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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饮马长江

        一九四七年十月至十一月

        庐山 浠水 黄冈

        1

        牯岭的子夜,月色朦胧,树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东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里,更显得寂静幽深。

        两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进,一群官员、军警簇拥左右。蒋介石和宋美龄分坐在两乘滑竿的藤椅上。

        蒋介石身板笔直,沉着面孔,脸上的肌肉如同刀雕斧凿一般,虽显生硬,但透着坚毅。

        宋美龄则有些倦怠,时而顾盼松林,时而望望淡月。秋风萧瑟,枯叶飘零,她还没完全搞懂这个时候上庐山做什么。

        这位中国第一夫人绝不是只会陪侍丈夫的普通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俯瞰着中国大地,时时以自己的见解、主张影响她的独裁者丈夫。她到处播种美丽动人的笑脸,以使丈夫获得民众的更多爱戴。她出访美国,以惊人的风采、辩才和流利的英语为丈夫赢得世界第一强国的支持。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美国人曾为她倾倒,刮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龄旋风”。

        美国之于宋美龄犹如第二故乡,可是近来她对它越来越不满意了。魏德迈来华,本指望他能带来排山倒海式的军事、经济援助和美国对华政策的激烈改变,为扭转时局起鼓舞人心的推动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响杜鲁门总统,适当增加些舆论支持。

        没想这个滑头风光了大半个中国,临走竟板起面孔,不但鼓动的话没说一句,反而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员长的台,企图以他人取而代之。

        还有那个一脸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左一份报告、右一份备忘录传给华盛顿,说什么“刘伯承大规模攻袭安徽、鄂东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忧虑的事情”“军事情况已呈恶化”“首都和各地沮丧失望现象愈益严重,照这个速度演变下去,很难设想局势还能维持多久”。因为“前途无望中产生出来的失败主义情绪使一切创造性努力无能为力”,“一种普遍的灾难临头的失望情绪导致军队贪污日益增加”,“国民党内弥漫的腐化和反动势力更是尽人皆知”,而这一切“决定的问题仍然是蒋的人格和个性”,所以“我对努力影响总统的想法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感到灰心了”。“现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领袖,而这似乎是蒋委员长所不能做到的”。更有甚者,这位友好的大使竟对共产党比对委员长似乎更充满信心,认为“共产党没有战斗力和士气降低的任何迹象”,“他们自信有能力继续战斗两三年,届时会控制长江以北地区……他们正在推行破坏性质的战略,直到打垮现政府为止”。因此,“大家已日渐了解到,在军事上战胜共产党是不可能的”。

        宋美龄想起不久前蒋介石对她说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话:“美国人历来是靠不住的。这个,我比你清楚。抗战时没有美援,我照样打了四年!后四年美国人参加进来,我没有败在日本人手中,却险些被美国人限制于死地!美国,是个只讲实际利益而不讲交情的国家。所以,对他们,我从不抱幻想。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自己。而真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国人,却恰恰是我们自己!”

        宋美龄知道蒋介石所指。

        全国战场的形势急转直下,虽一时还说不上不可收拾,却显然没了当初全面进攻、重点进攻的势头。经济危机更是日甚一日,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各地的学潮、示威游行像洪水一样铺天盖地。

        尤其是共军重占大别山,刘伯承、邓小平十数万大军控制了鄂豫皖之后,失望、惶恐情绪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汉吃紧”“长江吃紧”……各色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南京警备司令部既不查实,也不报告,慌忙下令南京长江一带下午九时以后实行戒严。武汉更是人心浮动,那个没出息的行营主任程潜也沉不住气,急匆匆宣布组织“义勇警察总队”保卫大武汉,好像共军已经兵临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为陈赓攻克了卢氏。其实卢氏距临潼尚有一百六十里,离西安就更远了。真是庸人自扰,无稽之谈!

        蒋介石召来行政院新闻局局长董显光、国防部新闻局局长邓文仪,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所掌何事?大别山的事为什么不去宣传,不发新闻,听任奸匪谣言惑众?”

        董、邓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后立即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共军流窜大别山,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他们多么活跃,其实这种印象是毫无根据的。刘伯承、邓小平所部强渡黄河乃为解救山东陈毅,是出于不得已;解救不成,拟接应陈部窜逃河北;复不成,被迫南窜;沿途经过黄泛区、沙河、淮河等五条大河,遭国军围追堵截,兵力消耗殆尽。进入大别山的残匪为数寥寥无几,实不堪一击,不久即可肃清”。

        其实,宋美龄又何尝不清楚,话怎么说是一回事,仗打得怎么样是另一回事。她的心里和蒋介石一样,丝毫没有因为开了个记者招待会而轻松半点。

        十月十日,毛泽东发布《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

        更令人忧虑的是刘伯承和邓小平,他们进大别山已经两个月了,虽经数次围剿,不但没有肃清,反而让他们窜到长江边上,一时控制了东起华阳镇、西至武穴的三百里长江北岸,占领了舒城、庐江、桐城、潜山、广济、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镇武穴与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对岸。长江流经武汉形成了东西两个像兜肚样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南临长江,北靠大别山,酷似一条横卧的牯牛,前蹄蹬着武汉,后尾扫着南京,牛头掉转过来就能跃过长江,直扑庐山的牯岭……

        宋美龄顺着自己的思路渐渐明白了,战火已经烧到长江边上,牯岭对面的局势之白热化程度已经超过了号称“火炉”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达令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上庐山的。

        灯光耀眼,终于到了牯岭官邸。

        国府参军处军务局局长俞济时满脸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筑的台阶旁:“校长,一路辛苦了。”

        俞济时操着标准的浙江奉化方言,双手搀扶蒋介石走下滑竿。能够称呼校长,已经说明关系非同一般。俞济时则更进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还是奉化乡亲——俞济时家在奉化城里,蒋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镇,两家相距仅十五公里。俞济时自幼贫寒,不怕吃苦,从不蓄发,喜剃光头,当米店学徒时因不慎跌翻阿大(经理)的饭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黄埔军校。在黄埔军校,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长旨意,颇受蒋介石的青睐。从北伐、抗日,一直到现在,蒋介石始终把他当作心腹带在身边,由侍卫队排长、连长……破格提升为侍卫长、中将局长。

        蒋介石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戴着白纱手套的手摆了摆,也说了句地道的方言:“还好,还好。介(这)个介(这)个,倒是让你切壳(吃苦)了。”

        俞济时小心翼翼地扶着蒋介石步上台阶:“校长,一切都安排好了。请您稍事休息,过一会儿接个电话。”

        蒋介石有些不悦:“人还没到,电话倒追来了。哪个的?”

        “海军,桂永清。”

        “什么急事?”

        “他说,刘伯承到了九江对面。为了校长的安全,他已经调军舰来此地巡逻江面,以防刘伯承渡江。他说……”

        “不要说了,草木皆兵!”蒋介石甩掉俞济时的手,“刘伯承还没有发疯,他到江南来干什么?他窜到江边来,一则是要避开我会攻主力,二则是要到富庶的江边筹粮、筹衣、筹饷。连这个都不清楚,还算什么军人?!”

        俞济时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长批评得对,学生确实没有战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你。”

        远处传来隐隐的炮声,官邸门前的吊灯好像被震动了似的在夜风中摆动。宋美龄站住:“这是什么声音?”

        “大炮。”蒋介石阴沉着脸。

        “是共产党的炮?就离这么近了?!”

        蒋介石没有再理会,径直走入官邸大厅,对俞济时说:“通知国防部,着令九江的青年军二零三师立即开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师迅速南下,在江北狭长地带会战。务必全力以赴,消灭刘伯承!”

        2

        刘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于浠水与蕲春交界的洗马畈,海拔约三千公尺,山势险峻陡峭,只有一条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顶。据说,住在山上的几户人家从浠水买了猪娃、牛犊抱上山,喂养大了,便再也赶不下来了。当地的老百姓还说,这山是不能过队伍的,当年日本人都没敢翻这座山,是绕过去的。

        但这一次,刘伯承准备打一个大仗。特别是他听说新四军张体学的部队曾在这里吃过国民党的亏,便更想报这一箭之仇了。决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这是什么也阻不住的。

        “还站着干啥子?走啊!”刘伯承拿起一根长竹竿,指着山上,“邓政委早走在前头了,我们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卫员们哄着刘伯承讲故事,讲打仗的故事。

        刘伯承就讲:“我们成都的乡下有一条坡路,狼专门候在那里,等推手车的人走到半坡时,就扑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吃一块肉。推手车的人可怜哟!车子是他的命,一松手车子就会掉下山坡,倾家荡产。这样,人想跑也跑不了,只好乖乖地让狼吃了一块肉。好大的一块臀尖肉哩!我们不做那种舍命不舍财的推车人。你们看,我们丢下坛坛罐罐,一身轻松来到大别山,至今连件棉衣都没穿。为什么?就是为了让蒋介石把我们丢下的坛坛罐罐所有的包袱统统背起,然后再吃掉他!所以战术有三种:第一,牛抵角;第二,马趵蹄;第三,狼的战术。牛抵角是笨拙的,消耗太大,两败俱伤。马呢?不管蹄子甩得多么凶,最终黔驴技穷,免不了被老虎吃掉。还是狼的战术最高明,就是我们四川的那种狼。”

        不知不觉,已经登上半山腰,刘伯承的军衣全汗透了,没人再哄刘伯承讲故事。卫士长康理建议:“司令员,休息一下吧。”

        刘伯承抬头望望:“不休息,邓政委已经走远了!”

        天梯一样的羊肠小道越来越难走了。前面的邓小平忽而扒住嶙峋的石壁,忽而抓住路边的树丛灌木,很吃力的样子。这样的路,对于刘伯承就更艰难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被警卫员们连拉带推地架上山的。

        刘伯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上下像刚从水中捞出的一般。邓小平递上一条干毛巾,又端来一碗凉得正可口的茶水。

        三角山风光壮丽,云雾缭绕,山外有山,犹如一座座岛屿浮在蓝白相间的海洋中。透过云缝向山下望去,满坡红叶,翠绿丛灌点缀其间。一条条瀑布飞流直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腾起珍珠般的水雾,在日照下似架起无数彩虹。

        任何自然景观在刘伯承的眼里都是一部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兵书。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认识到,如果读不懂这部“兵书”,充其量不过是一名勇士,而绝对不可能成为军人。战略大师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稔熟这部“兵书”到了过目成诵的地步,使大自然造化的一切尽可能地为自己所用,从而步入运筹帷幄、趋利避害、决胜千里的境界。

        “你们看,这里山高谷深,林木茂密,正是伏兵歼敌的好地方!”刘伯承挥动竹竿,指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邓政委,蒋介石想在大别山北歼灭我们,而我们略施拖刀小技转到大别山南,主动权就回到手中。应该煞煞他的威风了。”

        “是的,我们解放了几十座县城,群众已经被初步发动,此其一。其二,刚刚打过张家店战役,歼敌一个旅,我军士气正高。再加上这么好的地形,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另外,华北野战军正发起清风店战役,我们要趁势搞个南北呼应,拖刀之后,杀蒋介石一个回马枪!”邓小平道。

        刘伯承兴奋地回转身:“康理同志,你讲讲看,我们在这里打仗,应该用什么战术呀?”

        上山时刘伯承讲故事,康理就听出刘伯承有意使用埋伏战术,这会儿看了地形,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遂信口答道:“狼的战术。”

        “噢嗬!很有战术眼光嘛!你再说说看,目前蒋介石正派青年军二零三师渡江北上浠水,又调四十师、五十二师的八十二旅南下蕲春,我们应该在哪里设伏?”

        康理思索了一下,指着西面的群山相交之处:“浠广公路。”

        “为什么?”

        “因为司令员说过,‘吃屎的狗离不开粪坑’。国民党军队车多、炮多、辎重多,当然离不开公路、铁路。”

        “啊呀呀,邓政委,我们再把康理留在身边,可要埋没人才喽。”

        众人笑。

        刘伯承把话题转到作战:“浠广公路之战打的是山地伏击,应该切实把握势险节短。‘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孙子所说的圆石千仞,正是我们此役总的原则。”

        邓小平:“那时孙子不可能懂得物理学,当然更不知道加速运动。但他能在实践中认识到,圆石从很高很陡的山上滚落下来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这对我们很有启发。‘其势也险,其节也短’,此为古今将者必求之术。我同意司令员的想法。”

        康理听刘邓讲作战却又引经据典,搞不明白文绉绉的词儿。

        刘伯承笑了:“康理呀,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我们四川有种水鸟,绿色羽毛,像八哥。这种鸟嘴很尖,在高空中发现水里的鱼,就将双翅夹拢,依靠全身的重量自天而降,有时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几倍的鱼。兵法中讲的‘势险节短’,就像这种鸟,冲下来很猛,时间又短促。这样一来,力量再大的鱼也难以抗拒。我们呢,在战斗部署、战役布势中都要力求这种险峻之势。这样,敌人想要挡住我们的进攻,就犹如抓沙子搪水——徒劳无功。”

        邓小平说:“小康,你是近水楼台,已经在念大学了嘛。”又转向刘伯承,“刘司令员,两军交战,地无双利;我之先得,敌为我制。我看,我们应该立即着手调动部队,抓紧战斗部署。”

        刘伯承:“依据当前形势,六纵应尾敌至迟二十六日拂晓前进入洗马畈以西地区,并以一部与敌保持接触,迟滞敌人,以便主力集结;一纵集结于广济,并先以一个团于刘公河、漕河镇中间地区,侦报敌情;二纵限二十六日拂晓前集结黄梅西北地区;三纵陈锡联、曾绍山即率现有四个团,二十八日到达张家榜待命;对桂系,则令皖西部队积极牵制。另外,再命张才千的独立旅派出小股部队,伪装游击队,吸引敌人进入我预伏的合围圈,而后发起总攻!”

        邓小平:“好极了!这样,前有独立旅诱饵垂钓,后有六纵大棒轰赶,敌必死无葬身之地。用咱们四川话来说,这就叫作——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

        刘伯承手持长竹竿,远望青山绿水,微笑。

        野战军政治部摄影科科长裴植迅速按下照相机快门。

        这幅照片至今仍保存在军事博物馆的展厅里。

        3

        由洪武垴、界岭到李家砦、马骑山,浠(水)广(济)公路数十里的高山铺路段,炮弹横飞,枪弹如雨,成了一条火龙。

        子女山第一纵队指挥所。巨幅军用地图上,五六个红色箭头呈不规则曲线向高山铺地区延伸,直指“口袋”中的敌第四十师和第五十二师的第八十二旅,包围圈越缩越小。

        纵队司令员杨勇、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都神色严峻,他们此刻正在等待部队最后收拢合围圈的报告。

        “七连攻下界岭制高点!”

        “十九团占领茅庵山北侧和大王寨北侧的全部高地!”

        “六纵先头部队已集结进入马骑山和李家砦山!”

        “二旅进至吴家冲、高阳山!”

        “十九旅已控制管家湾、董花铺!”

        杨勇兴奋地道:“好!合围态势已经形成!命令各部队巩固所得阵地,中午十一点三十分发起总攻!各旅务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不使一个敌人漏网!另外告诉同志们,只要这一仗打赢了,我们大别山的根子就算扎稳了!”

        杨勇极度亢奋。这是一幕极精彩的战争活剧,总导演是刘邓,他是执行导演。大幕开启,几乎没有过渡,直插剧中,一切剧情都在按照预想展开,疾速进入高潮。

        序曲是从昨天开始的。

        清晨,大路铺以南的公路干线上,“游荡”着一群扛着“汉阳造”“老套筒”,衣衫褴褛的散兵游勇。

        灰压压一色美式装备的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露头了,“汉阳造”“老套筒”一阵齐射,打乱了“美式装备”的队形。待这些“美式装备”集结进攻时,“汉阳造”和“老套筒”们早已无影无踪。如此三五里“汉阳造”“老套筒”来这么一下,终于使“美式装备”恼火了,蜂拥般追上来,直追到高山铺才回过味儿——已经中了共军的奸计。

        “汉阳造”和“老套筒”是中原独立旅派出的“鱼饵”,他们的任务就是诱敌深入刘伯承布下的“口袋”里。

        位于浠广公路云山谷地段的高山铺,当面雄踞着这片山脉的最高峰洪武垴与界岭,背后是李家砦和马骑山,一前一后如同两座城门,紧紧锁住公路两端。它的左右是茅庵山、大王寨和蚂蚁山,形成了两道天然城墙,箍住狭窄的公路。当敌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进入这座“死城”时,四面八方的山头早已伏下第一纵队的部队,退路也被第六纵队切断。敌军进亦不得,退亦不能,顿时成了瓮中之鳖。

        几个月前,第四十师曾在豫北战役中固守安阳,令刘邓大军久攻不下,因此颇得蒋介石的青睐。刘邓大军渡黄河展开鲁西南战役后,蒋介石派飞机将四十师空运至陇海线,而后又一路尾随进入大别山。受到如此宠爱器重,第四十师自然骄气颇盛,自恃无敌,决心与刘邓拼一死战。然而一天一夜下来,整团整营的数十次四面突围均告失败,士气一下子低落千丈,只得一面选择重点突破,一面结成四方队形固守待援。

        九时,杨勇接到纵队副司令员尹先炳从前指打来的电话,查明敌四十师指挥部位置在清水河边。

        “你有根据吗?”

        “前指情报台的张台长与四十师电台台长原是同学,十分熟悉对方的发报指法。刚才张台长在电台上监听,正好听到他们的指挥部在与飞机联络,所以判断出四十师的指挥部位置。”

        “这个情报很重要。请你相应调整一下部署,待总攻发起后,首先摧毁敌人的指挥中心。”

        杨勇刚放下电话,作战参谋又来报告:“刚刚接到一旅杨旅长的电话,说二团正在扫清阵地前的障碍……”

        报告尚未结束,第一旅杨俊生旅长的电话就追来了:“敌人溃退了,我已命令二团出击。”

        杨勇从作战参谋手中要过望远镜——敌在二团的攻击下,恐慌万状,队形混乱,完全失去了指挥。这正是破敌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杨勇当机立断,决定趁敌混乱,提前发起总攻。

        一时间,千滚圆石自万仞跌落,其势之险,其节之短,犹如急风暴雨。敌第四十师师部被冲散,大部分敌军退守到路南的小高地。第十九旅第五十九团副排长张兆林带领全排率先冲上高地……

        失去指挥的敌军顷刻瓦解,两丈多宽的公路被乱了建制的逃兵挤得水泄不通。于是,田埂上、山脚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拥满了四散逃奔的溃兵。人、马、炮、车挤在一堆,乱冲乱撞,乱喊乱叫。许多人摔倒不及爬起,便被活活踩死。

        如果说总攻发起时还可以称作战斗,那么现在已无战斗可言,几乎和下水塘捉鸭子差不多了。这场面可谓古今战争史上的一大奇观。说起当时的情景,参加过高山铺战役的老同志给笔者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第五十四团一营通信员马来山在高山铺战役时刚满十八岁。敌人被三连击溃,放羊般地乱跑。马来山见机端起枪冲到敌人中间捉俘虏。他找不到自己人,刚好发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便捉一个俘虏往里送一个,像往笼子里关鸡。后来敌人捉得多了,他就挑了一个俘虏军官,替他站在房子门口看守。他漫山遍野地跑,把敌人往房子里赶。战斗结束后,他清点了一下,共捉了七十个俘虏,缴了两挺轻机枪、二十四支步枪,还有两匹大洋马。

        二营司号员刘金才是在汤阴解放过来的。总攻开始,他跟着部队冲下山,先用手中的号嘴顶住敌人的腰眼,空手夺过一挺手提式机枪。打着打着,他和部队失散了。一股敌人向这边跑来,他也忘了就他一个人,大喊:“缴枪不杀!”这一喊倒把敌人震住了——谁晓得有多少共军?敌人就把两挺机枪、一大堆步枪整整齐齐放在地上,排队举手投降。刘金才数数,吓出一身冷汗,十个!

        又有五个敌人扛着一门迫击炮过来,刘金才冷静了,原汤原药加了点花招:“同志们,扛炮!敌人送炮来啦!”敌兵如惊弓之鸟,就地放下炮,不敢再动。

        第四十九团七连王丑则是全军出色的机枪射手,每次战斗他都给大家留下说不完的故事。因为他耳朵聋,同志们都叫他“聋英雄”。

        在高山铺战斗中,王丑则只身端着机枪到村子里搜索。他发现在一个院子里窝着一堆敌人,就用机枪堵住门口,命令一个敌兵替他收武器,共俘敌一百零五人,缴步枪三十六支、轻机枪三挺、小炮一门、手提式机枪两支、电话机两部。事后别人问他,缴械时敌人都说了些什么。他说:“我光顾乐了,啥也没听见。”

        第五十二团一连文书岳巍洪是第十七旅的模范文书,打仗的事却总轮不到他。这次他也随全连“撵鸭子”去了。没有手榴弹,他就边跑边扔石头。一块石头飞过去,敌人便以为是手雷,轰地散开了。他见同志们有的赤着脚,就捡敌人跑掉的鞋追着分送给大家穿。在一个山脚处,他捉住敌人五匹马,刚要往回赶,从山上又跑下来一百多匹马。他又是轰,又是赶,一个人忙前忙后,成了地地道道的“牧马人”。

        在高山铺战役中,最清闲的是各旅的卫生所。一仗下来,竟没有几个伤员。第十八旅卫生所的医护人员闲得难受,听着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商量着出去和部队一起捉俘虏。突然,一大群敌人排着队闯过来,气氛顿时紧张。未料,这些敌兵全都自己放下武器。再看,全是伤兵,像回到他们自己家似的,要求包扎伤口。

        医生们问:“是谁送你们来的?”

        俘虏们答:“没人,我们自己摸来的。”

        医生们全笑了。他们还没遇过这种事,两军对垒,伤兵自己找上门,要求做俘虏。

        送饭的炊事员带回二十多个俘虏;查线的电话员捉了七八个军官;一个战士俘虏了一个连的兵;三个战士缴了一个营的枪……

        这样的故事几乎说不完。

        正午十二时,枪炮声完全停止,六架敌机出现在高山铺上空。

        公路上行走着一排排身穿国民党军服的漫长队列,连绵不断的山沟里、缓坡上也是黄龙般的俘虏队伍,看不出一点与共军交战的迹象。敌机判断国军大概已经解围,于是俯冲盘旋,把从武汉装运的大饼、馒头统统投下来。

        飞机越飞越低,几乎已经触到山尖。守在山上的第十九旅又捡了一次“洋酪”,无数挺机枪一齐开火。一架飞机立时中弹起火,拖着长长的黑尾巴撞在山坡上,摔得粉碎。

        在山野里捡大饼、馒头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高山铺一战歼敌第四十师和第八十二旅一万二千余人,大家都说打得顺,过瘾。

        4

        霜降已过,立冬了。大别山的清晨一片冷清,树梢上、房顶上、草叶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挂上一层厚厚的霜。

        连着几天,邓小平清晨起来没有外出散步、做操,刘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动的看书习惯。他们起床后,简单漱洗一下,就和全军将士一样,忙碌地做着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铺大捷使陕北的毛泽东感到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对周恩来说:“高山铺大捷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消灭了一万多敌人,也不仅仅因为这一仗打得很漂亮,它的全部意义在于我军已经能够在大别山进行大兵团作战,刘邓已经在那里站住了脚。倘若十万大军的冬装能在近期解决,那么天王老子也赶不走他们了。”

        这之前的九月十三日,中央致电刘邓:被服解决可能性如何?如无,准备派十纵护送。

        刘邓认为,从解放区运送棉衣,不仅增加解放区的负担,而且要派部队千里护送,通过敌人的重重封锁,耗费很大的力量。为了减轻中央的负担,节省人力、物力,刘邓当即回电:自己动手,就地解决冬装的困难。

        收到回电,毛泽东深深感动,连说了三遍:“刘邓不简单!”

        大别山北麓经济贫困,没有条件解决十万冬装所需的棉花、布匹。但是刘邓却利用蒋介石“围剿”的机会,跳到大别山南麓的富庶地区,争取到较为优厚的物质条件。高山铺大捷后,刘邓发出指示,要求全军利用战后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筹制。

        湖北黄冈县的胡凉亭,一东一西两间农舍的窗前,刘伯承和邓小平借着晨曦飞针走线。刘伯承眼神不济,几针便扎一下手指。

        康理每见这种情景,心中就一阵难受。他真想走上去接过司令员的针线,替他缝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几天,多少人提出这个要求,都被刘伯承“锛”了回来。昨天,鄂豫军区的穰明德专程送来一件做工精细的虎皮袍:“司令员,同志们都为您的健康担心。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来的,您穿上吧。”

        刘伯承推开了,指着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说:“全军上下穿的都是这种棉布衣,我不要特殊。”

        邓小平毕竟手脚麻利,又大刀阔斧惯了,棉衣“工程”已进入尾声。他咬断线头,穿上试了试,自我感觉良好,就走到院子中喊西屋的刘伯承,“看看我的手艺!”

        刘伯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问道:“你自己如何评价?”

        “相当不错,可称地道的中国手工艺制品!”

        刘伯承哈哈大笑。

        四十四年后,于乔回忆起第一次见邓小平穿棉衣的情景,这样形容:“邓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维——前襟撅着,后摆吊着,背上还有个大鼓包,脖子都找不见了。”

        空中传来隆隆轰鸣,一架飞机自东向西飞来。飞机在胡凉亭上空盘旋,撒下满天红红绿绿的纸片。康理跑着抓起几张。

        刘伯承做了一早的针线,眼力更加不济,看不清纸片上的字迹,问邓小平:“这是什么?好像还有我们两个的照片。”

        邓小平:“是悬赏通缉令。用不着花钱,蒋介石白给我们印了这么多照片——说是谁若活捉刘邓,赏洋五百万。”

        刘伯承笑了:“真是奇货可居!想不到我们值那样大的价钱。抓住我们,就成了百万富翁啦!”

        正说着,李达、张际春来了,说敌人撒传单大概是有目标的,为了防止敌机轰炸,保证指挥部的安全,最好搬家。李达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座大宅子,是黄冈县长朱怀冰的家。”

        刘伯承:“朱怀冰?是那个老兄啊!国民党第九十七军军长兼战区政治部主任、河北民政厅长,有名的‘摩擦’专家。他从抗日时期就开始‘磨’,‘磨’来‘磨’去,把个九十七军‘磨’光了。蒋介石给了他一个黄冈县长的官儿,还是很念旧情嘛。”

        张际春:“他也算为蒋介石反共立下过汗马功劳。我想,蒋介石总不会轰炸他的老家。我们搬到那里,会安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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