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科-莫波克此时正是午夜,但在伟大的双城里,黑夜和白昼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黑夜要,呃,更黑些。集市上人山人海;妓院周围依旧挤满了观众;城里永恒的拜占庭式帮派之争仍在继续,亚军和季军静静地沿冰冷的河水顺流而下,脚上还绑着铅块;买卖人继续勤勤恳恳地做生意,向大家提供各种违背法律甚至违背逻辑的享乐项目;夜贼偷东西;匕首在巷子里反射着星光;占星术士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阴影中的更夫敲着钟喊道:“十二点,一切平安啊啊啊啊啊……”
不过,如果有人胆敢暗示说,这座城跟一个沼泽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城里的鳄鱼只长了两条腿,那么安科-莫波克的总商会一定会不高兴的。再说,在安科城的高级住宅区,夜晚也的确很柔和,还带着一丝丝鲜花的芬芳。这些住宅区通常都建在山坡上,只有在那儿才比较有机会接触几缕外来的风。
在我们提到的这个夜晚,空气里还多了硝石的味道,因为这是王公继位十周年的庆典。他放了些焰火,还请了几个朋友过来喝一杯,具体说来是五百个。大笑声充满了宫殿的花园,偶尔还夹杂着爆发的激情。夜晚刚刚降临的那个特别有趣的时段,每个人都灌下了不少酒,对健康已经极其有害,却又不够让他们倒地不起。在这种状态下,人很会干出些出格的事儿,今后一想起来准会把脸羞成猪肝色,比如卷个纸筒吹喇叭,或者笑得太多以至岔了气。
事实上,有两百个左右的客人正跌跌撞撞地一路踢腿,跳起了莫波克传统的蛇舞,其主要组成元素就是一堆醉汉,每个人都搂住前边一个的腰,然后扭啊、笑啊,组成一条长长的鳄鱼,穿过尽可能多的房间——最好是有东西可以打碎的房间,然后大致随着节拍踢起一条腿,或者至少是跟着其他什么节拍把腿踢起来。眼下舞已经跳了半个钟头,宫殿里的每个房间都被走了个遍,还沿途拉进来两个巨怪、一个厨子、王公的首席拷打官、三个侍应生、一个刚巧路过的夜贼和一条小号的宠物沼泽龙。
在队伍中间的某个地方,我们能看到胖墩墩的罗德里爵爷——克尔姆地方一大片地产的继承人。眼下他关注的是自己腰上那几根瘦巴巴的手指头。尽管经历了酒精的侵蚀,他的脑袋还是在不断努力,吸引他自己的注意。
“我说,”他扭头对后边的人喊道,“别那么紧,拜托。”此刻他们正第十次欢天喜地地经过巨大的厨房。
“没什么,老伙计。我认识你吗?”罗德里跟着错开的拍子使劲一踢腿。
我想不大可能。请你告诉我,这项活动有什么意义?
“什么?”罗德里努力盖过周围的喧嚣,有人把腿踢进了陈列玻璃器皿的柜子,大伙儿好一阵兴奋地尖叫。
这个声音里带着冰凉的耐心。
“你从来没参加过聚会吗?嘿,小心玻璃。”
恐怕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多。请解释一下,是不是跟性有关?
“除非咱们突然停下不跳了,老伙计。明白我的意思吗?”爵爷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背后的客人。
“嗷。”他说。前头又是砰一声,冷餐柜也阵亡了。
“什么?”
“小心脚底下的奶油,滑得很——你瞧,就是支舞罢了,懂吗?跳跳舞,找乐子。”
“对了。嗒嗒,嗒嗒,嗒——踢!”身后是一阵清晰可闻的沉默。
“不,乐子不是个人,乐子是你的感觉。”
“我觉得我是。”爵爷没什么把握。耳朵边上的声音让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担心:它好像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就这个!”
“唔,是它的一部分——踢!”
在热烘烘的房间里听闹哄哄的音乐,这就是乐子吗?
“有可能。”
“呃,它——听着,你要么找着了乐子,要么没找着,根本不用问我,你自己就会知道的,明白?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加上一句,“你是王公的朋友吗?”
这么说吧,他给我带来了不少生意。我觉得自己应该了解一下人类的娱乐活动。
“看来你的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请原谅我可悲的无知。我只是希望能够学习。所有这些人,请告诉我——他们都觉得挺乐的?
“没错!”
“很兴我们终于把这搞清楚了——小心椅子。”罗德里喝道。他现在感到非常无趣,而且清醒得可怕。
他身后有个声音平静地说:这是乐子。胡吃海喝是乐子。我们在找乐子。他在找乐子。这挺乐的。真乐啊。
在死神身后,王公小巧的宠物沼泽龙坚强地抓住对方白骨嶙峋的屁股,心里暗想:管他守卫不守卫的,下次路过一扇打开的窗户,我一定要给他来个逃之夭夭。
凯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别动,不准过来。”她叫道,“卫兵!”
“我们拦不住他。”一个卫兵羞羞答答地从门柱旁探出个脑袋。
“他就那么往里闯……”另一个卫兵从门的另一边说。
“而且巫师说没关系,我们得到命令说每个人都要听巫师的,因为……”
“行了,行了。当心着点,这里可是个随时会出命案的地方。”凯莉暴躁地说。她把十字弓放回床头的桌上,不幸的是,忘了关上保险。
只听“咔嗒”一声,然后是肌肉与金属相遇的“啪”,接着是空气的呼啸和一声呻吟。呻吟来自切维尔。小亡赶紧扭过头去。
“你没事吧?”他问,“射中你了?”
“没有。”巫师虚弱地说,“不,没射中。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累。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你呢?没什么地方漏气吗?有没有一点什么东西在流的感觉?”
“没。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切维尔转过身去,仔细看了看小亡身后的墙壁。
“难道就不能让死人安静会儿吗?”凯莉苦涩地说,“我还以为当死人至少能保证睡个好觉呢。”看起来她刚才一直在哭,小亡意识到;凯莉也知道他看出来了,所以觉得更加恼火。他竟然明白了年轻姑娘的心思,这样的洞察力让小亡自己也大吃一惊。
“这不大公平。”他说,“我是来帮忙的。不是吗,切维尔?”
“呣?”切维尔已经找到了陷进石膏里的箭,正满心猜忌地打量着它,“噢,没错。他是来帮忙的。只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抱歉,谁有根绳子什么的吗?”
“帮忙?”凯莉厉声道,“帮忙?要不是你——”
“你现在就是个死人。”小亡说。她张口结舌地瞪着他。
“但我不会知道自己是个死人。”她说,“可现在,我却知道自己是个死人。最糟的就是这个。”
“我想你们俩最好出去。”切维尔对卫兵说,这两个人正在竭力避免引起这几位的注意,“不过请把那支长矛给我。谢谢。”
“你瞧,”小亡说,“外头有匹马。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准能让你大吃一惊。你没必要在这儿守着。”
“你对君主没什么了解,对吗?”凯莉道。
“嗯,这话怎么说的?”
“她的意思是说,在自己的宫殿里当个死掉的女王,胜过在别处过普通人的日子。”切维尔把长矛插在箭旁边,努力顺着它往前看,“反正也没用。界面的目标又不是王宫,是她。”
“是谁来着?”凯莉的声音冷得足够让牛奶保鲜一个月。
“是尊贵的殿下。”切维尔的嘴巴自动纠正,同时继续眯着眼睛瞄啊瞄的。
“给我记牢了。”
“当然,但问题不在这儿。”巫师把箭从墙上扯出来,拿手指试了试箭头。
“可留下来你会死的!”小亡喊道。
“那我就让碟形世界看看,一个女王可以怎样死去。”凯莉努力做出高傲的姿态,尽管穿着粉红色针织睡衣很难达到高傲的目的。
小亡在床尾坐下,双手抱住脑袋。
“我知道女王可以怎么死,”他喃喃道,“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我们中的有些人宁愿这事儿不要发生。”
“打扰一下,我只是想看看那把十字弓。”切维尔一副拉家常的口吻,一面说话,一面从他们跟前伸出手去,“别介意。”
“我会自豪地迎接我的命运。”可惜她的声音里闪过了那么一点点的不自信。
“不,你不会的。我是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相信我,没什么可自豪的。死了就死了。”
“是的,但关键是你怎么死。我会死得很高贵,就像伊兹瑞尔女王一样。”
小亡的额头皱成一团。历史方面他实在陌生得很。
“她是谁?”
“她过去生活在克拉奇,有许多情人,最后坐在了一条蛇上。”
切维尔正给十字弓上弦。
“她有意这么干的!她失恋了!”
“我只记得她常常在驴奶里洗澡。真好笑,历史这东西。”切维尔若有所思地说,“你当上了女王,统治了三十年,制定法律,对人家宣战,结果你死了以后人家只记得你有股子酸奶味儿,还有你被蛇咬了——”
“她是我的一个远房长辈,”凯莉厉声喝道,“不准你这么说她!”
“拜托你们俩都闭嘴,听我说!”小亡大喊一声。
寂静像裹尸布一样盖下来。
然后,切维尔小心翼翼地瞄准,朝小亡的后背放了一箭。
夜色将傍晚时分的伤亡者遮盖起来,然后继续前进。就连最疯狂的宴会都已经结束,客人们东倒西歪地回家爬到床上,或者至少爬到某人的床上。这些都只是在日间活动的人,偶尔晚上出来逛逛,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之后,夜晚真正的主人出现在黑暗里,开始了严肃的买卖。
跟安科-莫波克白天的营生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亮出刀子的时候多些,大家笑得少些。
黄泉悄无声息,只有小偷在吹口哨打信号,还有几打人在小心翼翼的静谧中干着自己的事儿,由此制造出天鹅绒般的沉寂。
与此同时,在火腿巷里,瘸子瓦有名的骰子戏刚刚开始。好几打戴头巾的人或蹲或跪,围成一个小圈,盯着瓦的三个八面骰子在夯实的地面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让人对统计概率产生错误的印象。
“三!”
“涂法尔的眼睛,看在爱奥的分上!”
“你惨了,哈摩克!这家伙真懂怎么摇骰子!”
哈摩克·马·古克是个来自中轴某部落的扁平脸小个子,在任何有人搭伙行骗的地方,哈摩克玩骰子的技巧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他拿起骰子,瞪着它们,暗地里咒骂着瘸子瓦。在赌博艺术家中间,瓦偷换骰子的技术同样大名鼎鼎,但这一次却似乎没能帮上忙。哈摩克暗自祈祷,祝愿对面那个形象模糊的对手早日离开人世,死得痛苦万状,然后把骰子往地上一扔。
“三个七!二十一点!”
瓦铲起骰子,把它们递给那个陌生人,又转回身来。就在这时,哈摩克发现自己的一只眼前稍稍闪了那么一下子。哈摩克不禁五体投地——瓦诡计多端、坑坑包包的手指里只出现了一丁点小动静,连他都差点错过了,而他还一直留意着呢。
骰子在陌生人的手中咔哒作响,声音让人有些不安。它们缓缓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一共有二十四个小点直指天空。
街头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几个家伙开始闪人,因为在瘸子瓦的赌局里,这样的运气很可能让你变得非常地不走运。
瓦一把抓住骰子,发出类似扣动扳机的噪音。
“全是八点。”他的声音低得吓人,“这样的运气可有些离奇呀,先生。”
余下的人也像露水一样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几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假如瓦要去缴税的话,这些人肯定会被计作基本设施和生意装备。
“也可能不是运气。”他补充道,“也许是巫术?”
“我们曾经遇上过一个想发财的巫师。”瓦说,“我好像记不得他落了个什么下场,小伙子们。”
“我们好好骂了他一顿——”
“——然后把他留在了猪肉路——”
“——还有蜂蜜胡同——”
“——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我不记得了。”
陌生人站起身。小伙子们围拢过去。
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想学习,看人类在偶然律的反复中能找着什么快乐。
“这跟偶然没关系。让咱们来瞧瞧他,小伙子们。”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活着的目击证人,只除了一只刚巧路过的野猫。城里有好几千只这样的野猫,这一位当时正在去幽会的路上,它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
小伙子们的匕首定在了半路上。紫色的光线在他们周围闪烁,看着都疼。陌生人掀开兜帽,拾起骰子,把它们塞进瘸子瓦手里,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瓦的嘴开开合合,眼睛徒劳地试着不去看自己面前的东西——一个咧嘴微笑的东西。
瓦好不容易低头瞅了眼自己的手。
“赌什么?”他低声道。
假如你赢了,今后你要克制自己,不去碰这些可笑的把戏,让别人以为偶然主宰着人类的生活。
“好的。好的。那……如果我输了呢?”
瓦试着咽口唾沫,但他的喉咙已经干了,“我知道我要对很多人的死负责——”
“现在说我很抱歉会不会太迟了?”
瓦闭上眼睛,任骰子掉到地上。他过于紧张,连自己的独门绝招也没用。骰子落了地,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全是八点。并不太难,不是吗?
瓦晕了过去。
死神耸耸肩走开了,途中只停下一次,挠了挠一只路过的猫咪的耳朵。他在吹口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很喜欢这感觉。
“你根本不知道会怎么样!”
切维尔摊开双手,摆出个安抚的姿势。
“唔,的确。”他承认,“但我想,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他开始往后退却。
“对你有什么损失?”小亡喊道。
他大步向前,把陷进床柱里的箭拔了出来。
“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东西从我身上穿过去了?”他厉声质问。
“我特别注意了来着。”切维尔说。
“我也看见了。”凯莉道,“真可怕。它就从你心脏那儿钻出来的。”
“而且我还看见你穿过了一根石头柱子。”切维尔说。
“而且我还看见你骑马冲过一扇窗户。”
“没错,但那次是在干活的时候。”小亡猛挥双手,“那不是每天都有的事,那不一样。而且——”
他停下来,“你们看我的表情。”他说,“今晚旅店里那些人也是这么看着我。怎么回事?”
“主要是你的胳膊刚刚挥过了床柱。”凯莉的声音有些虚弱。
小亡瞪着自己的手,然后把它往木头上一拍。
“看见了?”他说,“结结实实。结实的胳膊,结实的木头。”
“你说旅店里的人看着你?”切维尔问,“那你都干了些什么?穿墙吗?”
“不!我是说,没有,我只是喝了一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苹果派——”
“苹果白?”
“没错。味道就像烂苹果。看他们瞪我的样子,你还以为那是什么毒药呢。”
“那,你喝了多少?”切维尔问。
“一品脱,大概,我没怎么注意——”
“你不知道吗,那是从这儿到锤顶山之间最烈的酒?”
“不,没人跟我说过。”小亡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切维尔慢吞吞地说,“你不知道。呣,这算是条线索,不是吗?”
“跟救公主的事儿有什么联系吗?”
“大概没有。不过我想先查查我的书。”
“既然没有联系,那它就不重要。”小亡坚定地说。
他转向凯莉,对方正望着他,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崇拜的迹象。
“我想我能帮得上忙。”他说,“我想我可以找到一些强大的魔法师。魔法可以阻止那个界面,不是吗,切维尔?”
“反正我的魔法不行。得是些特别强的玩意儿,就算那样我也拿不准。现实要比——”
“我要走了。”小亡说,“明天再会吧,别了!”
“已经是明天了。”凯莉指出。
小亡缩下去一截。
“好吧,那就今晚。”他有些泄气,又加上一句,“此时,我将离你们而去!”
“而去?”
“英雄都是这么讲话的。”切维尔好心地解释道,“他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小亡瞪了他一眼,又勇敢地朝凯莉笑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他离开之后,凯莉这才说:“连门也不开。”
“我想他有点害羞。”切维尔道,“我们都经历过这种阶段。”
“什么阶段?穿东西而过的阶段?”
“这只是种说法。平常的人到了这种阶段,多多少少会磕磕碰碰,比如撞上门什么的。”
“我现在要睡一会儿,”凯莉说,“就算死人也需要休息。切维尔,请你别再摆弄那张十字弓了。我敢说,独自一个人待在女士的闺房里是很不符合巫师身份的。”
“呣?可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啊,你不是也在吗?”
“这个,”她说,“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噢。是的。抱歉。呣。那么早上再见。”
“晚安,切维尔。随手把门拉上。”
太阳爬上了地平线,决定抓紧时间上升。
还要再过一会儿,慢吞吞的阳光才能赶着夜晚往前走,洒遍沉睡的碟形世界。眼下,黑夜的阴影仍然统治着城市。
眼下,这些阴影正聚在破鼓酒家周围。金丝街的这间酒家是城里最有名的去处,出名倒不是因为啤酒——那酒看上去活像兑了啤酒的水,喝起来好比电瓶水——真正让破鼓声名鹊起的是它的顾客群。据说只要在那儿待得够久,你的马迟早会被碟形世界的每一个大英雄偷走一回。
眼下破鼓酒家里还是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尽管店主人已经把所有准备打烊时的把戏搞了个遍,比如熄掉几盏灯,给钟上发条,在水泵上盖块布,还有,为了以防万一,看看自己那根钉满钉子的大棒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当然,倒不是说这一套能在顾客们身上产生什么影响,对于破鼓酒家的常客来说,钉满铁钉的棒子只能算是一点点轻微的暗示而已。不过,他们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洞察力,模模糊糊地为站在吧台边的高个子感到不安起来。这家伙一身黑色,正在飞快消耗酒店的存货。
独自喝闷酒的人总会形成一个精神场,确保完全没人想来打扰;但这一位放射出一种宿命论的阴沉,渐渐地竟然清空了酒吧。
客人们溜掉并没有使店主不安,因为这个孤独的黑衣人正在进行一种相当昂贵的试验。
多元宇宙的每个酒吧里都有这些东西——整架整架造型奇特、黏黏糊糊的瓶子,里头那些蓝蓝绿绿的饮料不仅名字富有异国情调,而且常常包括好些莫名其妙的零零碎碎,真正的酒瓶绝不肯自贬身价装进这些东西,什么整个的水果,什么一点点枝条,极端的情况下还有淹死的小蜥蜴。没人知道开酒店的干吗存这么多品种,反正它们喝起来全像是溶解在松脂里的糖浆。有推测认为,所有这些店主都梦想着哪一天会有人不期而至,要上一杯带着一点薄荷的滨海桃子酒,而第二天他的酒馆就会变成大家伙趋之若鹜的所在。
那个陌生人正按部就班地清空架子。
店主人瞅了眼标签。
“这儿写着甜瓜白兰地。”他疑虑重重地说,“还说是修道士根据一个古老的配方酿的。”他补充道。
店主瞟了眼柜台上一字排开的空杯子,其中一些里头还剩了些水果色拉、棍子上的樱桃和小纸伞。
“你确定你还没喝够吗?”陌生人的面孔似乎老也看不清,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杯子和杯沿上亮晶晶的酒水一同消失在兜帽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空了。
还没呢。那瓶黄色的,里面有黄蜂的那个,是什么?
“新春甘露,上头写着。要吗?”
要。然后再来杯带金点的蓝色酒。
“呃,旧外套?”
“想要哪一种?”
陌生人仍然坐得笔直,杯里负荷的果汁和各种物体以流水线的状态不断消失在兜帽里。
这才够劲呢,店主人暗想,这才叫有格调。我该买件红夹克,或许还要在吧台上放些落花生和几根腌黄瓜,到处挂些镜子,再把锯木屑也换了。他拿起张浸满啤酒的抹布,热情高涨地擦了擦木头吧台,把从杯里落下的几滴酒抹成一道脏兮兮的彩虹,结果腐蚀掉了一整片清漆。
陌生人说。
“抱歉!”
“你喝了多少杯?”
“哦,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店主人经验十分老到,一看到凌晨孤零零喝闷酒的人,立刻就知道人家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开始用湿漉漉的抹布擦酒杯,“被夫人赶出来了,唔?”
“借酒浇愁,嗯?”
“不,当然没有。我不该提的,忘了吧。”他又擦了几下杯子,“只是觉得有人谈谈能好些。”他说。
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
“没错。当然。我是个好听众。”
“太不应该了。”
他们从来不邀请我参加聚会,你知道。
“啊。”
他们都恨我。每个人都恨我。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谁都该有个朋友。”店主睿智地说。
“什么?”
我想……我想我可以跟这个绿瓶子做朋友。
店主把一个八角形的瓶子沿吧台滑过去。死神拿起来就往杯子里倒,一直满到了杯沿上。
“任何客人,只要能站直,我都提供服务。”
你说说说得得完完完全正确。但是我——
他顿了顿,一根雄辩的手指停在空中。
“你说我以为你醉了。”
啊。是的,不过,只要我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清醒过来。这是个试验。现在我希望再试一次那个橘子色的白兰地。
店主叹着气,瞥了眼挂钟。毫无疑问,钱确实挣了不少,特别是这人似乎不大在意自己漫天要价和少找零头。但时间越来越晚了;事实上,现在已经晚过了头,确切地讲是太早了。再说,这个孤零零的顾客身上还有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在破鼓,好多人喝起酒来就跟没有明天似的,他头一次觉得他们或许想得有理。
我是说,我有什么可指望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可说不上来,朋友。我猜好好睡一觉你会觉得好些。”
睡一觉?睡一觉?我从不睡觉。这是,怎么说来着,众所周知的。
“每个人都需要睡觉。连我也不例外。”他暗示道。
“是的,你说过了。但现在已经两点四十五了。”
陌生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安安静静的酒家。
他说。
店主掀起帘子,绕过吧台,帮陌生人从凳子上下来。
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连猫都笑话我。
店主人把他推到门边之前,他猛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瓶毒菌酒。店主心里暗自奇怪,这么瘦巴巴的人怎么会那么沉。
我不是非醉不可,我说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喝醉?有意思吗?
“能帮他们忘掉生活,老伙计。现在你在这儿靠一下,我来开门——”
“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再来,听见了?”
店主回头看了眼吧台上那一小堆钱币。只不过有点古怪而已,值。至少这一个还算安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
“哦,当然,”他把陌生人推到街上,用一个灵巧的动作夺回酒瓶,“随时欢迎。”
门砰的一声,截断了剩下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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