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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向死而生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至十二月

        南京 淮阳 武汉

        大别山区 豫南

        1

        大别山作战会议开到第二天。

        蒋介石坐在会议桌顶端正中的一把特制的椅子上,这把椅子的靠背比别的椅子高出许多——十年前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摔坏了腰,落下陈疾,坐高背椅就不致腰疼。与昨天相比,蒋介石仿佛变了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愤懑,平静得一如会议桌上新换的雪白台布。

        白崇禧坐在蒋介石的右首,也一反昨天的懈怠和漠然,一双眼睛藏在风雅的金丝眼镜后,透着令人难以揣度的矜持。

        九时整,会议正式开始。

        首先由陆军司令部参谋长郭汝瑰将所拟计划逐一说明:“拟以第七、四十八、二十八、五十四师由夏威指挥分两路进入大别山,到达黄冈附近后,再以第十、五十五师由麻城东进,协力攻击。与此同时,还应在鲁中、鲁南、胶东、黄泛区配合作战。着命整编第十一师扫荡黄泛区及沙河南岸,以阜阳、太和为中心,东可控制涡河、蒙城,西可控制三河尖;再以第五军配合第八十四师向鲁西攻击。这样,就可使鲁中、鲁西、胶东、黄泛区的陈毅部无法妨碍大别山作战……”

        郭汝瑰侃侃而谈。蒋介石目视正前方的军用地图:“好,好。如此,我全局皆可主动。这个,这个军令组是动了脑筋的。”

        接下来军政组汇报有关作战的指挥问题。军政组召集人,第三厅厅长罗泽闾预料到在座的会有不少人感到惊讶,因而语调平静得近乎造作:“根据当前战局和我军即将展开的大别山战斗部署,军政组讨论建议,由国防部白部长在九江设指挥部直接指挥。”

        座中诸人暗自为罗泽闾捏了一把汗,你老兄怎么糊涂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地步呢?蒋系、桂系势不两立。桂系两次倒蒋,白崇禧都是头面人物。当初改组军事机构,蒋介石冠冕堂皇地把首任国防部部长的高帽戴在白崇禧的头上,实际上送过去的是一把空椅子,体面地剥夺了白的兵权。从那以后,蒋再不让白过问军机大事,指挥打仗全靠每日早晚的两次“官邸汇报”。官邸距国防部办公室地点不足百米,蒋介石却独独不让白崇禧参加……

        众人小心地看了一眼蒋介石,蒋介石没有恼火,反而显得更加平静。众人转而想,即便蒋介石没意见,白崇禧愿不愿干还另说呢。挂着个空衔被“闪”了这么长时间,大别山前一段又打得一塌糊涂,闹不好还要兜一屁股“债”。这赔本的差事,白崇禧会接手吗?

        就罗泽闾的方案,蒋介石问白崇禧:“健生兄,你看如何?”

        “看主席决定吧,我服从命令。”白崇禧出人意料地满不在乎。有关这场戏的真正内幕,不少人是事后才弄清楚的。其实,蒋介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别山作战连连失利,特别是高山铺惨败之后,他反复思量,终于觉察出指挥系统的弊端。由徐州陆总指挥大别山作战,一是鞭长莫及;再则驻守鄂豫皖的大部分是桂系部队,顾祝同也指挥不动。如果按情理由武汉行辕指挥,近便倒是近便,但行辕主任程潜是湘系首脑。早年湘桂两系忽合忽分,终于闹翻,李宗仁、白崇禧把程潜软禁于武汉,从此反目为仇。蒋介石正是利用这个矛盾派程潜坐镇武汉,辖制桂系,而程潜手下又没有湘军,正好达到一石双鸟的目的。可如今要打仗了,程潜自然更加指挥不灵。蒋介石左思右想,才临时抱佛脚,端出了这么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让白崇禧出场。

        白崇禧也非等闲之辈,他权衡利弊,觉得外放九江不但国防部部长的头衔不变,还可以趁机抓回兵权,倒不失为一笔好买卖。但他又知道,替蒋介石打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仗打赢了,功劳不一定记在你的头上;打输了,“借人头”的事情倒是常有的。特别是面对刘伯承这个对手和大别山连遭失败的局势,他心里很空虚,大有临危受命的味道。因此,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反反复复地掂量:到九江去,风险太大;留在南京,又不甘当“傀儡官”。他毕竟是“小诸葛”,还是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一面答应出任“九江指挥部”之职,一面向蒋介石提出一串棘手的问题。

        白崇禧说:“大别山战区属武汉行辕管辖范围,由程颂云管起来才顺理成章。再说,大别山战区跨越数省,一个九江指挥部如何行使权力?从哪儿调兵?由谁来补充兵员转运粮秣?指挥部与武汉行营又是什么关系?”

        蒋介石回答得倒干脆:“九江指挥部是国防部指挥部,行使国防部权力,统筹鄂豫皖湘赣五省军政事宜,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白崇禧又说:“诚如委座所示,大别山之战绝不可久拖。宁可让其他战场暂时苦一些,被动一些,也应该集中重兵于大别山区。这样方可以暂时之被动换取根本之主动。我们再不能重复以往的错误,因轻敌而失利,因失利而逐次增兵,本可速决之战,结果打成旷日持久。”

        蒋介石知道他在兜圈子,便问:“依你之见呢?”

        白崇禧:“解决大别山,兵力至少要增到四十个旅。”

        身为国防部部长的白崇禧当然知道这个要价是不可能兑现的,但是一口咬定不能再少,为的是日后仗打不赢也好有话说。不料蒋介石却毫不犹豫地应允了,并立刻交顾祝同去安排。

        一笔交易就这样谈成了。白崇禧即刻着手组织班子,把他的亲信徐祖贻、赵援等人全部网罗进“九江指挥部”。

        蒋介石也一反常态,特地派车把白崇禧接到自己黄埔路的官邸,与白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蒋介石显得很亲热:“健生兄,此次去九江指挥作战,非常重要。刘伯承、邓小平的部队对我们是很大的威胁,务必彻底消灭,此事有关党国存亡啊!”

        白崇禧连连点头:“请主席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有负厚望。”

        2

        淮阳河坝上临时搭起台子。

        数千名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指战员席地而坐。

        掌声起。陈毅在李先念的陪同下,大步走到台子上的方桌旁。

        陈毅挥挥手,想把掌声压下去,却激起了更热烈的掌声。

        陈毅:“同志们,过去我是新四军的军长;你们哩,大都是新四军五师的。可是,抗战八年,相距千里,我们都没见过面。今天,我们倒在这里相会了。同志们哪,我们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也没发财,我也没官饷呀……”

        台下几千人笑。

        八年抗战,五师虽然隶属新四军,但直接受中央指挥,一直在大别山区作战。抗战胜利,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首先把枪口对准了五师。李先念率部有理、有力、有节地与敌斗争,在大别山区坚持达半年之久,最后以血的代价突出敌人的重围。从新四军五师到晋冀鲁豫第十二纵队,从中原突围到今天领受新的任务,他们走过了漫长而艰苦的道路。

        追昔抚今,笑声过后,台下一阵唏嘘。

        陈毅动了感情,抓起桌上的香烟,擦根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了几口:“同志们,我是来给大家送行的。目前,蒋介石正在布置对大别山新的、更大规模的‘清剿’。为了把战略进攻向前推进一步,为了巩固大别山根据地,抢在敌人‘清剿’计划实施以前增强我军的作战力量,毛主席、党中央派你们和十纵一道归建刘邓麾下。这是对你们的信任,是光荣!而我们呢,只好才相见又分别,纵有话语千万句,也不知从何说起。我看,更多的话咱们留到以后再讲。我就祝你们重上大别山后多打胜仗,在刘邓指挥下,把敌人拖垮、消灭。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就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时候……”

        掌声中,陈毅与李先念紧紧握手。

        十一月六日,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在野战军副司令员李先念的率领下,第二天与先期到达的第十纵队会合,抢在白崇禧九江指挥部正式建立之前,到达大别山区。

        3

        “空中霸王”号专机,在武汉三镇上空盘旋一周,徐徐降落在王家墩机场。一身戎装的白崇禧走出机舱,神情威严地巡视前来迎接的人们,步下舷梯,举起戴着白纱手套的双手频频摆动。

        车队浩浩荡荡开进汉口闹市区,白崇禧很有兴致地望着繁华的街景,像久别重归的故人。这是他第三次来武汉。头一次是一九二七年受国民政府委派前来统率西征军;第二次是抗战初期坐镇指挥武汉保卫战,那是他引以为自豪的辉煌;如今三下武汉,他的情绪很好。自上月二十七日九江指挥部正式行使权力,大别山的“清剿”正按照他的预想顺利展开。

        那天,蒋介石召见结束,白崇禧觉得心里不踏实,回到白公馆后便召集九江指挥部正、副参谋长商议。

        自蒋介石召见那日起以后数日,白崇禧几乎闭门谢客,专心谋划,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时,才准参谋长徐祖贻带各级官员二百四十二名分乘“永缓”“永益”两船离开南京,开赴九江。他自己则从南京赶往合肥,召集第三兵团(辖整编第七师、整编第四十八师)、第八“绥靖区”(含整编第四十六师及安徽省保安司令部)桂系团以上人员开作战准备会。他会上忙,会下也忙,又是听取师、旅、团长们的汇报和意见,又是亲自接见个别人员,反复告诫他的部下:“不能轻敌,不能分散兵力。必须两个师靠拢在一起,相救如左右手。若万一一个团一个营孤立,就必须构筑坚固的据点工事,凭以固守待援。”

        “诸葛一生惟谨慎”的白崇禧感到一切都准备得无懈可击了,这才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飞往九江,启用关防,调集三十三个旅的优势兵力,并以江防舰队和空军大批飞机协同,分进合击,南北夹攻,开始对大别山“清剿”。

        形势发展果然不负白崇禧的苦心。短短一个星期,第十、十一师组成的攻击兵团已进至张胡店、竹竿铺一线;第二十八师攻占广济,并向浠水推进;第五十八师主力自霍山前进,收复立煌;第四十八师由固始向商城方向发展;第二十五师控制了六安、霍山;第七师自潜山收复太湖,续占英山、张家榜……在此强大的攻势下,刘伯承已带主力涉过柳子港,向西北经扶、光山的泼皮河地区退缩。

        随着战线西移,白崇禧觉得九江已远离战场中心,不便指挥,于是带着大批人马开进武汉。

        车队一路威风,驶到三元里的一幢花园洋房前停下来。这里原是武汉沦陷时日军华中统帅的别墅,远离闹市,十分清静。抗战胜利后,这里又是蒋介石下榻的住处。白崇禧把这幢房子选作九江指挥部的前进指挥所,有如此胆子和气派的大概为数不多。

        白崇禧下了车,直奔早已布置好的作战指挥室。

        副参谋长赵援拉开地图帷幕,汇报对大别山“清剿”的第二阶段方案:“我们的初步预案如下:为乘胜追击,将刘伯承主力歼灭于罗、礼、经、光地区,拟着令二十师进击谭家河、西双河、李家湾地区,阻匪向西或向西北逃窜;着令十师向柳林方向尾匪猛追并与二十师共歼窜匪;十一师向经扶以南进击,相机与二十师、十师围歼西窜之匪;以五十二师及九师第九旅增强武胜关、花园间之警备,并相机参加柳林方面作战;着令二十八师、八十五师向宋埠,七师向麻城,五十八师、四十八师分由商城向固始进击。

        “另外,共匪惯用宣传、情报、组织等狡诈手段,淆乱视听,煽惑人心,常能达到军事上所达不到的目的。据此,拟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在清剿大别山的同时采取以下措施:第一,以铁幕对铁幕,严密封锁一切消息;第二,以整风对整风,彻底肃清潜伏分子;第三,以恐怖对恐怖,恫吓其神经薄弱者;第四,以仇恨对仇恨,制造民众对匪之不满;第五,以离间对离间,实施对匪分化;第六,以谣言对谣言,展开政治攻势,第七……”

        白崇禧听着听着,打断:“啰啰唆唆,再加一百条也讲不到点子上。但你们的想法还是好的,对付共产党绝不能单纯使用武力,要政治、军事、经济、组织一起上,才能彻底肃清匪患。说得简单点,此次大别山清剿的原则和指导方针,可以概括为三个字——”

        白崇禧止住话头。指挥所角落坐地大钟的钟摆缓缓摆动。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淡淡地说:“这三个字就是——总体战。”

        4

        细雨夹着雪花霏霏飘落,刘伯承和邓小平顶着雨雪,并肩走在礼山县黄陂站的泥泞的山道上。

        要分手了。

        面对敌人三十三个旅的重兵“清剿”,按照一般兵法,似乎应该集中兵力歼敌一部,而后各个歼灭;或以主力跳到外线,避其锋芒,进而由侧背打击敌人。但是,刘伯承和邓小平又一次不同凡响。他们根据大别山区地域广阔,白崇禧调集大批部队实施向心“围剿”诸特点,提出不法先人之法的战法,即采用“敌向内,我向外;敌向我,我亦向外”的部署,将部队适时进行再分遣。于月初派刚刚抵达大别山的第十、十二纵队分别西越平汉路,开辟江汉、桐柏根据地,连同已经建立的皖西、鄂豫军区,扩大我军势力范围。尔后,又将野战军指挥部一分为二——“后指”率第一纵队北渡淮河,合同陈粟、陈谢牵制敌人,开辟中原战场;“前指”则率第二、三、六纵队留在大别山区,寻机歼敌,巩固根据地。

        刘伯承要留下来,邓小平说:“‘后指’移向淮西,有利于指挥全局作战;‘前指’留在大别山与敌周旋,能多拖住一些敌人,拖得时间长一些,包袱背得重一些,也有利于全局的展开。就两副担子来讲,哪个也不轻。更何况,我的年纪到底比你轻,身体也好,适合留在大别山。你到淮西指挥全局,这也是从实际出发嘛。”

        刘伯承不再坚持,说:“警卫团都给你留下,我带一个排就行了。你在大别山行动频繁,我带电台在淮西给你提供敌情。”

        行至岔路口,刘邓依依惜别。在携手共伴的征途中,他们从没有这样即将长时间分别。刘伯承站下:“邓政委,千里送行,终有一别。再送,就要送过淮河了。”

        邓小平点点头,转过身去对张际春说:“照顾好司令员,你要多操劳。”

        张际春:“放心。”

        邓小平:“警卫部队差不多都留下了,让一纵派部队确保刘司令员的安全。”

        张际春:“好!”

        邓小平前走几步,向警卫分队嘱咐。

        刘伯承转向李先念:“请协助好邓政委指挥部队。”

        李先念:“一定!”

        刘伯承又对李达:“还有,政委的安全,你要负全责;保卫警卫,你要过问。”

        李达:“照办!”

        刘伯承又叮嘱:“政委有点什么,我拿你是问!”

        李达点点头。

        邓小平转回来,与刘伯承握手:“就这样了。再见!”

        “再见!”

        邓小平与李先念、李达随部队离去了。

        刘伯承、张际春久久伫立着。

        邓小平已经走上山岭,刘伯承依旧望着。

        卫士长提醒刘伯承:“一号,二号走远了。”

        刘伯承翻身上马,面对“后指”全体指战员:“形势严峻。万一被敌人冲散,各自去找邓政委集合。接头暗号——文殊寺!”

        连续一个昼夜的风雪行军,“后指”抵达距光山县苏家河十五里的殷家棚。负责护卫工作的第二十旅副旅长吴忠送来一张前方宿营图,杨国宇先把指挥部住的位置标出来,然后记下直属队住的位置。图上所示,吴忠属下的团部、营部的宿营地将“后指”护卫得紧紧的。他把宿营图交给刘伯承审阅。

        刘伯承看过说:“照图行事。”

        有了宿营图,又有队伍护卫,杨国宇放心了。夜幕中,有几个背卡宾枪的人插入队伍,杨国宇问:“哪部队的?”

        “十八旅。”

        刘伯承怀疑地问:“六纵队怎么到这里来了?”

        “掉队了。”

        天亮,大雾弥漫,直属队分头进入宿营地。

        指挥部安在指定的何小砦村,杨国宇巡视一番,暗叹这地方选得太好了——村小人少树木多,四面环水,只有西边有座木桥。

        杨国宇转回时,卫士长康理还没有选好房间,困顿不堪的刘伯承已经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杨国宇不忍心叫醒他,只是为他掖了掖搭在身上的薄被。

        指挥室刚接通的电话铃响了,杨国宇拿起话筒,脸色大变。电话是二局政委杨志宏打来的:“杨处长,情况不好,这一带有敌人!我们已抓到好几个背卡宾枪的了。”

        接着,“后指”政治部也来电话,报告发现敌人,已有零星枪声。

        队列科科长张涛带着一个当地的老大爷闯进指挥室,老人搓着双手:“你们怎么住这里?!这周围都是中央军!怎么住这里!?”

        杨国宇也慌了,立即跑出去推醒睡在草堆上的刘伯承。

        刘伯承翻身坐起:“带我找那个老乡问问。”

        杨国宇急语:“我已经问过了。”

        “你问过是你的事,我问是我的责任!”

        找到老人,刘伯承说:“您怎么知道这一带住的是中央军?”

        老人说:“你们的部队不带锯子、斧头,驻在哪儿都不锯树。先前,李先念的部队在这一带活动,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锯老百姓的树,用树枝把村子围起来。”

        刘伯承又问:“他们穿的什么衣服?”

        “同你们差不多,可比你们整齐些。”

        杨国宇火烧眉毛,顾不得刘伯承会批评他,插嘴道:“莫问了嘛,我们部队从不锯树围鹿砦。”

        刘伯承瞪了他一眼:“哪个讲的?杨勇的工兵部队就带有锯子、斧头。他们在平原作战,有时候也锯树围城。”

        杨国宇知道辩也无用,赶紧催刘伯承上马,赶快脱离险境。

        刘伯承反倒坐下了:“不要惊慌,赶快派人去找吴忠,先把敌人情况弄清。命令直属队,人不脱衣,马不卸鞍,原地待命!”

        派出去找吴忠的参谋王文桢带着负伤的通信员回来了。他们按照宿营图直奔吴忠团部,不料那里已经驻了敌人,通信员被子弹打伤了。王文桢还在述说详情,四周突然枪声大作。康理眼疾手快,牵过坐骑扶刘伯承上马。

        刘伯承在马上递给杨国宇一个老旧的指南针,命令:“走一百八十度方位,那边有桥。”

        按照指南针指示的方位,部队向西,果然找到了这一带唯一的木桥。过了桥险情略缓,杨国宇悬着的心才放下一些,不由得赞叹刘伯承的临危不乱和对驻地的了如指掌。

        刘伯承跳下马:“张际春在哪儿?李雪峰在哪儿?二局现在什么地方?等不到他们,我是不会走的。”

        杨国宇又急了,但有前面的“教训”,脸上不敢上颜色,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他们知不知道紧急集合点?”

        “已经派人通知了。”

        “中原局是哪个去的?”

        “队列科长张涛,保证没问题。”

        北面的机枪、大炮声激烈起来,那种声势简直无法判断目前有多少敌人。杨国宇顾不得挨骂挨批评,和几个人一起硬把刘伯承架上马,扬鞭向集合点奔去。

        刘伯承赶到时,“后指”政治部和直属各区队已经赶到集合点。刘伯承扯着马缰,逐一看望“后指”和中原局的领导同志。

        部队在转移时抓到了俘虏,人数不少,一排排坐在地上。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刘伯承问。

        “十八旅的。”果然是与第六纵队的部队番号相同。

        枪炮声愈来愈近,已经有流弹划过。雾很大,听枪声,第一纵队的主力已经与敌人接触上了。

        刘伯承提出让张际春、李雪峰同他一道行动。杨国宇坚决不同意,李达早就叮嘱过他,不要让几个首长集中在一起走。刘伯承虽是野战军最高指挥官,但在战斗编组中,他是普通一员。重大行动他说了算,但在战斗编组中的具体行动,他要听杨国宇他们的。刘伯承很遵守纪律,听了解释,再未重提此事。

        部队行进在迷雾中,空中传来机群轰轰的引擎声。敌人大概发现了刘邓指挥部的动向,空中地面一起席卷而来。

        厚厚的浓雾笼罩着天与地,刘伯承骑在马上,哈哈笑道:“好雾!好雾!写唐僧去西天取经,每遇绝境,常是天降大雾。今天又是大雾弥漫,敌人瞎追,飞机瞎飞,天助我也!”

        大家都笑了。刘伯承突然勒住马缰:“邓政委在哪里?”

        杨国宇一愣,不知道是刘伯承仍不适应与邓政委已经分开的现实,还是想念已经分别的亲密战友。他被这深厚的情感所震撼。

        杨国宇在和笔者谈起这段往事时,充满激情地说了一句大白话:“那是一对儿比亲兄弟还亲的亲兄弟!”他说起另外一件事情,侵华日军发动“五一”大扫荡,邓小平离开一二九师师部到太岳检查工作,指挥陈赓部队反扫荡。在通过日军封锁线时,刘伯承一夜未睡,不是到作战室,就是到机要室,等陈赓的来电……

        浓雾中的杨国宇不知道,此刻的邓小平也在万分焦急之中。听到北向店方向激烈的枪炮声,邓小平立即放下手里的早饭,命令第六纵队派出部队侦察、增援。邓小平说:“无论如何要帮助‘后指’突围。实在不行,背也要把刘司令员背回来!”

        吴忠率一队骑兵疾速驰至,人和马全都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出的一般。吴忠一脸愧疚:“司令员受惊了。二旅正在前面阻击。”

        刘伯承似批评又似玩笑,说:“吴忠呀,你这个李逵,把老娘背上山,好心去找水,却险些让老虎把老娘吃掉了!”

        吴忠还要检查,刘伯承说:“不要检查喽。不期而遇,化险为夷。咱们赶快出发,突破敌人封锁。”

        吴忠拦在马前:“不行。这里距二旅阻击阵地只有几百米,太危险!杨勇司令员建议您和‘野直’后移一下。”

        刘伯承抓住马缰:“前方将士拼命,我绝不后退。你去告诉二旅,就说我在他们身后,刘伯承相信他们一定能守住阵地!”

        第二旅第四团正在阻击敌人,他们的前面是经美国军事顾问团训练、全副美式装备、号称国民党“五大王牌”之一的整编第十一师;背后是刘伯承率领的野战军指挥部和中原局领导机关。

        杨勇的电话打到第四团指挥所:“晋士林,我的指挥所就在这里,距你们的前沿百十米,再稍后就是‘老头’(战时对刘伯承的保密代号)。没有任何回旋余地,你们要坚决守住阵地,不许后退一步。‘老头’说,他相信你们一定能守住!”

        第二旅旅长戴润生打电话给晋士林:“晋团长,不管上来多少敌人,都要顶住,就是剩下你一个人也要顶!”

        第二旅政委石新安对第四团政委布克下达指示:“今天的战斗非同寻常,要告诉全体指战员今天战斗的特殊意义!”

        敌人又一次发起反扑。

        战斗最前沿的三营无名高地上硝烟弥漫,仓促构筑的工事大都被摧毁,三营各连伤亡惨重。十连连长李朝同中弹倒地,胸前的血流成了小河;十二连连长身负重伤,昏迷过去。

        阵地被敌突破,两个连的指导员白玉、王福勤率领第二梯队投入战斗。二十分钟后,夺回的阵地再一次被突破。

        阵地被突破,人心的防线没有垮,把最后的预备队用上了。敌人以一个团的兵力分数路梯队逐次冲击,猛烈的炮火几乎无目标地滥炸,企图以优势兵力、火力阻拦增援部队反击。

        预备队尽是卫生员、炊事员、通信员、司号员,他们用刺刀、手榴弹、铁铲、扁担、石块与敌展开白刃格斗。一时间,寒光闪闪,杀声震天。右胳膊打断了,就用左手甩手榴弹;双腿负伤了,就跪着射击;眼睛炸瞎了,摸着敌人就用牙咬……

        阵地居然被这样的士兵重新夺回来。

        下午三时,敌人又集中大量兵力,在猛烈的炮火掩护和军官督战的威逼下,潮水一样涌向了三营阵地。

        形势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旅长戴润生狠着心抓起通往第四团的电话:“晋士林同志,不管情况如何严重,我交给你的任务只有两个字——守住!不准后退一步。否则,按军法从事。要告诉全体指战员,现在离天黑只有三个小时。天一黑,就是我们的天下,胜利就是我们的了!”

        一营、二营的电话通信正常,唯有三营的线路被炸,联系不上。晋士林派通信员传达命令。

        炮火已经把三营副营长张申明的耳朵炸聋了。团部通信员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他模模糊糊听到的总是那几句:“张营长,你不能退!”“张营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张营长,守不住阵地,杀头!杀头!!”

        这仗怎么打,阵地怎么守?五百多人的一个营,只剩下不足百人;而冲上来的敌人却是整营、整团。张申明巡视着战士们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发现五个号兵都还活着,大叫:“好!”他招拢来全体指战员,吼得连他自己被炸聋的耳朵都听到了,“我没有什么可动员的了。守住阵地可能是死,丢了阵地一样掉头!该死该活,家伙朝上,咱们都豁出去了!把武器清点、集中一下。等我命令,你们五个一起把号给我吹破天!”

        号声响,石破天惊,杀声骤起,鬼神嚎泣。三营发起了最后的反冲锋……

        阵地恢复了平静,天也黑下来。

        北向店战斗从拂晓六时到晚上九时,打了十五个小时。第四团顶住了敌人三个团的冲击,第二旅抵抗了敌人三个旅的数十次进攻。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第四、五、六团伤亡总计近千人;但赢得的胜利也是巨大的——毙伤号称“王牌”的国民党整编第十一师官兵三千余人。此次战斗的更大意义还在于,保证了刘邓大军的战略再展开,保卫了刘伯承和“后指”以及中原局顺利到达淮西。

        十七日深夜,刘伯承率兵北渡淮河,开辟新的战略地区。

        5

        严冬到了。

        野战军前后指的分遣,以及桐柏、江汉根据地的建立,虽然调动了敌人,吸引了三个整编师和一个旅的兵力,但白崇禧仍集中主要兵力,采取军事和政治相结合,围攻与“清剿”相结合的总体战——网罗地主恶霸,发展特务组织,恢复保甲制度,建立“碉堡网”“公路网”,配合正规部队摧毁共产党地方政权和武装;实行“三光”“移民”“并村”政策,掠夺粮食,捕杀共产党干部,制造无人区。

        坚持在内线斗争的野战军主力为了保存力量、寻机歼敌,以大踏步在分遣调动敌人,粉碎敌人合击阵势;以突然向中心地区的集结,寻求敌人弱点,主动出击。地方各级组织则转入半地下活动,“县不离县,区不离区,乡不离乡”,在本地区与敌周旋。

        在敌我力量极其悬殊的“围剿”中周旋,每时每刻都处在艰苦卓绝、惊心动魄之中。

        于乔她们进大别山后,奉命到了腾家堡,安定下来继续制图。敌桂系主力第七师“清剿”到这里,她们即转入半地下,分散活动。

        她们躲在大山里。大别山林海莽莽,马尾松长年不落叶,到处是山洞、石坳。搜山的小保队一股一股地来,“清剿”的正规军也不时出没。一有风吹草动,她们便迅速转移,一天换四五处地点,翻几座山头。天黑了,悄悄下山,摸黑进村,在老乡家里弄些吃的。不愿打扰老百姓,就钻柴火堆或马棚、牛栏里和衣而睡。听到老乡一喊“同志女”(当地老乡对她们的称呼),连忙起身转移。

        于乔过黄泛区落下的“月经病”一直没好,一张脸因极度贫血愈显苍白。“清剿”开始,几天不进粒米是常事,她干脆“闭经”了。她对陈晓静笑语:“白崇禧想不到,他竟治好了我的妇科病。”

        陈晓静已经没力气开玩笑,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现在像个细柳枝,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最难的是黎曼,七个月的身孕了,这种动荡、恶劣的环境对于她真是雪上加霜。爬山,钻洞,奔跑,转移。刚刚有间隙,她双手抱着凸凸的腹部,痛苦的喘息还没有平伏,忽然一阵冷枪,于是又开始转移。

        “求求你们,别管我,你们走吧!”黎曼不愿再拖累于乔她们。她的腰折了一样,肚子一阵阵坠痛,濒临死亡般闭着眼。

        于乔、陈晓静把黎曼抬起,转移到不远处一个山洞里。刚伪装好洞口,洞顶已经被搜山的敌兵踏踩得碎石滚流。

        鲜血湿透了黎曼的棉裤,出现早产先兆。黎曼不能再受折腾了。这天夜里,她们把黎曼送进村子。第二天天一黑,她们摸进村子看望黎曼。人未见到,却得噩耗:黎曼被小保队供出,用一扇门板把她抬走了。于乔、陈晓静抱头痛哭,又不敢在村子久留,忙又撤出。

        走到几里外的一个村子,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嫂给了她们两个菜团子,把她们安置在马棚的干草堆里。马棚里还藏着一个第六纵队的伤员,伤势很重,眼角、鼻子都生了蛆。大嫂用盐水一点一点给他洗伤口,用镊子细心地夹蛆虫。伤员是山东人,管谁都叫“二哥”,见到于乔她们,亲得不得了:“二哥呀,想死同志们啦!”

        陈晓静背过脸擦泪。他很乐观,嘴角挑着笑,问:“碰到过咱们的大部队吗?打胜仗没有?”

        于乔说:“碰到过。你们六纵在宋埠打了大胜仗,消灭了保安团八个中队,二千四百人。”

        他那混沌的双眼在月光下兴奋地转动,一把抓住于乔的手:“二哥,替俺写封信吧。俺是打定陶解放的,俺娘还不知道俺当了解放军。告诉她,俺是打老蒋光荣的,叫她别哭。”

        “信一定替你写。但是,大嫂冒死把你藏在家里,你也一定要安心养伤。别想着死,伤好了,还要回部队呢!”

        陈晓静喂他喝了几口水:“伤口很疼吧?”

        他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就想吃碗面条……”

        天没亮,他就咽气了。

        于乔和陈晓静白天还是满山钻,碰到自己的部队在本区打仗,就跟着转几天;部队到外区执行任务,她们就再单独行动。漫天风雪,她们像羚羊一样在大山里出没,不敢有一点大意。前几天,文工团的四个女团员被敌人抓住,集体轮奸后,把她们吊死在树上。恶劣的环境把于乔和陈晓静的各种器官的灵敏度训练得极高,一里外的一声鸟叫她们也能捕捉到。

        村子里这几天风声紧,敌人来来往往。于乔和陈晓静不敢进村,弄不到一点吃的,头晕眼黑,一站起来就往地上栽。

        “晓静,咱们不能这样等着饿死……”

        两个人一点一点往山下爬,折腾到天亮,弄来了小半碗稻谷。陈晓静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于乔拉住:“咱这副肠子,快成破烂的空口袋啦,被稻壳一扎,非断不可。”

        于乔找来两块石头,一点一点搓稻壳,搓一小撮,放嘴里嚼一点儿——真香啊!反复嚼,舍不得咽下去。

        突然,陈晓静示意于乔住手,指着前面,悄声道:“有动静!”

        两个人没来得及站起,树丛里钻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于乔摸出手榴弹。“同志!”接着是男人低沉悲恸的哭声。

        于乔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男人头发长而乱,和脸上的胡子连成一片;冰天雪地,身上的单衣碎得一缕一条;赤着脚,野人似的。

        “同志……听你们是北方口音,一定是自己人,我才……”

        “你是哪个部队的?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六纵十六旅的……过汝河掩护大部队,我们最后撤退,打散了,一直找部队……腿受了伤,走走爬爬,到大别山时已经开始下雪,到处是敌人的部队……”

        “你是……”于乔突然觉得眼熟,再靠近,“你是大刘?”

        于乔在抗大第六分校学习时,打靶成绩优秀。男生队里有个刘大个儿,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于乔常跟他切磋射击技巧。于乔篮球打得好,也得益于大刘的指导,所以于乔常常称他“刘指导”。见眼前的这个人愣神,于乔又喊:“刘指导!”

        “于乔?”大刘终于认出了于乔。他也无法把眼前这个人跟两年前那个漂亮的北平洋学生联系在一起,热泪流满了脸。

        “大刘……你吃苦了!”

        “找到自己人就好……我一直相信会找到的。”

        陈晓静将一把稻米递给大刘:“快吃吧,就着地上的雪。”

        从此,常常在这一带转的两个女兵中又多了一个男兵。

        他们在山上转了两天,没有找到部队,大刘很着急。于乔说,已经摸准了部队的活动规律,肯定能找到。果然,一天傍晚,他们找到了第六纵队第十七旅。

        刚跟部队走了二十多里,在红山铺又与敌人遭遇,大刘随着部队上去了。一仗下来,伤员不少,于乔和陈晓静帮着包扎。一个战士被打中脖子,血流不止,卫生所所长喊:“谁是O型血?”

        “我!”于乔跑过去,脱下棉衣。大针头扎下去,一次又一次,血管细得扎不着。抽了200CC,于乔直觉得口渴得厉害,想去找口水,一起身,天旋地转,金花四溅,直愣愣栽在地上。

        部队最怕出现伤员、病号——没有后方医院,抬着走影响部队转移、作战;放在老乡家里不但不安全,还会危及老乡的身家性命。

        王自阁老人对笔者谈起他当年负伤后的情形:“我的腿负伤后住在童大爷家里。区长说,敌人‘扫荡’很紧,七师离这里只有二十里,那些逃亡在外的土豪劣绅、伪乡保长也组成‘清乡队’回来了。为了安全,区里决定把我安置在山上。那里有个老虎洞,虽远近有名,但没人敢去,最安全。区长说去年打游击时,他住过,没见到老虎,里面也很干燥,问我去不去。童大爷、童大娘都不同意,说咋能住老虎洞呢?我很坚决,执意要去。我不能连累童大爷一家。

        “我被抬到老虎洞,每天晚上童大爷的儿子给我送饭。头一天平安过去了。第二天黄昏,我口渴得像火在燎喉咙,想试着爬到洞口抓把雪吃。还没翻身,左腿就疼得像断了,忙仰身躺下。洞里已黑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忽然,洞口传来呼哧呼哧的声响。敌人?不像!莫非是老虎?我屏住呼吸,摸出童大爷给我的火柴。

        “他告诉过我,万一野东西来了,擦根火柴就能吓走它。

        “呼哧呼哧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的手指头偏偏紧张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唰的一声,火柴亮了。透过黯淡的黄光,见一个东西停在洞口。它头上有黑一块、白一块的花纹,眼里放着绿光,一闪一闪地盯着我。真是只老虎。我一急,抓着几根火柴一齐划,‘嚓——’一束大火苗亮起来。花斑虎大吼‘嗥——’,跟我对视了几秒钟,掉头跑掉了。火柴也灭了,我在黑暗里听到心口像在擂大鼓。才几分钟,棉衣里外已经湿透了,一身冰冷的汗。”

        那些“清乡队”“小保队”惨无人道,他们抓住暗藏解放军伤员的老百姓,就吊打、割耳朵、挖眼睛。张庙一位老汉被他们抓住后,面朝下被枪托子砸在地上,又被四根钉棺材的半尺长大铁钉钉住了双手、双脚。敌人钉一根大铁钉就问一句:“还藏不藏共匪?还闹不闹翻身?”

        这也吓不倒大别山的老百姓。当年的区长肖明说,有一天他到各村布置工作,被敌人盯上了,一时无法脱身,就跑到殷棚庙湾。一个叫肖本银的汉子把他藏在家里,刚藏好,尾追的敌人进了村。肖本银的妻子为把敌人引开,不顾自己五个月的身孕,扭头就往山上跑。她在山里跟敌人兜了一天圈子。肖明脱险了,她却流产了。

        当时任麻城东木区副书记兼武工队队长的赵金良说,有一天他正在布置工作,敌人进村了。鸡飞狗跳墙,村子大乱。为了掩护同志们转移,他拔脚朝村外跑。上百敌人追出村。赵金良一口气跑到李家榜,敌人跟着也进了村。赵金良越墙、跳房,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找到合适的藏身之处。敌人堵住了所有出村的路口。他忽然看到一家门口贴着大红喜字,就抬脚闯了进去。正房中间坐着一圈人,正举杯为新郎官祝酒。满屋子人大眼瞪小眼,惊呆了。赵金良说:“打扰了!”三两步跨进洞房。洞房里新娘一个人坐在床上,见慌慌张张进来个陌生人,又羞又怕,浑身哆嗦。赵金良明言快语亮出自己的身份,说实在无奈才来此暂避,叫她不要怕:若敌人进房搜索,就说新郎不胜酒力,休息在床。

        赵金良脱了棉衣,刚钻进新人的被窝,敌人就闯进外屋:“刚才有个人跑到你们家里来了吗?”

        老百姓七嘴八舌:“没有哇。老总辛苦了,喝杯喜酒暖暖。”“老总,赶上了,让弟兄们来喝一盅吧。”“喜酒,大吉大利……”

        门帘被挑开:“床上睡的什么人?!”

        新娘道:“我男人,酒喝多了,睡着了。”

        敌人信以为真,退去了。天黑后,这家大爷到村子周围看看确实没有情况,才送赵金良出了村。

        许多老人说:“一九四七年,那个冷啊!大别山从来没那么冷过。”

        县、区党组织遭到破坏,许多优秀的干部惨遭杀害。金寨县县委书记白涛被枪杀后暴尸城关,敌人扬言:“谁敢收尸,与白涛同罪!”贫农吕绍先夫妇在群众的协助下,冒死收尸,安葬了白涛。

        新洲县县长刘天元被捕后,敌营长连夜提审。刘天元说:“你不够资格审我,往上解好了。”

        无论怎样软硬兼施,刘天元均置之不理。敌人无奈,只得上解宋埠敌兵司令部。行至夫子村,敌人企图趁机诱捕共产党员,便给刘天元松绑,让他骑马,前后左右却安排了便衣。刘天元就在马上故意“骂”给群众听:“老子被捕了,有什么好看的!”在宋埠,刘天元依然只字不露。敌人竟惨无人道地用两辆汽车肢解了刘天元。

        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十二纵队团政治部主任刘吉祥病重隐蔽在山上,被“小保队”抓走,关押在麻城县牢房。敌人动用各种刑具,都没能让刘吉祥开口。终于在一天上午,敌人把遍体伤痕的刘吉祥抬到县城十字街头。刽子手说:“刘吉祥,你该死了!”

        刘吉祥艰难地站起来:“解放军不怕死!”又转过身,面对围观的群众说,“乡亲们,你们记住,我是麻城乘马冈细冲凹人,一九三二年参加红军,身上有九个伤疤。刽子手今天要杀我,这没什么。中国革命很快就要胜利了,会有人跟他们算账的!”

        枪响了。只有十米远,几十发子弹竟没打中。敌执行官急了,将一把大洋掼到地上:“给我打,谁打中钱就归谁!”

        坚持在大别山区的野战部队和地方部队按既定方针与敌周旋,千转万移就是不离大别山,而且在转战中寻机歼敌。十二月十五日,分遣到桐柏军区的第十纵队攻占桐柏县城,全歼守敌七百余人;二十日,汉江军区的第十纵队解放天门、京山两座县城,进而奔袭钟祥,歼敌湖北保安第二总队及县保安大队一千三百余人;二十三日,鄂豫四分区部队在黄冈上巴河地区歼敌四个保安中队及七个乡公所;二十四日,在内线作战的第六纵队第十六旅奔袭二百余里,第三次打开广济县城,歼敌青年军第二零三师第二旅第六团一千八百余人……

        每一仗都是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围追、包抄中进行的。弹药缺乏,没有后勤供应,部队常常是一天辗转百余里,饿着肚子打仗。

        部队开始杀马充饥。战马随部队南北转战,与战士们结下生死之情。杀马前,战士们呜呜地哭,紧紧抱住马头不放手。

        军分区政委卢青田的黑驼马三次救过他的命。他把管理员叫来,说:“把我那匹牲口取消。”

        “杀黑驼马?你不如把我杀了!”管理员蹲下来抱着头哭。

        “不杀就放了它。人都没吃的,哪有粮食喂它?”

        第二天,卢青田又见到黑驼马,他火了:“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我执行了。老百姓都不要,敌人成天来,养在家怕出麻烦。”

        “把缰绳解了,赶到树林子里去,让它自谋出路。”

        部队一个月里转战几百里,一天在青蛇湾驻扎,卢青田脚受了伤,坐在村口看地形。忽听一阵马蹄声,他警觉地一跃而起。警卫员惊异地叫道:“嘿!黑驼马!”

        黑驼马尾随部队几百里,跟到了青蛇湾。仗打得再苦,卢青田也是不流泪的,这时他却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淌。黑驼马仰起头,前蹄跃起,三尺长的马尾甩来甩去。卢青田抱住黑驼马的脖子,用手轻轻地拍打。黑驼马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两只光滑的尖耳朵一抖一抖,后蹄不停地踢踏。渐渐它安静下来,卢青田检查它的四蹄,又拍拍它干瘪下去的肚子,后来在臂部发现了一块粘着泥土的伤口:“啊呀!你负伤啦。”

        黑驼马有灵性,尖耳朵一抖,后蹄又跳起来。

        管理员闻声跑来,仿佛重逢被自己亲手抛弃的孩子,扑过来抱住黑驼马的脖子,呜咽道:“政委,可不能再把它扔了啊!”

        卢青田:“唉,这是什么时候啦,战士们都没有吃的了。”

        司令员来了,也动了情:“政委,我们分区只有这一匹马了,留下吧,让伤员、病号轮流骑。”

        黑驼马终于幸存,随着它的主人日夜奔袭。一个月里,分区部队收复县城十二座。

        多少支这样的部队在大别山内外出击、转战。据不完全统计,刘邓大军主力在大别山反“清剿”及在桐柏、江汉、淮西展开的作战中,共歼敌一万七千人。

        6

        冬雨淅淅沥沥。天黑下来,枪声也停止了。

        陈粟、陈谢兵团的一线部队在完成了对豫南重镇祝王寨、金刚寺的包围之后,偃旗息鼓,开始做总攻的准备。被围的敌人也趁机巩固工事,准备死守待援。双方的阵地显得异常寂静。

        按照指定位置,各部队已分别进入前沿村庄。每个村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星火光,也很少听到人声,使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集中了数万部队的大战场;只有走进这些庄子,才会发觉这里的空气紧张得嗤着火星。庄内庄外挤满了部队,有的还在运动,低声传达着口令。

        早在十二月十三日,也就是刘邓分手后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陈粟大军第一、三、四纵队和陈谢兵团为调动和分散大别山的敌人,只用几天时间就破坏了陇海路郑州到民权段、平汉路郑州到许昌段的四百二十多公里的铁路;同时攻克许昌、漯河、驻马店等重要基地和兰封、民权、长葛、遂平等二十三座县城,歼二万余人。

        此次包围的是敌第五兵团兵团部及属下整编第三师。

        寒冷的冬雨已经转为雪花,纷纷扬扬,迷迷茫茫,好大的雪。雪遮盖了金刚寺的地堡和掩体,道路也被埋没,仿佛世界一下子变得干净起来。

        沉寂的战场是被炸醒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碉堡、鹿砦下的炸药几乎同时爆响,那声响惊天动地,十几里外都能听到。浓浓的硝烟中,金刚寺圩门哗哗啦啦地倒塌。埋伏在雪地里的突击队一跃而起,疾速冲进敌阵。

        后续部队如同一桶桶滚开的水,向金刚寺的两侧泼过去。

        金刚寺西面的陈赓兵团张姚营攻入孙庄据点,把一个营的敌人逼进三个大院里。敌人反扑无望,全部投降。从金刚寺方向败撤的敌人迎头撞上士气正旺的张姚营,又掉头往回跑,结果两头受击,溃不成军,又是全部缴械。

        随即,陈粟、陈谢兵团发起对祝王寨的总攻。

        在此之前,驻守外围枣子牙的敌第三师第八团已无条件向陈赓兵团第二十六旅投降。总攻开始后,军心动摇的祝王寨守敌整编第三师丧失抵抗意志,慌乱夺路向西、南突围。

        向西逃窜的敌人被第十旅第二十八、三十团前截后追打垮了;向南溃退的敌人在第二十九团的追击下全部被歼;残留的敌人被突入祝王寨的第二十六旅肃清。不到一个小时,敌第五兵团兵团部及整编第三师全军覆没,第五兵团参谋长李英才、副参谋长邹炎、整编第三师师长路可贞、第三旅参谋长饶亚伯、第二十旅参谋长沈炳宏被生擒,第三旅旅长雷自修、第二十旅旅长谭嘉范被击毙。该部高级将领中仅漏网一人,即兵团司令长官李铁军。

        战后的祝王寨、金刚寺一带,数万将士全都拥到辽阔的雪野上欢呼,庆祝陈粟野战军和刘邓野战军陈赓兵团大会师。有人向天空放了第一枪,瞬间,万枪齐鸣,劈劈啪啪,震耳欲聋。

        平汉路、祝王寨、金刚寺的胜利,迫使蒋介石从在大别山“清剿”刘邓主力的部队中抽出十三个旅回援,打乱了国民党军在中原的整个部署。

        经略中原的刘伯承则针锋相对,统筹陈粟、陈谢、刘邓三路大军,矛头直指国民党回援部队的集结重镇——确山。

        7

        白崇禧的情绪坏透了。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半天,他也不去接。自从第五兵团兵团部和整编第三师被歼、第二十师在确山被围后,他感到每一声电话铃响都是不祥的。

        确山一战从十二月二十八日打到三十一日,已经整整四天。四天里,白崇禧坐卧不宁,仿佛苦苦度了四年。

        关于确山战役,笔者不做具体描述,仅提供白崇禧华中“剿匪”司令部《大别山清剿作战总结报告书》第五部分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至三十一日确山战斗”全文。从国民党军队的角度窥视战役全貌,可解其中三昧。文中称解放军为“匪”,称解放军的军事行动为“流窜”等,为保持文件的原始性,一概未予删改。

        (甲)匪情:十二月上旬,匪陈毅部流窜豫中,与豫西之匪陈赓部会合,积极蠢动于郑州、信阳间地区,企图击破我平汉路,策应刘(伯承)匪之作战。中旬陷我新郑、许昌、西平,一部围攻郾城,主力围击第三师于西平南之祝王寨、金刚寺等地区。二十七日,匪陈毅部3CD[“CD”为纵队英文缩写,下同。——引者注]、4CD与陈赓部4CD、9CD共约三万余人乘我第三师失利之余,分三路南下围攻确山。又,匪刘伯承部之10CD及3CD之一部[此时第十纵队在桐柏山区,第三纵队在皖西山区创建、巩固根据地。参加确山战役的实为第一纵队主力。白崇禧在大别山“清剿”月余,对“敌情”竟掌握得如此糊涂。——引者注]于二十八日夜据确山东南留庄及其以西地区,企图阻截我军对确山之增援。

        (乙)作战指导:十二月二十六日,20D[“D”为师的英文缩写,下同。——引者注]于正阳奉主席蒋电令,即向遂平前进,二十七日夜到达确北。复奉主席蒋电饬守备确山,仍归东部指挥。时陈匪已逐渐迫近确山,形成包围态势。东部当即电20D杨师长以全力固守确山待援,同时授予机动兵团之命令要旨如次:

        ⑴围攻确山我20D之匪约三万余人(实际不足二万。——引者注),现在激战中,已饬20D杨师长固守待援。

        ⑵着罗司令官广文指挥10D、118B(“B”为旅的英文缩写。——引者注)、9B即向正阳、明港急进,解确山之围。

        ⑶着胡师长率11D主力向确山方面驰援,其商城之防务仍由58D之一团担任。(商城地处大别山腹地,以一团守兵代替原来一个师的防务,据此可见,负责大别山“清剿”部队的实力已被削弱到何等程度。——引者注)

        ⑷授予汉口空军第四军区罗司令任务如下:

        a.以全力支援20D在确山战斗,特以支援确山南侧V字形高地之战斗为主。

        b.不断压制明港、新安店之匪军,勿使出动妨碍我118B、9B之行动。

        c.空投弹药一基数以上,接济确山守军。

        (丙)作战经过:二十八日二十三时,匪逼近城郊,先向我确山车站及东关等处猛攻。至二十九日九时三十分,匪万余向城南我V形阵地围攻。守军沉着应战,同时空军到达支援。匪不得逞。入暮后,匪陈赓股四、九两纵队及陈毅股三、四两纵队各以主力分向我东关及V形阵地之6563、6700两高地不断猛扑,激战至三十日一时,6563高地被匪突入。我以有力部队逆袭冲杀,至拂晓,将匪击溃。犯6700高地及东关之匪经彻夜之激战后,亦狼狈溃退。黄昏后,再兴攻击,陈赓部九千余携木梯分向城北、城西猛犯。激战竟夜,匪不断增援,反复肉搏十余次,战况空前惨烈。至三十一日三时,北门被匪炮击毁成三个缺口,我官兵猛勇逆袭。激战至八时许,匪以伤亡惨重向北退去。又陈毅部约万余人向6700高地及东关猛攻,6700高地大部于三十一日四时陷于匪手。我军奋不顾身,反复肉搏。该高地得复失者六次,匪尸枕藉,但仍据6700高地南端顽抗。拂晓后,我空军到达助战及我20D以预备队增援,发生白刃战四次,至十一时将匪完全击溃。是日,我援军先头部队118B及9B分别到达宋埠(正阳西北距确山三十公里)明港计程,即可与确山守军内外夹歼犯匪。二十一时,匪一部分向东关及西关进犯,战约一小时,战况渐趋沉寂,匪主力似已逃窜。20D当即派队扫荡至车站附近,匪向我反扑,经我猛冲杀后即北窜。一九三七年一月一日,我以有生力量沿铁路向古城方向追剿,沿途击溃匪之掩护部队,战斗遂告终止。当空军受命以全力支援确山守备部队20D之战斗时,即做如下之准备:

        a.令驻汉口基地之全部P-51机与B-25机一律整备完妥,准备作战。

        b.调徐州之B-25机二架返汉,并利用返汉之便轰炸确山附近匪军。

        c.调徐州第三大队一个中队兵力来汉增防。

        d.整备B-25一架,C-47两架做夜间之出动。

        e.整备C-46机空投粮弹。

        我陆军20D守备确山,经四昼夜之苦战奋斗,全军部队亘全战之。经过昼夜派机前往侦察及对匪之攻击重点兵力、昼间潜伏之村落、司令部驻地等射击轰炸及投送粮弹,计是役昼间出动作战飞机B-25机十五架次,P-51机七十四架次,夜间出动C-47机五架次。基于二十九日夜之战斗经验,三十、三十一两夜全夜在确山上空支援20D之战斗,又出动C-46运输机十三架次,投送弹药三万九千八百七十六公斤。是役消耗炸弹约二万三千二百磅,子弹五万四千八百三十发,汽油二万三千八百四十加仑。总计全战果,毙伤匪二万余(显然夸大。——引者注);牛马约五百头;俘匪三百余(内救出第三师被俘士兵二百六十名);夺获轻机枪五挺,步、骑枪六十六支,冲锋枪五支(“夺获”枪支七十六支,“俘匪”三百余,这与“毙伤二万余”相差天壤,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引者注);其他战利品无算。

        从客观角度严格地说,由于缺乏战场统一指挥,以及因侦察工作疏漏造成主攻目标选择不当,给敌留下了可以控制东、西、北三关的城南高地,致使确山没有最后拿下,平汉战役最后一段未达预期目标,令人扼腕遗憾。但从整个战略上来讲,刘邓、陈粟、陈谢三路大军予敌以重创,并于确山城下胜利会师,则为日后的三军逐鹿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一点无可非议。

        电话终于给白崇禧带来了好消息:确山守卫战已获“全胜”。

        白崇禧没有振奋,脸色依然铁青。作为总指挥,他太明白此“全胜”的真正内涵了。守住了一个摇摇晃晃的确山城,却让蒋介石把“围剿”大别山的兵力调得七零八落,打乱了“清剿”的整个部署。且陈赓、陈毅与大别山的刘邓互为策应,以后的“窜扰”必增无减。“清剿”大别山的部署无法真正实现,他这个“剿匪”总司令如何收场?越想越气,白崇禧再也无法克制:“第一线指挥官指挥不了第一线的部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打的是什么仗?什么‘全胜’?全乱了!干脆回南京,让他‘娘希匹’的来指挥好了!”

        白崇禧一气之下真的打道回府了。九江指挥部群龙无首,历时三十五天的大别山第一阶段“清剿”运动有头无尾,至此结束。

        仗打得无尾,白崇禧却给它写了个“尾巴”。回到南京,他组织人炮制了一份《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在这个报告中,单就对每个教训的总结剖析来讲,白崇禧还是中肯的,也切中实际。但从整体讲,哪一条也没戳到实质。

        国民党军队的一些中下层军官对此倒有相对清醒的认识。整编第十一师师长王元直在他的日记中写道:

        阅国防部参谋长办公厅的《大别山作战检讨报告》,谓我师由龙升镇向北向店增援迟缓(即刘伯承遇险的那一天。——引者注),致匪一纵队逃窜等语。查当晚我旅通宵行动,三十三团一日夜行程达一百六十里。行动迟滞者如此,不知行动快者将如何?上级指挥拙劣已极,一切判断均不正确,使部队徒劳往返,官兵怨声载道。今置指挥不当不予批评检讨,而谓部队行动迟缓,诚属昏聩已极。

        ……(共军)高级指挥官之妙,令人高深莫测。(国军)如此昏庸,安得为刘伯承对手哉!

        ……(共军)“攻其所必起,趋其所必救”,使国军处处被动,尾随敌人。刘伯承之用兵,深合《孙子兵法》,有人谓刘伯承指挥国防部,信然不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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