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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血海

        科学家们默然无语,纷纷起身离席。贝尔纳斯准将和格里芬上校也都夹着公文包,轻手轻脚走出会议室。女教授刚站起来,便听得佩里低声道:“琼,请你留下来。”

        将军揿揿电铃,叫招待员:“把全部窗户都打开!另外,来两杯咖啡——哦,不,两杯茶,绿茶。”说完,将军夹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离开圆桌,领着丁洁琼走到一排单人沙发前坐下;他全身摸索,终于摸到一盒骆驼牌香烟,掏出一支,说了声“对不起”,叼在嘴上……

        “从来没见过您吸烟,将军。”

        “今天吸!”

        佩里点燃烟,吸了一口,有点咳嗽。他凝望着前面,沉思了一阵,掐灭刚吸了不过两三口的烟头,打开黑皮包,搬出厚厚一摞卷宗,搁在面前的大茶几上:“是这样的,琼,我带来一些资料,你看看。就在这儿看吧。我有点别的事,过一会儿再来。”

        佩里说完,瞅一眼手表,匆匆离去。

        佩里是经常带些“资料”给琼看的,一般是技术情报和研究报告,分门别类用卷宗夹着,有时还要求琼当场或尽快拿出口头意见或书面意见。这次大概又是如此吧。一份份卷宗,摞起来超过半英尺厚。在丁洁琼的记忆里,将军还从来没有一次带这么多“资料”让她看过。她上身前倾,但见最上面一份卷宗的白色封皮上用很大的英文字母打印着题目:“旅顺的陷落”。

        旅顺?旅顺的陷落?这能是一份什么样的资料呢?丁洁琼翻开这份卷宗,一本旧书赫然出现在眼前:《旅顺的陷落》——哦,原来是一本书的名字。一八九六年牛津版,近半个世纪了。据扉页上的简介,作者约瑟芬·阿伦是个英国商人,在印度、马来亚和中国经商多年;一八七四年日本侵略台湾时,他正在嘉义;二十年后,一八九四年日本侵占辽东半岛时,他又正在旅顺……即使剔除“倭寇”骚扰中国沿海长达数百年的史实,作为日本的“国家行为”,第一次侵略中国也确实是一八七四年的进攻台湾和要求“赔款”。今天,此刻,丁洁琼才忽然忆起,也可以说是重新意识到,从一八七四至一八九四年,日本对中国不间断地侵略了二十年;而从一八九四年到现在,则又不间断地侵略了整整半个世纪——就是说,日本侵华史竟长达七十一年!

        丁洁琼特别感到惊讶的是,这本几乎已经算得上文物的旧书上加盖着美国国会图书馆的藏书钤印——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佩里将军特意远从华盛顿弄来的?他弄来这么一本跟物理学和二战都不沾边的旧书“推荐”给女科学家,是什么意思?

        丁洁琼开始翻阅《旅顺的陷落》。她很快便找到了关键的记载,她想这也是佩里希望她读到的内容:日军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攻占旅顺实施屠城,四天后全城一万五千多居民仅幸存三十六人!

        约瑟芬·阿伦是白种人,因此幸免于难,也因此才得以亲睹那番人间地狱:他出门时找不着路,因为都被中国人的尸体、断肢和血水掩盖了!日军逼着老百姓往池塘里跳,断头的、腰斩的、穿胸的、剖腹的尸体搅作一团。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浮出水面,往岸边爬来,日本兵一刀就捅穿了她的胸脯,第二下刺着那小孩,往上一挑,挑在枪头上。在另一个地方,他看到十个日本兵,捉住许多难民,把辫子捆在一起,一个个“凌迟”,砍断手、臂、脚,割耳,挖眼,斩首……

        书中配了十几幅照片,一律惨不忍睹。其中一个画面是地下横陈着许多支离破碎的尸体,旁边围满身着黑色军服的日军,他们一个个凶相毕露,手持战刀,刀尖插在尸身上……

        丁洁琼读着读着,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文字和图片盈积而成的尸山血海从四面八方挤压她,使她窒息。她终于无法忍受了,把《旅顺的陷落》合上,放回卷宗夹,过了好一阵才重新睁开眼睛,轻轻喘息着,将目光投向第二份卷宗。这份卷宗的题目是“台湾(福摩萨)”。卷宗内第一份资料是一张台湾地图,旁边附有英文打印的“台湾(福摩萨〉简介”:

        台湾自古为中国领土。中国古籍称之为“岛夷”;汉晋南北朝时称夷洲,南宋属福建路,元明设巡检司;清初置台湾府,属福建省;一八八五年建台湾省。十五世纪开始被欧洲人称为“福摩萨”。中国在甲午战败后于一八九五年据《马关条约》将台湾本岛连同澎湖等附属岛屿和辽东半岛割让给日本。

        “台湾自古为中国领土”这段朴实无华的文字使学过“中国通史”的丁洁琼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台湾尽管近五十年成了“日本领土”,台湾人的反抗却从未停止过,日本人的残酷镇压也从未中断过。卷宗内第一幅照片上是个大土坑,坑边站满日本兵,坑里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被砍下的人头及残肢。文字说明:“一八九五年反抗日本占领的台湾义军被残杀。”其他的照片和文字说明大抵如此。其中一个画面下方三分之二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乍一看还以为是拥挤的人群呢。“人头阵”后面蹲着或坐着一群日本军警。文字说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雾社土著民发动第二次起义,失败后全部被杀。图为被砍下的台湾人首级和杀害他们的刽子手。从一八九五至一九四五年这半个世纪,台湾全岛不满五百万居民,被日本人屠杀了六十万。”

        该卷宗最后内容是一页白纸。上面印着的几行字使女科学家的眼睛湿润了——

        剥夺日本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在太平洋上夺得或占领的一切岛屿。把日本侵占的中国领土东北、台湾和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把日本从它用武力擭取的所有土地上驱逐出去。

        “开罗宣言”是中美英三国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一日公布的。今天再度看到宣言中的“把日本侵占的中国领土东北、台湾和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丁洁琼仍怦然心动!一年零八个月过去了,日本不仅拒绝投降,还在顽强抵抗和疯狂反扑,每天都在杀害成千上万的人。丁洁琼觉得自己顿悟了:不管某些科学家怎么想,怎么说,怎么理解,怎么“起义”,事实上就是“尽早用原子弹轰炸日本”已经成为“尽早迫使日本投降”的同义语!

        第三份卷宗的题目使丁洁琼别有一番感慨:“济南惨案”。洛南是跟冠兰紧密联系着的。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济南发生的事情使她和冠兰相逢相识,改变了她的命运……

        丁洁琼至今清楚地记得冠兰当年信中谈到的种种惨状。现在,卷宗内许多文字和图片材料又在她眼前撕开了那流血的历史:一九二八年五月“济南惨案”中,日本人杀死中国军民六千一百二十三人,伤一千七百余人……

        图片中有这么一张: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被蒙上眼睛,反缚双手,系于树上。一名日本兵对其高举战刀。文字说明:“一个卖糖果小孩被劈杀前的瞬间。其‘罪状’是日本人从他的篮子里找到中央钞票三角。”

        丁洁琼想起“济南惨案”中被日军割掉耳朵和鼻子,挖去舌头和眼珠,然后被机枪射击致死的中国外交官蔡公时;想起了被两个日本兵强奸之后又挖掉眼珠、割去双乳的女教师黄咏兰……相形之下,这个卖糖果的小男孩少受了很多痈苦和屈辱,还用它的幼小生命和满腔鲜血留下一份铁证,证明了地球上有怎样一群人形野兽!

        第四份卷宗题目是“东三省(满洲)”——除了台湾、澎湖和辽东半岛,东北是被日本人侵占最久的地方。这份卷宗因此特别厚,资料也特别多,内容涉及“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中的日军”、“在中国东北进行的日俄战争”、“二十一条”、“东方会议”与“田中奏折”、“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亊变”、“关东军”、“满洲国”以及先后侵占山海关、热河、吉林和黑龙江……

        上述史实的很大一部分与丁洁琼当年在南京求学同步。对选修“中国通史”的她而言,这简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当代史”!呈现在她眼前的一份“资料”写到日本人在东北的杀人手段:“活埋,喂狗,火烧,倒悬,灌水——灌凉水、开水、辣椒水,或灌煤油滚钉”,把中国人塞进满是钉子的木桶在地上滚,直至滚死;“电磨”:将中国人塞进去碾为肉酱,然后用水冲入河中,踪迹全无……

        一张照片上,一位校长被日本人用烧红的烙铁活活烙死;另一张照片上,日军正用铡刀残杀东北抗日义士;第三张:辽宁凌源被日军杀害者的一堆人头;第四张:辽宁铁岭一根高高的横杆上挂着十来颗人头……

        一份国民政府军亊委员会政治部关于“平顶山惨案”的英文通报:二十一年九月十六日中午,二百多名日军和宪兵队将辽宁抚顺平顶山村包围,把全村四百多户、三千多人赶到一块草地上,午后一点钟开始用六挺机枪同时扫射……

        通报写道:“为斩尽杀绝而检查尸堆,发现有活人便刀砍枪打。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一个已死孕妇的肚子,将胎儿扎在刀尖上取乐。接着浇上汽油焚尸,用炸药炸崩平顶山,将尸体全压在山下……”

        从第五份卷宗开始,像“编年史”般记录着日军一九三三年二月侵占热河,一九三七年七月进攻卢沟桥和占领平津,一九三七年八月进攻上海,一九三七年十月和十一月攻占归绥和太原,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侵占南京、浙江和安徽,一九三八年四月占领徐州,一九三八年十月占领广州,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占领武汉,一九三九年二月占领海南岛,一九三九年三月占领南昌,从一九三八至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厦门、福州、香港和上海租界,一九四四年日军进攻河南、湖南和广西,长达十多年里对中国的疯狂侵略。一张照片上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英文说明:“二十七年十一月日军进攻武汉时使用毒气弹。一名受伤的中国士兵面部全部溃烂。”另一张照片上白骨累累,英文说明:“湖北黄陂县刘店乡一条沟里发现的日军屠杀的中国人遗骨。这一带有这类杀人场和杀人沟六十多处。”

        一份卷宗内有第十八集团军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报告《潘家峪大屠杀》:三十年一月二十五日,日军进犯河北丰润县,把一千多村民集中在预先堆满柴草的潘家大院,用机枪扫射,然后点燃大火。这次大屠杀中死难一千多人,伤八十六人,三十三户被杀绝,烧毁房屋一千一百间。报告附有几幅惨不忍睹的照片,画面上全是残垣断壁和扭曲的、烧成焦炭的尸体。

        还有一份也是第十八集团军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的报告《平阳大屠杀》:三十二年秋,日军四万“扫荡”河北阜平县平阳村一带。六十四岁的老汉杨桢及其老伴、儿媳、外孙女被捉住,日军强迫他用石头砸死他的亲人;他不忍下手,日军便将他刺死,用石头将其老伴砸死,把他的外孙女从山顶上扔下摔死。村民孟连书的母亲六十多岁了,被日军一刀刀碎割,还问她痛不痛;当她奄奄一息时,又扔到火中烧成焦炭。日军还当着父母的面,一刀砍下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头,先是放在桌子上,继而掷到她母亲怀里,她残废的父亲也被杀死……

        日军从山洞里搜出十几个妇女,从中挑选五个作为奸淫对象,其余均被赶回山洞,塞满干柴,点火烧死。日军还把一个孕妇按在一口棺材里,强迫二十多个青年妇女围在棺材周围,看着他们将孕妇开膛剖肚,挖出心脏,挑出刚成形的胎儿……

        日寇在平阳村一带扫荡八十七天,残杀男女老少村民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五千多间。村里每口井都填着死尸,院子里有一寸厚的淤血,大路上尸体狼藉,五个杀人场尸骨遍地……

        又一摞照片,全是中国妇女被奸污、被侮辱、被强迫充当“慰安妇”的画面。其中一些下身裸露的女尸照片,文字说明相同:“被日军先奸后杀的中国妇女。”其中一幅照片上的妇女死得很惨:肚子被剖开,肠子翻了出来,两眼朝镜头这边鼓暴……

        还有两份影印件,是从一名日军尸体上搜到的两封信,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提供给盟军。一封是死者当宪兵的兄长的来信,谈到他在缅甸负伤后,日军将当地一些英国侨民和英军战俘先行枪决,再行砍头,然后由军医和炊事兵割取人肉人油,开膛剖肚摘取出心脏肝脏,煎炒炖煮给伤兵吃。信中写道:“我们这才知道人肉是美味,吃人肉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们就这样养好了伤,甚至养得很壮实……”这位丢掉一条胳膊的宪兵回到日本,在兵工厂当监工,“能继续为天皇陛下效力,真是三生有幸!”而他弟弟在那封尚未寄出的回信中写道:当新兵时在国内用稻草人练刺杀,到中国后改用被俘中国军人做“靶子”:俘虏被绑在树上,教官在其胸口画个红圈,大声叫道:“预备——画红圈的地方是心脏,不准往那里刺!”这样做是为了让俘虏多活一阵。大约是每五名新兵“分配”一个俘虏。新兵们吓得浑身发抖,但终于挺枪前刺,在一片喊杀声中,“活靶子”的胸部、腹部、腿部乃至头部很快被戳得稀巴烂。这名日军士兵写道:“新兵们的胆量、冷酷和对敌人的仇恨即由此练就,兽性即因此练就,我们都成了野兽!”

        日本人习惯于把杀人吃人的场面拍摄下来。这些照片都是从日军尸体或俘虏身上搜到的:关于“平阳大屠杀”的几张照片,记录了日本兵把农民李小根砍死后,还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炒着吃的全过程;另一张照片上是个被砍下头颅并肢解成数段的女尸,说明文字是:“罗峪村妇女救国会主任刘耀梅坚贞不屈,被日军轮奸后碎尸,还割下她大腿上的肉包饺子吃。”德国传教士在青岛拍摄的照片上有很多婴幼儿尸体,说明文字:“日军将大批中国婴儿挖眼剖腹,眼球用以‘配药’,肝被吃掉。”

        丁洁琼在南京度过了大学时代,对南京有着特殊的记忆和感情,所以对卷宗中的《南京大屠杀》看得很仔细……

        南京大屠杀发生之时已震惊中外。每当触及这个惨绝人寰的重大事件,丁洁琼便深感痛苦和愤恨,往往强迫自己不去回忆和深思。但是,今天,她决定不再回避!

        本卷宗第一项内容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东京《日日新闻》一条报道《紫金山下》的影印件:准尉宫冈和野田杀人比赛,看谁先杀满一百人。十日,二人在紫金山下相会,都提着砍缺了口的军刀。野田说:我杀了一百零五人,你呢?宫冈答:我杀了一百零六名。可是很不幸。确定不了谁先达到一百之数。因此,他俩决定这次不分胜负,重新再赌谁先杀满一百五十名中国人。

        “十二月十一日起,比赛又在进行。

        “日军在南京进行杀人比赛远不止这一起,搞这种比赛有二人一组,也有几人一组。”

        日本报纸发表的一张照片上,两名军官拄着军刀。文字说明:“参加‘占领南京前谁先杀死一百个中国人’比赛的两位英雄:第十六师团九联队野田毅少尉(右)和向井敏明少尉。”

        另一幅照片:画面上三个参加杀人比赛的日军坐在台阶上,正在拭去刀上的血迹。

        照片:宫冈和野田两位“英雄”手提军刀的合影;

        照片:杀人军刀的特写,镂刻着“南京之役杀一零七人”字样;

        照片:野田右手提军刀,左手拎着一颗中国老妇人的头颅……

        照片:一条壕沟内满是尸体。凡像军人的男子都被日军捆绑至雨花台用刀刺死或用机枪射杀。

        照片:南京城外日军铁丝网上摆着一个中国士兵的人头;

        照片:几个中国人正在被活埋,大坑旁围满看得津津有味的日军;

        照片:一个日本兵高举战刀,三个日本兵喜笑颜开地围观一个即将被砍头的中国士兵;

        照片:两个中国人被绑在树上,两名日本兵正以他们为靶子练刺杀;

        照片:一口池塘里的尸体横七竖八。说明词:“南京城郊之中国军民被日军反缚枪杀后抛入池塘。仅此塘中有尸体三百余具”……

        这份卷宗里还收录了一些外国传教士、商人和记者的证词。他们记载了所目睹的一切:日军强奸中国妇女后再剖开她们的肚腹,割去她们的双乳,用一两尺长的竹签插进下身……

        活埋、砍头、肢解和腰斩司空见惯;阉割、将活人悬挂起来烧烤至死以及用铁钩穿舌或钩住下巴悬挂起来也已司空见惯;还有,将人上身赤裸,下身埋入土中,然后让德国狼犬猛扑上去,直至将其撕成一副骨架……

        卷宗所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通报指出:南京大屠杀持续了六周,被杀害的中国平民和放下武器的官兵达三十万人!

        第十八份也是最后和最薄的一份卷宗的标题给人突然之间“峰回路转”之感:《靖国神社》。翻开之后,首先是一纸“简介”:

        靖国神社,一八六九年设于东京,原名“东京招魂社”,一八七九年改今名。日本祭祀阵亡官兵的场所。供奉自明治维新以来历次战争中阵亡官兵百余万名。“靖”为安定、平定之意。这些“靖国”战争,均由日本天皇和政府做出决定并由日本军队在别国领土上进行。每年春、秋举行大祭,由天皇或其代表主祭。随着大东亚战争的演变和阵亡官兵数目的急剧增长,所供奉之“英灵”牌位也在剧增。

        丁洁琼知道,所谓“英灵”,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群野兽!《简介》后面附有十几幅照片。一幅照片上是神社园内的樱树林,而樱树被视为日本民族的灵魂;看得出树身上多钉着白牌或捆着白纸,说明词:“这些树都是战死者遗属的‘慰灵献木’。”另一幅照片上满是包括军刀在内的各种兵器,说明词:“神社‘游就馆’内陈列的杀人凶器。它们的主人已经在中国等远离日本的地方‘捐躯’,它们被死者遗属用以‘激励后人’。”还有几幅照片上显示了一组组浮雕,说明词:

        神社中的艺术品均为阵亡官兵亲属所敬献,这一对建于昭和十年的石塔也是如此。塔身共有十六块浮雕,颂扬日本发动大东亚战争的功绩、荣耀和神圣。

        细看下去,浮雕上反映和炫耀的是日本侵略中国的“丰功伟绩”,从一八九四年的侵占台湾历数到一九三一年的占领东北;其中一块描绘一九〇〇年七月十四日八国联军中的日本兵攻陷天津,扛着长枪挎着战刀的日本官兵打开天津城门,趾高气扬举行入城式……

        祭祀先人确实是为了“激励后人”。“阵亡官兵亲属”亦即日本“民众”建造靖国神社并在神社内植树、陈列遗物和敬献“艺术品”,也是这种目的。毫无疑问,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一代代日本人,让今天和今后的整个日本民族,都变成野兽!

        “天哪……”丁洁琼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被浸泡在一片血海中,周围全是尸体,同胞的尸体,断头的、腰斩的、穿胸的、剖腹的尸体,搅作一团。那血海在升涨,升涨,升涨……忽然,血海汹涌咆哮,直淹到她的胸膛和脖颈,使她窒息,使她无法忍受!她觉得如此下去,会憋死,会全身“爆裂”。她站起来,扯着喉咙大喊,竟没能发出一丝声音。泪水充盈她的两眼,涔涔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她面色苍白,使劲撕开衣领,拼命做深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做着,仍然缺氧似的喘不过气来!

        “琼,琼!”一连串叫唤和一阵急促的脚步使丁洁琼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啊,是佩里,还有赫尔。他们瞪大眼睛,几乎是同时发问:“你怎么啦,琼?”

        女科学家张了张嘴,却嗓子干涩,仍然不能说话。她使劲摇摇头,连连吞咽,这才发现连一星唾沫都没有!

        “琼,琼!”将军马上端起已经凉透了的茶。丁洁琼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将军又端起另一杯,她又喝了下去。将军这才搀着她,轻声道:“来,坐下,坐下。”

        “不,就这样……”丁洁琼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她抬腕看看手表,时针竟指着七点;举目瞭瞭窗外,发现天已大亮——只是因为会议室内一直灯火通明,才使她没注意到外界的天色。

        “你,赫尔,怎么来了?”丁洁琼很久没见到中校了,但知道他一直在太平洋上参加原子弹投掷训练。

        “琼,这是我第一次到阿拉摩斯。将军让我专程从前沿一下,来看看你。”

        “谢谢,”女科学家有点哽咽。她瞅瞅佩里,目光又回到赫尔脸上,“谢谢你们。”

        “我们的训练已经结束,”中校挺了挺胸,“即将远征日本,执行任务。”

        “赫尔,赫尔,”丁洁琼感慨万分,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是喃喃道,“赫尔呀!”

        赫尔默默凝视着女教授。

        佩里从茶几上那一大摞凌乱的卷宗上收回视线,凝视着女科学家,声音很轻,却深沉有力:“是的,我没有忘记珍珠港。但是,我没有错。错的是你,琼,你忘记了南京!”

        女科学家感到震耳欲聋,泪水夺眶而出。

        “琼,你有一双多么美好的女性的纤手!”佩里突然间转换了话题,语调也变得满含温情。他伸出自己两只粗硬的、铁铸般的手,捧起对方那双白皙而柔软的手,带着欣赏的目光。“可是,这双手又是最有力量的——因为它们有助于洗雪一个民族长期蒙受的耻辱,它们能帮助人类杀死法西斯野兽!”

        “将军……”丁洁琼哽咽着。

        “琼,现在我有个问题——”佩里掏出手帕,为女科学家轻轻擦拭满面泪水:“如果日本仍然拒绝投降,我们那颗超级炸弹,那颗含有你心血的炸弹,绝对会用于轰炸日本并将造成少则几千人或几万人,多则十几万或几十万人的死亡——琼,告诉我,这个事实一旦发生,你现在怎样看待它?”

        丁洁琼任由泪水沿着面颊扑簌簌直流。她直视佩里,泪流满面;她悲愤的吼叫撕裂空气,震撼屋宇,涌出窗口,直冲那血染似的云霄:

        “恶——有——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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