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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此意匆匆

        即便有着绝世的丰功、惊人的战绩,也无法停止生命的年轮,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使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照旧无法战胜人世间最强大的敌人——死亡。这个野心勃勃的世界征服者,最终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尽管他生前拥有辽阔无垠的疆土、堆积如山的珍宝、成千上万的美女,最终归宿依旧是化成一抔黄土,如何不令人感慨叹息。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白秀才自称是他杀了女道士吴知古,众人闻言均瞠目结舌,惊讶极了。王坚道:“你?”一副根本不相信的语气。

        白秀才道:“大家都眼睛瞪这么大,怎么,是不相信吗?真的是我射杀了吴知古。”王坚道:“那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射杀吴知古的?”

        白秀才道:“遵命。昨晚我见到张将军回家来过夜,已经觉得很奇怪,所以特别留意隔壁动静。后来见到如意独自离开,还背着一个大包袱,更觉得不同寻常,倒好像是她跟张将军吵了架,赌气离开一样。不过自从我认识如意以来,从来没见他们兄妹红过脸,所以我就过来找张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不想屋子里却是一片漆黑,我叫了两声,没有人应声,便大着胆子进来。一推房门,便闻见薰香的气味,我知道这是迷香,所以立即掩上门,没有进去,而且退到了堂外。正觉得诡异之时,忽听到隔壁有女子说话声,我听出是若冰娘子和吴知古……”

        王坚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那女道士是吴知古,还能听出她的声音,她的身份可一直是保密的。”白秀才道:“我早年在京师临安见过吴知古。这个,容后再说,王将军稍安勿躁。”又续道:“我忽然想为朝廷除掉这名奸妇,又想到曾见过如意房中有弓箭,便进房取了下来,然后搭梯子爬上墙头,正好见到若冰和吴知古站在灯下说话,于是我弯弓搭箭,‘嗤’地一声,射中了吴知古的脖子。”

        他洋洋洒洒,绘声绘色,一大篇说完,见众人仍然只是瞪着他,根本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不由得跌足长叹道:“我杀了人来投案,竟然没有人相信,反而要令无辜者蒙冤受屈。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哪!”

        张珏问道:“真的是你?”白秀才道:“真的是我。想来你们应该弄明白不是张将军杀人,不然他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那么我来投案自首,你们为什么还不相信呢?难道你们以为凶手是如意?她如果射杀了吴知古,还会把弓箭重新挂回墙上、留在家里,好让大伙儿怀疑她哥哥吗?”

        最后一句反问极为有力,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连张珏心中也犯起嘀咕来,心道:“不错,如意敢做敢当,虽不得已离开,必有苦衷。如果是她杀人,绝不会有意留下线索,将杀人罪名引到我身上。可是白秀才他……”

        王坚狐疑道:“白秀才可知道自西墙到吴知古所站之处有多远吗?案发时还是半夜。张珏之前被怀疑,是因为大家都认为钓鱼城中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你,能有这样高明的箭术?”

        白秀才笑道:“俗语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王大帅是知道的。张将军箭术高明,你们大家都见识过,所以觉得他最厉害。但天下能人多的是,不知道还有多少更厉害的人,你们没见过呢。”言外之意,他也是那“更厉害的人”之一了。

        他见众人各有笑意,显然愈发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便悠然道:“那么我说我是朝廷暗探,你们相信吗?”

        王坚哈哈大笑道:“就你……”忽见一旁张珏眼色,顿止笑声,失声道:“你真的是朝廷暗探?”白秀才傲然道:“当然,我有皇城司令牌和皇帝亲笔制书在手,张将军亲眼见过的。”

        众人一齐望向张珏。张珏只得道:“是,白秀才是朝廷派来四川的暗探,下官刚才正要禀报这件事。”

        王坚道:“白秀才居然是朝廷暗探?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白秀才笑道:“所以我才说人不可貌相。没有点斤两,我怎么出来混?”

        王坚道:“你既是朝廷暗探,为什么会潜伏在钓鱼城,而不是重庆府?”白秀才道:“这一点,我已向张将军解释过。”

        阮思聪道:“暗探的关键在于一个‘暗’。白秀才如果是朝廷暗探,为何主动表露身份,这岂不是犯了大忌?”白秀才双手一摊,道:“我也是没办法,张将军发现了我才是杀死大理国大将军高言的凶手,要擒拿我归案,我只得亮出身份,以制书要挟他暂且瞒下此事。”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王坚道:“白秀才才是杀死高言大将军的凶手?”张珏道:“是,我发现白秀才可疑后,上门预备逮捕他,他自己承认了罪名,还亮出了朝廷暗探的身份。下官便暂时压住了此事,预备等大帅回来钓鱼城后再做处置。不过在这期间,白秀才既没有逃走的意向,还帮了下官不少忙。蒙古人李庭玉告密吴知古是叛将吴曦之女一事,白秀才也是知道的。下官为了查清吴知古来历,曾将这一节告诉了他。也是多亏他提醒,下官才及时追捕到李庭玉那些蒙古人。”当即详细叙述了所有事情经过。

        王坚道:“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白秀才,你杀高言大将军,是因为高大将军打晕了若冰,你一怒之下杀人。那么杀死吴若古,又是为什么?”白秀才道:“当然因为她是叛将吴曦之女,居心叵测,还曾想要杀害张珏将军。”

        王坚道:“嗯,有道理,很有道理。白秀才,本帅要多谢你站出来,你可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然有心人均知话外之意——吴知古是当今理宗皇帝宠幸的女冠,她死在钓鱼城,无论凶手是谁,地方官员都会被牵连追究。然若凶手是朝廷暗探,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暗探手握皇帝制书,类似钦差身份,到紧急时刻,有便宜处事的权力,地方官非但无权干涉,还得出人出力配合。白秀才挺身承担罪名,可谓解决了王坚一大困境,至于他是否真的有一手神奇箭术,反倒没有人在意了。

        王坚又道:“白秀才身份特殊,本帅无权处置,只能将你送去重庆府。不过余相公也无权处置你,估计要将你送回京师,请皇上亲自断处。”白秀才笑道:“如此,最好不过。”

        王坚道:“张珏,你送白秀才去护国寺,当面向吴知古侍从交代清楚后,再让王立亲自护送他去重庆府。若出了岔子,唯王立是问。”张珏道:

        “遵命。”

        一行人遂离开将军府,往山下护国寺而来。

        过了风火墙后,张珏命队伍停下,自己将白秀才单独拉到林子中,问道:“真的是你射杀了吴知古?”白秀才笑道:“怎么,到了现在张将军还不相信是我杀人?王大帅可是都信了。”张珏道:“王大帅并不真的能确定是你杀人,但你是凶手的话,你的身份可以让许多人闭嘴,一举解决所有的危机,所以王大帅才说要多谢你站出来。”

        白秀才道:“那么张将军岂不更要多谢我?你本是吴知古命案的首要嫌凶,虽然有人证明了你的清白,你妹妹如意却又难脱嫌疑。张将军其实还是怀疑如意,对吧?但你是她哥哥,她又怎么会害你被人怀疑呢?”

        张珏踌躇道:“话是如此,可是你的箭术……”

        虽然白秀才言之凿凿,但张珏是大行家,深知箭术若没有天赋,便需要勤学苦练,丝毫不能懈怠。而世上能像如意那般举箭就能中靶者,他生平所见,仅她一人而已,他也认为不会再遇到第二人。以他观察,白秀才双手还算灵活,可能跟其经常拨弄算盘有关,可那样一双白白净净的手,非但能拉开大弓,且能在半夜远距离射中目标脖颈要害。换作他自己,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白秀才似是猜中了张珏心思,笑道:“我早说过了,人不可貌相。但我是不会跟张将军你比试箭术的。咱们走吧。”

        吴知古和高言的尸身都被临时安置在佛堂中,等待棺木造好后再入殓。王立惊见张珏安然无恙地出现,本已愕然,听说白秀才才是杀死吴知古的凶手,惊奇地话都说不出来。

        吴知古所带侍从上前揪住白秀才衣领,怒骂道:“你这个死秀才,可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回到京师后,定叫你遍受酷刑,死得惨酷无比。”

        白秀才道:“你既是吴知古的侍从,也该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佛堂里面躺着的两个人,都比你有身份吧,我连他们都敢杀,你也该想想我是什么来头。”

        那侍从先是一愣,随即又骂道:“死到临头,还鸭子嘴硬。我先揍你个半死!”扬起拳头便要打,却被张珏扯住。

        侍从道:“张将军,你本是首要嫌犯,甚至还当众认了罪。就算你洗脱了嫌疑,怎么又庇护起这真凶来了?”

        张珏料想不说出白秀才身份,他定然活不过今晚,只得道:“白秀才是朝廷暗探,有皇帝钦赐制书。你我都不能动他,只有皇帝才能动他。”

        众人惊愕异常,侍从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王立更是结结巴巴地道:

        “白秀才是……是朝廷暗探?”白秀才悠然道:“如假包换。”

        张珏道:“王将军,王大帅命你带人护送白秀才去重庆府,请余相公亲自处置。”王立道:“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得上山,当面找王大帅问个明白。”竟就此去了。

        白秀才点着适才要打他的侍从的鼻子道:“我是皇城司的人,受官家钦命潜伏在此。你不但奉叛将吴曦之女为主,还敢对我无礼,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那侍从颤声道:“什么?官人说……”白秀才道:“你没听清楚吗?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侍从道:“不是,是前面那句。”白秀才道:“哦,吴知古本名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你,还有你们几个不知道吗?”侍从失色道:“啊,我……我们怎么会知道?”

        白秀才道:“张将军,这些人跟随吴知古多年,是其心腹,多半是知情者,应该将他们立即逮捕拷问,问问他们这些年做了多少通敌卖国的事。”

        侍从们一齐跪下,哀声告道:“吴尊师是吴曦之女一事,小的们全然不知。宫里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谁知道会是……会是……至于通敌卖国,小的们绝对没有做过。”

        白秀才道:“吴知古暗中通敌卖国,你们竟然全然不知?”一名侍从道:“小的只听过她祸国殃民之类,通敌卖国,还是头一次听说。”

        白秀才道:“你们也不想想看,吴知古在京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怎么会平白无故跑来钓鱼城为亡父做法事?”侍从道:“尊师这次来四川,小的们都觉得奇怪。她说这是她亡母的遗命。小的们从来没见过她的双亲,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白秀才道:“笨!这正是吴知古是吴曦之女的铁证。她来四川,还不是因为四川是吴氏的根基所在地。还有,吴曦死在什么地方?兴州,兴戎司衙门里。我再问你们,而今兴戎司衙门在什么地方?钓鱼城。”侍从道:“可是……”

        白秀才道:“可是什么?吴知古名为为亡父做法事超度,实际上是要为吴曦招魂。要招魂,须得有死者遗物。当年吴曦以四川制置副使、陕西、河东招抚使等身份兼任兴州都统制,兴戎司诸多建制都是他所创,包括大鼓、大旗、大印等,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吴曦遗物。天下那么多佛寺,吴知古独独选中了护国寺,就是因为这座寺庙离兴戎司最近,离世间仅存的吴曦遗物最近。你们这些榆木脑袋,怎么一点都想不到?”

        侍从这才如大梦初醒,道:“啊,原来是这样。”

        张珏在一旁听见,心中暗暗发笑。白秀才杀了吴知古,势必令理宗皇帝雷霆震怒,生死难卜,而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坚称吴知古真实身份是叛将吴曦之女,潜入大宋是为了替父报仇。然就算吴知古真的是吴曦之女,其人在大宋皇宫已有二十年,该掩饰的早已掩饰住。蒙古人李庭玉因其身份是大宋死敌,其证词有离间嫌疑,多半也不能采信。白秀才为己着想,只能预先制造舆论和声势。他所举事例甚为牵强,不能作为吴知古就是吴曦之女吴若水的铁证,然带有极强的暗示色彩,加上诸多事实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旁人不免越想越觉得吴知古可疑。

        尤其这些侍从,久在吴氏身边,知其秘事甚多,更容易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往通敌卖国上联想,想得足够多时,便会以为是真的。将来到了皇帝面前时,这些侍从说吴知古正是吴曦之女,可比白秀才独力指控要有力得多。到了那个时候,白秀才非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个英雄人物。而且他将吴知古秘密射杀,令其不必再一级一级地受审,再没有机会泄露各种宫闱秘事,可谓去了皇帝最大的担忧,堪称大大的功臣,怕是从此平步青云,成为天子近臣。他虽是为了保住自己才不得已如此,但也可谓是上上之策,高明到极点。难怪朝廷慧眼独具,选中他做暗探,且在钓鱼城潜伏了十年,也从来没有人起过疑心。

        白秀才又狠狠教训了侍从一番,威逼他们尽快将吴知古通敌之事一一写出来,不然性命难保,这才道:“张将军,那替吴知古在护国寺出家的僧人呢?”

        张珏这才想起那假僧人大法,忙命人去军营牢房将他带来,又命人将吴知古侍从看管起来,作为重要证人一并押送去重庆府。

        出来佛堂,白秀才长舒一口气,道:“对恶人,就该恶治,果真是这个道理。”张珏指着那几名垂头丧气的侍从,道:“现下白秀才可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了。”

        白秀才道:“吴知古此妇不是好人,大家伙儿都知道,她死了,大宋可算太平多了。不管她是不是吴曦之女,都要将此事坐实,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之。张将军应该早看出了我的意图,多谢你没有当着那些侍从的面揭发我。”张珏道:“不谢。正如王大帅所言,我们都该谢谢你才是。”

        白秀才沉吟片刻,道:“张将军,王将军去了将军府,来回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不妨到我家中小坐,如何?”张珏道:“甚好。”

        路过药师殿时,白秀才顿住脚步,朝院内张望。张珏道:“昨晚药师殿再出命案,若冰娘子受了惊吓,已移去僧房暂住,她人应该不在里面。白秀才想见她的话,我这就派人去找她来。”

        白秀才道:“算了。我就要走了,若冰大理公主的身份已然泄露,也应该会离开这里,我们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何必自寻烦恼?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又叹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张珏心念一动,暗道:“原来白秀才对若冰用情如此之深。难怪他会为了她杀人,更由此暴露了他的暗探身份。高言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他是大理国大将军,朝廷当然不会为一个区区暗探而得罪大理,势必将他交给大理,由此可见白秀才为若冰牺牲之大。”

        忽然明白了白秀才为什么要挺身而出,承认射杀吴知古的罪名。或者说,他身份败露,已预料到朝廷一定会将他交给大理,死得惨不可言,便有意杀了吴知古。吴知古在朝中可以一手遮天,左右朝政,却在钓鱼城莫名其妙被皇城司暗探所杀,皇帝不知究竟,势必召白秀才进宫,当面诘问。他再趁势指控吴知古是叛将吴曦之女之类,可谓自保的上上之策,有百利而无一害。问题是,真的是白秀才射杀了吴知古?还是因为他知道承认罪名对他有利,才主动挺身而出?

        张珏目光又落在白秀才的一双手上,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么当真是白秀才杀了吴知古吗?”白秀才哈哈大笑道:“怎么张将军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你实在信不过我的话,找到如意一问,不就清楚了?”

        进来白家堂中坐下。白秀才从厨下搬出来一个坛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道:“这是我特意托人从京师带来的好酒,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现今我就要离开钓鱼城,可不能浪费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坐下来开了酒封,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又道:“钓鱼城中禁酒,我就不劝张将军了。”张珏点点头,道:“白秀才请自便。”

        白秀才便独自闷头喝酒,连饮五大碗,满脸红潮,微露醺意,这才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张将军。”张珏道:“白秀才请讲。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力而为。”

        白秀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若冰还留在钓鱼城的话,请你好好照顾她。”

        张珏心道:“大理将军杨深已认出若冰,就算她这次不跟杨深回去大理,但之后大理多半要派人接她回去。她若不情愿,便只能逃走,再度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在钓鱼城。”但还是应道:“如果若冰继续留下,我自当妥善照顾。你大可放心。”

        白秀才道:“不,不是那个意思。”张珏道:“那是什么意思?”白秀才道:“你……你不知道若冰喜欢你吗?”他酒量不佳,空腹连喝五大碗烈酒,醉意越来越浓,舌头也大了起来。

        张珏大为窘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秀才又道:“她……她只想要份宁静的生活,平平安安,与世无争。张将军,你……你要给她……”

        张珏见白秀才醉得厉害,便走过去,将手抚在他背上,用力揉搓,这是他从手下兵士那里学来的穴位按摩,可以有效缓解头痛,据说还能解酒,但钓鱼城中禁酒,竟是一直未能验证过。

        白秀才道:“做……做什么?”他也不理睬,手上加劲。白秀才怒道:

        “痛死了!快些放手!”

        张珏道:“你醒了吗?”白秀才道:“我本来就没醉。我知道了,你不敢回答我的话。一提起若冰,你就害怕。”张珏道:“我不是不敢回答,而是若冰娘子是大理公主,她也决计不会再留在钓鱼城中。你叫我如何回答?”白秀才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了。”张珏道:“你这个如果,根本没有半分的可能。”

        白秀才便不再说话,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有那么一刻,张珏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但他转过头来时,眼睛却射出怪异的光芒。

        张珏道:“怎么了?”白秀才道:“张将军还不明白吗,如果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若冰自己愿意留下来的,那一定是钓鱼城,因为这里有她喜欢的男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兵士禀报道:“王立将军已经到了,大法还有那些侍从也都押在外面,只等着白秀才一道上路去重庆府。”

        白秀才便掸掸衣衫,站起身来,道:“好了,天色不早,我也该上路了。张将军,此去一别,后会有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张珏道:

        “多保重。”

        白秀才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遂随兵士去了。

        张珏一时心有所感,依旧坐在原处不动。

        刘霖忽奔进来道:“原来张兄人在这里,外面都在疯传是白秀才杀了大理国大将军,又杀了吴知古,是这样吗?我刚刚遇到了白秀才,好像很平静的样子。”张珏道:“嗯,这两件命案,白秀才都认罪了。”刘霖道:

        “这可真是想不到。”

        张珏道:“起初刘兄不也怀疑过白秀才吗?”刘霖道:“我只是因为白秀才的证词对不上而起了疑心,并不认为他会杀人。之前梅秀才也因为薰香而怀疑过他,但只是认为他可能被营救小敏的歹人收买,做了内应,但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传闻白秀才倾心于若冰,看来是真有其事了。可他杀死吴知古又是为什么呢?二人无冤无仇,别人还有可能是为朝廷除害,可我怎么看白秀才,他都不像是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英雄人物。”言下之意,也认为吴知古是一“害”,死不足惜了。

        张珏不便明说,只道:“应该还有隐情。只是吴知古这件案子太大,地方管不了,须得移交到朝廷。”

        刘霖又叹息一番,这才想起正事来,道:“对了,若冰找张兄有事,她人就在茶肆外面。”

        张珏便与刘霖一道出来,却见王立等人远远站在山道上,白秀才与若冰正在梅林边说着什么。白秀才一脸坦然,若冰却是颇为局促的样子,与她往日冰山美人的形象大不相同。见到张珏出来,白秀才便要转身离开,若冰蓦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说了一句什么。但白秀才却没有回过头来,挣脱了她的手,抬脚自去了。

        刘霖见二人神色有异,忙叫道:“若冰!”若冰微微侧头,两颗晶莹的泪珠正从脸上滑落。

        那一刹那,张珏忽然明白了白秀才为什么要杀高言——他自称是情急之下杀了高言,其实他根本不是冲动杀人,而是早有预谋。他是朝廷暗探,多年来无数次看到杀祖仇人余玠从眼前走过,甚至仇人之子余如孙还常来茶肆饮茶,他都没有做过任何情急的事,怎么可能仅仅因为高言撞晕若冰而出手杀人呢?他是不想高言破坏若冰宁静的生活,不想高言带她回大理,不想看到她被迫嫁给她痛恨的未婚夫。如此,高言非死不可。只是后来的结果出人意料,没想到高言手下将军杨深也认识若冰,若冰还自己主动对张珏坦露了身份。然则白秀才对若冰之情深意重,却由此可见一斑。

        自从来到钓鱼山,白秀才就不是什么受人待见的人,除了性情乖戾之外,还爱财如命,这大概与他原本是读书人,立志于功名仕途,却被迫放弃学业,来做见不得光的暗探经历有关。他冷漠,自私,只睁大一双眼睛,冷冷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然而若冰的出现,令他无情冰冷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光彩,她的身影,成了他窥探生活中的唯一安慰。虽然他知道她心中装着别的男子,他还是毫不介意,关爱她,照顾她,甚至为了她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而杀人。这是怎样的一份情感!

        也许若冰早已了解白秀才的一往情深,也许才刚刚知道,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改变不了结局——这二人从此将关山万里,再也不会相会。

        那么张珏自己呢?他又在其中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旁人告诉他说若冰喜欢他,他却惘然无感。她只将身世对他一人诉说,又为了救他答应救治吴知古,是因为她心中喜欢他,还是因为他是值得信任的合州守将?一时之间,脚步竟然抬不起来,不敢走过去与若冰招呼。

        还是若冰自己举袖抹了眼泪,强作镇定走过来道:“张将军,我有事找你。”张珏勉强定了定神,忙道:“娘子请说。”若冰道:“昨晚药师殿出了事,我临时移去僧房,凑巧住在惠恩法师房间旁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张珏忙问道:“娘子可是看到或是听到了什么?”若冰道:“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而是闻到。”

        原来她昨晚移去僧房歇息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是回想起吴知古被一箭贯喉的血腥恐怖场面,甚至能清楚地记得当初的血腥味及尸臭味。天快亮时,终于沉沉睡去,然醒来时,鼻子中依旧有浓重的尸臭味。她是医师,对各种气味异常敏感,这才意识到昨晚的气味并不是回忆造成的感觉,而是确有其事。她一时惶恐,忙四下寻找尸味来源,最终发现味道是从北面屋顶椽子间的缝隙传来的,而北面隔壁禅房就住着惠恩法师。

        张珏忙问道:“那么娘子可有去隔壁确认过?”若冰道:“没有。我心中疑虑,试着去敲过门,问惠恩法师是否需要换药。他说不用,又说身上不方便,不能见人,不肯开门。”

        大理举国信佛,她亦自小耳濡目染,觉得贸然怀疑得道高僧不妥,又忙解释道:“我没有怀疑惠恩法师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最近护国寺中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想还是赶快来告诉张将军比较好。”

        张珏与刘霖各自怔了一怔,这才对视一眼,两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还是刘霖先说了出来,道:“小鲁案总算弄明白了!”

        若冰问道:“什么小鲁案?”张珏道:“惠恩大师受伤当晚,同时还有一名叫小鲁的兵士被杀了。”

        若冰惊道:“难道我闻到的是小鲁尸首的尸臭?”张珏道:“不是,小鲁已经下葬了。惠恩法师房中藏的应该是护国寺管事大难的尸首。”

        若冰全然糊涂了,道:“大难是蒙古人奸细一事,我倒是听说了。可他不是已经逃走了吗?”张珏道:“大难只是不见了,我们以为他逃走了,但现下看来应该是被杀了。惠恩自己也应该是蒙古人的奸细。”

        若冰愈发惊奇,道:“这怎么可能?惠恩法师是得道高僧,怎么会是蒙古人奸细?尸臭倒确实是从他禅房中传出的,或许是有人趁他不备,将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的尸首藏在了他房中。”

        刘霖道:“那怎么解释惠恩法师将你拒之门外一事呢?分明是他心中有鬼。”若冰道:“张将军不是说还有蒙古奸细在钓鱼城中吗?或许是有人挟持了惠恩法师,藏在他的禅房中。尸首也是如此。”

        张珏道:“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们早已认定小鲁案跟蒙古人有关,护国寺管事大难是蒙古奸细也是确认无疑的事,再加上捕获的蒙古人李庭玉是惠恩法师好友,之前曾住在护国寺中。惠恩大师是唯一将这几件案子联系起来的纽带。其实这些我早该想到的。若冰娘子,多亏了你。走,我们先去护国寺。”招手叫了扈从兵士,直朝护国寺赶来。

        一行人正好在僧房前遇见了惠恩。张珏便上前道:“法师伤可好了些?”惠恩道:“承蒙张将军关照,贫僧已然好多了。”

        刘霖有意道:“咦,怎么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惠恩道:“是薰香,贫僧在房里点了香炉。”

        张珏心道:“看来惠恩还不知道若冰已经开始怀疑他。他自己大概也无法忍受房中尸臭,然护国寺人来人往,他无法将尸体运出丢弃,不得已,只好用薰香来掩盖气味。”便朝刘霖使了个眼色。刘霖会意,笑道:

        “一炷清香,惠恩法师好雅致。”忽脸色一变,道:“不对!”几步跨上台阶,径直去推房门。

        惠恩忙叫道:“刘教授要做什么?”却已是阻拦不及。

        禅房极为简朴,除了桌椅床等几件最基本的家具外,别无他物,根本没有藏尸首的地方。张珏紧随刘霖进来,环视一周,先将香炉的薰香灭了,又将门窗大开,好让薰香味道尽快散去。

        惠恩忙抢进来,不悦地问道:“二位这是要做什么?”张珏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要找一具尸首。”

        惠恩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只默默让到一边,神色倒也泰然。

        张珏扫见床是土砖所砌,心念一动,上前掀开被褥,尸味登时扑面而来。再将床板掀开,露出一个大洞来,里面坐着一名僧人,死去已久,正是护国寺管事大难。

        张珏道:“惠恩法师,这可真是想不到。”惠恩见事已败露,只点点头,问道:“张将军怎么知道大难人在贫僧房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

        张珏道:“有人闻见了法师禅房中传出的尸臭味。”

        惠恩道:“这一定是若冰了。”又叹道:“天意,当真是天意。如果不是药师殿接连发生命案,若冰不会移到僧房暂住,也就不会闻见这股子味道,想来张将军一时也不会怀疑到贫僧身上。”

        张珏道:“其实我早该怀疑法师你的,如果你不是一位高僧的话,我早就怀疑你了。”

        小鲁案一直没有破获,而那件案子有一些诡异之处,始终解释不通。

        譬如凶手为何半夜跟踪袭击惠恩,却只打晕了他,而杀了小鲁。刘霖推测是要从惠恩身上取得什么东西,后来惠恩自己也说怀中的书信丢了,但反而引起刘霖疑虑,因为对方明显是在顺着他的话说。正如张珏所言,若不是惠恩是高僧,早就要怀疑到他身上了,更何况还有其好友李庭玉是蒙古奸细一事。

        惠恩居然自己也承认道:“嗯,贫僧的身份确实帮了很大忙,正如当初你妹妹如意要送翁大娘骨灰回去秦州,也是利用贫僧做掩护一样。”他表面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是有意提醒张珏,他曾经帮了张如意很大的忙。

        张珏道:“法师助我妹妹完成心愿,我一直心存感激。不过我既已发现你是蒙古人的奸细,便只能公事公办。”惠恩道:“贫僧明知道如意是兴戎司副帅的妹妹,却也没有告发,让人扣下她做人质。”

        刘霖忙道:“惠恩法师这么说,就有失出家人的厚道了。我佛慈悲,方外之人应当施恩不望报。难道法师帮助如意之时,便是有意留下伏笔,好到将来要挟她兄长吗?”

        惠恩笑道:“二位也知道我是奸细了,我这个僧人是假的,还有什么厚道不厚道可言。”又正色道:“张将军,当初我助令妹如意,确实是真心诚意。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了实现婶婶遗愿,跨越两国边境,千里送骨灰还乡,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很佩服。至于没有扣下如意当人质,是因为我深知以张将军为人,虽会心痛,却也不会为了妹妹而背叛自己的国家。”

        张珏道:“多谢。”又问道:“你之前称发愿要回去秦州南郭寺,应该只是借口,其实是要回去河西向你的蒙古主子交差复命,为何还要再回来?”惠恩叹道:“事已至此,我愿意将所有经过和盘托出。”

        原来惠恩名为高僧,其实是蒙古人奸细。他本名梁庸,是河北之地的汉人,降蒙后在蒙古皇子阔端帐下当差。阔端主持漠南汉地事务后,得秦巩大豪汪世显相助,如鱼得水,一举攻破蜀口天险,纵横蜀地,如履平地。不想汪世显遭人暗算,阔端损失了一员大将不说,还遭逢生平从所未遇之劲敌——大宋新任四川制置使余玠。余玠不但以奇谋杀了汪世显,又趁蒙古内政动荡之机,修建了一系列山城作为防御阵地,极大阻碍了蒙古人欲借蜀地东进的计划。山城防御体系阻挡的不单是阔端的铁蹄,还有蒙古军无敌于天下的赫赫威名。

        蒙古自崛起以来,就开始频繁对外发动战争,拓展疆土,其进军方向主要为南进和西征,两者交互进行。南进主要以西夏、金、南宋为目标,西征则是针对中东西亚及欧洲地区。大规模的西征共有三次。

        第一次西征的主要目标是花剌子模国。花剌子模国苏丹摩诃末与成吉思汗差不多同一时间崛起,他在当时的中东、中亚地区实力强大,号称“世界征服者”,当时整个中东、中亚地区及相邻的欧洲诸国都十分惧怕他,摩诃末由此更加不可一世、目空一切。他同样野心勃勃,垂涎东方中原的富庶,计划东侵,然而成吉思汗的迅速崛起打乱了他的计划。为了刺探成吉思汗的虚实,摩诃末特意派人出使蒙古。成吉思汗很重视与西方的贸易,友好地接待了摩诃末的使者。作为回应,还派出使者回访,同时组织了一个四百五十人的商队,去花剌子模国贸易。不料花剌子模边界城市讹答剌的长官哈只儿只兰秃是苏丹摩诃末之舅,贪图蒙古商队的财物,诬蔑他们为蒙古间谍,下令全部杀死,没收货物。

        成吉思汗知道后大怒,派遣三名使臣前去责问。对于舅舅哈只儿杀害蒙古商队一事,摩诃末事先并不知情,知道后也不支持,但因为他的母亲秃儿罕太后支持国舅,他只能对蒙古采取强硬的态度。而且当时摩诃末对蒙古知之甚少,在他的想象中,蒙古人不过是一群野蛮的异教徒,骑着像兔子一样矮小的马,根本不堪一击。于是,狂妄自大的摩诃末杀掉成吉思汗派来的正使,剃掉了两名副使的胡须。花剌子模国盛行伊斯兰教,当地教徒将胡须视为生命一样重要,与人打赌发誓常说“用胡子做担保”,被人剃去胡须则是奇耻大辱。摩诃末此举无异正式向成吉思汗宣战,成吉思汗由此下定决心征讨花剌子模国。

        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六月,成吉思汗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西征。在这次浩荡的西征中,成吉思汗采取了“扫清边界,中间突破”

        的战略。花剌子模的新都撒麻耳干位于不花剌以东,旧都玉龙杰赤在不花剌西北。国王摩诃末驻新都,他的母后秃儿罕驻旧都。成吉思汗首战的目标是攻取讹答剌等边界城市,同时亲率中军进攻不花剌,目的在于避实击虚,从中间突破,切断花剌子模新旧二都之间的联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而花剌子模国苏丹摩诃末面对着蒙古大军的进攻,没有听从集中兵力决战的正确建议,采取了分兵把关、各自为战的战略,以致很快陷入被动挨打的地位。

        蒙古西征军的首要目标自然是挑起事端的讹答剌城,由二皇子察合台和三皇子窝阔台负责主攻。这也是西征中最为激烈的一场战事。讹答剌城首领哈只儿只兰秃自知蒙古为大敌,因而早就做了军事准备,拼死抵抗。战斗十分惨烈,厮杀持续了五个月,蒙古军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终于攻下城池。哈只儿率领两万勇士退守内堡,每次从内堡内冲出五十人,与蒙古军拼死作战,只要一息尚存,便战斗不止。如此惨烈的战斗竟然持续了一个月之久。但蒙古军志在必得,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终于尽数杀死了两万勇士,俘虏了哈只儿。成吉思汗为了给被杀的商队和使臣报仇,让哈只儿“饮下死亡之杯,穿上永生之服”,将融化的银液灌进他的耳朵和眼睛,以此表示对贪财者的惩罚。之后,讹答剌城的居民要么被杀,要么被蒙古人掳掠成为奴隶,而讹答剌城则燃起了冲天大火,这座锡尔河畔的名城彻底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在察合台、窝阔台攻讹答剌的同时,皇长子术赤负责攻打毡的,大将阿剌黑那颜负责攻打别纳客忒、忽毡。其中,忽毡之战最为激烈。忽毡城堡修在锡尔河中间的一座岛上,河水刚好在这里分为两股,城堡高大坚固。蒙古军到达忽毡后,发现位于河中央的城堡刚好在箭的射程之外。没有船只也不习水战的蒙古人不得不开始艰难地填河,打算逐步逼近城堡。

        当时忽毡守将是有花剌子模国民族英雄之称的帖木儿灭里。他造了十二艘密封的船,船上蒙上湿毡,毡上涂有厚厚的黏土,忽毡士兵躲在船中,可以通过小窗口向外射箭,但蒙古军的箭却射不透毡船,连火箭也起不了作用。帖木儿灭里不停地派这些船在夜间袭击蒙古军队,搞得蒙古军疲惫不堪。蒙古军只好采取没法子的法子,继续运土填河,费时费力。帖木儿灭里见蒙古军越来越多,城破不可避免,便率众在夜间乘船突围而去。蒙古军穷追不舍,帖木儿灭里的人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武器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两支完好的箭和一支没有箭头的箭。此时,三个蒙古骑兵追到了他身后,帖木儿灭里抬手拉弓,竟然用那支无头箭射瞎了其中一个蒙古兵的眼睛。帖木儿灭里说:“我还有两支箭,你们最好退回去,以免丢了性命。”说罢扬长而去。蒙古兵一时畏惧,竟然不敢追击,帖木儿灭里由此逃脱。

        很多年以后,花剌子模国早已经处在蒙古人的统治下,侥幸逃脱的帖木儿灭里十分思念故土,便返回了家乡。就在他当年守卫的忽毡城,他遇见了自己的儿子,问自己的儿子说:“如果你遇到你的父亲,你还认得他吗?”儿子说:“父亲逃走时,我还只是个吃奶的孩子,当然不认得了。但这里有个奴隶认识他。”于是把那个奴隶找来,奴隶一眼认出了帖木儿灭里,从此,英雄帖木儿灭里还活着的消息传遍四方。

        但帖木儿灭里最后还是不幸被窝阔台之子合丹捕获,合丹问起过去的事情,帖木儿灭里骄傲地回答说:“大海和山岳都看见了我如何跟蒙古的英雄们交锋。星星可以证明,因为我的英勇,世界都拜倒在我的脚下。”合丹勃然大怒,一箭射死了帖木儿灭里,但其英勇抗击蒙古军的事迹却广为流传。

        成吉思汗和皇四子拖雷则率主力军直逼不花剌。不花剌是中亚最重要的城市,是当时的文明和宗教中心。在蒙古军的强大攻势下,这座城市最终陷落,且被夷为平地。曾有一个不花剌人逃出,有人向他打听不花剌的战况,他惊魂未定地道:“他们到来,他们破坏,他们焚烧,他们杀戮,他们抢劫,然后他们离去。”因为形象生动地描述了蒙古人残暴杀掠的过程,一时广为流传,成为名句。

        之后,蒙古军开始进攻新都撒麻耳干。苏丹摩诃末见蒙古大军节节逼近,竟然不组织有效的抵抗,主动放弃首都,放弃天险,率众逃跑。

        蒙古大军进入撒麻耳干后,摧毁了城市的生命线——水利系统,这座名城由此陷入瘫痪,后遭废弃。

        逃离撒麻耳干的苏丹摩诃末并没有就此脱离险境。根据成吉思汗的命令:“要像猎犬一样咬住自己的猎物不放,即使其躲入山林、海岛,也要像疾风闪电般追上去。”蒙古名将者别、速不台率军追击摩诃末。摩诃末一路逃亡,一直逃到宽田吉思海中的一座小岛上,不久听说幼子被成吉思汗杀死,嫔妃也被蒙古人霸占凌辱,又惊又气,很快生了重病。号称“世界征服者”的一代苏丹,最终悲惨地死在这里。

        进攻旧都玉龙杰赤的蒙古军遭到了一定挫折,由于术赤与察合台意见不合,玉龙杰赤久攻不下。成吉思汗命令窝阔台为前线指挥,最后才攻下玉龙杰赤城。驻守旧都玉龙杰赤的秃儿罕太后先是逃入山林,后来也被迫投降了蒙古。

        摩诃末之子札兰丁奉遗嘱即位,成为新一任的花剌子模国苏丹,他率领残部进行抵抗,在八鲁弯之战中一举消灭了近三万蒙古兵。但花剌子模国大势己去,札兰丁很快被蒙古军在申河击败,几乎全军覆没,只带着四千残兵渡河逃入印度。一直到成吉思汗退兵后,札兰丁才从印度返回波斯,重新夺取波斯西部一些地区,被各地诸侯奉为君主,重建了花剌子模国,建都于桃里寺。后来窝阔台即位后,再次派军西征,逼得札兰丁无处藏身,被波斯当地居民杀死。不可一世的花剌子模国最终被蒙古消灭。

        成吉思汗家族有两名重要成员在第一次西征中丧生:其一是成吉思汗的女婿脱忽察儿,在你沙不儿城下被射杀。拖雷为了给姐夫报仇,下令部队昼夜攻城不止。你沙不儿军民抵抗了一阵子,见情势不妙,要求投降,却被拖雷拒绝。城破后,蒙古人的大屠杀持续了四天,鸡犬不留。拖雷听说之前在马鲁屠杀时,有不少居民装死藏在尸体中从而逃过一死,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拖雷下令屠城时将你沙不儿城军民的头一律斩下,集聚成塔。四天中,鲜血染红了大地,整个城池都在刀光马蹄下呻吟,哭喊声和求饶声惊天动地,却丝毫没有打动拖雷的铁石心肠。

        另一个是成吉思汗的孙子蔑忒干,察合台的长子,在进攻巴米安时被射杀。成吉思汗十分宠爱蔑忒干,闻讯后怒气冲天,据说他不戴头盔,光着脑袋,亲自参加战斗,蒙古军由此士气大振,一举攻克巴米安。为了给蔑忒干复仇,所有的居民被赶尽杀绝,所有的建筑被彻底摧毁,一个无比繁华的城市,变成了无尽的荒凉沧桑。愤怒的成吉思汗还下令,今后不许任何人居住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这位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所发出的充满暴戾与仇恨的诅咒,从此笼罩在查理戈尔戈拉高地,阴魂不散。

        最初察合台还不知道长子已死,因为他脾气暴躁,旁人也都不敢告诉他。有一天,成吉思汗和几个儿子一起吃饭,故意大发脾气,说儿子们翅膀硬了,都不听话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察合台。察合台立即跪了下来,表示愿意一切听从父汗吩咐。成吉思汗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察合台说:“是,我绝对不敢违命。”成吉思汗这才说:“那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蔑忒干已经死了,我命令你不要悲伤。”

        察合台大惊失色,如遭电击,但因为已经答应了父汗,只好努力忍住泪水,吃完饭后才跑出去大哭了一场。

        虽然蒙古军所过之处尽为废墟,但这次历时四年有余的西征,对成吉思汗而言,却是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他靠战争抢掠到巨大财富,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第一次西征之后,成吉思汗将新占领土封给他的三个儿子作为世袭领地,其中长子术赤封于钦察,据有花剌子模和康里国故地,建都萨莱,称钦察汗国,又称金帐汗国。术赤死后,该国归其次子拔都;二子察合台封于西辽和畏兀儿故地,初建都阿力麻里,称察合台汗国;三子窝阔台封于乃蛮故地,即额尔齐斯河上游和巴尔喀什湖以东地区,建都也速里,称窝阔台汗国。其中,术赤的封地钦察汗国离草原故土最远,这自然与他广泛被人认为不是成吉思汗的亲生骨肉有关。术赤本人一生都笼罩在“野种”的阴影下,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即使战功再高、封地再广,无济于事,以致四十多岁便抑郁而死。

        世界上终究还有一些东西是无法靠武力征服的,比如时间。在中国历史上,宋代之前最负盛名的皇帝是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和唐太宗李世民,他们均是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的一代天骄。但这几人晚年生活均趋于神秘,尤其迷信方术,追求长生不老。可见越是处于权力巅峰的人物,越到晚年便越惧怕死亡。也正是在这次西征途中,年届六十的成吉思汗强烈感觉到老已将至,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他听说中原有位著名道士丘处机,属于全真教,懂得炼仙药金丹,于是派人寻访丘处机,以求长生不老之药。

        令成吉思汗失望的是,丘处机不远万里到来后,坦白告知世上并无不死药,只介绍了一些戒声、色、欲等养生之道。丘处机还特别针对蒙古军的屠杀和掠夺,讲述为治之方“以敬天爱民为本”,长生之道“以清心寡欲为要”,选贤能,施仁政,这样才能长治久安。成吉思汗这样的枭雄人物,是绝无可能清心寡欲的,对丘处机的建议虽然并不爱听,但还是令翻译耶律阿海把谈话都记录下来,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并呼丘处机为“神仙”。成吉思汗对丘处机及全真道的礼遇,一度引起成吉思汗的近臣耶律楚材的不满,因为耶律楚材本人信奉佛教,后来还在其著作《西游录》中对丘处机大肆攻击。

        西征花剌子模国后,欲望和追求永无止境的成吉思汗又开始马不停蹄地继续扩充疆土。由于当时中原的局势变化很快,促使成吉思汗放弃继续西征,而回师南归。蒙古大军西征期间,成吉思汗封心腹爱将木华黎为太师国王,将太行以南的军务全部交给了他。而金国一直是蒙古的世仇,非死亡不能化解,木华黎最大的任务就是攻打金国。

        起初,中原局势对蒙古十分有利——三大政权之中的金国与南宋正互相攻打,战事频繁,而另一大政权西夏则早已经归附蒙古,一直派遣本国军队跟随蒙古作战。蒙古趁虚直入,自然频频得手。蒙古军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主要的战事集中在河北、山东一带。金军同时面对北方蒙古和南方南宋两大强敌,首尾不能相顾,完全不能抵挡蒙古铁骑的进攻。眼见蒙古军气势如虹,金宣宗不得不派出使者向蒙古求和。蒙古提出要金国割让关西未被攻陷之数城,金宣宗去帝号,改为河南王。面对蒙古如此苛刻的条件,金宣宗实在难以接受,和议的希望最终破灭,木华黎遂倾尽全力进攻金国。

        眼看木华黎灭金在即,形势却突然起了变化。先是西夏夏献宗即位,乘成吉思汗远征西域之机,一改其父夏神宗附蒙侵金的国策,与金国通好,开始积极联金抗蒙。而金国金哀宗即位后,也意识到蒙古才是真正的强敌,为了集中力量抗蒙,不但与西夏结盟,约为兄弟之国,还一改侵宋扩土的国策,派遣使者与南宋通好。局势开始对蒙古不利,主持灭金的蒙古大将木华黎对西夏的突然背盟尤其忧愤,最终在一场攻打金国的战斗中病死。正在西域的成吉思汗听说后,立即回师,全力灭掉西夏,以为爱将报仇。

        之前成吉思汗完成了蒙古统一后,便借口西夏收留蒙古逃人,曾亲自率军攻打西夏河西地区。当时西夏在位皇帝为桓宗纯祐,面对蒙古铁骑无所适从,只得任其蹂躏。成吉思汗第一次攻打西夏的主要目的是劫掠物资、攫取经济利益,因此采取了浅尝辄止的策略,在大掠人口、牲畜后退兵。

        在外患的压力下,西夏皇室内部又发生了内讧,纯祐族弟越王仁友之子安全野心勃勃,联络纯祐生母罗太后发动了宫廷政变,纯祐被废黜,后暴死于宫中,死因不明,年仅三十岁。安全自立为帝,这就是夏襄宗。

        安全废主自立后,成吉思汗又找到了出兵的借口,发兵攻打西夏。

        蒙古军先后两次攻打西夏,后一次更是长驱直入,将西夏都城中兴府重重围困,西夏形势十分危急。眼见亡国在即,安全不得不亲自登上城墙,督促将士作战。由于西夏军队的顽强抵抗,蒙古军久攻不下。

        到了九月,天降暴雨,河水猛涨,成吉思汗便派兵筑坝,引河水灌城,城中西夏百姓淹死极多。安全多次派人向盟国金国告急求援。当时金章宗在位,坚持不肯出兵,还说:“敌人相攻,吾国之福,何患焉?”

        金国有远见的大臣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力劝金章宗出兵援救西夏,但金章宗不听。

        到了十二月,西夏都城中兴府城墙因为被水浸泡日久,多处出现坍塌,城破已经是早晚之事。就在关键时刻,蒙古军所筑的拦河堤坝也多处塌陷,水势四溢,都城外四处汪洋一片,蒙古军无处容身,不得不就此退兵。成吉思汗觉得此战战果不够辉煌,便派人前去招降安全。安全不敢触犯蒙古使者,只好将亲生女儿察合公主献给成吉思汗为侍妾,并送上大批珍宝,以此来向蒙古求和。

        蒙古退军后,气量狭小的安全对金国在关键时刻不肯伸手援助一直耿耿于怀,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一年后,嘉定三年(1210年)八月,愤愤不平的安全不顾大臣反对,派遣一万骑兵攻打金国,但旋即被金兵击退。自宋宣和五年(1123年)西夏与金议和以来,夏金双方和好八十多年无兵革之事,至此,关系正式宣告破裂。

        夏金联盟的破裂,使蒙古军得到各个击破的机会,西夏国面临更加严重的危机。就在夏金关系破裂后的第二年,西夏内部再一次发生皇位更迭的政变,西夏宗室齐王彦宗之子遵顼废黜了安全,自立为帝,是为夏神宗。安全被废一个月后不明不白地死去,时年四十二岁。

        遵顼穷兵黩武,即位后一改之前西夏附金抗蒙的国策,变为归附蒙古,合兵攻金。当时,蒙古正大肆攻打金国,遵顼想趁火打劫,不停出兵攻打金国,以图掳掠财物,扩张领土。然而,遵顼对金军的作战,要么失败,要么无功而退,频繁的战事也使得西夏的国力大为削弱。嘉定十年(1217年),成吉思汗发兵攻打花剌子模,再次向西夏征兵。西夏经连年用兵,兵民厌战,朝议沸腾,不愿再随蒙古军出征。于是,成吉思汗以此为借口,率军围攻西夏都城中兴府。遵顼无力抵御,命太子德任留守中兴府,自己带领亲随扈从逃奔西凉。不久后,又派遣使者向蒙古请降,蒙古军才退兵。

        经此一事,遵顼深感蒙古是西夏的致命威胁,为了自保,被迫改变立场,做出联金抗蒙的姿态,想与金国重修于好。但金宣宗认为遵顼为人反复无常,没有答应。遵顼碰了一鼻子灰后,害怕三面受敌,又想与宋朝联盟,共同对付金国。他先后两次派心腹枢密招讨使宁子宁到四川,想说服宋四川安抚使安丙一起出兵夹攻金国。安丙本是叛将吴曦旧部,得以出任蜀帅,仅因掠取了部将诛杀吴曦的大功,并无显赫政绩和军功,之前也没有担任地方长官的履历,威信不足以服众。他亦想通过一场大功劳来为己立威,遂同意出兵与西夏夹攻金国。

        嘉定十三年(1220年)八月,遵顼如约出师,派遣万余军队攻破金会州。金国名将郭斌即在此战中被俘,后在押送途中逃脱,但其兄郭禄大却被西夏兵追击射杀。金宣宗想与西夏议和,却被遵顼拒绝。九月,遵顼又发兵三万破金西宁州,围定西城,随即进逼进攻金军事重镇巩州。

        日后崛起的汪世显当时还是一个千夫长,正为金国戍守巩州。由于金军拼死抵抗,巩州城久攻不下。遵顼即派人到四川催促宋军出兵。宋安抚使安丙命利州副都统程信督促张威、王仕信分道进兵,与西夏军会师于巩州城下。按照事先约定,由西夏军队负责野战,宋军负责攻城,在两国合兵的局势下,巩州依然巍然不动。宋夏两军损失惨重,死伤数以万计,因粮草不继,双方只好退兵。在撤退途中,西夏军又被金兵伏击,伤亡甚众。

        不久后,宋安抚使安丙再约下西夏军进攻金秦州。遵顼惧于巩州之败,不肯出兵,安丙只得率军撤回利州。这一场宋夏联军攻金计划遂宣告失败,安丙也因劳民伤财却无任何斩获而受到朝中大臣弹劾。他更不能预料的是,金千夫长汪世显因守御巩州有功,一跃成为巩州守将,后来成长为秦巩大豪,左右陇西、四川局势,还与他的幼子安乙仲联姻,引发出了一系列风波。

        西夏这边,遵顼联金联宋的策略失败后,不得不重新回到附蒙攻金的老路上来,不断征发军队随蒙古军进攻金国,但却一败再败。皇帝遵顼如此无能,一再误国,自然引起西夏朝野上下的极度不满。遵顼却依旧刚愎自用,派太子德任领兵进攻金国。德任认为蒙古才是西夏的心腹大患,建议重新与金国联盟。遵顼不听,德任见谏阻无效,料到西夏亡国在即,愤懑下请求罢除自己的太子位,要出家为僧。遵顼恼羞成怒,下令将德任软禁在灵州,另遣将领兵攻金。

        此时,西夏危机日益深重,兵员消耗,财用匮乏,处于内外交困的局面中,就连蒙古成吉思汗也对遵顼的反复无常失去了耐心,多次派使者到西夏,要求遵顼退位。在蒙古军的武力威逼下,遵顼被迫退位为太上皇,他也是西夏历史上唯一的太上皇。因为太子德任不愿意继位,皇位遂传给遵顼的次子德旺,这便是夏献宗。

        德旺继位于西夏危难之际,即位之初立即改变遵顼的附蒙政策,试图对抗蒙古。他趁成吉思汗率军亲征西域之际,联络漠北未被蒙古征服的部落,共同抗击蒙古。成吉思汗听说后,立即调集大军,亲自征伐西夏。当时蒙古骑兵纵横天下,在这等强敌面前,西夏军毫无还手之力,银州被攻破,沙州被困,漠北未被征服诸部军也溃散。走投无路下,德旺不得不重新派人到蒙古军中请降,答应以“质子为信”,蒙古军才撤军。

        然而,德旺并未如约送质子到蒙古,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派使者到西夏问罪。西夏大臣均劝德旺守信,立即送质子到蒙古,但德旺不听。

        为了防止蒙古军报复,德旺开始与金国修好,意图共同抵抗蒙古。夏金重新签订了和约,约为兄弟之国。不过此时金国自身难保,已经是亡国的前夜。然西夏背盟却令蒙古攻金主帅木华黎极为气愤,病情转重,很快病发身亡。成吉思汗得知后大为气愤,放弃西征,回师东进,要先向西夏讨还血债。

        宝庆二年(1226年),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成吉思汗亲自率十万蒙古军第六次攻打西夏。蒙古大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城邑崩溃,人民逃亡,西夏国危在旦夕。德旺惊忧交加,束手无策,忧悸而亡。德旺弟清平郡王之子睍被拥立为帝,是为夏末帝。

        这一年,蒙古军先后攻下了肃州、甘州、凉州、灵州,分东、西两路进围西夏国都中兴府。八月,蒙古军西路抢占了黄河九渡,攻陷应里。十月,蒙古东路军又攻破夏州。于是,两路夹击,形成钳形攻势,指向西夏腹地都城中兴与灵州地区。十一月,成吉思汗亲率大军围攻灵州,夏末帝睍派大将嵬名令公带领十万兵马去救灵州。当时已经是冬季,天气寒冷,黄河结上了厚厚的冰,双方的骑兵在结冰的黄河上交战,战斗十分激烈,西夏军最终遭到惨败,灵州失守。灵州守将为遵顼的前太子德任,被蒙古军俘虏,不屈被杀。德任的儿子惟忠当时只有七岁,见父亲被杀,也要求从死。一向以残酷闻名的蒙古军将领竟然被感动,留下了惟忠的性命。十二月,蒙古军攻克盐州川,四处搜索,烧杀抢掠,夏国居民幸免于难者“百无一二,白骨蔽野,数千里几成赤地”。

        成吉思汗攻取灵、盐二州后,又遣大将阿鲁术督军进围中兴府。夏末帝睍被围困在中兴府中,眼看城被攻破,国势濒危,一筹莫展,中兴府城中也是一片悲泣之声。

        次年(1227年)五月,因进入夏季,天气炎热,成吉思汗感到身体不适,回师隆德,到六盘山避暑。他见西夏已经孤立无援,就派御帐前首千户察罕赴中兴府向末帝谕降,又一次遭到拒绝。

        当年六月,被困半年之久的中兴府终于弹尽粮绝。祸不单行的是,夏国此时又发生了罕见的强烈地震,宫室房舍大量塌毁,瘟疫横行。军民因患病无治,完全丧失了抵御和作战能力。夏末帝睍眼见穷途末路,只好同意向蒙古军投降,但以“以备贡物,迁民户”的理由提出宽限一个月。成吉思汗表面答应了夏末帝的请求。其实,他此时已患重病,料到时日无多,因而立下遗嘱:死后暂秘不发丧,以防西夏发生变故,待西夏主献城投降时,将他与中兴府内所有兵民统统杀掉。

        人生终究有许多遗憾——即便有着绝世的丰功,惊人的战绩,也无法停止生命的推移,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使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照旧无法战胜人世间最强大的敌人——死亡。宝庆三年(1227年)七月,成吉思汗溘然长逝于清水县行宫,结束了其波澜壮阔的一生。蒙古人将他的尸体装入金棺,运回蒙古发丧,一路上遇到行人,一律杀死,以免泄露消息。

        蒙古早期信奉萨满教,不重视死者的遗体,但相信灵魂永存。成吉思汗的葬仪十分奇特:不用棺椁,“用木二片,凿空其中,类人形大小合为棺,置遗体其中”,即截取大树的一段,将中间掏空做成棺材,也没有殉葬品;再挖一个深坑,埋入其中;然后用万马将地面踏平,“弥望平衍”;最后派一支军队将这一大片地区都封锁起来,等到地面草木长成,丝毫看不出埋葬的痕迹,军队这才撤走。

        这个野心勃勃的世界征服者,最终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尽管他生前拥有辽阔无垠的疆土、堆积如山的珍宝、成千上万的美女,最终归宿依旧是化成一抔黄土,如何不令人感慨叹息。

        成吉思汗死后不久,西夏末帝睍带着夏国“图籍”出城,前去晋谒成吉思汗,随行的有夏国大臣李仲谔、嵬名令公等文武百官及皇室。他们当然想不到成吉思汗已经死去,而自己也正走向为成吉思汗殉葬之路。

        末帝睍一行人到达萨里川时,被事先埋伏在那里的蒙古军杀害。蒙古军随即进入中兴府,血洗全城,鸡犬不留。至此,与辽、北宋及金、南宋先后鼎立的西夏正式灭亡。从夏景宗元昊称帝,到夏末帝亡国,西夏共传十主,历时一百八十九年。

        疯狂的蒙古军对西夏实施了灭绝性的摧毁,不但血洗都城,还将西夏积聚近二百年的宫殿、史册付之一炬,贺兰山下的西夏皇家陵园也被毁盗殆尽。曾在中国历史上威震一方的西夏王朝灰飞烟灭了,党项文明也就此湮灭,真可谓其兴亦勃,其亡亦忽。西夏,只留给后世一个扑朔迷离的背影。

        成吉思汗之死并没有令蒙古征服扩张的步伐就此停住。后来蒙古还有两次大规模的西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蒙古骑兵震惊世界,改变了整个亚洲甚至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格局。

        成吉思汗西征时,部将哲别、速不台统率的一支蒙古军曾在阿里吉河击溃斡罗思诸侯和钦察人的联军,但没有征服全部的钦察人,更没有征服斡罗思。成吉思汗死后,其子窝阔台即位,又派阔客歹、雪你台入侵钦察、不里阿耳等地,也未征服其国。端平二年(1235年),即宋蒙战争开始的这一年,窝阔台大汗召集诸王大会,决定遵守成吉思汗遗训,开拓疆土,再次西征,此即为第二次西征。窝阔台还打算亲自西征,但被众人谏阻,最后议定由各支宗王的长子或长孙领兵出征,万户以下各级那颜也遣长子从征,即著名的“长子远征”。

        蒙古西征军先攻占了里海以北地区和俄罗斯,攻克莫斯科、基辅等大城。之后兵分三路:北路军为察合台部,由察合台子贝达尔统帅,攻打孛烈儿;中路军为术赤部,由拔都统帅,攻打马扎儿;南路军为窝阔台部,由大将速不台和窝阔台之子合丹统帅。北路军势如破竹,打得孛烈儿王布莱斯狼狈逃命,随后蒙古大军渡过奥得河,在莘尔斯达特大平原上和孛烈儿、日耳曼联军遭遇。一场大战后,欧洲联军全军覆没,尸横遍野。中路军和南路军也都节节胜利,杀得欧洲人心惊胆破,称之为“黄祸”。北、中、南三路蒙古军最终在多瑙河畔会师。一时间,欧洲震动,罗马教皇格利高里九世惊呼蒙古军为上帝的“罚罪之鞭”。

        之后,中路拔都大军继续挺进,一路打到亚德里亚海的威尼斯国边界,进军离维也纳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欧洲之时,忽然接到窝阔台大汗病死的消息,这才下令班师。拔都回到他自己的钦察汗国驻守,因为感激兄长鄂尔达主动让位,将一大片土地分给鄂尔达,建立白帐汗国。又将另一片土地分给弟弟昔班,建立了青帐汗国。

        拖雷长子蒙哥继承汗位后,再派弟弟旭烈兀率军西征,此为第三次西征。这次西征主要的目的是要剿灭木剌夷。木剌夷是伊斯兰教什叶派伊斯玛仪派分支尼扎里耶派的俗称,起源于波斯,正统穆斯林认为他们是异端邪派。木剌夷激进好战,广招信徒,据险设寨,势力渐盛,形成一个独立宗教国,所属山城达三百六十座。其总部设在高峰上,称为“鹫巢”,极为神秘。

        教主名拉希德丁·锡南,又称“山中老人”。他在山谷中修建了一座巨大花园,植满奇花异草。宫殿则金碧辉煌,装饰有无数金银珍宝。美酒、蜜糖、牛乳等佳肴随手可取,还有能歌善舞的美貌少女,如同仙境一般。山上收养了一批幼年男子,从小就教导他们,为教主而死,可以升上天堂乐园。等男子到了二十岁时,便往他们的饮料中放入迷药,趁昏迷时抬入花园,任其作为,所有美女都必须毫无条件地服侍这些男子。

        这些男子尽情纵欲享乐,醉心于琴瑟歌舞,以为自己到了《可兰经》中所说的天堂乐园。过一段时间,再用迷药将男子迷倒,抬出花园。诸人转醒后,花园美女消失不见,甚是失望。山中老人遂召这些男子,告知只要为教尽力,死后可入天堂,再派这些男子赴各地进行暗杀活动。这些男子为了能返回天堂享福,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功,曾暗杀多名十字军和穆斯林政要。

        由于木剌夷四处搞暗杀活动,以刺客对付政敌,各国君主对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对其所提要求不敢不答应。木剌夷愈发狂妄,曾多次劫掠蒙古行商。蒙哥第二次西征时,山中老人曾指派刺客行刺,虽没有得手,但梁子却是结下了。蒙哥登上大汗位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专门派出西征军剿灭木剌夷。经过激战后,旭烈兀攻破鹫巢,俘虏了山中老人,其余人不分老幼,一概杀死。所有的木剌夷要塞被夷为平地,穆斯林被全部屠杀,经书也被烧毁。山中老人恳求让他去拜见蒙哥大汗,以求赦免他的信徒,旭烈兀同意了。然而当山中老人被押送到大汗帐外后,蒙哥拒绝相见,只将其遣返。途中,蒙古骑兵用马蹄将山中老人踏为肉泥。曾经呼风唤雨的木剌夷领袖,就这样惨死在异国他乡,尸骨无存。

        之后,旭烈兀继续西进,击败黑衣大食国,攻陷了伊斯兰教大本营巴格达。当时伊斯兰教哈里发统治巴格达已经五百年,西欧基督徒组织“十字军”东征,多次与伊斯兰教教徒交战,“十字军”大规模的东征就有八次之多,但每次都是失败而归。而旭烈兀一次就彻底摧毁了伊斯兰教的大本营。随后,旭烈兀攻陷了大马士革城,将蒙古汗国的势力继续扩展。

        第三次西征之后,蒙哥大汗将新占领的地区封给弟弟旭烈兀,建都低廉,称伊儿汗国。旭烈兀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向东罗马帝国求娶公主。

        东罗马王不敢拒绝,但又听说蒙古男子多妻多妾,舍不得将亲生的公主嫁过去,于是将私生女玛丽亚嫁给了旭烈兀。玛丽亚到达伊儿汗国时,旭烈兀刚好病死,旭烈兀之子阿八哈便娶了玛丽亚。由于玛丽亚的关系,阿八哈一直善待天主教徒,还与教皇及法兰西等国建交,互通使节。

        经过三次西征,蒙古先后建立了钦察、察合台、窝阔台、伊儿四个属国,完全打通了亚洲和欧洲的陆路交通线,帝国疆域之大,史无前例。

        蒙古军在西方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在东方灭掉西夏、金国后,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如果说草原长大的蒙古军不习水性、不擅水战,在江淮战场频繁受挫还情有可原,阔端受阻于西南战场,迟迟不能占领四川全境,就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了。

        阔端作为蒙古漠南汉地事务主帅,被赋予斡腹重任,自端平三年(1236年)攻破蜀口以来,虽不断抄掠四川腹地,但数年之间,始终突破不了宋军东川防线。尤其自余玠修建起多座山城后,宋军一改往日被动挨打局面,隐有反击之势。阔端受到责问后,以四川多大山大江,地形复杂,山城城防坚固为理由为自己辩解,却引来堂兄旭烈兀嘲笑。旭烈兀曾攻破木剌夷总部鹫巢,鹫巢不但位于高峰之巅,还有五万精兵驻守。

        而阔端手中有不下二十万精兵,有一部分还是其父汗窝阔台执政时从拖雷一系中直接调拨过来的,是蒙古军中精锐之精锐。而四川宋军全境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五万,分配下去,各关卡最多不过数千守军,如此悬殊之兵力,阔端依然突破不了宋军西南防线,难免一再被人笑话。

        恼羞成怒之下,阔端几度率军亲征,然均无功而返,遂不得不用幕僚之计,先派出奸细弄清楚宋军城防状况。南宋所控制蜀地诸城中,以重庆、嘉定、夔门三处最为重要,“重庆为保蜀之根本,嘉定为镇西之根本,夔门为蔽吴之根本”。重庆是四川军政中心,四川制置司便设置于那里。而钓鱼城则是重庆北面门户,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亲自参加修建的第一座山城,号称固若金汤,是不可攻破的堡垒。要弄清楚山城城防究竟,钓鱼城自然是首要目标。恰好当时秦州南郭寺中有一高僧惠恩病死,梁庸与其年纪、身材相似,本人亦懂一些佛法,阔端便派他冒充惠恩,借拜访护国寺方丈惠苦法师的名义来到合州。惠苦是真惠恩的师兄,二十多年不见,已记不大清楚师弟容貌,便将梁庸当作了师弟,留他在护国寺住下。

        梁庸利用高僧身份做掩护,在钓鱼城中潜伏几年,倒也大致将城防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些情报并不能为蒙古所利用。譬如他知道防守西城的抛石机安装在上天梯,火药作坊也设置在那里,但即便是蒙古军最远射程的抛石机,也打不到位于半山腰的上天梯上。而宋军的抛石机却能利用立于山上制高点的优势,射及蒙古军军阵。至于钓鱼城南、北两面,均环有大江,从江岸到城墙虽有空地,却均在宋军弓弩射程之内。即使蒙古军强行渡过了湍急的河流,还要面临宋军弩箭居高临下的轮番射击,而蒙古军弓弱,又处于低势,只有被动挨打,根本就没有接近城墙的机会。可以说,钓鱼城巧妙地利用了周围的各种天险和地利,加上后天人力的巧妙发挥,“倚天拔地,雄峙一方,三面临江,形势陡绝”,当真当得起“固若金汤”四个字。连梁庸自己也认为,钓鱼城是无法从外面攻克的。虽然他也听说城中有秘密通道通向城外,然而那是绝顶军事机密。他是高僧,这身份既能为他掩饰,也会带来一些麻烦,他既是方外之人,明里暗里去打听军中之事,必会惹人起疑,是以只能悄悄查访,然始终没有发现所谓的秘道。

        直到最近,四川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蜀帅余玠杀了利州都统制王夔。王夔虽然贪婪好财,却也是一员骁将,长年镇守四川,多有战功,在军中威名颇高。王夔被杀后,利戎司军将多有不服者,又擅自推举王夔心腹姚世安为代都统。利戎司在四川四大驻军中,兵力最强,人数最多,且驻地云顶城专备外水,是重要通道,不容有失。余玠任命大将金伦接替姚世安,又派出军队护送,却被姚世安拒之城外。虽然最终金伦退去,没有爆发内讧,余玠在蜀地的权威却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质疑。

        梁庸从这一件事中得到启发,认为余玠对蒙古之害更甚于钓鱼城,而宋人最好内斗,若是能利用王夔一事做些离间的文章,挑得余玠出兵声讨利戎司,内讧一起,宋军四川防线不攻自破。他遂决意返回河西,当面向主子阔端禀报,至于帮助张如意送骨灰回家乡秦州,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梁庸返回河西与阔端秘密会面后不久,又得到另外一个绝密任务,必须得立即返回钓鱼城。为了掩饰,他遂以知会宋方蒙古即将出兵大理为名再度南下。

        张珏听到这里,问道:“那么蒙古出兵大理是否真有其事?”梁庸道:

        “既是大理国大将军都来了钓鱼城,想来大军将要南下的消息已然泄露,我也不妨说实话,是,这是真事,我蒙古大军即将假道吐蕃征伐大理。”

        张珏道:“那么你告知王大帅,说大理皇室主动与蒙古交结,愿为内应,应该是假话了?”梁庸道:“这个……恕我不能实话相告。张将军,我敬重你的人品,但你我毕竟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我只能说我能说的,涉及蒙古军事机密和利益的,我决计不会吐露半个字。而今我既被你识破,要打要杀,我也还是这句话。”

        刘霖忍不住道:“你们蒙古人好险恶的用心,有意散播谣言,先令段氏和高氏相互猜忌内斗,好令大理不攻自破。”梁庸反问道:“刘教授怎么知道不是真有其事呢?”

        张珏道:“那么你受阔端之命再度南下,是为了要营救他的儿子安允吗?”梁庸露出惊奇之色来,道:“张将军已经知道了?我还以为余相公不敢张扬这件事呢。”

        刘霖反而吃了一惊,问道:“原来那神秘的安公子是阔端和汪红蓼的儿子?啊,这实在太意外了!难怪,难怪要将他弄到钓鱼城来。”

        梁庸道:“所以说‘险恶用心’这些词,还是用在你们宋人身上更合适些。刘教授,我特意打听过你的私事。汪总帅被刺那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你而起。不瞒你说,我曾经想杀了你,拿你的性命回去河西向大王交差。”

        刘霖冷笑道:“你想要我的命为汪世显报仇,那么我未婚妻子一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又去找谁报仇?”梁庸道:“这是战争,没法子的事,谁叫你岳丈是四川制置使呢。不过我听到你夜夜在钓鱼台上吹箫,心中也是颇为感动。也是因为你的洞箫声,我才没有取你性命。”刘霖冷笑道:“原来你们蒙古人还有心。哦,其实你也不是蒙古人,而是汉人,先是背叛了祖宗,事金人为主,接着又叛金降蒙。这样朝三暮四的小人,更不会有心了。”

        梁庸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继续讲述经过——他此次南下,为便于行事,带了几个人。到钓鱼城附近时,正好遇到李庭玉一行。两队人马遂合作一处。钓鱼城这样的兵城,城防极严,为避免惹人起疑,梁庸有意让李庭玉等人先行入城。护国寺管事大难早已被策反为蒙古奸细,在大难的安排下,李庭玉率两名侍从住入护国寺客房,余人则躲入地下粮窖旁侧的暗洞中。那木柜后的暗洞是大难无意中发现,原先径不过尺,经过人工开凿后,才能勉强容人通过。

        张珏听了很是惊讶,道:“原来李庭玉不是跟你一道南下。”梁庸道:

        “李将军原先另有任务,他是从大理赶来钓鱼城的。”

        李庭玉出自陇西李氏,一直在汪世显手下当差,是汪氏心腹家臣。

        后来汪世显降蒙,李庭玉与汪世显次子汪德臣赴蒙古皇子阔端帐下为人质。蒙古人敬慕英雄,李庭玉很快以箭术赢得了美名,为阔端信用,且赐蒙古名李忽兰吉。之前李庭玉受阔端派遣前往大理,将蒙古大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告知安乙仲、汪红蓼夫妇。这本是阔端的一番好意,想让安氏夫妇提早避开,以免刀剑无眼,无端受兵祸牵连。不想李庭玉到时,安家刚出了大事,长子安允被宋合州知州余大成派人捉走,次女安敏则认为父母不肯援救兄长而离家出走。安氏夫妇化名安宁、千寻,长久以来隐瞒身世,安氏兄妹对父母真实身份毫不知情。在连连变故的刺激下,汪红蓼又惊又气,当即病发身亡。李庭玉急忙派人回河西向阔端报信,协助安乙仲安葬了汪红蓼后,又应安乙仲委托,率人赶来钓鱼城,预备营救安氏兄妹。因未得阔端号令,先化装成行商,在钓鱼城城外待命。

        梁庸回到合州后,先在钓鱼城城外与李庭玉碰头。商议过后,李庭玉引人入城,一面查访安允的关押地点,一面寻找安敏下落。梁庸有意隔了几日,方才进钓鱼城。他当晚入城后,过护国寺而不入,直奔山顶将军府求见兴戎司主帅王坚。其实梁庸路过钓鱼台时,已与正在外面散步的李庭玉打过照面,双方虽没有说话,却是心领神会。

        然不久李庭玉手下便发现目标人物安敏出现在琴泉茶肆中,且已被兴戎司副帅张珏擒住。安敏被押入护国寺药师殿后,李庭玉感到机不可失,必须得当晚进行营救。然此刻梁庸还未回来,他一时情急,急忙派人上山去寻梁庸。手下人摸黑上山,远远见到梁庸独自提灯站在前面山道上,急奔过去诉说,一张口便是一大堆蒙古语。正好护送梁庸下山的兵士小鲁方便完毕起身,闻声愣在了那里。梁庸急忙拔出同伙身上的短刀,冲过去刺死了小鲁。同伙本来想将小鲁尸体抛下悬崖,就此毁尸灭迹。但梁庸却不同意,因为小鲁是兴戎司主帅王坚亲兵,若是莫名失踪,必然惹人起疑,事情终归要牵到他头上。为了掩饰,他便又让同伙用石头砸了自己一下。

        本来他受伤并不重,并未真的晕厥,然兵士张万负起他时不小心摔倒,那一下倒真的将他彻底撞晕了过去,直到回到护国寺时才重新醒过来。

        李庭玉得到回报后,遂安排营救安敏事宜。他进钓鱼城数日,也去过琴泉茶肆几次,已留意到茶肆后院与护国寺药师殿毗邻,遂决意从那里下手。计划原是凌晨天将亮时动手,不想当晚半夜时有人闯进了药师殿。管事大难从兵士那里打听到对方是大理国大将军高言,急忙告知了李庭玉。李庭玉担心事情有变,决定提前动手,派手下人从护国寺粮窖中潜出,化装成山民,背着各种山货菜蔬进去琴泉茶肆。茶肆中虽有兵士,却将对方当作了送货的货贩,未加留意。

        蒙古人进来后院后,见白、张两家一片漆黑,有意叫了几声,不见应答,遂匆忙开始营救行动。一人搭梯子爬上墙头后,惊然见到了安敏正往西墙而来,忙低声叫她过来,说明是受她父亲嘱托前来营救的人。

        安敏勉强信了,蒙古人遂丢了皮绳,让她将绳子拴在腰间,再合力将她拉过墙头。落地后,一名蒙古人脱下外衣,套在安敏身上,又给她戴上竹笠做掩饰。一行人遂离开后院,经茶肆回来护国寺,再由管事大难引入地窖暗洞中躲藏起来。

        次日,安敏又要去军营牢房营救兄长安允,蒙古人拗不过她,只得勉强同意。管事大难藏有几套兴戎司军服,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一行人化装成兵士,趁夕阳落山、众军归营时混入军营。等到夜深后,摸到牢房附近,不想意外在那里遇到了张珏。幸好张珏乍然见到安敏之下,惊得呆住,被蒙古人趁机制服。本想趁此良机杀了这位鼎鼎有名、武艺超群的四川虓将,然安敏竭力相护,只得作罢。旋即同伙擒到牢监,得知安允已被带走,只得无功而返。

        蒙古诸人凭借张珏的令牌出营,因穿了戎服,一路顺利通过关卡,回来护国寺地窖中。却被安敏意外发现他们蒙古人的身份,她登时大吵大闹,要就此离开。蒙古人不得已绑住了她,向她说明了全部真相。安敏这才得知父母的真实身份,目瞪口呆后,继续哭闹,要跟蒙古人一拍两散。之前李庭玉一直未曾出面,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亲见安敏,表明自己的汪氏家臣身份,自小与汪红蓼一起长大,交情深厚。安敏只是不听,蒙古人无奈,只得先困住她,预备等天亮后设法离开钓鱼城。

        然当晚张珏派人封锁了护国寺,非但蒙古人困在地窖中出不去,管事大难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在地窖和客房之间来回通传消息。刚好李庭玉认出了来护国寺做法事的女道士吴知古即是叛将吴曦之女吴若水,当年汪世显到汴京觐见,他一直扈从身边,对吴若水主动追求汪世显一事最清楚不过。李庭玉为人颇富计谋,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可以大做文章,便有意寻上张珏比箭,借机将吴知古的真实身份告知了对方。如此,无非是要引发波澜,他好趁乱率领手下人逃出城去。

        张珏听到这里,疑惑大起,遂插口问道:“李庭玉原先是汪氏家臣,与汪红蓼交好,又受了安乙仲安先生托付,全力营救安氏夫妇爱女安敏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安允是阔端亲子,李庭玉如何不顾他的安危,竟打算先带安敏逃走呢?”

        梁庸道:“关于这一点,是因为安乙仲安先生已写信给你们总帅余相公,作出交代。我们料想因为安公子的身份,你们大宋不敢伤害他。”

        张珏心道:“或许是因为营救安允难度太大。再说李庭玉已见过安乙仲,知道我大宋打算利用安允来游说阔端降宋,因而暂时不会伤害安允。安乙仲写信给余相公,多半是因为安允并非亲子,遂答应合作,好换回亲生女儿安敏。”

        梁庸道:“唉,可是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安敏竟然从另一条暗道逃了出去。等到我们发现时,已经晚了。虽然料想安敏看在她母亲汪红蓼的份上,不至于供出之前的秘密藏身之处,但我还是要求李将军一行先行离开钓鱼城再说。不想张将军已发现了端倪,发出响箭示警,在城门处将李将军等人拦下逮捕。”

        张珏道:“你没有逃走,是因为你没有出面,安敏不知道你是蒙古奸细,对吗?”梁庸道:“不错。大难虽然见过安敏,但他用处极大,我实在不舍得轻易舍弃,预备冒一把险,赌安敏不会揭发他。不想安敏还是将地窖的秘密说了出来,实在可气。”

        张珏道:“我确实盘问过安敏,但她没有说出藏身之处。我是从遇到她的地方反推,根据她留下的血迹找寻,这才找到了悬崖边的暗洞。”梁庸道:“原来是这样。不管怎样,张将军已发现了地窖的秘密,大难也已经暴露了。”

        之前张珏从悬崖暗洞一路寻来藏经楼地下,大难在上面听到叫喊,知道自己的奸细身份即将暴露,便惊慌失措地来找梁庸,要求助他逃出城去,并索要财物。又威胁若是不照办的话,就揭发梁庸的身份。梁庸遂暴起杀了他,暂时藏尸在禅房床洞中。然后来护国寺一直处于封锁状态中,不断有兵士来回搜寻,他始终不得机会处理尸体。尸体开始发臭,为嗅觉灵感的若冰发现,终于暴露。

        梁庸又叹道:“数年经营,毁于一旦,当真是天意。”

        张珏道:“你为了保全自己,杀了大难灭口。其他同伴呢?安敏人在哪里?”梁庸极为惊奇,反问道:“你以为安敏在我们手中?我还以为她早落入了张将军之手。”张珏道:“我遇到了她,但她后来又被人带走了。不是你的同伙所为吗?”梁庸道:“奇怪,这件事再没有别人知道呀。”皱紧眉头,显是极为困惑。

        张珏问道:“这件事?是什么?”梁庸摇头道:“张将军,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了,恕我不能再多透露一个字。”

        正好有兵士来报,称蜀帅余玠已到钓鱼城,目下人在州府衙门歇息,召张珏速去听令。

        张珏遂道:“来人,送惠恩法师……不,应该叫梁先生,去军营牢房,严加看管。”

        梁庸倒也不反抗,走出几步,忽回头问道:“张将军,最早你方是如何知道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张珏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想要报复?恕我不能奉告。”

        梁庸将目光移向刘霖,道:“刘公子与安氏沾亲带故,难道是你打听到了安先生和安夫人的下落,又有意泄露给了总帅余相公?”刘霖冷冷道:

        “是我又如何?”

        张珏忙命兵士将梁庸带走,又道:“刘兄,余相公来钓鱼城,势必很快会决定若冰娘子的去留。你不妨去跟她打声招呼,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刘霖道:“好。”又沉吟道:“张兄,你之前派了兵士跟随若冰,保护她安全,现下梁庸已然就擒,何不就此将禁卫去了?”其用意不言而喻。

        张珏微一踌躇,即应道:“好。”遂命人收拾了大难尸首,向惠苦方丈交代了一声,率兵士撤出护国寺。

        到州府门前时,正遇见兵士引着梅应春进去。张珏上前招呼了一声,听说是余玠请他到州府,颇为奇怪。

        梅应春道:“我也奇怪呢,余相公如何会知道我的名字。”然对方毕竟是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得其邀请,颇有受宠若惊的味道。

        张珏心道:“或许是因为之前余公子抓了梅秀才,他因之吃了一些苦头,余相公想要当面说清楚。”

        进来州府大堂时,余玠正与王坚交谈。张珏忙抢上前去拜见,余玠只点了点头,又向梅应春道:“你就是梅秀才吗?之前你受了一些委屈,本使须得给你一个交代。你先在一旁,等听了经过自然会明白。”梅应春应了一声,自站到堂侧。

        余玠这才道:“这几日钓鱼城发生了不少大事,本使在路上遇到王立,听说了个大概,到这里,才听王大帅详细说了经过。那安敏,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人吗?”张珏道:“没有。”对方不提高言一案,不提吴知古一案,不提妹妹张如意,张口便问安敏,心中不免奇怪。又道:“安敏受了伤,走不动路,应该是被藏在钓鱼山上的某个地方。”

        余玠道:“张珏,你负责找到安敏,若是让她逃出钓鱼城,你提头来见。”

        他说得甚为平静,张珏不禁一愣。王坚喝道:“你小子聋了吗?余相公下了军令状,还不快领命。”张珏只得躬身道:“张珏领命。”

        余玠道:“如孙,既然张珏人已经到了,这就说正事吧,安公子人在哪里?”余如孙道:“回父帅话,安允人关在后衙。”余玠道:“去带他来这里。”

        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镣铐声响,安允被两名兵士挟持着拖了进来。

        他手足均钉了重铐,颈项戴了铁钳,有长链将手足镣铐与颈钳连在一起,倒似江洋大盗的待遇。

        余玠皱紧了眉头,问道:“如何这般对待安公子?”余如孙忙道:“这小子滑溜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这一路已经逃走了好几次。孩儿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如此。”

        余玠道:“开了枷锁。”余如孙虽不情愿,然父命难违,只得勉强命兵士打开镣铐。

        余玠道:“安公子,请坐。之前本使不明究竟,让你受委屈了。”安允道:“你就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余玠道:“正是本使。”

        安允霍然起身,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余如孙虽命人开了安允枷锁,却暗命两名兵士站在他身后作为戒备。

        兵士见他有异动,急忙上前,将他重新按坐在椅子上。

        余玠摆手道:“放开他,让他说!”又道:“安公子,本使知道你心中有火,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

        安允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骂你吗?你这个小人,老匹夫,卑鄙无耻下流!用我娘亲的名义去行刺汪氏,又把我捉来,要挟我娘亲去劝降蒙古皇子阔端。你不知道我娘恨阔端入骨吗?真是异想天开,比三岁孩子还幼稚,都不知道你这个四川制置使是怎么当上的,好笑死了!”

        余玠是四川总帅,堪比一方诸侯,却被一个后生小子当众辱骂,众人无不变色。余如孙几度想上前喝止,均被余玠以眼色制止。安允骂了好大一阵子,见堂上无人应声,自己也觉得无趣起来,重新坐回,大口喘气。

        余如孙这才拍案而起,怒道:“你娘恨阔端入骨,还不是生下了你!”

        安允一愣道:“什么?”余如孙道:“你笑话旁人,岂不知你自己更可笑,连真相都不知道!你父母一直瞒着你,其实你不是安乙仲的儿子,而是你娘跟阔端所生。”

        安允被绑架之前,只以为父亲名叫安宁,母亲名叫千寻,根本不知道父母即是传闻中的传奇人物。被强行带来钓鱼城的途中,才知道父亲真名安乙仲,母亲即是汪红蓼,而大宋派人绑架自己,必是要再次利用汪红蓼的身份。之后他一直被秘密监禁。余玠事先有过规定,在得到汪红蓼回复前,不准任何人与安允交谈,包括余如孙。所以余如孙虽然一早知道安允是阔端之子,但没有告诉对方。这原本是余玠事先安排的策略,预备到关键时刻突然说出来,打安允一个措手不及,好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安允听了余如孙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胡说八道!你们……”

        见满堂目光尽落在自己身上,忽然一个激灵,适才还充斥全身的勇气和胆量竟然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觉得有些热,举手去抹额头,却没有汗迹。心头燥热,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也急促起来,脑子乱哄哄一片。

        余玠道:“安公子,这里有一封你养父安乙仲写给本使的书信,里面详细叙述了你的身世。”安允只觉得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艰难地问道:

        “你说我爹他……他只是我养父?”

        余玠道:“不错,安乙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是他在信中亲笔所写。老夫今天找安公子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那汪红蓼也不是你亲生母亲,你的亲生父亲也不是蒙古阔端,你是我大宋名将曹友闻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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