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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颠沛流离,疏散撤退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任务,是专门收译山西阎锡山的中文密电。把池步洲安排在机密二股,是打算让报务员侦收日本陆军密电,然后交池步洲研究破译。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无线电的普通常识了。

        三十年代,电视和调频广播还没有发明,全世界的无线电,包括广播、电报、电话,共分长波、中波、短波、超短波这样四个波段。长波当时只给轮船使用。中波的波段窄,电波是贴着地面散射的,传播距离比较短,所以只用作近距离的广播波段,一般的地方电台,用的就是这个波段。所以甲地与乙地两个广播电台的波长即便完全一样,只要两地相距一百公里以上,当地的听众用普通的收音机收听,只能收到本地的广播,一般不会发生“串台”现象。短波的波段宽,电波除散射者外,还有一部分经由地球大气层高空的“电离层”折射回地面,传播的距离相当远,电力稍强,即可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因此国际上规定作为无线电通信的主要波段。它下面还可以分为十来个小波段,除一个小波段划分给无线电业余爱好者使用之外,其余的小波段,既有广播,也有电报,还有电话。全世界有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又有那么多的电台,略去广播和电话不计,同一时间中,少说也有上千家电台在同时发报。因此,广阔的天空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线电波实际上是错综复杂拥挤不堪的。要从这几百、上千种电波中分辨出某一家电台,除非事先告诉你时间和波长,不然,就很难找到。

        打一个比方:好比你只知道某人的汽车经常要从北京东西长安街上开过,但是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车子的型号,于是你就天天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傻等,希图从一掠而过的车流中捕获某人的特征,从而把某人的车子截住。要在在太空中截获日本陆军方面的密电,就好像在天安门前面拦截某一辆特征不明的汽车,能截获的希望,当然是很渺茫的。当时的科学还不发达,可资利用的电码分辨特征也不是那么多,因此这种密电的“拦截”,简直有如大海捞针。但是为了抗战的需要,明知道是大海捞针,也还是要去捞。能不能捞到,主要就看从事这一工作的人智商如何、水平如何、能力如何、态度如何了。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报务员,由于经验不足,在喧嚷、拥挤的短波波段中,尽管夜以继日地寻找,却像那个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的傻子一样,一直截不到日军的密电。池步洲则对中文密电尚且一窍不通,更遑论破译日文密电了,何况这种日文密电还是想象中的东西,谁也没有见过。所以上任以后,开头一些日子不过是熟悉一下人员、环境而已,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工作。

        机密二股除股长之外,还有电台台长郎世杰,研究、翻译人员卫杰民、陈恭、周叔良、武子明等,加上报务员、机务员,一共十几个人,都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池步洲一家五口占用的一间,面积并不大,但由于行装简单,两床一桌加三只皮箱之外,别无长物,房间里倒还显得颇为空旷。只要敌机不来轰炸,一早一晚都充溢着妻子儿女的欢声笑语,稍稍调和战时首都的沉闷空气。

        “八·一三”淞沪战後,局势日趋紧张,南京时遭敌机轰炸。市民们见各级政府都已经先后撤退,心里全明白政府并没有固守首都的信心、决心和实力,也纷纷自动疏散到乡下或内地去了。原本相当热闹的石头城,市面萧条:最繁华的新街口一带,店铺大半关张;游人最多的夫子庙,竟也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儿。根据种种迹象推测,国民政府也非在近期内搬家不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既然是中央的“高级咨询机关”,难道能单独留在南京抗战么?

        看起来,机密二股转移内地,只是早晚间事。

        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机密二股果然奉命撤退,目的地是湖南益阳。行动的路线,是搭轮船先到武汉,再坐火车到长沙。那时候,日本空军的轰炸越来越猖狂了:除了空袭南京市区之外,还经常轰炸南京以西江面上的中国民船,船沉人亡的惨案时有所闻。为了安全起见,机密二股的全体人员买的是英国太古公司一条货轮的船票,船上挂着英国的国旗,当时日本和英国还没开战,相对地比较安全。

        求安全的欲望和心态,人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老百姓买这条船船票的也特别多。机密二股能如数买到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池步洲他们上了船,只见船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想找个铺位,更是难上加难。好不容易在货舱里找到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铁板的舱面锈迹斑斑,污水横流,十几个人无可奈何地全都挤着站在这里,既无法坐,更无法卧。货舱低矮,塞满了人,汗味儿屁味儿加上狐臭味儿,臭烘烘的直戗鼻子,空气的污浊可想而知。股里大都是单身汉,困难还好克服些;池步洲从小贫苦出身,这点儿苦楚也还能忍受;白须宾出身贵族,从小娇生惯养,婚前婚后生活优裕,何尝受过这种苦楚?她带着三个还不懂人事的小不点儿,连哭带喊的,哄住了这个哄那个,真正难为她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日夜,总算平安到达汉口。这在战时乱世,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上岸以后,大家互相帮助,立刻雇车把行李拉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转长沙。但是从长江下游逃难来汉的难民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坐都坐不下了。幸亏组织部的疏散令上盖的是中央军委会的大印,多少还起些作用,经与车站交涉,这才获许进站,挤上了开往长沙的火车。

        池步洲到职还不到一个月,又有家室之累,预支的工薪和微乎其微的疏散费,到达汉口就用完了,拮据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多亏几个单身汉帮助,才算没有饿肚子。到了长沙,预支到下个月的工薪,一家人才这样“寅吃卯粮”地活了过来。

        在长沙休息了几天,一行十几人继续启程。那年月,公路上跑的汽车,几乎全挤满了难民,连军车都半公开地做这种买卖,称为“带黄鱼”。机密二股好不容易包到了一辆烧木炭的汽车,正如当时民谣中唱的那样:“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六七人下车,八九十人推。”行行复行行,经宁乡县往益阳县进发,实际上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没有碰上敌机轰炸扫射,就算大幸。

        一路颠簸,虽然是短途转运,却比长途跋涉还要劳累。到达益阳县后,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租到了几间民房,虽然挤点儿,总算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时的益阳县还是“大后方”,根本听不到敌机的嗡嗡声。大家情绪稳定下来,顾不得休息,立刻七手八脚地架起天线,侦收无线电报,开始工作。

        当时大敌当前,全国的主要矛盾就是抗日,军阀之间的矛盾,相应地降低了。机密二股所截获的中文密电,大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而日本的军用电报,则依然截不到手。这期间,池步洲除了向同事们学点儿中文密电的知识,基本上无事可做。对于自己回到祖国来所从事的这种“抗日工作”究竟有几分效用,也逐渐产生了怀疑。

        益阳在洞庭湖的正南面,县城就建在资水的北岸。资水发源于广西省资源县,和湘江一样,也是从南向北注入洞庭湖的。资水又名桃花江,江面并不宽,风景却极美丽。当时有一首黎锦晖写的流行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把这条江唱得名声大噪,远近皆知。这里的姑娘是不是特别美,倒不一定,但这里气候温和,物产富饶,有鱼有米,确实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好地方。

        池步洲一家人住在一处民房的大客厅内。从房屋的款式布局看,深宅大院,墙高门厚,房顶有飞檐,窗户有雕花,足证房东的祖先大小是个官儿,但是后代家道中落,如今房屋失修,已经相当破旧,客厅内倒还铺有地板。池步洲工薪微薄,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何况流亡生涯,在益阳能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所以既买不起床,也不必买床,在地板上铺一层稻草,打开行李,就算是软绵绵的高级“榻榻米”了。

        江南气候,秋雨连绵,地气潮湿,客厅虽有地板,因年久失修,裂缝很大,潮气上侵,几个孩子还不会吃辣椒,身上都长了疥疮,奇痒难熬,搔搔挠挠的,痛苦非凡。

        回想在日本的寓所,收拾得整齐清洁,井井有条,三个孩子也干干净净,天真活泼,白白胖胖,哪像今天这种流丐似的生活?白须宾是个贤妻良母,看看孩子,当然心疼,后悔不该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受罪;想想丈夫的回国,是为了挽救国家民族于生死存亡的大业,一家一户的这点儿苦楚,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忙又擦干了流到了腮边的眼泪,继续操劳起家务来。

        这里的老百姓忠厚淳朴,房东一家,对外来人不但不欺负,还送柴送菜,借盘借碗,处处照顾。看见孩子们长了疥疮,又给送来硫磺和草药,劝大家多吃辣椒,说是这东西火气大,辣得满头大汗,可以把潮气都逼出去。

        这一年过年,益阳虽然来了许多疏散和逃难的外地人,怪的是鸡鸭鱼肉鲜蛋之类不但没有上涨,反而落价。池步洲一家人苦中作乐,罄其所有,买了许多“年货”,过了一个颇为丰盛的旧历年。

        在益阳住了不到半年,一九三八年三四月间,机密二股奉命扩大改组为国际密电室,迁到了长沙,放弃了对军阀们的监督,不再侦收中文密电,集中主要力量研究破译日本的军用密电码。遗憾的是:一连三个来月,报务员们根本就没截到过一份日军的无线电报。有时候抄到了几份日文电报,拿到译电室请池步洲翻译出来一看,原来是同盟社——日本的官方通信社发布的明码新闻,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没有可资研究的电码,研究工作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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