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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喋血羊山

        一九四七年七月

        鲁西南 开封 陕北

        1

        羊山集是个有居民千余户的大镇。这个古老的镇子依山而居,此山名曰羊山。它东西走向,五里长,东头有一个圆圆的山包,似仰着的头;中间一段曲而长,似躬着的腰;西头小山包包一个个挤在一起,似翘着的尾巴——远远望去,极像一只仰着头、撅着尾、跪着腿、躬着背、正在吃奶的小羊羔。

        这方水土自有开始,便是屯兵据守之地。羊山的周围至今还完好地保留着明末时期的寨墙;寨墙外面,东、南、西三面有丈余深的水壕,这是侵华日军、汉奸队盘踞时留下的。国民党军整编第六十六师开进羊山集后,又在寨墙、水壕之间加筑了一道坚固的鹿砦。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碉堡、射击孔密匝匝地分散在鹿砦之中,火力可控制羊山周围一千米开外的区域。第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是个有战术眼光的人,他巧妙地利用羊山的羊身、羊头制高点,与山下集镇的民房构成核心阵地。隐蔽工事一层又一层,像个铁桶,易守难攻。除此之外,宋瑞珂又在羊山集二里开外的村庄和四野作了布局,设置了辐射状的野外阵地。

        第六十六师系蒋介石的嫡系精锐,配置一流的武器装备,和张灵甫的第七十四师比起来,除编制配额略少外,战斗力一点也不逊色。师长宋瑞珂毕业于黄埔军校三期,因出类拔萃而留校任内务长官。北伐开始后,他几次打报告请求参加北伐军,学校不允。他说动了校医,开了张“患肺病”的证明递了上去。学校教育长也知道这是一纸假证明,但终被他的诚挚所感动。那时的宋瑞珂是个满腔爱国之情的热血青年。他个头不高,斯文白净,像个绍兴师爷,却没有绿林和行伍之气。他是地道的山东人,青岛市的;因家境艰涩,只读到中学就辍学,进工厂当了名保全工,后经人举荐考入黄埔军校。

        北伐开始,陈诚是筹备处主任,他很赏识这个“小白脸”、“小个子”的精明和热忱,说:“把他留在我这里。”从此宋瑞珂便一直追随陈诚,成了“土木系”的中坚骨干,极受恩宠。

        内战爆发时,宋瑞珂三十多岁,骁勇而足谋,在国民党少壮派里是佼佼者,可谓前程无量。他是《中原停战协定》的签字人,墨迹未干,又第一个登台亮相,打响了全面内战的第一枪。

        在鲁西南战场,宋瑞珂虽未能受命统率三军,但他很知道如何执行王敬久的命令,很知道如何选择进攻路线和驻扎营地。一进羊山,他就开始营造这个一面靠山、三面环水的要塞,凭险而据。

        第三十二、七十师全军覆没;第六十六师被团团围住;一夜之间,羊山的野外阵地亦被收拾干净。王敬久命宋瑞珂突围,宋瑞珂没有动。他在“羊背”一座居高而又隐蔽的石屋里拿着望远镜,向东、南、西三面眺望,很冷静。

        七月十三日十九时,刘邓大军第二、三纵队扫除了羊山外围阵地。按作战部署,第二纵队攻“羊尾”,第三纵队攻“羊头”,东西两路向羊山集实施攻击。进攻道路多水。部队爆破鹿砦向镇子突击时,羊山上“头”“背”“尾”和镇内制高点四面火力一齐压过来。部队攻击未果,拂晓撤出战斗。

        七月十六日,两个纵队召开党委扩大会,对兵力火力重新作了调整和部署,于十七日晚再次发起攻击。第三纵队第八旅第二十二团主攻“羊头”,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突破层层封锁,跃过水壕、鹿砦和寨墙,一批批倒下,又一批批冲上去,终于越过峭壁,攻上“羊头”。但“羊头”石坚土少,一时无法构筑工事。天一亮,全团兵力便暴露在山上,伤亡很大,无法立足,拂晓又撤出战斗。第二纵队第十九团主攻“羊尾”,情况与第三纵队相似,虽然攻上了“羊尾”,但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地轰击,部队三面受击,伤亡太大。最后只有三营像钉子一样扎在“羊尾”的十五个小山包上,其余的撤出战斗。

        七月十九日,我军投入了三个纵队的兵力,向羊山压去。自十四日开始连下大雨,羊山脚下成了一片沼泽地,水壕水深超过两米,山上泥溜苔滑,敌人阻击的枪弹密集得像一堵墙。主攻部队又一次艰难地攻上“羊头”“羊尾”,与守敌反复争夺山头。“羊头”是第六十六师防御体系的核心,存亡之关键。宋瑞珂增调了兵力、兵器,多次冲锋、反扑。主攻部队另由镇南、镇西突破前沿,楔入纵深。宋瑞珂又把火力集中到这里。炮火像山洪压下来,攻击的部队一排排应声倒下,一批批被埋在炮火掀起的泥土里。第二纵队第六旅旅长周发田站在一堵断墙边,大叫:“机枪!机枪!给我压住它!”

        喊声引来一串子弹,打得墙基的石头火花乱迸。警卫员一把拉住周发田往壕沟里拽,周发田甩开;“不让老子指挥啦?妨碍老子枪毙了你!”说罢一跃又跳出堑壕,靠前指挥。

        卧倒的战士被旅长的英勇鼓舞着,呼地站起一片……

        第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冒着炮火直靠到前沿阵地,急得作战参谋大叫:“司令员,你的位置不应该在这里!”

        一个战士发现了陈再道,兴奋地喊:“同志们!司令员——”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胸口,血呼地喷了尺把高,他倒下时笑容还没有消失。陈再道一把抱住他,紧紧搂着,猩红的血染透了陈再道的前襟。

        作战科科长告诉陈再道,已经有十几个旅团干部负了伤,作训科科长和第十八团二营教导员牺牲了。陈再道两只眼睛一阵一阵打着闪,血红血红的。

        天亮前,陈再道命令部队撤出战斗。

        连攻三次未成。雨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水壕里的水漫了出来,整个羊山集成了泽国、水乡、血海,一片汪洋。

        金乡距羊山仅有二十华里,第三十二师、第七十师被歼之后,王敬久既怕第六十六师也被歼,又怕自己被围,每夜都爬到金乡城内的宝塔上观察战况,指挥驻在城北的榴弹炮营向羊山集附近炮轰。

        七月十六日,王敬久传蒋介石的指令,再次要第六十六师突围。

        宋瑞珂复电:

        连日激战,负伤官兵甚多。他们多年随从左右征战,不忍遗弃;如遵令突围,又无法带走。故各级军官都决心固守待援。

        蒋介石深为宋瑞珂在此危急之时犹以伤员为重而感动,同时又忧心宋瑞珂的险恶处境。他电催顾祝同,速调五个师进鲁西南,以解宋瑞珂之围,全歼刘邓。

        顾祝同正为山东战局慌乱,蒋介石一调就是五个师,真是捉襟见肘。徐州的兵不能减,山东的兵不能调。筹来划去,还是去挖豫北、陕西、武汉、洛阳的整编第十、四十、五十二、八十二师和青年军第二零六师编成第四兵团,命王仲廉为司令长官。

        陆军司令部总参谋长郭汝瑰对此颇有异议:“王仲廉最大的本事是营私舞弊,此人万不可重用。”

        顾祝同的高参顾鸣岐也说:“去年王仲廉两次与刘伯承交手,两次均为败局。鲁西南已失两师,此次援军之帅,事关重大,望总司令三思而行……”

        顾祝同脸色难看。他并非器重王仲廉,只不过是无奈之举。他气恼地反问:“以二位之见,哪个又比王仲廉强呢?”

        郭汝瑰、顾鸣岐无话。

        顾祝同下了调令,仍不放心。远水不解近渴,第六十六师危在旦夕,如有闪失,蒋介石不会轻饶作罢的。于是他一面严令王敬久率兵为第六十六师解围,一面派飞机盘旋于羊山集上空,为宋瑞珂助战。

        王敬久接令后仿佛患了牙疼病,吸溜了半天凉气,还是觉得自己不能亲自出马,于是想到了第六十六师留驻在金乡的第一九九旅。

        王敬久叫来了第一九九旅旅长王士翘,说:“你是宋师长一手栽培的,如今他和六十六师弟兄被围在羊山,你理当拼死相救。你的任务是接应六十六师突围,接不到宋师长不准回来,这是死命令。”

        王士翘像没听懂司令长官的话,凝视着王敬久。

        “明白吗?”王敬久问道。

        “明不明白,都一个样。”王士翘掉头疾步离去。

        王士翘悲壮地率领着他的第一九九旅疾驰羊山集,行走十余里,到了万福河南岸石家店。河对岸,刘伯承已部署了冀鲁豫第七分区和冀鲁豫独立旅的阻击部队,防守严密,炮火激烈。第一九九旅被阻于万福河南岸,数天不得前进一步。

        王敬久天天用报话机催战,天天是“限令即日晚十二时到达羊山,否则以军法从事”!

        七月十九日,万福河对岸突然停止了炮击。

        王士翘对他的同僚说:“人家张好了口袋等着我们,明明是去送死,还是让我自杀了吧!有我在,你们就下不了台;我自杀了,你们倒好找出路……”言毕,王士翘拔出手枪。

        左右压住枪口,对王士翘说:“反正都是一死,索性大家死在一处。”

        这时援军第五十八师已经到了万福河附近,王敬久电告该师师长鲁道源:“整编六十六师是陈诚的基本部队,你们必须到羊山集去解围,否则陈总长不会饶恕你们的。”

        与此同时,王敬久又授命第一九九旅归属鲁道源指挥。

        在双重压力下,第一九九旅从对岸敞开的“口子”过了河,随其过河的还有第五十八师的第一个督战团。

        王士翘过了河,进至距羊山集五里的万福庄。伏兵从路两边一跃而起,第五十八师的督战团见势掉头即逃;第一九九旅孤军抗击,半小时后,溃不成军。在混乱中,六个营长有四个被击毙,两个团长剩下了一个。王士翘头部负伤,眼见全旅官兵进了网,无奈只身逃往万福庄以北的高粱地,一直藏到午后,头部伤口血流不止。他想回去是死,躲在这里还是个死,于是走出来,向解放军投降。

        宋瑞珂派出接应第一九九旅的一个团也被歼灭,最后仅有第一九九旅的连长姚辉和一个排长、两个士兵“杀”进了羊山集。

        宋瑞珂听姚辉叙述了经过,半日无语,直到天黑,站在电台前口授电文:“校长,六十六师据死坚守羊山集,现已弹缺粮绝,料难再供驱驰……”

        2

        蒋介石乘飞机亲临开封督战。

        按说他是无暇离京的。七月二十二日,美国特使魏德迈受总统杜鲁门派遣,就要抵华考察。事关国民党政府之前途,蒋介石一直期待着这个日子。再有三天特使先生即来华,准备工作千头万绪,须总裁考虑的事情繁缛复杂。但他还是登上了飞机。

        七月初丢了郓城、定陶,第五十五师被歼;六营集一战,勾销了七十、三十二两个整编师;与此同时,连接南北的大动脉——津浦路又被外线出击的共军切断;七月十七日,山东南麻整编第十一师突遭陈毅部袭击;此危未解,羊山第六十六师又告急。切肤之痛使蒋介石连日来情绪浮躁,脾胃不振;想起孟良崮一战,痛失第七十四师,爱将张灵甫壮烈殉职,更是郁愤冲怀,绝不能让整编第十一师和第六十六师两支国军之精锐重蹈第七十四师之覆辙!

        开封,蒋介石寓所小客厅。

        顾祝同额头上沁满了细汗,笔直地站着。客厅里只有他和蒋介石两个人。

        蒋介石问:“你调的部队呢?”

        “都在路上,日夜疾驰,鲁道源已经赶到羊山附近……”

        “那个王仲廉呢?”

        “连日大雨,车辆辎重陷于泥泞。我已电催,限他二十三日前必须赶到羊——”

        蒋介石呼地从藤椅上站起:“他现在哪里?!”

        顾祝同惶惶然:“王仲廉部在龙凤集附近。”

        “告诉他,二十一日赶不到羊山,军法从事!”蒋介石愤懑地说,“以我的绝对优势,竟每为劣势之共匪所制,究其最大原因,就是这些昏庸之辈精神不振,每存苟且自保之妄想;既缺乏同仇敌忾之认识,又无协调一致之精神;束手让共匪所制,取辱招患……”

        蒋介石突然以手击胃,亢奋的情绪导致胃部一阵阵痉挛。

        “校长!”顾祝同慌乱地叫了一声,从玻璃凉杯里倒出一杯水。蒋介石接过水杯,看到顾祝同颤抖的手,语气转缓:“墨三,我把山东、鲁西南都托付给你了。对你的信任,是在他人之上的。”

        “学生无能,辜负了校长的栽培、厚爱……”

        “南麻的十一师你怎么安排的?你坐。”

        “令黄百韬第二十五师翻越九顶连环山,黄国梁四师越过沂水河,李弥的八军放弃临朐,三部会合向南麻进攻,解胡琏十一师之围。”

        “好。”蒋介石把水杯往茶几上一推,说,“南麻就这样。我这回再不能放过刘伯承!”

        蒋介石步子急促地走到客厅一角的沙盘前:“他不是要吃掉我的六十六师吗?好,让他吃!六十六师是个铁核桃,他那里啃着,我这里五个师从背后杀过去。”说着,他把手一挥,“我就在巨(野)金(乡)鱼(台)来一个会战!”

        顾祝同情绪也高涨起来:“我三十个旅,二十万兵,打不垮刘伯承也要把他赶过黄河去!”

        “不!绝不能让他跑!这回我要把他消灭在巨、金、鱼!”

        “校长高见。全歼刘伯承部,便铲除了中原之大患,也就确保了山东战场。”

        这时,随蒋介石同机而来的陈布雷走进来:“主席找我吗?”

        蒋介石指了指藤椅:“坐。”

        这位“文学侍臣”一身白素的杭纺衣裤,他刚刚在藤椅上落座,蒋介石便贸然一句:“那篇文章发了没有?”

        陈布雷立刻明白蒋介石所指:“已经发出,最迟后天见报。”

        他们说的文章是蒋介石授意陈布雷写的《黄河归故势在必行》,这是蒋介石放出的一只探测国际舆论的气球。自从刘邓跨过黄河天险,全国乃至美、英、苏以及世界哗然,蒋介石如鲠在喉。鲁西南局势不断恶化,他跃跃欲试,预谋炸开黄河堤口,水淹刘邓,让黄河第二次参战,但又怕遭全国以及世界舆论的责难,于是命陈布雷亲笔撰稿,炮制了这篇署名“水利专家”的文章,鼓吹黄河归故,以此投石问路。

        陈布雷回答了蒋介石,又不紧不慢地加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我以为还是不走这着棋为上。”

        蒋介石说:“我准备在巨金鱼会战,万一……就只有如此了。”

        顾祝同不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能问,便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忽听蒋介石叫“墨三”,他忙站起。

        “墨三,给我安排个记者招待会。”

        顾祝同眼里打着问号,他知道蒋介石一向不高兴接见记者。陈布雷也狐疑地看着蒋介石。

        “要中外记者都参加。”蒋介石又补充了一句。

        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内,在陕北的小河村,毛泽东正站在院子里,亲自指导卫士搭凉棚。卫士们砍来很多柳枝,挖了坑,埋了柳杆,横一枝竖一枝地架起来,将棚顶扎得像彩楼。

        第二天,中共中央前委扩大会议就在窑洞外的凉棚下开始,来参加会议的有林伯渠、贺龙、彭德怀、陈赓等人。

        陕北的太阳在七月里更是火辣辣的,好在凉棚四下通风,倒也不十分热。

        毛泽东轻轻击掌:“请咱们的军委副主席兼代总参谋长周恩来同志谈一谈。”

        周恩来:“还是请主席先讲。”

        “也好。”毛泽东稍停,很随意的样子侃侃而谈。他首先讲了当前几个战场的局势,接着分析了敌我力量的对比,然后说:“为了加快胜利的进程,我们必须将主力打到外线去,打到蒋介石的鼻子底下去!这是一个转折,从反攻转为大踏步进攻的转折。事关重大,所以请了你们这些诸葛亮来。蒋介石搞了个‘双矛攻势’,一个拳头打山东,一个拳头打陕北,想迫使我们在华北与他决战。可是他的两个拳头这么一伸,胸膛就露出来了。我们呢,紧紧拖住这两个拳头,然后对准他的胸口插上一刀!”

        周恩来在地图上画个圈,接道:“这一刀就是刘邓大军。他们已经渡过黄河,正大闹鲁西南。待歼灭敌人有生力量之后,他们将以出其不意的动作挺进大别山,直捣蒋介石的胸膛。可以这么说,这是给蒋介石的致命一刀。”

        “那么我们呢?”陈赓高声大喊,已经蹲在凳子上。

        “这就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主席、弼时和我的意见是,陈谢兵团不到陕北来,而是掉头向南,进兵豫西!”周恩来又在地图上画了个圈,一指,“这是第二把刀。这两把刀要相互配合。此外,还要有第三把刀。”

        任弼时拿下红木烟斗:“陈粟兵团兵强马壮,完全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往胶东,把蒋介石的‘右拳’尽量往海边拖;另一路过黄河,进军豫皖苏。”

        贺龙也蹲在凳子上,烟斗吧嗒得很响:“刘邓对着前胸开刀,陈谢打他的肋骨,陈粟击其侧背,挺厉害的三把刀哟!”

        周恩来在地图上又画了第三个圈儿。

        彭德怀凑近地图,稍许,说:“你们看,这是个什么形势?”

        林伯渠推推眼镜:“这分明是个‘品’字嘛!”

        毛泽东上前,指着三个圈圈:“正是一个‘品’字形阵势。我三军将在江河淮汉之间互为掎角之势,机动歼敌。蒋介石的日子恐怕更难过喽!”

        彭德怀说:“我打榆林,诱敌北上,把蒋介石的‘左拳’再拖到沙漠边缘。”

        毛泽东:“好!这叫‘三军配合,两翼牵制’。”

        周恩来:“按照这个战略部署,我们就有可能在战争的第二年实行新的战略方针,举行全国大反攻,把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

        凉棚下气氛活跃。

        陈赓喝了一碗水,擦着胡子上的水珠说:“中央的决策英明!”

        毛泽东:“话不要说得太早,要靠事实证明。”

        周恩来:“中央决定,由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四纵队、第九纵队、第三十八军、太岳军区第二十二旅组成陈谢兵团,陈赓任前委书记。这个兵团没有司令员,没有政委,没有兵团指挥机构。军政指令都由第四纵队机关下达,陈赓负责全权指挥。”

        陈赓:“任务还怪重,我就要当过河卒子了!”

        毛泽东:“你在晋南打的几仗,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你过河去,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他现在离疯也不远了。”陈赓很自信。

        毛泽东从旧木椅上站起身:“战略全局的中心环节就是刘邓大军向大别山跃进。中国历史证明,谁想统一中国,谁就要先控制中原。今天,中原逐鹿,历史将掌握在我们手中。”

        3

        天似乎被炮火轰塌了,大雨不停,肆虐的风疯了似的东冲西撞,呜呜地呼啸着。

        刘伯承来到前线。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腿往下流。陈再道、陈锡联面对刘伯承站着,彼此离得很近。

        刘伯承摔掉帽子,这是他不常有的动作。

        “仗打得太蠢!太蠢了!”刘伯承头顶上那道伤疤由于动怒而泛着紫红色的光,嘴唇被冷雨激得没了一点血色,“不管你是多么高的指挥官,权威有多么大,即使一个口令能使成千上万的人向你立正,你也没有权力让哪怕是一个士兵作无谓的牺牲!歼敌三千,自损八百。一个指挥员不但要负歼敌三千之责,也要负自损八百之责!不能随便死一个人!”

        刘伯承转过身,面对窗外哗哗的大雨,宽而厚的脊背急剧地颤抖着。

        “司令员,仗没打好,责任在我。”陈再道说。

        陈锡联:“三纵担任总攻,打羊山我是总指挥。司令员,处分我吧!”

        刘伯承转过身,喘息仍不平静。

        陈再道面带愧色:“我们的主要问题是轻敌。连打了几个胜仗,开始麻痹大意了,对敌人的防御能力估计过低,对敌情侦察得不详细。第一次攻击,五旅报告说攻下了‘羊尾’——因为天黑,对地形不熟悉。其实只占了几个小山包,并没有真正占领‘羊尾’。听到‘羊尾’攻下了,我就让四旅向羊山集攻击。结果天亮后敌人居高临下,用火力向我反击。部队队形密集,遭到炮火杀伤……”

        陈锡联接上说:“我们三纵过黄河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参战。兄弟部队攻郓城、拿定陶、打六营集,更挑起了我们急于求战的情绪。士气高本来是好事,但忽视了潜伏着的急躁、蛮干情绪,对敌情的侦察不够细致,工事做得也不够坚固……”

        “就凭硬冲了,是不是?”刘伯承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还想说什么,眼光落在陈锡联的脸上。那张脸比几天前瘦了一大圈儿,胡子像一蓬乱草,双眼布满了血丝,眼角上结着两坨黄黄的眼垢。刘伯承又转向陈再道:一身泥水,赤着脚,裤腿高高挽起,两条细长的泥腿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伤疤——那是战争给这位出生入死的老战士留下的印记……

        雷电在屋脊上炸响。刘伯承摘下眼镜,擦着上面的雨水。他曾无数次为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爱将自豪,在他们身上保留着充满泥土气息的朴实气质,又处处显露着军事指挥员的果敢、坚韧和威严,这是战争造就的一代革命军人的典型特征。

        “几天没睡觉了?”刘伯承戴上眼镜,语气显然缓和了,“越是胜利,越要细心谨慎。打了半辈子仗,应该认识战争了。”刘伯承话锋一转,轻声问道,“怎么样?羊山还打不?”

        陈锡联肩膀一颤,陈再道猛地抬起头,几乎同时喊道:“打!当然打!”

        刘伯承递过军委的电报:

        刘邓对羊山集、济宁两点之敌,判断确有迅速攻歼把握,则攻歼之。否则立即集中全军休整十天左右,除扫清过路小敌及民团外,不打陇海,不打新黄河以东,亦不打平汉路,下决心不要后方;以半个月行程,直出大别山,占领以大别山为中心的数十县,肃清民团,发动群众,建立根据地,吸引敌人向我进攻打运动战。我们已令陈赓纵队并指挥太行纵队、五师、三十八军共七万余人,八月下旬出豫西,建立鄂豫陕边区根据地,吸引胡宗南一部打运动战。

        刘伯承:“中央正在陕北召开会议,对我们挺进大别山,实行中央突破,又有了进一步的部署。蒋介石让我们打急眼了,十九日到了开封,扬言要在巨、金、鱼跟我们会战,现在有五个整编师、三十个旅正朝鲁西南运动。你们看,迅速攻下羊山有把握没有?”

        陈再道:“蒋介石调的援军还在路上,就近的金乡之敌已没有再支援六十六师的力量。我看迅速拿下羊山有把握。”

        陈锡联:“宋瑞珂的六十六师确实有战斗力,这是事实。但是他们已被围了十天,兵源、粮源、武器弹药的来源全被我们切断,这几天的激战消耗又这么大。如果我们再作仔细侦察,重新调整进攻部署,全歼六十六师没有问题。”

        刘伯承在地图前沉思片刻,说:“吃掉了六十六师,我们又可以甩掉一个围追的包袱,减轻挺进大别山的负担……”

        他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止住:“那就打!把野司的榴炮营、一纵队的炮兵团都调给你们。你们要认真侦察,而后研究个方案报总指挥部。等天一放晴,就发起总攻!”

        七月二十四日,宋瑞珂手持望远镜,站在羊山集北侧高地上瞭望。进入望远镜的是一片汪洋,东、南、西五里以内全是共军构筑的工事。他抬高望远镜,向十里以外瞭望。烟雨朦胧,能见度不好。他仔细望着,寻找着,希冀视野里出现援军的影子。

        七月二十一日,宋瑞珂接到王敬久的电报,告之王仲廉兵团已到龙风集附近,预计二十三日可到羊山集,希与之联络;后又补电,说王仲廉兵团因雨受阻行军迟缓,二十五日可到羊山集。宋瑞珂自二十一日晚便令无线电与王仲廉联络,每夜呼叫。但王兵团无线电只接应,却不肯告知到达地点,去电报也不回复。

        更令宋瑞珂恼怒的是王敬久的代理参谋长刘秉哲打来的电报:

        余锦源(第七十二师师长)、陈颐鼎两兄已率所部由嘉祥南来,二十三日到纸坊街(羊山集东北二十五里),至迟二十五日可到羊山集与兄会师。

        宋瑞珂大骂“卑鄙”,把电报撕得粉碎。

        雨点大了起来,噼噼啪啪敲在雨衣上。这湿淋淋的世界使宋瑞珂觉得每个关节都长了锈,浑身长满了青苔,潮腻得想揭一层皮,砸开每一处关节。

        远处,在潇潇的雨声中伴随着马的嘶鸣哀号。又在杀马了。一个师两万多张嘴,粮食是一粒也没有了。马是有数的,马杀完了还杀什么?

        昨天下午,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派飞机空投给他的信说:奉蒋总裁的电话谕转告吾兄,苦战一周,既未能突围,即在羊山集固守待援;但最好能占领葛岭,使占领区域大些,以便空投粮食,而利固守。

        宋瑞珂让第三十七团团长李竹泉带领部队攻占葛岭,冲了几次,像冲在网上,只好息鼓收兵。

        宋瑞珂研究过老百姓拥戴共产党的原委,认为“秋毫无犯”是取信于民的根本。所以他的部队不允许有烧、杀、抢、掠的行为,甚至有行军不许踏倒田间青苗的规定。现在撑不住了,第一八五旅旅长徐涣陶到羊山集搜刮了几次,与民争食,把羊山集翻了个底朝天。仅二十三日一天,镇上的牛就被宰掉了五十八头。

        自认为“举手可撑半边天”的宋瑞珂,没有了构筑羊山工事时的不可一世,他开始怀疑当初不突围的决定是否正确。此刻是进无路,退亦无路,固守又无粮草弹药。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援军上,但援军天天说到,天天未到,只丢给他一个一个的精神安慰。

        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在离宋瑞珂几米处炸响,爆裂的弹片和碎石扎进他的左臂。他喊卫兵,不闻回声,一回头,只见卫兵躺在血泊中,残脚断臂没了模样。参谋长郭雨林跑上来,正要说什么,突然一把抱住宋瑞珂,两人摔倒在泥水里。

        炮弹又飞过去。宋瑞珂站起来,用手指掸了一下帽子上的泥。

        郭雨林向他报告:“西寨门失守!”

        二十五日,天放晴了。雾气在山野里升腾,沸沸扬扬。太阳像个白炽的蜡球,刚爬出山梁,便蒸腾着暑气扑面而来。

        四通八达的堑壕里积满了泥水,战士们吃睡都在泥水里,伤口被泡得发白、溃烂,直流脓血。炊事员开始还把饭菜放在木板上,推着到各班送饭;后来干脆把锅漂在水上,用力一推,铁锅就晃晃悠悠自己浮过去了。

        最讨厌的是遍布在壕沟旁的敌尸,终日被水泡雨淋全腐烂了,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战士们不停地用手、铁锨、帽子排出工事里的积水。有人被蒸气和恶臭熏晕,战友就用毛巾蘸点白酒,扑在鼻子下,让他清醒过来。

        第三纵队第十九团十连连长赵金来接到通知到前面看地形。他带着一排长顺着交通沟往前走,水浅的地方到胸口,蹚着走;水深的地方就得游泳了。

        快到前沿阵地时,赵金来看到旅长马忠全,旅长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拿着望远镜在观察。那人像他们一样,光着上身,穿着短裤,太阳晒在他的背上,短裤全被汗水湿透了。

        赵金来喊“报告”,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纵队司令员陈锡联。

        陈锡联说:“十连是突击队,连长同志,准备得怎么样了?部队的情绪好不好?有什么困难吗?”

        赵金来立正敬礼,陈锡联和马忠全哈哈大笑。赵金来这才想起他和司令员的装束,也笑起来,报告说:“只要首长下命令,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九连、十一连连长也来了,陈锡联说:“你们攻上羊山好几次了,听听你们的意见。”

        赵金来说:“‘羊腰’拱起部位是全山最高的地方,应该先夺这个制高点,这样就能在山上站住脚了。”

        “我看打‘腰’并不比打‘头’难,后路不至于断,可进可退,能攻能守。上次打‘头’,就是吃亏于绝壁,上去下不来,后援接不上去。”九连连长直率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十一连连长说:“敌人的重要指挥部恐怕都在‘羊腰’后面石头寨的地堡里。十九日进攻,我发现那里火力特别密集,防守特别严密。只要占了‘羊腰’,我们就等于占了羊山,可以吃‘全羊席’了。”

        陈锡联很欣赏地望着三个突击连长,不住地点头。

        马忠全说:“司令员已经对羊山作了全面侦察,决定先攻羊山,再打羊山集。你们的意见很好,攻打羊山要先骑上‘羊腰’,这里是主峰。然后抓住‘羊头’,割‘尾巴’就很容易了。”

        “你们是直接带兵的人,善于动脑子,很好。”陈锡联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赵金来问,“哦,那天,就是你喊着让我换匹快马,是不是?”

        那是过了黄河后,第一、二、六纵队都打响了,第三纵队的任务是盯住西路敌军。部队不知道还有硬仗等着他们,急得不行。陈锡联骑着马从十连经过,赵金来喊:“司令员,你的马该换换了!”陈锡联奇怪地问:“我的马怎么啦?”“你的马跑得太慢,任务都让别的纵队抢走了!”

        赵金来没想到司令员记住了自己的话,笑了起来:“报告司令员,现在你的马不用换了,我们的任务很光荣!”

        “也很艰巨!”陈锡联也笑了,“好好对付宋瑞珂,一定不要急躁。”

        羊山的“尾巴”在七月十七日的第二次攻击时就被钉上了钉子。第二纵队第五旅第十三团三营在三面受敌的情况下筑起了工事。部队伤亡很大,但是敌人再没能夺回已经被三营占领的十五个小山包。

        在敌人鼻子底下安营扎寨是要有胆量和智慧的。一斤老白干下肚面不改色的三营营长何福田,性子也是辣辣的,他不光把全营人马扎下来,还天天夜里带着两个排去跟敌人夺山头。

        他的动员很简单,袖子一捋,帽子一摔:“今夜咱们去收拾几个山头!当兵就要打仗,敢打恶仗才算真正的兵!当兵要像兵,当舅子要像舅子!啥样儿算兵?啥样儿是舅子?我给你们做个样子!”

        他让一个排作掩护,一个排跟在他身后。战士们还没看清营长跳起来干什么,敌人哨兵就已经一声不响地倒在泥水里。最厉害的是,他能带战士们一枪不发,十分钟连窝端一个连的敌人,占领一个山头。三营的阵地每天蚕食一样扩大着、巩固着。

        何福田还增加了政治攻势。天一黑,他的战士就对着敌人的山包喊话:“蒋军兄弟们,你们拼死、挨饿为的啥?过来吧,咱解放军是为老百姓打仗的!咱们都是受苦人的子弟,是一家人。仔细想想吧,想通了就过来,枪口一转咱们就是亲兄弟!”

        有的战士喊完话,就用迫击炮送炸药的办法,把馒头和宣传品投到对面的地堡上;看到有敌军士兵露出来,就喊:“拿吧!我们不打。过来还有肉吃呢!”真的爬出来几个抢馒头的。后半夜,两个三个的敌兵结伙儿往这边跑,每天都有。

        天一晴,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嗡嗡地叫着,不是投炸弹,而是投食品、弹药。这是战士们最高兴的时候——运输机不敢低飞(有两架已经被机枪打下来了),双方阵地又相距很近,空投下来的子弹箱和麻袋装的大米、白面差不多都落在三营的阵地上。三营的弹药“补充”得几近饱和,还有了搭帐篷用的降落伞,南方籍战士特别满意有了大米吃。

        三营在“羊尾”坚持了八天。七月二十五日,纵队司令员陈再道突然出现在三营。当时,何福田正在七连二排,他闻声忙钻出帐篷,差点跟陈再道碰了个满怀:“司令员,你怎么……”

        陈再道紧紧握住何福田的手:“何营长,你们吃苦了!”

        七连连长郭义堂本来就口吃,一着急,结巴得更厉害:“首……首长,这儿……离敌人太……太近,小……小心敌人冷……冷枪!”

        陈再道钻进了战士们的帐篷……

        陈再道、陈锡联反复切磋了总攻方案,上报总指挥部。刘邓命令:七月二十六日总攻。

        七月二十五日夜里大雨倾盆,一直下到二十六日黄昏。壕沟里灌满了雨水,掩体工事被冲垮。总攻计划无法实施,推迟到二十七日。

        这天得到情报,蒋介石向顾祝同发出命令:

        刘邓被大雨所困,交通、通讯均发生困难,是围剿歼灭的良好时机。命王仲廉一日内赶到羊山,与金乡王敬久集团、鲁道源五十八师合击刘伯承部。此战若予以彻底打击,则结束山东战事,指日可期。自明日(七月二十六日)起,各部队即应逐渐与匪主动接战。望各级官兵猛打穷追,达成任务。希饬遵照。

        此时,王仲廉率领整编第十师、第二零六师、第八十二旅已抵冉固集,距羊山仅一天的路程;王敬久距羊山十里;鲁道源在万福河对岸,与羊山隔河相望。倘若援敌“主动接战”,进展迅速,不但会打乱解放军的总攻部署,甚至有将第六十六师接应出去的可能。

        刘邓、二陈面对漫天风雨焦灼不安,如果第二天仍是大雨……

        4

        天一破晓,满天云霞,斑斓似锦,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将数日的阴霾驱尽。羊山集外的刘邓大军上下欢腾,对着太阳呐喊呼叫,如同在祭祀太阳神。

        七月二十七日下午六时三十分,一颗绿色信号弹腾空而起。

        榴弹炮、野炮、山炮、迫击炮万炮齐发,天上的流云急促地飞逝了。大地剧烈颤动,连人的脚都站不稳。开始还可见山上的敌人影影绰绰,渐渐烟雾把羊山、羊山集包裹起来,像一只死羊浸在沸水之中。炮火进行了四十分钟,“羊头”“羊腰”“羊尾”如同喷裂的火山,红透了。

        步兵、炮兵、工兵各部队以及各友军统一协同动作,从四面八方突破了敌人的强固防线。

        第三纵队第八旅旅长马忠全命令突击队向“羊背”进攻。第六十六师不愧是国民党军队的精锐,在经历了这样的狂轰滥炸后,抵抗仍是顽强的。突击战士一排排倒下,后面的又一批批冲上去,前进的每一步都沾满了鲜血。曾七次负伤的马忠全又被击中右臂,但他仍在弹雨中挥臂指挥。

        第十九团十连连长赵金来带领突击队向“羊腰”挺进,接近鹿砦时,敌暗堡的火力点复活了,十几挺机枪在他们面前打成一道火墙。赵金来高喊:“骑上‘羊腰’,消灭敌人!”一个横滚,接近暗堡,扔进几颗手榴弹,炸哑了几挺机枪。战士们一跃而起……

        前面是断岩。赵金来见断岩太陡,硬冲伤亡会更大,便命令一排长带二班从右侧迂回过去,占领断岩。

        时间一秒秒过去了,仍不见一排长那边的动静。赵金来心里一急,爬起来就往上跑。通信员小王把他按住:“连长,全连都指望着你呢……有命令我去传达!”

        小王飞跑上去。不一会儿,他爬回来,一身鲜血:“一排长牺牲了,二班控制了交通沟。”

        赵金来命令:“史玉伦,你代理排长,带一班、三班上去,一定要把交通沟控制住!”

        史玉伦是名冠全军的战斗英雄。定陶战役前,王克勤还跟他提出竞赛条件。两位英雄像刘邓大军的两面鲜艳的旗帜。羊山战斗打响前,史玉伦在日记上匆匆写道:“王克勤,今晚我为你报仇!你的竞赛条件我永远记得。等我的好消息。”

        史玉伦头上缠着几道白纱布——那是十九日负的伤,左臂挽着一篮子手榴弹向前冲。他身边紧跟着一个瘦小的战士。他们接近交通沟了,突然史玉伦的身子猛地一震,中弹倒地。

        赵金来的眼睛刹那间模糊了。

        “为班长报仇,冲啊!”史玉伦身边的那个瘦小战士吼道。他是新战士,第一次参加战斗。现在他代替了史玉伦,带着两个班冲了上去。

        控制了交通沟后,敌人为夺回阵地成连成营地往上拥。赵金来率领全连打退敌人五次反攻,子弹打光了,就甩手榴弹;最后,连手榴弹也没有了,赵金来就命令用石头砸。战士们有的几个人推着大石头往下滚,有的抱起石块往下扔……

        紧急关头,营长南峰岚带着十一连赶上来。南峰岚是赵金来十分敬重的领导。多少次了,每当仗打到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候,他都神奇般地“冒”出来,扭转了危机。

        “赵连长,你负伤了!”赵金来冒血的右肩没有逃过南峰岚的眼睛,他派人硬把赵金来送下羊山。

        借助旅长的望远镜,赵金来看到他的连和九连、十一连在营长的组织下,正在开辟通路。炮火在延伸,南峰岚带着部队很快冲上了主峰“羊腰”。

        赵兰田旅长随主攻团跟进登上主峰,把指挥所开设在山顶上。

        忽然赵金来惊呼:“营长——”

        望远镜里,一颗炮弹爆炸,南峰岚被掀起两米多高,又重重地抛向山下……

        第二纵队第五、六旅也在激战中。第十六、十七团由羊山集西北实施主要突击;第十八团由羊山集街道向东突击。羊山集内短兵相接,巷战激烈。对手相当顽强,第十八团每占领一个碉堡都要经过激烈拼搏。

        团长李开道指挥用十二毫米高射机枪平射打地堡,这种机枪威力大,压制地堡的火力很灵,几发子弹就能打哑它。李开道光着头,袖子高高挽起,棕色的脸膛被烟尘涂抹得横一道竖一道。由于不住地呼喊,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音。

        整整一夜,羊山集火光通明,杀声震天。拂晓时,羊山全部被占领,羊山集守敌也大部被歼,宋瑞珂的三个警卫连也缴械投降了,但是不见宋瑞珂。

        俘虏交代,集镇东北一幢带院墙的高楼内还有残部。周发田旅长判断那是敌第六十六师的指挥所,宋瑞珂很可能在那里。他草草地写了一封信,让一个俘虏送去。这封信劝告宋瑞珂停止抵抗,如果投降,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这时,第十八团一营教导员韩镜的报告证实了周发田的推断。韩镜说:“部队查明,敌指挥所就在镇子东北面的一座大楼里。”

        周发田命令韩镜:“立即派部队攻打!如果宋瑞珂投降,就带活的回来;如果敌人反抗,就干掉他们。记住,宋瑞珂就是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弄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宋瑞珂。”

        一九九一年秋天,笔者在上海黄埔军校同学会上见到了宋瑞珂。谈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瑞珂回忆道:

        “七月二十七日晚十二点多钟,羊山的制高点被占领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守了。在这前一天,蒋介石还派飞机投来他的亲笔信。信中写道:‘羊山苦战,中正闻之忧心如焚。望吾弟转告部下官兵暨诸同志,目前虽处于危急之时,亦应固守到底。援军日驰夜骋,不时即到。希弟信赖上帝庇佑,争取最后五分钟之胜利。’

        “我之所以坚持固守,希望正是在援军。可是二十五日已经到了冉固集的王仲廉怕钻刘伯承的‘口袋阵’,部队跬步行进,每天只走十华里,直到二十八日六十六师被歼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儿。王敬久近在咫尺,但除了一次次欺骗的电告,并不肯接近羊山一步。我当时已经认识到‘战不胜,守不固,非吾之罪,内自致也’。

        “到二十八日中午,我给一八五旅打电话,电话不通;给十三旅打,电话线也断了。羊山已全部失去,羊山集东西已被突破,我知道大势已去。这时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我的头发烧着了。我拔出手枪要自杀,卫士金和甫一把将手枪夺了过去,说:‘师长,你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心里很悲凉。仗打成这样,对不起跟随我多年的部下……这时候,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我想,这仗如果继续打下去,无疑徒招更多的伤亡,便说:‘再打没意思了,你们哪个出去告诉解放军,我们不打了。’中尉龚振华站出来,说:‘我去。’

        “过了一会儿,龚振华带进一个解放军指导员。我和参谋长以下的参谋人员、一个旅长、八个团长被生俘。当我们走出大院的时候,一个执行押解任务的士兵端着枪,很高兴地看着我,说‘师长,欢迎你’!我一看,原来是前几天投降过去的兵,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只是去掉了帽徽和臂章……”

        历时十二个昼夜的羊山之战胜利结束。此役歼敌一万四千余人,击落敌机两架,缴获野炮十二门、迫击炮十六门、各种小炮一百零二门,轻重机枪三百六十七挺、手提机枪一百五十八支、长短枪数千支,汽车三十六辆,电台七部,骡马四百多匹。

        当宋瑞珂被押解走出羊山集时,第二纵队有个干部面滚热泪,愤恨难平,扬手打了宋瑞珂。事后,他很后悔,人家放下武器了,还打人家干什么?可是,当时他确实是难以抑制——多少好同志好领导负伤了、牺牲了。包括第五旅参谋长在内的团以上干部就有十五人负伤,营级干部伤亡三十二人,连以下伤亡更多。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六日,黄埔军校成立六十周年纪念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陈再道、宋瑞珂应邀出席会议。两位当年有过恶战之交的对手在数十年后又相聚了。

        陈再道问身边的人:“听说宋瑞珂来了,他坐在哪儿?”

        宋瑞珂闻讯,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向陈再道走来。

        陈再道端起一杯白酒迎上去。

        宋瑞珂见陈再道手中的是白酒,转回桌旁,放下红酒,换上白酒。

        两位将军走近了,止步,四目相对,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没提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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