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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示克恩提仪式,简单地说,就是召唤和约束死神的仪式。玄妙力量的研究者们知道,这个仪式其实只需要一句简单的咒语、三小片木头和4ml老鼠血就够了,但对于任何配得上自己尖角帽的巫师而言,这么没看头的事是梦里也不肯想上一想的。在内心深处,大家都知道,假如一个咒语不涉及粗大的黄色蜡烛、许许多多罕见的薰香、用八种不同颜色粉笔画在地板上的圆圈和摆在周围的几口大锅,那这个咒语就根本不值得考虑。

        现在,地板上画好了为仪式准备的巨大八元灵符,八位巫师各就各位,身体晃动,嘴里吟唱,胳膊伸向两侧,跟站在自己身边的巫师指尖相触。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没错,活跃的八元灵符中心出现了一片烟雾,但它翻腾、旋转,就是不肯聚集起来。

        “再来些力量!”阿尔波特高喊,“再多来些力量!”

        一个人影短暂地出现在烟雾中间,黑色袍子,手里一把亮闪闪的宝剑。阿尔波特一眼瞥见对方苍白的面孔,不禁破口大骂起来——那张脸还不够白。

        “不!”阿尔波特发出一声怒吼,冲进八元灵符里,赤手空拳对那个闪烁的人影又推又打,“不是你,不是你……”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特索托,伊莎贝尔忘记了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攥紧拳头,眯起眼睛,端端正正地击中了小亡的下巴。周围的世界炸开了……

        在哈尔加排骨店的厨房里,煎锅砰的掉在地上,把猫咪吓得到处乱跑……

        而在幽冥大学的大厅中间,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了。

        巫师们不断向阴影的国度施加力量,现在这股无比巨大的力量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点。仿佛瓶子上那个不情不愿的软木塞终于蹦出瓶口,仿佛倒转盛着无限的瓶子时那团砰然落下的番茄酱,死神骂骂咧咧地降落到了八元灵符中间。

        阿尔波特意识到自己还在灵符里,赶紧往边上冲。可惜太晚了,几根骷髅手指逮住了他的袍子。

        巫师们,当然是指还站在地上没昏过去的那些,看见死神竟然穿着围裙,手里提着只小猫咪,不禁很有些吃惊。

        “为什么你非要”

        “破坏?你知道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吗?”阿尔波特厉声喝道,同时仍然努力往灵符边缘移动。

        死神抬起骷髅头,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吸鼻子的声音斩断了大厅里的所有噪音,逼迫它们陷入沉寂。

        它是那种在迷迷糊糊的梦境边缘听到的声音,让你吓得半死,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它是从恐惧之门的门缝传出来的吸鼻子的声音,它像是刺猬在吸鼻子,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只刺猬肯定是撞破公路的栏杆跑出来辗碎卡车的刺猬。这声音你不会想听第二次;你连第一次都不想听。

        死神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他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仁慈?偷走我的女儿,侮辱我的仆人,还为了自己一时兴起让现实的结构遭遇危险?唔,愚蠢,愚蠢,我愚蠢得太久了!

        “主人,假如您能好心放开我的袍子——”阿尔波特张开嘴巴,结果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些祈求的味道。

        死神没理他。他打个响指——听上去活像有人在敲响板——腰上的围裙立刻炸成了转瞬即逝的火焰。不过,猫咪只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然后轻轻地用脚赶走了。

        难道我不是给了他最不可思议的机会吗?

        “正是如此,主人,现在如果您能——”

        技术?职业规划?前途?一生的事业?

        “的的确确,现在假如您能松开我的——”

        阿尔波特嗓音完全变了,支配的喇叭已经化作哀求的短笛。事实上,他似乎怕得要命,但老巫师还是成功地对上了灵思风的目光,然后嘶嘶地叫道:

        “我的法杖!把我的法杖扔进来!他在圈子里的时候是可以战胜的!把法杖给我我就能挣脱出来!”

        灵思风说:“什么?”

        哦,我的错误就是屈服于这些弱点,在找到更好的字眼之前姑且把它们称作肉体的缺陷!

        “我的法杖,你这蠢货,我的法杖!”阿尔波特还在叽里咕噜。

        “抱歉!”

        干得好,我的仆人,你让我恢复了理智。死神说,

        “我的法——!”

        一声爆响,空气涌入八元灵符的中心。

        蜡焰的外焰猛地伸长了,片刻后熄灭了。

        一切都沉默了。

        之后,财务官的声音从接近地板的某个地方传来,“就这么弄丢了他的法杖,灵思风,你真是太不对了。哪天记得提醒我好好管教管教你。谁有火吗?”

        “我不知道它怎么了!我把它靠在柱子上来着结果它就——”

        “对——头。”

        “哦。”灵思风说。

        “额外的香蕉配额,那只猩猩。”财务官镇定地说。火柴一闪,有人终于点燃了支蜡烛。巫师们开始把自己从地板上捡起来。

        “嗯,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财务官拍拍袍子上的灰尘和蜡油。他抬起头,以为自己会看到阿尔贝托·马里奇回到了自己的底座上。

        “很显然,就连雕像也是有感觉的。”他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自己还在念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把名字写在了他的,唔,不说了。关键在于,我在此建议,把它重新塑起来。”

        这个提议遭遇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用,比方说,纯金打造,和过去那个一模一样。再嵌上合适的珠宝,好配得上咱们伟大学院的缔造者,”他高高兴兴地继续说道。

        “而且,为了避免任何学生以任何方式损坏它,我建议我们把它竖立在最深的地窖里。”他接着往下说。

        “然后再锁上门。”他加上一句。几个巫师开始高兴起来。

        “然后再扔掉钥匙?”灵思风试探道。

        “然后再把门缝焊起来,”财务官又补充道,“然后再拿砖把门洞填上。”周围一片掌声。

        “然后再把泥瓦匠干掉!”灵思风咯咯直笑,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财务官瞪了他一眼,“做事没必要太过分。”他说。

        寂静中,一个超大号的沙丘笨拙地拱起来又塌下去,露出了死神的坐骑。冰冰喷出鼻子里的沙子,甩了甩鬃毛。

        小亡睁开眼睛。

        真应该发明一个词来形容刚刚醒来的瞬间,你心里装满了粉红、温暖的虚无,躺在那儿,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念头,但忧虑逐渐增强,像一袜子的湿沙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朝你飞来,净是些你宁愿不要想起的回忆,所有这些回忆最后都指向一个结论:在你可怕的未来里,能让痛苦减轻的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未来肯定不会很长。

        小亡坐起身,双手抱住脑袋,免得它旋下来。

        他身旁的沙子往上一鼓,伊莎贝尔奋力坐了起来。她头发里全是沙子,脸也被金字塔的灰弄得脏兮兮的,有些头发尖已经变鬈了。她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打我了?”小亡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自己的下巴。

        “嗯。”

        “哦。”

        他抬头看看天,好像它能给他些提示。他想起来了,他必须去什么地方,而且要快。然后他又想起了些别的事。

        “谢谢你。”他说。

        “随时为你效劳,我保证。”伊莎贝尔费力地站起身,努力拍打衣服上的污垢和蜘蛛网。

        “我们还去不去救你的那个公主?”她显得有些踌躇。

        小亡内在的自我终于撵上了他,他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啊了一声,然后一跃而起。蓝色的星星在眼前绽放,他重新虚脱在地。伊莎贝尔动手把他架了起来。

        “我们去河边。”她说,“喝上两口对咱们都有好处。”

        “我怎么了?”

        虽然身上靠着个大活人,伊莎贝尔还是尽最大努力耸了耸肩膀。

        “有人搞了个阿示克恩提仪式。父亲恨那东西,说他们总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召唤他。你死神的那部分去了,而你留了下来。我想是这样。至少你的声音又恢复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先前说祭司会在什么时候封闭金字塔来着?”

        小亡回过头,眯起泪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国王的陵寝。没错,火把的照射下,好些人影正在门口忙碌着。根据传说,国王的守护者很快就会醒来,开始它们永无止境的巡视。

        他知道它们会的。他记起了这个知识。他记得自己的心像冰一样冷,像夜空一样没有边际。他记得在第一个造物获得生命的那个瞬间,自己被召唤,不情不愿地开始存在,从那时起他就很清楚,他会活得比生命更长,直到宇宙中的最后一个生物走向另一个世界,到那时候,打个比方来说,还得由他去把椅子翻到桌上放好,然后熄灭所有的灯光。

        他记得那种孤独。

        “别离开我。”他焦急地说。

        “我就在这儿,”伊莎贝尔道,“只要你需要。”

        “现在已经午夜了。”他迟钝地蹲下来,把疼痛难忍的脑袋埋进特索托河里。冰冰也来喝水,发出像浴缸放水一样的噪音。

        “也就是说太迟了?”

        “是的。”

        “太可惜了。真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没什么可做的。”

        “至少你遵守了对阿尔波特的承诺,你完成了这次任务。”

        “是的。”小亡苦涩地说,“至少那个我还做到了。”

        是做到了,几乎从碟形世界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

        应该有个词来形容最最微弱的那一点点希望之光,你甚至不敢去想它,生怕单单承认它的存在也会让它消失不见,就好像试着去看一个光子那样。你只能偷偷靠近,眼睛盯着它身后的地方,走过它,等它自己长大,准备好面对世界。

        他抬起直往下滴水的脑袋,瞅了瞅地平线,试着回忆死神书房里那个碟形世界的大模型,同时还要避免让宇宙知道他在打些什么算盘。

        在这种时候,你会觉得偶然性的平衡如此微妙,哪怕想得用力了些也能把事情全都搞砸。

        一道道稀薄的中轴光在星空下闪烁,他靠中轴光确定了方向,并且福至心灵,猜测出斯托·拉特……在那边……

        “午夜。”他吐出两个字。

        “已经过了。”伊莎贝尔说。

        小亡站起身来,努力不像灯塔似的放射出满心欢喜,然后抓住冰冰的缰绳。

        “走吧。”他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

        小亡伸手要把她拉上马鞍来,想法很好,不过仅仅意味着他差点把自己给拽下马去。伊莎贝尔轻轻把他推回去,自己爬上马背。冰冰侧着走了几步,感受到了小亡狂热的兴奋,于是喷着鼻息刨了刨沙子。

        “我刚才问你,没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小亡掉转马头,对准远方日落的微光。

        “夜晚的速度。”他回答道。

        切维尔从王宫的城垛上探出脑袋,不禁呻吟起来。界面离他们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了,在八色光中清晰可见。他也不必再想象它的嘶嘶声——声音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随机的可能性粒子击中界面,能量化作恶心的、锯齿般的嗡嗡声释放出来。当它沿街前进时,珍珠一样的墙壁吞噬了彩旗、火把和等候的人群,只留下漆黑的街道。在那边的什么地方,切维尔暗想,我正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算是幸运的。

        他缩回脑袋,滑下梯子,踩着鹅卵石走回了大厅,长袍的下摆在脚踝周围扫来扫去。他从嵌在大门里的小门溜了进去,吩咐卫兵把它锁上,然后又拉拉下摆,选了条侧面的小走廊,免得被客人发现。

        大厅里点着上千支蜡烛,还装满了斯托·拉特的达官显贵,几乎所有人都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对了,大厅里还有一头大象。

        就是这头大象让切维尔相信自己已经濒临神经错乱的边缘,但仅仅几个钟头之前,这看上去还是个很不错的点子。当时他正为高阶祭司夸张的近视眼情绪激动,突然想起城边的木柴厂养了这么个东西当搬运工。它年纪大了,得了关节炎,脾气也阴晴不定,但作为祭祀品它有一个重要的优点。高阶祭司应该能看见它。

        半打守卫正小心翼翼地试图控制这个家伙。它运转迟缓的脑袋正渐渐意识到,自己应该待在熟悉的窝里,有草吃有水喝,还有时间梦想克拉奇宽广的黄褐色平原上那些炎热的日子。大象越来越烦躁了。

        大家很快就发现,它之所以越来越激动,还有另一个原因:在加冕礼之前的混乱中,这个庞然大物找到了仪式用的圣餐杯,把里头整整一加仑的烈酒全咽进了肚子里。大象结了痂的眼睛前面开始冒出好些热辣古怪的场景,什么把猴面包树连根拔起,什么跟其他大个子为交配而战,什么趾高气扬地踏平土著的村子,还有其他好多模模糊糊的美妙记忆。很快它就会看见粉红色的人了。

        幸运的是,切维尔对此毫不知情。他跟高阶祭司的助手对上了视线——那是个抱负远大的年轻人,而且很有远见,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一条长长的橡胶围裙外加一双防水靴。切维尔示意对方仪式应该开始了。

        他冲回祭司的更衣室,奋力钻进宫廷裁缝特制的礼服。为了这身衣服,女裁缝翻遍了自己的针线袋,挖出好多蕾丝、金属片和金丝线,成品光芒四射、毫无品位,就算幽冥大学的校长先生穿了也不会觉得丢人的。切维尔给了自己五秒钟欣赏镜子里自己的英姿,然后把尖角帽往脑袋上一扣,撒腿就往门口跑,并且在最后一瞬间收住脚,刚好可以迈着稳重的步伐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点没有失了大人物的身份。

        他走到高阶祭司跟前,这时候凯莉也正好开始沿着中央通道前进,两翼的女仆跑前跑后瞎忙一气,活像大渡轮周围的拖船。

        尽管世袭的裙子有很多缺陷,切维尔还是觉得她挺美,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

        他咬咬牙,极力把精力集中在安保问题上。他在大厅的各个战略要点安排了士兵,以防斯托·赫里特公爵对王位继承有意见,想在最后一分钟重新整合。公爵眼下正坐在前排,脸上挂着安详怪异的笑容。切维尔暗暗提醒自己要特别注意他的动静。公爵对上了切维尔的眼睛,巫师急急忙忙地转开视线。

        高阶祭司抬起双手要求大家安静。切维尔又朝他靠近了些。老头转到中轴方向,操着破嗓子开始对众神祈祷。

        切维尔让自己的眼睛溜回公爵那边。

        “听我说,呣,噢众神啊——”

        斯托·赫里特是不是瞅了眼房椽上蝙蝠出没的阴暗角落?

        “——听我说,噢一百只眼睛的空眼爱奥;听我说,噢口中小鸟出没的伟大奥夫勒;听我说,噢仁慈的宿命之神;听我说,噢冷酷的,呣,命运;听我说,噢七手的瑟克;听我说,噢林中的霍吉;听我说,噢——”

        迟钝的恐慌感漫进切维尔心底,巫师意识到,尽管自己把话讲得明明白白,这个老蠢货还是准备把那一大堆全部念叨完。碟形世界上已知的神仙超过九百个,而且搞研究的神学家每年还都有新发现——这段话可能持续好几个钟头,底下的人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凯莉站在圣坛前,一脸愤怒。切维尔捅了捅高阶祭司的肋骨,没得到什么明显的反应,于是改为朝年轻的助手拼命耸眉毛。

        “让他停下来!”他压低嗓门,嘶嘶地说,“我们没时间了!”

        “神仙们会生气的——”

        “不会有我那么生气,而我就在这儿。”

        助手看了看切维尔的表情,很快决定自己最好待会儿再跟神仙解释。他碰了碰高阶祭司的肩膀,在他耳朵边嘀咕起来。

        “——噢斯忒克赫吉尔,孤立的,呣,母牛栏之神;听我说,噢——呃?什么?”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这真是,呣,很不寻常。好吧,我们直接进入,呣,背诵血统的环节好了。”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高阶祭司瞪了切维尔一眼,至少是朝他以为的切维尔的所在位置瞪了一眼。

        “哦,好吧好吧。呣,准备薰香和香料,开始四道忏悔。”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高阶祭司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猜,呣,一个简短的祈祷,呣,也完全没有可能了?”他很不高兴。

        “要是有些人不抓紧些,”凯莉认认真真地说,“那就要有麻烦了。”

        窃窃私语。

        “我不知道,我敢说。”高阶祭司道,“要这样干脆别搞什么宗教,呣,仪式岂不更好?好吧,把那只该死的大象带上来。”

        助理给了切维尔一个惊骇的眼神,然后朝卫兵挥了挥手。他们用大喊大叫和尖尖的棍子驱赶着这个摇摇晃晃的家伙,年轻的祭司趁机溜到切维尔身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他低头一看。是一顶防水的帽子。

        “有必要吗?”

        “他非常虔诚。”助手说,“我们或许会需要根水下通气管。”

        大象来到圣坛前,没费卫兵们多大力气就听话地跪了下来。它打了个饱嗝。

        “好吧,它在哪儿,唔?”高阶祭司厉声喝道,“让我们赶紧把这个,呣,笑话,结束掉!”

        助手再次窃窃私语。高阶祭司一面听一面严肃地点点头,拿起白把的祭司匕首,双手将它举过头顶。整个大厅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他又把匕首放了下来。

        “我跟前是什么地方?”

        窃窃私语。

        “我当然不需要你帮忙,小子!我祭献过男人和男孩——还有,呣,女人和牲口,已经七十年了,等我不能使唤,呣,匕首的时候,你可以拿把铲子把我埋了!”

        接着他又一次举起匕首,疯狂地一扫,纯粹是靠运气,竟然在象鼻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那东西从愉快的、昏沉沉的白日梦中惊醒,高声尖叫起来。助理转过身,只见两只充血的小眼睛正从一根长长的鼻子上端向下怒视着。年轻人凭空跃起,一下子就蹦下了祭坛。

        大象愤怒了。模模糊糊、乱七八糟的回忆淹没了它疼痛难忍的脑袋,它记起了拿网的人类还有笼子长矛和拖了好多年的树干。它的鼻子砰一声落在祭坛的石头上,把石头拦腰敲成两半,让它自己也不禁有些吃惊。接着它用獠牙把两块石头抛向空中,又徒劳地试图把一根石柱连根拔起。然后它突然感到需要点新鲜空气,于是带着满身的关节炎往大厅外冲去。

        它在疯跑中撞上了大门,象群的呼唤和酒精还在血液里嗞嗞作响,它把气一古脑儿撒到铰链上,最后把整扇门都扛上了肩膀。它摇摇晃晃地冲过院子,击碎了王宫的大门,打着饱嗝,轰隆隆地跑过沉睡中的城市,一路上慢慢加速。它抽抽鼻子,在夜晚的微风里嗔到了遥远的克拉奇大陆的味道,于是竖起尾巴,响应老家的呼唤去了。

        在它身后的大厅里,尘土纷纷扬扬,所有人都大喊大叫,屋子里一片混乱。切维尔把帽子掀上去,露出眼睛,然后爬了起来。

        “谢谢你。”躺在他身下的凯莉说,“还有,你为什么要跳到我身上?”

        “我的第一个本能就是保护您,陛下。”

        “是的,倒真有可能是本能,不过——”她原本想说,不过其实大象的重量或许还要轻些,但看着他那张红彤彤的大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这话没能说出口。

        “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她坐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与此同时,我想祭祀这一项可以免了。我还不是陛下,只是殿下,现在如果谁能把王冠拿过来——”

        在他身后,保险咔嗒一声。

        “巫师,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公爵说。

        切维尔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公爵背后站着半打神色肃穆的彪形大汉。一看就知道,这些人生命中唯一的功能就是在公爵这种人身后做背景;他们手里拿着一架十字弩,其主要用途无疑是显出随时准备发射的样子。

        公主一跃而起,想朝她叔叔冲过去,但切维尔拉住了她。

        “不,”他静静地说,“这不是会把你捆在地牢里,再留下足够时间让老鼠在涨潮前帮你咬断绳子的那种人。这是立马就要杀掉你的那种人。”

        公爵鞠了一躬。

        “我想,这一次真的可以说是神仙发话了。”他说,“很显然,公主是被凶猛的大象碾成了碎片。可怕的悲剧,人民会很不安的。我将亲自颁布命令,举国哀悼一个星期。”

        “你不能那么干,所有的客人都看见——!”公主几乎要哭了出来。

        切维尔摇摇头。他看到卫兵们已经混进了稀里糊涂的客人堆里。

        “他们没看见。”他说,“他们没看见的东西可多了,准能让你大吃一惊。特别是当他们知道被凶猛的大象碾碎这种悲剧也能传染的时候。这种传染病呀,就算睡在自己床上也一样能染上。”

        公爵愉快地大笑几声。

        “对于巫师而言你算是相当的机灵。”他说,“现在,我准备建议用流放代替——”

        “你别想得逞。”切维尔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吧,你很可能会得逞,但临死的时候你会非常后悔,而且会希望自己——”

        话没说完。他的下巴掉了下来。

        公爵半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怎么,巫师?你看见了什么?”

        “不,你别想得逞。”切维尔开始歇斯底里大发作,“你甚至不会在这儿。这一切都会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还没意识到吗?”

        “注意他的手。”公爵说,“哪怕他动动手指头,马上干掉他们。”

        他又四下看了看,一脸迷惑。巫师不像是在耍什么把戏。当然了,据说巫师能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哪怕你杀了我也没关系,”切维尔继续喋喋不休,“因为明天我就会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到时候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它已经穿过墙了!”

        黑夜滚过碟形世界。当然了,黑夜总在碟形世界上,潜伏在阴影、洞穴和地窖里,不过当慢吞吞的阳光跟着太阳离开时,一摊摊一池池的黑夜便延展开来,交汇、合并。有了巨大的魔法力场,光线在碟形世界总是走得很慢。

        碟形世界上的光线和其他任何地方的光线都不一样。它更成熟一点,见过些世面,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慌慌张张地到处跑。它知道无论自己速度多快,黑暗总会抢先一步,所以它不怎么急。

        午夜像只穿着天鹅绒外套的蝙蝠般滑过大地。在黑糊糊的碟形世界的映衬之下,一个细小的光点正大步追赶黑夜。火焰在冰冰的四蹄下咆哮,它的肌肉像油里的蛇一样在闪亮的皮肤下游走。它的速度比夜晚还快。

        他们静静地赶路。伊莎贝尔松开一只环在小亡腰上的手,注视着火花在指间创造出美丽的彩虹,八个颜色一样不缺。光线像咝咝的小蛇般滑下她的胳膊,在她的头发尖上闪啊闪的。

        小亡让冰冰降低些。他们身后留下一条沸腾的尾巴,一直延伸出好几英里远。

        “我准是要发疯了。”他喃喃地说。

        “为什么?”

        “我刚刚看到底下有一头大象。哇哦,老天。瞧,斯托·拉特就在前头。”

        伊莎贝尔从他肩膀后面凝视着远方的微光。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紧张地问。

        “不知道。几分钟吧,或许。”

        “小亡,先前我从没问过你——”

        “什么事?”

        “等我们到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说,“我有点指望到时候什么东西会给我点提示。”

        “有吗?”

        “没有。但时候还没到呢。阿尔波特的咒语或许能帮上忙,再说我——”

        现实的穹顶像只收紧的水母一样罩住了王宫。小亡的声音化作惊慌失措的沉默。然后伊莎贝尔道:“嗯,我猜时间就快到了。我们怎么办?”

        “抓紧!”

        冰冰从庭院外惨遭不幸的大门滑了进去,在鹅卵石上留下一串火花,接着跃进了惨遭蹂躏的大厅入口。珍珠般的界面步步逼近,仿佛一堆冰冷的雾气。

        凯莉、切维尔和一群拼命闪躲的大个子乱作一团。小亡认出了公爵,他拔出剑来,热气腾腾的冰冰刚刹住脚,他立刻从马鞍上蹦了下来。

        “你敢动她一根指头看看!”他高声喊道,“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公爵也拔出自己的剑来,“同时非常的愚蠢。我——”

        句子没有讲完,他翻了白眼,跌倒在地。切维尔放下刚刚用来行凶的银烛台,抱歉地冲小亡笑笑。

        小亡转身面对士兵们,死神剑上的蓝色火焰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他咆哮道:“还有人想试试吗?”他们纷纷后退,然后转过身去撒腿就跑,刚一穿过界面就消失了。界面之外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在真实的世界里,大厅空荡荡的,一片漆黑。

        他们四个被留在迅速收拢的半球里面。

        小亡轻轻走到切维尔身边。

        “有什么主意吗?”他问,“我有个魔法咒语,就在身上什么地方——”

        “没用。要是我现在在这儿使魔法,它会把我们的脑袋全轰掉。这个空洞太小了,根本装不下。”

        小亡往祭坛的残垣上一靠。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筋疲力尽。有一会儿工夫,他就那么望着界面嘶嘶地逼近。他会挺过去的,他希望如此;伊莎贝尔也一样;切维尔不会,但有一个切维尔会;可是凯莉——

        “我到底还加不加冕?”她冷冰冰地说,“我得作为女王死去!光咽气已经够糟的了,我可不想再死成个普通人!”

        小亡迷迷糊糊地瞅了她一眼,努力回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鬼话。伊莎贝尔到祭坛后头的废墟里捣鼓了一阵,最后翻出个镶着小钻石的金冠,尽管它已经给压得很有些扁。

        “是这个吗?”她问。

        “这是王冠。”凯莉快哭了,“可这儿没祭司,什么也没有。”

        小亡深深地叹了口气。

        “切维尔,如果这是我们自己的现实,那我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改造它,不是吗?”

        “你有什么主意?”

        “现在你是祭司了。找你自己的神仙想想办法吧。”

        切维尔行了个礼,然后拿过伊莎贝尔手里的王冠。

        “你们都在取笑我!”凯莉喝道。

        “抱歉。”小亡疲倦地说,“这一天有点够呛。”

        “希望我能干好。”切维尔庄严地说,“我还从没为人加冕过。”

        “我也没被人加冕过!”

        “很好。”切维尔安抚道,“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他开始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念叨些似乎很了不起的字眼。事实上那只是个为衣服驱除跳蚤的简单咒语,不过他想,那又怎样。然后他又想,老天,在这个现实里,我是从古至今最最伟大的巫师,这故事今后可以好好讲给子孙后……他咬咬牙——在这个现实里,有些规矩绝对得改一改,这是肯定的。

        伊莎贝尔在小亡身边坐下,把自己的手滑进他的手掌里。

        “怎么样?”她轻声地问,“时候到了。有什么东西给你暗示吗?”

        “没有。”

        界面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它无情地挤压着这个现实,速度比先前稍稍慢了些。

        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吹进小亡的耳朵里。他抬手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亲爱的老伙计,”他说,“糖都吃光了。你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他的手刚拍到一半,却停了下来。

        “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他说。

        “恐怕父亲不会太高兴。”伊莎贝尔说,然而小亡好像没听见。

        “切维尔!”

        “怎么?”

        “我们要走了。你来吗?界面降下来以后你还是一样会存在的。”

        “一部分会。”巫师说。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亡翻身骑到冰冰背上。

        “不过,就不会存在的那一部分来说,我很愿意加入你们。”切维尔赶紧说。

        “我决定留下来,死在我自己的王国里。”凯莉道。

        “你的决定无关紧要。”小亡说,“我穿过了整个碟形世界来救你,懂吗,所以你必须得救。”

        “但我是女王!”疑虑涌进她的眼睛。女王陛下猛一转身,站在她背后的切维尔心虚地放下了他的蜡烛台,“你说了那些话,我听到了!我是女王了,对吧?”

        “哦,是的。”切维尔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之后,由于巫师的语言应该比铸铁还要坚硬,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而且完全不受害虫困扰。”

        小亡大吼一声:“切维尔!”巫师点点头,拦腰抱起凯莉,把她整个扔到冰冰背上。接着他把袍子下摆拉到腰部,自己也爬到小亡背后,再伸手一拉,让伊莎贝尔坐到自己身后。冰冰在地板上跳了几步,抱怨超载,但小亡催促着它,要它赶紧对准破破烂烂的大门前进。

        他们一路哗啦啦地出了大厅,跑进院子里,界面跟了上来,稍稍抬高了一点点。珍珠般的雾气离他们只有几码远。

        “很抱歉。”切维尔对伊莎贝尔摘下帽子,“敝人是烈焰·切维尔,一级巫师(幽冥大学),前王家提醒官,很可能很快就会掉脑袋。你是否碰巧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我父亲的地盘。”伊莎贝尔抬高嗓门,好压过呼呼的风声。

        “我见过他吗?”

        “恐怕没有,否则你会记得的。”

        宫墙的顶端擦过冰冰的蹄子。它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奋力上升。切维尔抓住帽子,身体往后倾过去。

        “我们谈到的这位绅士是谁?”他喊道。

        “死神。”

        “不会是——”

        “是的。”

        “哦。”切维尔低头瞅了瞅遥远的房顶,抬起一边嘴角冲她笑笑,“要是我现在就跳下去,会不会更省事些?”

        “只要你跟他混熟了,你会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不错。”伊莎贝尔为父亲辩解。

        “当真?你觉得我们会有这个机会吗?”

        “抓紧!”小亡吼道,“我们马上就要经过——”

        一片黑暗扑面而来。

        界面犹豫不决地晃了晃,它里面像叫化子的口袋一样空空如也。它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缩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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