋等军,即“聚小屯为大屯”。

        如此,十余座山城星罗棋布,以重庆为防御中枢,以钓鱼城为核心堡垒,互为犄角,“如臂使指,气势连络”。四川宋军主力均屯驻在山城中,集中优势,居重驭轻,形成了一组完整而严密的立体防御网。这就是余玠所创建的著名的山城防御体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功迹,也是他为国家和民族贡献出的宝贵财富。山城防御体系改变了以往单一的城市防守策略,采用点线分布,有效地利用了天然的山形地势,从而遏制了蒙古骑兵行动迅速的优势,且能长期坚守,大量消耗进攻之敌,为赢取时间、调动机动部队实施反击创造了极为关键的条件。蒙古重要谋士姚燧曾多次随军赴蜀征战,曾评论自从“余玠议弃平土”,在四川筑垒,建起山城体系后,蜀中“不战而自守矣。蹙蜀之本,实张于斯”。对于余玠创建的山城防御策略,也是由衷的佩服。

        余玠受命于四川危亡之际,自其入主四川后,抗蒙形势大为好转,防务巩固,百姓始有安土之心,农业及经济开始恢复。军事方面,他亲自率军与蒙古大小三十六战,战果极为显著。淳祐六年(1246年)春,蒙古大将塔塔歹贴赤分兵四路入侵四川,余玠率军抗战,以新筑之山城为屏障,重创蒙古军。淳祐十二年(1252年)十月,蒙古军分道入蜀,发动了自淳祐六年四道入蜀以来最大的攻势。蒙古巩昌便宜总帅汪德臣率军取金牛道掠成都后,进抵嘉定;蒙古河东道行军万户李彀也奉命袭取嘉定;驻守汉中的蒙古军则越米仓山南下,进行牵制,全川因之震动。余玠调集蜀中精锐部队,利用嘉定及周围城堡恃险拒守。余玠亲率嘉定守将俞兴及各路援军夜袭敌营,最后伺机出战,终于粉碎了蒙古军对嘉定的围攻。蒙古军撤退途中,又遭到余玠组织的沿途军民的狙击,一路步履艰难,退出四川。

        由于军威民威大振,防务巩固,“军民交安”,川地军事、政治、经济形势均大有好转。余玠自己也极为自信,绘成“经理四蜀图”送给宋理宗,表示“愿假十年,手挈四蜀之地,还之朝廷”。因抗蒙治蜀有功,余玠晋升为兵部尚书,仍驻四川。本已气息奄奄的南宋王朝,也因为四川局面的扭转而出现了振作的气象。宰相郑清之对此极为兴奋,特作诗道:

        西望岷峨天一方,谁都地险绝遐荒。

        皇风已喜浑无外,国势那须别有疆。

        黄鹤盘空飞不过,金牛拔地去何长。

        汉庭四海皆臣妾,一曲歌风未忍忘。

        对余玠大加激励赞赏,又告诫他心里时刻不能忘出兵打仗。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秦巩大豪汪世显多次请求内附南宋,反对最力者便是宰相郑清之。若是汪世显归宋,当可为南宋西北屏障,蒙古人绝无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突破蜀口天险,长驱直入四川腹地。时人均认为汪世显是蒙古入川的罪魁祸首,但也惋惜当初南宋将其拒之门外的浅视短见。郑清之一度被罢去宰相位,传闻便与汪世显掉头降蒙一事有莫大关系。他后来再度出山执掌朝政大权后,大概也觉得对蒙古残破四川负有责任,因而对新任蜀帅余玠倾尽全力支持。身为浙江人的郑清之甚至还特意委托余玠在重庆附近买了一块坟地,表示死后也要身葬蜀地,以示对四川战场的绝对支持,并期望看到收复西川失地的那一天,很有几分陆游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悲壮味道。

        正因为余玠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全面支持,加上防卫四川得当,蒙古军无隙可乘,假道四川进击南宋的斡腹之计不免破产。蒙古人由此又想到了一个更大的斡腹计划——先攻下吐蕃,为蒙军东进四川先行建立一块基地,再假道吐蕃,攻下西南大理,绕出两广,实施迂回包抄,以达到南北夹攻南宋的目的。

        当时的吐蕃正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教派众多,没有统一的首领,相对而言,以喇嘛教萨斯迦派首领萨斯迦班智达最有影响力。蒙古皇子阔端奉命降服吐蕃,首先率军进入吐蕃,本欲以武力占领吐蕃全境,后来因为其父大汗窝阔台意外病死,才暂时撤离了这一地区。

        几年后,阔端卷土重来,亲自给萨斯迦班智达写信,邀请他前往其封地河西做客。萨斯迦班智达料想以吐蕃国势,实难以与蒙古铁骑对抗,遂代表吐蕃前往河西,在凉州与阔端达成协议:吐蕃愿意接受蒙古统治,同时,蒙古尊重并保持吐蕃各教派首领的权利。在萨斯迦派的带动下,吐蕃诸部大多归附蒙古,蒙古最终通过萨斯迦班智达确立了对吐蕃的领导权。自此,吐蕃开始归属蒙古。

        降服吐蕃后,蒙古进一步实施斡腹之计,皇子阔端亲自率军攻打大理。蒙古大军绕开宋境,取道吐蕃,出其不意,直抵大理重镇三赕。三赕为大理国北边门户,轻骑半日之内便可抵达大理都城阳苴咩,一旦为蒙古军占领,后果将不堪设想。大理军拼死抵抗,守将高和英勇战死。

        眼见三赕城池即将被攻破、大理危在旦夕之时,蒙古军忽然莫名退军,一场大兵祸由此而解。后来有传闻,说是主帅阔端生了怪病,不得不临时返回河西封地就医。也有流言说,是有位像丘处机一样的神仙真人飘然来到蒙古军营,用言语点化了阔端,令其攻杀之心骤然息止。不论真相到底如何,大理人均认为这是天佑大理国,争相弹冠庆贺。

        蒙古攻打大理的企图暴露后,南宋朝廷也意识到蒙古人想要实施更远距离的斡腹行动,四川制置使余玠为此加强了西边防守,并大力招徕播州一带的少数民族武装力量,以此来解除南宋侧后翼的威胁。为保住西南大后方,余玠不惜调派大量兵力西进,以阻截蒙古军南下,虽是出于大宋利益考虑,但从客观上也屏卫了大理。大理在抗蒙一事上与南宋同仇敌忾,主持国事的相国高祥曾多次派人到四川与余玠联络,共商抗蒙大计。

        这一次,大理国大将军高言亲自来到重庆,自然也是因抗蒙一事想要得到南宋的帮助。他称收到风声,蒙古正在吐蕃境内集结大军,意欲再度攻打大理。而且此次蒙古人下了决心,折箭为誓,声称对大理誓在必得。

        起初,余玠并不大相信,理由有三。

        一是宋军在川边布有重兵,蒙古军若决意进击大理,需绕道吐蕃,那就要穿过草地、雪山、大渡河、金沙江等极为复杂凶险的自然地段。

        对于草原生、草原长的蒙古人而言,这是一场极大的冒险,除非万不得已,别无退路,没有人会选择这样一条与老天爷强行斗法的绝路。

        二是蒙古自成吉思汗过世后,内部为汗位争夺不休,汗位几度空置,先后有成吉思汗幼子拖雷及乃马真、海迷失两位皇后摄政。而今执政者是拖雷长子蒙哥,虽当上了大汗,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靠武力强行即位。且即位后即以强权手段镇压异己,屠杀了大批蒙古贵族,尤其是窝阔台、察合台两系的宗亲臣属,手段残酷令人发指,譬如将前任大汗贵由皇后海迷失剥光衣衫,当众羞辱后,再用线缝住身上七窍,投入水中活活淹死。如此行径,自然不得人心。蒙哥新即汗位,地位尚不稳固,如何会在即位后行一招险棋,南下攻打大理?

        三来蒙古漠南汉地事务素来由宗王阔端主持。他是第二任大汗窝阔台嫡子,又是第三任大汗贵由亲弟,地位极为尊贵,也是汗位的有力争夺者。因其本人没有野心,又素来与拖雷一系子孙友善,这才让蒙哥占了先机。阔端虽不断努力开拓四川战场,对南宋控制下的川东势在必得,然其对攻打大理之事并不重视,除了三赕之战外,近年来一直未见其南下行动。想来因为他曾亲自引军南下、深知路途太过凶险之故。

        然而高言坚称消息来自某位北方游归的高僧,极其可靠,余玠也不能不予以重视,遂派人分别赶往嘉定和泸州,命嘉定守将俞兴和泸州守将刘整积极联络西南边境少数民族武装,加强防卫。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要让大理国加固守备,增强自身抵御蒙古军的能力。

        高言久闻余玠所建的山城防御体系厉害无比,连对手蒙古人都赞叹有加,山城城防守备完善尤以钓鱼城、凌云城为最,提出想要亲自见识一下,因为大理也是地形复杂的多山国家,应该有许多可以借鉴学习的地方。这次北上,高言曾途经泸州,也向泸州守将刘整提出想看看神臂山城的布防,却为刘整以不能擅自做主而婉拒。既是见到了四川最高长官余玠,遂再次提出要求,虽然冒昧,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却也是情之所急、形势所逼。

        本来城池守卫、武器装备、兵力配置都是高度军事机密,余玠考虑到大宋、大理既是同气连枝,同坐一条船,而今大敌当前,也不必再多遮遮掩掩,遂满口答应,派人将高言一行送到合州,命兴戎司都统制王坚全面配合,引大理人观摩钓鱼城等山城防卫状况,希望能对加强大理城防有所启示。王坚不大情愿,然军令难违,便又指派了爱将张珏,命他招待高言。而高言因为时间紧迫,原计划一日之内看完钓鱼城,次日再赶去嘉定访观另一座著名山城凌云城。不想钓鱼城实在太大,又是山城,无法骑马,仅观完外城城堞、城楼、炮台、墩台建制,天便已经黑了下来。他不想耽搁行程,遂决意夜览内城。张珏既受命全程陪同,当然不能拒绝,遂引高言一行穿越薄刀岭,往内城而来。

        高言又在牛巷颈关卡环行了大半圈,细细观察一遍,这才道:“走吧。”张珏道:“是。”又叮嘱了唐锐几句,便带队护着高言离开。

        过了牛巷颈往东,山道逐渐上行,陡坡也多了起来。张珏特意提醒道:“山高路险,大将军小心脚下。”高言道:“无妨。我自小在无为寺长大,就在点苍山下,山道还走得惯。”又问道:“我已看了大半城防,贵司主要还是靠弓弩防守,是也不是?”张珏道:“是。”

        高言的随从杨深道:“大宋的神臂弓、克敌弓是名震天下的神器,蒙古人虽然兵强马壮,擅长冲杀野战,弓矢却弱,不能及远,在这点上吃了大亏。他们也不大会使用攻城器械,看来我大理国也要多配置弓弩手。”

        张珏道:“杨将军有所不知,蒙古人已今非昔比。原先他们攻城只知蛮上,但听说他们在西征时俘虏了许多西方工匠,学会了制作大型器械,如云梯、塔楼、抛石机等,这些年来已陆续开始使用。对于像钓鱼城这样的山城,云梯、塔楼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抛石机则可以将弹石自高空抛入城内。那些弹石都是重达数百斤的滚石,若再在外面浇上一层火油,便成了一个大火球,一旦落到建筑或是丛林上,当即起火,蔓延燃烧,杀伤力极大。”

        高言道:“噢,原来如此。那么贵司可有应对措施?”张珏道:“我们在山上也配置了抛石机,专门攻打敌军的瞭望塔楼及抛石机。”

        大理自立国以来,国泰民安三百年,虽然冶炼发达,以刀利、马快闻名天下,但毕竟承平日久、未历战事,对新式兵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高言听说抛石机威力巨大,忙道:“我想见识一下这抛石机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否请张将军带我过去一观?”张珏沉吟道:“嗯,这个……”

        高言见对方犹豫,问道:“张将军可是有为难之处?”一旁杨深忙插话道:“前几日在重庆时,余玠余相公可是当面答应了我们大将军,可以随意参观钓鱼、凌云两城的城防。”

        张珏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西面的抛石机安置在上天梯上,多有不便之处。大将军想看抛石机,内城东面也有数架。不过今夜赶去,怕是路途艰远。明日一早我再带大将军过去,如何?”

        高言闻言很是不悦,道:“我因为时间紧迫,才连夜观防。明日我就要离开钓鱼城,张将军却不肯行方便,是有意推托吗?”张珏忙道:“张珏不敢推托,只是这其中实在有难处,所以才有所迟疑。”

        高言正色道:“中原不产好马,自太祖皇帝以来,贵军军中战马有三分之一都是向我大理国购买,几百年来,我大理从未说过半个不字。北方卖马给贵国,是为了换取生活必需的茶叶,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大理本就产好茶,又多金银矿产,富庶不亚于中原,无须跟大宋以马易货。为何大理要冒得罪北方强国的危险,倾尽全力提供良马给大宋呢?还不是因为我大理仰慕大宋文化,两国和平友好结盟近三百年!而今大敌当前,蒙古人即将大举进攻大理,若是大理就此亡国,贵国岂不是除了江淮、四川之外,又增加了南方战场,腹背受敌,处境愈发危急?正是因为余相公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才会破例同意我们参观钓鱼城城防。如何到了张将军这里,反而不爽快了呢?”

        他相貌气质平平无奇,虽官任大理国大将军,但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因为他父亲是相国的缘故,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不想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张珏当即肃然起敬,道:“大将军说的极是,张珏有所怠慢,是大大的不该。我这就引诸位过去,赔礼之话,容后再说。”高言道:

        “甚好。这就请张将军前面领路吧。”

        一路上,高言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吭,显然还是对张珏有所不满。

        杨深见气氛不大对头,便有意问道:“听说张将军射技川蜀第一,有百步穿杨之技,号称神射手。不知可有什么提高射技的秘诀?”张珏道:“神射手实在不敢当,张某不过是校场比试时侥幸取胜罢了。”

        他为人刚毅务实,虽口中谦逊,但见对方诚意请教,又确实是缺少作战经验,还是直言告道:“练习射技,先学射亲,再学射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就总体而论,在两军对垒交战时,神射手并不比普通弓弩手价值大多少。战场形势通常混乱无比,射亲根本顾不上,基本是靠成队的弓弩手以密集弩箭来集中杀敌。而射远,虽然有‘挽弓当挽强’一说,但有了制作精良的弩箭后,普通大弓再强,也难以匹敌。以我军装备的克敌弓而论,射程可及三百六十步。这一距离,即便是汉代飞将军李广再世,力挽强弓,也不能及其一半。”

        杨深道:“如此说来,精良的兵器装备要比单个兵士的武艺重要得多了?”张珏道:“嗯,事实确实如此。”

        他虽不愿意承认,然就兵士战斗力而言,蒙古军要比宋军骁勇善战得多。但蒙古皇子阔端侵蜀近二十年,即使一开始便占据了剑门蜀道天险,却始终无法突破川东防线、掌握长江上游要害之地,除了南宋四川军民拼死抵抗外,宋军弓弩及兵器之利实是占了极大优势。

        大宋自立国以来,弓弩是军中主要兵器。宋宁宗时太学生华岳曾道:“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这也是两宋流行的兵器理论。宋代在弓弩制作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宋太祖时已有大型远射程兵器床子弩,用于装备城池,最远射程可达千步。然床子弩极为笨重,移动困难,且需要多人合力才能使用。宋神宗时,民间百姓李宏研制出可供单兵使用的神臂弓,射程远及二百四十步,施于军事,屡建奇功。南宋时,名将韩世忠在神臂弓的基础上制成了克敌弓,一人挽之,可射及三百六十步,且能贯穿重甲,每射铁马,一发应弦而倒,成为令金军望而生畏的神兵利器。宋将吴玠、吴璘兄弟守蜀,远拒金人于国门之外,除了依靠四川地利天险外,克敌弓也是制胜法宝。吴家军均配备劲弓强弩,等敌军临近,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金军主帅金兀术在与吴家军交战时充分领略过克敌弓的厉害,他自己也在激战中中了流矢,仅以身免。

        蒙古崛起后,纵横天下无敌手,倚仗的是“聚如山丘,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轻骑,擅长长途奔袭,对付阵地战最为有效,但在兵器上仍是承袭传统的游牧民族装备,所谓能射大雕的弯弓,射程甚至难以与最普通的宋军弓弩匹敌。蒙古军侵蜀,胶着在四川战场二十年,除了川地多山,遏制了其轻骑奔袭优势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宋在弓弩上仍有相对的兵器优势。

        杨深见张珏直认其事,足见性情真诚坦率,便恳切地道:“我大理久仰贵国克敌弓是军中罕见利器,而今既有共同强敌,不知可否……”

        高言轻轻咳嗽了声,杨深微微一愣,便住了口。他虽然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张珏却已然会意过来,大理人是想索要一批克敌弓来装备他们的军队。然而兹事体大,非但他做不了主,他的顶头上司兴戎司主帅王坚也做不了主,即使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也做不了主。为了保持在兵器上的领先优势,宋朝特别针对神臂弓、克敌弓等利器制定了法律,规定不准私造、私习及毁弃、亡失等。朝廷对自己的兵士都以严刑峻法来防范,又怎么可能将兵器拱手送给他国呢?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及时阻止了部下,以免当面碰钉子。

        张珏却是心胸磊落,也不避讳,道:“杨将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克敌弓之事,钓鱼城没人做得了主。几位先前在重庆府时,可有向余相公提过?”

        杨深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言下之意显是已为余玠所拒。张珏便不再多说,默默前行。

        夜幕下的钓鱼山一改白日秀丽平和的风貌,被春寒渲染得冷峻无比。

        群峰如同怪兽一般耸立,树木则仿若山峦的粗硬毛发,茕茕矗立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山路曲折蜿蜒,来回盘旋,不熟悉地形者全然分不清方向。走出一大段路后,隐隐见到前面火光映天,有喧哗、高笑声,给这清冷孤独的初春寒夜平添了几分生气。

        张珏道:“再往东一里就是护国寺,寺西树林边有个小市集,算是城中的一块热地。大家伙儿没事的时候,都爱往那里凑,图个热闹。大将军今日山上山下跑了一天,若是累了,不妨到市集暂作歇息。那里有处琴泉茶肆,还算干净。”

        高言摇了摇头,勉强应道:“无妨。”想了想,又问道:“张将军,贵司抛石机是装配在这一带吗?”不待对方回答,又沉吟道:“依照地势来看,薄刀岭应该是最合适的。偏偏那里的山道如此险峻,即便能装上抛石机,运输弹石却是个问题。”

        张珏道:“大将军好眼力!薄刀岭的确位置最佳,却因山道狭窄,两边又都是悬崖峭壁,运输弹石极是不便,不得不放弃。抛石机就装在北面的上天梯上。”领头拐入一条碎石小道。他长年巡夜,目力听觉甚是敏锐,忽听到路边灌木丛中有悉悉索索之声,忙令众人止步,自己上前两步,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应了一声,道:“是我。”张珏道:“你是谁?不知道上天梯一带是禁地吗?”那人道:“小张将军,是我呀,牛二。”他本歪倒在树丛后,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

        张珏忙叫人举火照亮,自己上前扶起牛二,问道:“你怎么会倒在这里?”牛二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夜当值,来换防的时候,突然想要解手,就有意落在后头,进了树丛中。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昏了过去,刚刚才醒过来。”

        张珏见他只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登时会意过来,道:“有贼人打晕了你,穿了你的绵衣戎服,混进了上天梯。”见牛二嘴唇只是发白,料想他昏过去不久便醒了过来,那贼人应该还在上天梯,忙道:“我们这就赶过去,应该能截住贼人。”又问牛二道:“你伤势如何?要不要派人送你去看大夫?”牛二道:“我……我好像没受伤……就是混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杨深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口鼻中有香甜的感觉?”牛二道:“是啊,你怎么知道?”杨深看了高言一眼,见对方摇了摇头,便道:“我胡乱猜的。”

        张珏料想牛二大概是中了迷烟、迷药之类,过了时辰便会自行恢复力气,因天黑山道难行、营房太远,便派人先送他到附近的护国寺暂歇,等天亮后再作处置,自己则带队朝上天梯赶来。

        行不多远,便有哨兵从暗处闪出,大声喝问口令。张珏应道:“是我,张珏。我今晚不当值,不知道上天梯的口令。”

        那哨兵凑上前仔细辩认清楚,这才笑道:“果真是小张将军。”又道:

        “没有口令,按规定不能上上天梯,小张将军是知道规矩的。小的若放你过去,王都统还好说,被人告到重庆余相公那里,小的可就和张将军一道要受罚了。”

        张珏道:“这我知道。不过前面刚刚发现牛二被人迷晕剥了衣服,我怀疑有贼人冒充换防的兵士混进上天梯,需要立即上去搜寻。”

        果真有贼人混入上天梯的话,这哨兵身为第一道岗哨,也有重大责任,一听便紧张起来,忙道:“是,小张将军这就请吧。今晚的口令是‘千寻’。”

        张珏应了一声,他身后的高言却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哨兵一眼便留意到了,问道:“这几位脸生得很,是小张将军的朋友吗?”张珏道:“这几位是余相公请来的贵客,他们也要跟我一道去上天梯。你放心,出了事,一切由我承担,不会连累你分毫。”

        他素来亲和,当上都统后依然像从前那样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甚得人心。那哨兵便道:“好吧,是看小张将军的面子,小的才冒这次险的。”张珏道:“多谢。你放心,就算要打你军棍,也由我来替你承受。”

        高言等人这才知道张珏之前不大愿意带他们来上天梯是事出有因——原来这里设防比别处更严密,更有单独的口令,只有当值的兵士才知道,张珏身为兴戎司副统帅,竟也无权过问,足见这地方极不寻常了,想来不只是安置有抛石机等大型守城器械这么简单。而张珏引大理诸人进去,则是违反了军规,事后多半会受到追究惩处。

        高言本对张珏颇有微词,此时明白了究竟,不免略有些愧疚,但他是大理国大将军,不便降尊向对方赔礼道歉,便向杨深使了个眼色。杨深会意,忙上前道:“原来上天梯非寻常之地,须得有口令才得进入。之前我等对张将军有所误会,实在抱歉。”

        言外之意,抱歉归抱歉,但上天梯还是要去的。他们本就得到了四川制置使余玠的特许,可以任意参观城防,忽意外发现有一个比兴戎司官署和军营还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如何不生好奇之心,想要一窥究竟呢?

        张珏应道:“无妨。”高言道:“放心,事后出了任何问题,我会派人向余相公解释。”张珏点点头,道:“多谢大将军。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一路行来,竟有三处暗哨、两处明哨,因张珏报出了口令,遂畅行无阻。到达上天梯岩下后,张珏命部下封锁栈道,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又询问换防情况,守卫禀报道:“只在一刻前,换过一次岗,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离开过。”张珏点点头,径直上来山顶。

        所谓上天梯,原是一座巨大的天然岩壁,四周如刀削斧劈,绝难攀援,当地传说是神人上天、罪人入地之处,由此得名。钓鱼城建成前,钓鱼山已是合州名胜之地,多有文人骚客游山时诗兴大发,在岩壁上留下题刻,上天梯这里也题有不少诗文。播州冉氏兄弟受命修建钓鱼城时,命人在上天梯峭壁边上开凿了四十一步台阶,即上天梯栈道,可拾级登上山顶。顶部平坦如原,近可俯视薄刀岭,远可将大江、合州城尽收眼底,视线极佳。然耗费巨资、人力修建栈道,并非为供游客到山上观赏风景,而是要将此处改建成一处守备要害之处,因而自钓鱼城修成之日起,上天梯便成为军事重地,闲人不能靠近。

        因没有遮挡物,月光照耀下的上天梯甚是明亮,无须灯火即可看清大致情形——东、西、南三面的开阔地带装有抛石机、三弓弩等大型远射程兵器,正有一小队兵士来回巡视警戒。北面的大石坝上则建有一排石头房子,是用来存放弩箭、标枪、弹石等军资的仓库。有几间房子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大概还有人在里面忙碌。

        张珏上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搜捕贼人,只命人四下散开,悄悄寻找异常之处。

        高言紧跟张珏身后,不解地问道:“这里守卫森严,贼人冒险上来,是想要偷盗兵器吗?可抛石机和三弓弩都这么大,他如何能得手?”

        张珏道:“不瞒大将军,那边除了仓库外,还有一个兵器作坊,里面存有不少新式兵器。”

        高言道:“这上天梯位置虽佳,却是运输不便,上下全靠一条窄窄的栈道,贵司如何会将兵器作坊设在这里?”张珏微一犹豫,还是说了出来,道:“是火器作坊。”

        中国是火药的故乡,传闻最早的火药发明人是唐初奇人孙思邈。孙思邈人称“药王爷”,是著名的医药学家。某日,他在炼丹时,意外发现硫黄、硝石、木炭等物混在一起燃烧会爆炸,此即火药的雏形。从北宋初年开始,民间开始流行用火药制作炮仗和花筒,专门用来庆祝节日。

        在火药使用之前,人们用火燃烧竹子,竹子受热膨胀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此即为爆竹。炮仗是将火药装在纸筒里,装实塞紧,两头用黄泥堵死,内中伸出一根引线,用以点火。引线点燃时,火药爆炸,将纸筒炸得粉碎,同时发出爆炸声。由于它跟爆竹原理类似,因而人们仍叫它爆竹,尽管已没有竹子。

        人民的智慧无穷无尽。炮仗之后,又有高升,两者原理类似。所不同的是,高升将火药装入纸筒后,中间用黄泥隔为两部分,有引线相连。

        燃放时,将高升直立在地上,点燃下部的引线,下部火药首先爆炸,发出第一声响,同时爆炸产生的力量将剩下半截纸筒推到空中。引线燃到上部后,剩下的火药爆发,又在空中发出了第二响。此即民间俗称的“双响”或“二踢脚”。

        另有一种花筒,与炮仗原理基本相同,只是火药装得较松,且上面留有一个小喷气口。引线点着后,因为小口的作用,纸筒里火药并不产生爆炸,而是慢慢燃烧,燃烧所产生的烟气从小口喷出。如果是晚上放的话,便能看到许多火星喷出。心思巧妙的匠人还会在火药中掺杂各种矿石,如此,喷出的火星便有了红、黄、蓝等各种颜色,极为美艳,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

        炮仗和花筒只是人们用来娱乐玩耍的工具,执政者却看到了它们潜在的军用价值。从宋太祖开宝年间开始,宋军已经开始秘密进行火药武器的实验和制作。开宝二年(969年),兵部令史冯继升发明了火箭,即在箭头部分加缚火药和引线,箭射出前,先点燃引线,再用弓射出火箭,利用火药燃烧爆炸的威力烧杀敌人。此火箭经试用后,证明效果良好,迅疾被大批量生产,装备到宋军中。宋军攻灭南唐时,便是利用火箭作为重要武器。

        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神卫水军队长唐福又研制出火箭、火球、火蒺藜等更先进的火器。这时的火箭已无须靠弓弩弹射,而是靠火药燃烧时喷射产生的推力前进,威力虽说不上惊人,但在原理上却是质的飞跃。后来,又有冀州团练使石普献上了他自己制造的火箭、火球,并在皇宫中为皇帝作了示范表演。这些火器经过试验后都投入了实战,北宋朝廷在建康府、江陵府等地建立了火药制坊,专门制造了火药武器。宋军为抵抗西夏军入侵,一次曾用了二十五万支火箭,足见当时火药兵器的产量相当可观。

        虽然北宋王朝在经济、文化上的成就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巅峰,但由于其以“重文轻武”为国策,武器工艺和改进更不受重视,之后长达百余年间,火药兵器再无发展。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一股被金军打败的宋军转而为盗,劫掠地方,围攻德安府城,造天桥,填城壕,鼓噪进攻。知府陈规在情形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发明了飞火枪,即在长竹筒或是厚纸糊成的纸管中装上火药,临阵时点放。当时吊桥已被敌人占领,城陷在即,陈规命六十名士卒手持火枪,冲出城门,点燃火枪,竹筒中的火喷出来一丈多远,由此烧毁吊桥,击退敌人。之后陈规又是“九攻九拒,应敌无穷,十万百万,靡不退却”,最终保全了城池。陈规也因此战而名扬天下,成为一时风头无二的人物。

        在火箭和火枪的基础上,南宋又发明了霹雳炮,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震天雷”。这种炮用火药、石灰等物混杂制作,爆炸时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但它仍然需要借助外力,多用抛石机来发射。抛石机原本装置的是石球,将石球替代为火药包,由于重量减轻,不仅能抛射得更远,而且落地即燃,杀伤力极大。南宋虞允文在采石矶反击金主完颜亮时,关键时刻,便是以霹雳炮制敌,“舟中忽放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自空而下,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遂大败之”。

        金人了解到南宋火药武器的威力后,不惜采用种种卑劣手段,千方百计地弄到了火药配方和火器制造技术。由于金人重视改进武器,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后来不仅能够自行制造飞火枪,还进一步发展了震天雷技术。蒙古人进攻开封时,守城金军手持飞火枪,打退了蒙古军的多次进攻。后来更是将震天雷点火后从城上吊下。那震天雷用生铁铸成,厚达两寸,外观呈瓜形,引口很小。待其爆炸时,声如雷震,闻百里外;其热力达半亩以上;人与牛皮都碎迸无迹,甲铁皆透。蒙古人非常惧怕,惊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据许多当时在场的蒙古兵士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虽然开封最终陷落,金人却事先杀害了制造工匠,焚毁了火药库,蒙古人并未得到震天雷等火药武器的制作技术,因而在后来与宋军的对战中,始终在军备上处于劣势。

        现任四川制置使余玠年轻时便在实战中亲眼见识过火药武器的威力。

        当时他因为丧亲而在家乡蕲州守制,正遇到蒙古人的进攻,全靠“弩火药箭”和“弓火药箭”等火药武器才击退了敌人。他入蜀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加强武备,除了修建钓鱼城等山城作为要塞堡垒之外,还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生产火药武器,保持对蒙古的兵器领先优势。当年名将虞允文主蜀时,亦曾大力研制火药武器,聘请发明火箭、火蒺藜的唐福后人来主持事务,火药作坊就设在重庆府璧山唐家堡。然后来不慎发生爆炸,作坊化为灰烬不说,还炸死、烧死了许多无辜的唐家堡百姓。余玠鉴于前车之覆,决意将火药武器作坊选在一个既隐蔽又安全的地方,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伤及无辜。上天梯便是他亲自相中的地点。此地为独立岩壁,四面都是悬崖,上山只有一条栈道,就算有爆炸事故,也只是炸毁山顶,不会殃及其他。既然火药配方和制作是宋军绝顶军事机密,上天梯如此戒备森严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言也久闻南宋有火药武器一说,但却从未亲眼目睹,虽有心见识一下,但料想这既是大宋的绝密武器,张珏多半没有许可的权力。况且自古以来,名不副实者十居七八,所谓的绝密武器,也未必就有传闻中那么厉害,不然宋军如何会在有克敌弓、震天雷这等精良武器的情况下还被蒙古人占据了半个四川?连军政中心成都府都落入敌手,余玠上任四川制置使时不得不屈尊在重庆置府。退一万步说,就算震天雷真的厉害无比,蒙古人也没有此等武器,并不比大理军占优,相比于震天雷,他更想得到克敌弓、抛石机等传统守城器械的制造技术。

        杨深却没有高言那等眼光,心中还是好奇大宋的火药武器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试探问道:“难怪这里有一股呛鼻的怪味道。张将军,贵司作坊都能生产哪些火器,都是做什么用的?”张珏道:“主要还是用于抛石机的震天雷。其实这种武器的使用有很大局限性,虽然有威力,但落地爆炸后常会蔓延燃烧,若是四周多山地丛林的话,甚至可能会导致己方为大火所包围,令城池不攻自破,因而并不适合每个地方。”

        高言道:“所以古人常说因地制宜,像钓鱼城这样三面环江的绝险之地,着实少见,当真是老天爷的恩赐。”

        话音刚落,一间房子中忽然有火光一闪,传出“啪”的一声巨响。张珏暗叫一声“不好”,拔脚朝石房赶去,正好撞见一名兵士急奔了出来。

        张珏一眼就留意到他的可疑之处——身材瘦小,身上的戎服极不合体。

        那人一见有人赶来,忙低下头,转身欲朝东面逃去。

        张珏喝道:“还想跑?”几步上前,抓住对方手臂,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他拖了回来。那人痛哼出声,怒道:“放手,你弄痛我了!”

        张珏听出对方是女子之声,便松了手。兵士已然奔了过来,举刀围住那女子。

        张珏命道:“先看住她。”自己赶进作坊查看究竟。

        当值工匠名叫唐平,也吓得不轻,正打扫地上瓦罐碎片,见张珏进来,忙禀报道:“适才那位军爷说是奉王都统之命检查作坊,结果他出去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火药,正好掉在灯烛上,所幸火药还没有调制好,只响了一下,并没有燃烧。”

        张珏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刚才那人进来后做了些什么?”唐平道:

        “他只是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但什么东西都没拿。小的也觉得奇怪,可又不敢多问。”

        张珏道:“你是火器作坊当值工匠,对作坊安危负有责任,外面那些兵士也都是为了保护作坊。有人进来这里,你为何不敢多问?”唐平道:

        “小张将军有所不知,那人手里有余知州的大印。”

        余知州即是现任合州长官余大成。四川属于边郡,是屯驻军重地,州级地方长官官职名权知某州军州事,简称知州,通常由军事长官同时兼任,等于军政大权合二为一,集中在一人之手。如合州长官级官职有利东安抚使、合州知州及兴戎司都统,由于利州路早沦陷于蒙古人手中,利东安抚使仅是虚职,通常兴戎司都统也兼知合州及利东安抚使。但钓鱼城自建成以来,合州大小事务实际上是由播州冉琎、冉璞兄弟处理。二人是播州少数民族出身,按体制不能出任大宋地方长官,然因为得到了四川制置使余玠的支持,握有合州地方政务实权。为了更方便控制,余玠将合州知州和兴元都统制分开任命,将地方政务和军事分开,如现任合州知州是余大成,兴戎司都统则是王坚,兼任利东安抚使。如此,余大成挂名知州,冉氏兄弟为州佐,但并不干涉军事,兵权仍然归兴戎司都统。余大成是余玠远亲,性情平庸,凡有人拿公事去问他,只说“听冉先生示下”,人称“伴食知州”。

        不过就算他只是个摆设,依然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五品官员,有委任状和官印。

        张珏深知余大成不大管政事,听说贼人持了他知州官印进来作坊,大是奇怪,问道:“上天梯是军事重地,归兴戎司管辖,就算是余知州本人,没有军中许可和口令,也不能轻易上来。你在这里已有好几年,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如何见到对方持余知州官印,却不起疑心呢?”

        唐平慌忙辩解道:“小的只是工匠,并不是在籍军人,余知州仍然是小人的父母官啊。小的虽然觉得奇怪,但那位军爷穿着戎衣,而且能通过多层关卡上上天梯来,又能有什么可疑呢?那位军爷又厉害蛮横得很,小的当然不敢多问。”

        张珏不便再多责怪,忙令唐平再好好清点一遍火器,看是否有遗失,自己则赶出来,见大理诸人已自行去观看抛石机,便走到那假冒兵士者面前,问道:“你是女子吗?”

        那人挣开兵士,脱下肥大的绵衣,再取下头盔,露出一头秀发来,果然是个女子,还是个韶华清丽的年轻少女。她头发凌乱,虽有些狼狈,倒也镇静,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晶晶发亮。

        张珏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那紫衣少女眼睛骨碌一转,笑道:“我嘛,我是来钓鱼山游玩的游客。”

        张珏道:“游客?游客怎么深更半夜游到这里来了,还穿着我兴戎司的军服?”少女道:“这军服是我在路边捡的。”

        张珏见她谎话连篇,料想她一时半刻也不肯说实话,便命道:“拿住她。”

        两名兵士上前捉住那少女手臂,反拧到背后。张珏亲自上前,欲搜她身上。那少女这才着了慌,道:“你想做什么?”张珏道:“我要搜小娘子身上,得罪莫怪。”探手入对方怀中,先摸到一团软软的物事。少女尖叫一声,却被兵士执住肩臂,无法避让,当即骂道:“你这个无赖!大宋的将军,都是如你一般的轻薄之徒吗?”

        张珏这才知道不小心触碰到了少女的乳房,脸微微一热,但他是果决之人,年纪又比少女大上几岁,只微一迟疑,便道:“张某并非有意,抱歉。”

        继续往下探,摸到一块硬物,掏出来一看——果然是合州知州大印。

        但入手即知是假印,分量极轻,显是木头雕成。虽是赝品,却极其仿真,方一寸八分,印文细若发丝,刻印得相当精细,甚至还带有红色墨迹。

        加上木印外涂了铜粉,在火光下看起来,就跟真印一模一样。

        张珏心道:“别说唐平只是个工匠,就是我自己,不入手掂量、只凭眼睛看的话,还真难以发现这印是赝品。造这假印的人必然见过真印,不然不可能在细节上做得如此相像。”便问那紫衣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的?”少女道:“我叫小敏。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张珏道:“你虽穿了牛二的戎服,但一路过来,尚有不少关卡,你是怎么知道口令的?”小敏笑道:“我自己听见的啊,口令是‘千寻’,对不对?前头换防的兵士那么大声地回答口令,想不听见也不行啊。”笑容甜美灿烂,充满明媚的朝气,浑然没有身处险境的忧惧。

        张珏心道:“山林夜深人静,声音能传得极远,这倒是一处守卫上的漏洞了,回头要想个法子改进才好。”又问道:“这假印,小娘子是从哪里得来的?”小敏道:“你也知道它是假的啦,是别人刻的,我觉得好玩,顺手拿来了,不行吗?”

        张珏心道:“这假冒牛二的女子多半不熟悉合州情况,以为这里也跟四川别处一样,知州同时兼任军中都统,是最高长官,却不知道本州军政分开,且知州只是摆设。至于她伪刻的是知州官印,而不是兴戎司大印,自然是因为官府榜文、公告及地方政令多是以州府名义发出,很容易得到印文字样。至于官印形状,只要对我大宋官制略微了解,便可知道知州大印均是外观一样的铜印。”

        他料想对方不会轻易说出实情,便道:“小娘子不肯说实话是吧?来人,将她拿下了,先押回军营,等审问清楚再说。”

        小敏道:“做什么?放开我。我又没犯法,凭什么拿我?”张珏道:“小娘子私刻官印,又打伤士卒,闯入军事重地,算不算犯法?”

        小敏道:“喂,你们大宋讲不讲理啊?这是官印吗?我以为只是件木雕。还有那士卒,我哪有打伤他?是他自己不小心嗅了有毒的花草,晕了过去。还有这个地方,你们又没有在道口立上牌子,我哪里知道它什么军事重地啊。”

        张珏心道:“这女子满口诡辩之词,不能相信。但她之前说‘大宋的将军’,目下又说‘你们大宋’,这是脱口而出的称谓,不能作伪。如此看来,她并非我大宋人氏。嗯,多半是蒙古派来的奸细,想要盗取火药武器秘方。只是蒙古军中没有男子了吗,如何会派这样一个不会武艺的美貌少女来?”

        虽有疑惑,但因大理诸人尚在山顶,张珏也不便过多盘问,便命部下先将小敏带走。

        一名叫赵安的部将道:“张将军,从这里回军营要经过薄刀岭,夜晚路不好走。倒不担心犯人逃走,万一她挣扎,摔下悬崖怎么办?”张珏想了一想,道:“嗯,你考虑得甚是周全,那么先将她押到护国寺,借间厢房监押一晚,明日一早再说。”

        兵士应了一声,上前拖住小敏便走。小敏反抗不得,正好见到高言等人走过来,蓦然眼睛一亮,见到救星一般,大叫道:“大将军,高大将军,救我!快救救我!”

        张珏转过头去,审视着高言,目光中带着浓重的困惑。高言则愣在了那里,睁大眼睛瞪着那名叫小敏的少女,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来。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洞箫之声,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悠悠柔柔,带着澹泊的哀伤之气。如寒山孤笛,似雪原夜雨。

        如白雪清风,又似冷月秋露。在溶溶月色下,冷冽夜风中,轻而易举地击穿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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