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对面的邻居朱尔同从自己家推门走出来。
小院中只住着苏、朱两户人。朱尔同矮胖,秃顶,戴浅度近视眼镜,是个画家,在中国新闻社当美术编辑兼摄影记者。他从檐廊下推着自行车步下台阶,不经意间瞅见那位“不速之客”,竟产生了慌乱之感。相形之下,还是女郎从容;她面庞上掠过一丝微笑,算是有了一点表情,继而颔首道:
“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她操着标准的“国语”,语调轻柔悦耳,有如潺潺泉水坠落深潭。苏冠兰听见了她的句话。女郎问起他,显然认识他,肯定是来找他的。那么……
那边厢,朱尔同避开对方熠熠的目光,口吃起来:“哦哦,你是问苏冠兰教授吗?对,是的,他,他就住在那里,喏,那里。”画家指指屋里亮着灯的正房,“他出国很久了,听说快回来了,今天该到家了吧。”
女郎顺者朱尔同的手势朝这边看看:“谢谢!”
“哦哦,不谢不谢!”画家仍然避开对方的目光,推着自行车朝院子一角的大门径直走去。
女郎收敛了微笑,仍然宛如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端庄,冷漠,没有表情。她伫立不动,目光仿佛能穿透苏家的门窗和墙壁。
苏冠兰仍然想不起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他的视线忽然触及克拉姆司柯依的油画《无名女郎》。画面上那位年轻的伯爵夫人矜持而美丽,正居高临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画面背景是彼得堡冬季的“白夜”,灰黄色的天空和高楼尖阁的朦胧身影。教授终于发现,窗外小院中出现的女客人与画面上那位“无名女郎”多么相像:她的美貌,她的尊贵,她的器宇非凡……
苏冠兰的目光重新投往窗外。他看到雕像般的女客人竟然有了活力,有了热度,有了表情,面部变得柔和了,眸子晶莹闪烁,正凝视着檐廊下陈放着的一盆盆兰草……
教授突然意识到了:“啊,是她!”
女郎仿佛感受到了深秋傍晚的凉意。她似乎打了个哆嗦,拢紧了风衣。这随意的动作,使她更显窈窕,别具风韵,平添了一分妩媚。她略作思忖,终于迈开脚步,朝这边走来;款款登上台阶之后,却又停下脚步,默默伫立着,两手伸进风衣的兜中。到处弥漫着从苏家门窗溢出的灯光,女郎那雕像般的面庞被镀上一层幽幽淡绿。
冠兰喜欢吃烤鸭。越南的丛林中是没有烤鸭的,他恐怕早就馋坏了!叶玉菡今天中午专门赶到“全聚德”订了一只,下午放在广口暖瓶中连同全套大葱、薄饼和甜面酱捧了回来。几样卤菜凉菜,外加叶女主人下厨炒制的白菜豆腐熏干,以及米饭馒头蒸饺红豆粥等等,摆了满桌,热汽腾腾。虽然谈不上美味佳肴,但叶玉菡的看家本领就这些,而苏冠兰也历来不讲究吃喝,有烤鸭就非常知足了。当然,还得有酒。家中正好有一瓶保存多年的红葡萄酒。苏冠兰平时滴酒不沾,但每逢节庆往往喝点红酒或香槟。
全都摆好了,叶玉菡叫丈夫出来用餐。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再叫一声,仍然没有反应。她走过去,推开房门,见苏冠兰纹丝不动,呆呆地望着窗外。
“冠兰,你怎么啦?”叶玉菡又叫了一声,丈夫仍然持着“凝固”状态。她想,院子里一定发生了很特别的情况。她不多犹豫,回身穿过大厅,走到门口,拉开门扇。
主人和客人同时怔住了!叶玉菡也许更加愕然。但她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一面用围裙连连擦手,一面和蔼微笑,颔首致意:“您——”
“哦,请问,苏冠兰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他就住在这里。您找他?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叶玉菡侧过身子,指指室内:“您看,刚做好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呢!您快请进屋,一起用晚餐吧。”
房门敞开。大厅在客人面前一览无余。餐桌上确实满是菜肴,蒸汽缭绕,几张椅子上却空无一人。
“谢谢,”女郎摇摇头,声音很轻。
“都到门口了,就跟我们一起吃吧,是家常便饭呀。”叶玉菡非常恳切,但并不回屋里叫苏冠兰。她知道丈夫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女客人,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坚持不肯露面,此中肯定有某种原因,某种非同寻常的原因。
“不,谢谢,我该告辞了。”女郎口气坚定,说话间已经回过身去。
“哎呀,看您!再要紧的事,进屋坐坐,稍微坐坐,也耽搁不了啊。”
客人不再说话,只是把目光从那几十盆兰草上收回来,缓步走下台阶。叶玉菡有点无奈,有点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留客还是送客。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由自主地伴随客人拾级而下,踏上青砖地面。她很客气,很恳切,仍在说些挽留的话,可是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知所云。须臾,她跟客人一起穿过小院,来到大门口。
女郎跨过高高的青石门槛,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这座寂静的四合院,面容冷寂,神情迷惘。一切似乎都停滞了,时间和空间不复存在。古老的都城沉浸在无边的暮曛中,西天堆积着浓厚的紫绛色云彩。女郎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头颈被镀上一层青铜,仿佛只有两颗眸子是活的,熠熠闪光,深不可测。
“您真的不肯进屋坐坐吗?”叶玉菡在作最后的努力。
客人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保持了缄默。
“我可以问一句吗,”女主人加了一问,“您家在哪里?”
“家……”女郎喃喃道。她对这个字眼显得很生疏。
“是的。回头,让他去看您。”
“我没有家,”客人声音轻微,却颤抖得厉害,“我从来都没有家。”
叶玉菡听着,感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了一把。
“请问,您,”客人已经迈开脚步,却又停下来,重新凝望叶玉菡,“您是苏冠兰的夫人吗?”
“是的。”叶玉菡越来越茫然。
突然袭来一阵凄紧的寒风,吹得四合院里的海棠树发抖;无数落叶在青砖地面上翻滚着,沙沙作响。客人像怕冷似的拢紧了风衣,闭上眼睛;当她重新抬起眼睑时,双眸中的光彩荡然无存,只剩下深邃、暗淡和无尽的哀伤……
“你多幸福啊!”女郎自言自语,嗓音也像寒风中的海棠树和落叶般轻微,低沉,簌簌发抖。忽然,她睁大眼睛,昂首极目,像在闪烁的寒星间搜寻什么,又像从深眠中被惊醒了似的;她朝女主人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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