鬃发灰白的凌云竹表情凝重,久久看着丁洁琼的面孔,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默不作声。倒是宋素波微微一笑,轻喊了一声“洁琼”,接着回身做了个手势说:“有两个朋友,恰好都跟你有点缘分,跟我们一起来看你。”
果然,一男一女两位面带笑容的中年人,随在凌云竹夫妇身后。男子年过半百,肤色较深,浓眉深目,脸膛宽阔,身躯壮实;女的四十多岁,小巧玲珑,两个眼珠灵活有神。凌云竹说:“喏,介绍一下。鲁宁,卫生部副部长;还有,这位,中华护士学会的秘书长,还有印象吗?”
“啊,阿罗!”丁洁琼马上认出了阿罗,也想起了鲁宁。她很兴奋,两眼闪耀异彩。是的,确实是缘分,缘分!在她把双手伸向阿罗的同时,阿罗已经扑过来;两个女人紧紧拥抱,淌着热泪耳鬓厮磨,久久说不出话来……
“阿罗,阿罗,”丁洁琼连声说,“我到北京十来天了,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出国访问,昨天刚回来。”阿罗也连声说,“琼姐,我正准备从明天起,天天来看你呢!”
“你住在哪里呀,阿罗?”
“我就住在北京。真好,琼姐,今后我们天天可以见面了!”
“你还在干老本行,相貌也没大变。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阿罗。”
“哪里!是因为凌副院长明说了我是阿罗,你才想起来的。”阿罗道,“整整三十年了,那时我才十五岁,现在已经是半老太婆了。”
丁洁琼打量阿罗和鲁宁:“你们——”
“我们是老夫老妻喽!”阿罗说着,朗声大笑。
丁洁琼伸过右手:“副部长先生,您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今天才得幸会。”
“对我直呼其名或叫‘老鲁’吧!我想您最早是从苏冠兰那里听说我的,而他一直是叫我‘老鲁’的。”
确实如此。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末,从上海返回济南的苏冠兰刚下火车就搭救了鲁宁。苏冠兰是个爱谈政治的人。他后来给琼姐的信中经常谈济南惨案,谈共产党,谈中日关系,谈中国的前途,当然也谈起那个“赤色学生”……
那边厢,凌云竹夫妇在跟苏冠兰夫妇交谈。在跟金星姬握手时,宋素波问叶玉菡:“就是你当年救出来的那个小女孩?”
“是我们的大女儿。”
宋素波听了,颔首微笑。
凌云竹夫妇是三十年前在上海至南京那趟列车上结识苏冠兰的,那真是一段难忘的旅程。但以后一直没见过面。凌云竹跟叶玉菡也只见过一次面,是一九四六年在北平。当时,鲁宁陪着叶玉菡到东皇城街,将三支神秘的安瓿面交北平研究院院长凌云竹……
两名年轻的女服务员进屋,按人数沏了八杯茶。
“请吧,大家请坐。”丁洁琼张罗道,好像在自己家里。她紧贴凌云竹而坐,对老师和师母特别谦恭,认认真真执弟子之礼。大家围着一圈沙发落座。
“洁琼啊,有些情况告诉你一下。”凌云竹望着女科学家。现在丁洁琼才觉察出,老师的嗓音有点嘶哑,脸色也显得很疲乏。但是,像所有自然科学家一样,他叙亊清楚,每个字眼、单词和词组都陈述得准确无误,“中国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和首都图书馆,正准备面向研究人员、大学教师和研究生开办讲座,系统介绍‘丁云室’、‘丁丝室’、‘丁氏管’、‘丁氏模型’、‘丁氏系数表’和‘核爆炸空气动力学’。物理数学化学部、技术科学部和几个相关的研究所,已经着手发掘和研究你在‘曼哈顿工程’中被湮没的贡献及成就;他们还计划跟清华、北大等院校合作,在得到你本人的参与和支持的前提下,对你身陷囹圄时在理论物理、数学和力学等领域中的研究成果进行整理。为完成这个工作量巨大的任务,准备动用国内目前最先进的计算机、加速器、反应堆和实验室,必要时向苏联租用。科学院和国家科委已经拟定了给国务院的报告,建议首先在我国恢复科学领域中一系列专业术语的‘丁氏’命名,在由你创建的科学领域中确立有关术语的‘丁氏’命名,确定它们的通译方式……”
凌副院长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但他的话题出乎人们意料。苏冠兰和叶玉菡,鲁宁和阿罗,两对“老夫老妻”相互看看,然后情不自禁地彼此握住双手。小星星搂住妈妈的脖子,搂得很紧,使得叶玉菡有点透不过气来!
丁洁琼怔怔然望着老师,端着茶杯的双手停顿在半空中。凌副院长的话题也出乎她的意料。刹那间,她想起了在美国的二十五年,特别是失去自由的十二年;就是在那十二年中,一切书籍、文献、教科书和讯息资料中所有以“丁氏”命名的技术和理论成果全部销声匿迹!即使在她据称恢复了“合法侨民”身份之后,仍然没有恢复对她过去的成就和贡献的承认……
“哦,洁琼,”凌云竹换了个话题,“杜布纳的材料,还有原子能领域合作的材料,看了吗?”
“看了。”
“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凌云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轻叹一声,“其实,很多事实还没写在那些材料里。原订协议中有安排中国科学家参观他们的气体扩散厂和钚厂的内容。这事先是被无休止地拖延,后来干脆单方面取消了!原定向我们提供的生产流程图纸、中间产品和原子弹样品,也被取消了……”
“理由呢?”
“根本不说明理由。有一次倒是说明了‘理由’,关于铀浓缩级联图纸,说中国同志水平不够,差距太大,看不懂……”
“有这种事?”丁洁琼扬起眉毛。
“而我国特有的极品级铀矿砂和我们试制成功的离子交换树脂原料,我们的观测、研究成果和实验数据,却被无条件和无休止地索要;我们的实验室、工厂和矿山,无条件向他们开放……”
丁洁琼倾听着,紧蹙眉头。
“我们拥有一批优秀的物理学家,但直接参加过‘曼哈顿工程’的,只有你一人。”凌云竹直视丁洁琼,“我们面临很大的困难!在这种情况下,你的回归,你雄厚的理论功底和特有的实践经验,对国家来说弥足珍贵。在我国的原子能事业和核武器研制中,你举足轻重,有着别人不可替代的作用……”
女科学家倾听着,沉思着,默然无语。
“洁琼,你当年曾经立志,学成之后一定回国,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献给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凌云竹仍然凝望着女科学家,语气深沉,“回到北京之后的当天夜里你又对我和师母说过,要献身于让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让中国拥有自己的原子弹和氢弹……”
“老师,不是要组建专门的高能物理所吗?”丁洁琼终于开口了,“您知道,宇宙线是高能物理的研究内容,也一直是我的本行。我想到高山站去工作,希望在这个领域有新的发现。那里的青年们上进心很强,求知欲旺盛,亟盼资深科学家给予指导;那里还多次找到稀有衰变实例……”
“不,洁琼,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至少不完全是真心话。怎么说呢?我和师母理解你的痛苦。但是,很多痛苦是历史造成的;我们不能改变历史,但可以创造将来。此外,从某种意义上说,痛苦正是生活和生命的组成部分,是人类感情必不可少的成分。因此,谈痛苦就是谈生活,谈生命,谈感情。谁没有经历过痛苦?小星星最年轻,可是,你瞅,她满脸泪痕。苏冠兰比你更痛苦。那天你挺住了,他却晕倒了!他今天刚出院,还没回家就奔机场来了……”
丁洁琼用担忧和爱怜的目光深深地看了苏冠兰一眼。
“对叶玉菡,怎么说呢?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她的人格丰碑早已高入云霄。可是,她痛苦了几十年;我不敢想象,她这一生到底享受过多少幸福?”
“老师……”丁洁琼的语音中隐含着哀求。
丁洁琼是享受过幸福的。在跟冠兰相爱的十几年里,她因享有爱情,因对婚姻的神往而幸福。可是,那十几年之中的叶玉菡呢?她完全沉浸在黑暗和绝望之中!
是的,后来,叶玉菡得到了苏冠兰,结了婚,有了家庭和孩子……可是,她得到了丈夫全部的爱吗?她真正获得了幸福吗?
丁洁琼无论凭着直感还是凭着对人生的理解和体验,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直到今天,此刻,才由凌老师点破了而已:“她痛苦了几十年,她这一生到底享受过多少幸福?”
凌老师没有接者点破的是:她丁洁琼的存在就是叶玉菡终身痛苦的根源……
凌云竹说着,眼眶湿润,有点气喘,还轻咳了一阵。丁洁琼感到愧疚和不安,伸手要为老师捶背。凌教授摆摆手说:“还记得二十五年前,你出国前夕,我的临别赠言吗?”
“记得,记得,”丁洁琼连连点头。其实,这正是她最害怕的话题。她甚至希望凌老师忘了那事;但是,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老教授没有忘记……
“我嘱咐过,你也答应过,永远不忘你的父母!”凌云竹喘了喘气,接着说,“你家出过多少爱国者和革命者,他们为祖国的复兴和民族的崛起而前仆后继。如果你是父母的好女儿,就会像他们一样凡事首先想到祖国……”
丁洁琼垂下头去,肩膀抽动,脸埋在两个手掌里。
宋素波朝丈夫使眼色。那意思很明显: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泪水从丁洁琼的指缝里淌落。
“我和你师母,苏冠兰和叶玉菡,鲁宁和阿罗,哦,还有小星星,我们都爱你。我们为什么赶到机场来?为了挽留你。你孤独地回到北京,又孑然一身地离去,会使我们感到非常痛苦,因为我们会觉得对你和对国家都没有尽到责任。即使你到了高山站,也会感到非常痛苦的,因为你将认识到既对不起先人,也辜负了祖国的期望;在国家面临困难,祖国最需要你的时候,你离开了北京!宇宙线是重要的基础研究,但国家现在最亟须的是前沿工程,是关系到国家命运和民族尊严的核武器研制——而目前只有北京集中了我国在这个领域的精锐之师。你到了高山站之后还会有一个巨大痛苦,即你会怀念北京的亲人,时时盼望回到我们中间……”
正在这时,一名女服务员走到丁洁琼教授身旁,嘀咕了几句。好像是说赴昆明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是否需要她们帮着做些什么。
丁洁琼抬腕看看手表,思忖着,一面打开挎包,一面眼含泪水默默起身。
人们也都随之站起来。
凌云竹副院长与丁洁琼恳切长谈时,鲁宁已经离开沙发,在落地大窗前来回徘徊;还不时停下脚步,瞅瞅大家,或透过帘隙朝外投去一瞥。现在,他也抬腕看看手表,然后快步走到女科学家面前,朝上伸出右手食指,用温和而亲切的语音轻声说:“琼姐——我也这样称呼你,好吗?是这样的,琼姐,请再等一下,两三分钟。”
丁洁琼望着鲁宁,显出诧异的神情。
鲁宁回头贴着苏冠兰的耳朵说:“一位中央领导同志来了……”
苏冠兰略略一怔,三脚两步跨到窗前,将薄如蝉翼的白纱帘拉开一条缝。他往外一看,心脏立刻激跳起来,热泪夺眶而出:“啊,周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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