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叮向前扑倒,砰一声撞在闪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从他手里滚出来,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银伸出一只脚,踢踢他毫无生气的身体。
“我早就警告过他,”他说,“我告诉过他要是再碰它会有什么下场。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它们?”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人开始检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么意思?”科银质问道。
欧汶·哈喀德里,也就是魔法传承的讲师,再次发现自己周围的巫师像晨雾一样散开了。虽然他自己一动没动,却仿佛突然上前了好几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前前后后直打转。
“呃,”他恍恍惚惚地挥舞着瘦巴巴的双手,“世界,你瞧,我是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事实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个比方说,胶皮。”他略略迟疑片刻,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刚才那番话肯定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编纂的名言警句大全里。
“之所以这样说,”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因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会让世界扭曲,呃,肿胀,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潜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点,就会迫使我们的现实,唔,往下沉,尽管我们当然不应当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话(因为我绝没有暗示说我讲的是物理上的维度),并且我们断定,只要有足够的魔法发生作用,它就能,怎么说呢,呃,它就能从现实的最低点将其突破,并且可能为低层位面(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做地堡空间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许我使用一个更确切的术语,为那里的住户,打开一条通道,而这些生物,或许是由于能量等级与我们有差异,天然就被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来照例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它总是紧接着哈喀德里的发言出现,因为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好往段落里加进标点,再把支离破碎的句子缝一缝补一补。
科银的嘴唇无声地嚅动半晌。“你是说魔法会引来那些生物?”最后他问。
他的声音与之前很不一样,似乎少了许多尖锐的气势。法杖在卡叮身体上方缓缓旋转。在场的每一个巫师都注视着它。
“看来是这样。”哈喀德里道,“据研习这类东西的人说,它们的出现总以沙哑的耳语作为开端。”
科银似乎不大明白。
“它们嗡嗡响。”一个巫师热心地解释道。
男孩单膝跪下,凑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动也不动,”他挺慎重地问,“是不是正在遭受什么不幸?”
“有这个可能。”合喀德里的回答小心谨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没死。”
“这一观点,据我猜测,他自己也会赞同。”
“不过我可以帮他。”科银伸出双手,法杖滑进他手里。如果它有脸,此刻它一定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银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过去那种遥远、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从一座铁房子里说话似的。
“如果对失败没有惩罚,成功也不会受到奖赏。”他说。
“抱歉?”哈喀德里道,“我没听明白。”
科银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们应当无所畏惧。”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发号施令,“地堡空间算什么?假如它们来惹麻烦,那就赶走它们!真正的巫师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图像的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几寸看到星际空间的深处;在那里,大阿图因的幻影正缓缓往前滑行。
科银满脸不屑地把手一挥,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们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说,“这样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能同我们对抗?”
哈喀德里感到自己似乎应当说点什么。
“绝对没有。”他说,“当然神仙除外。”
四下里一片死寂。
“神仙?”科银的声音轻极了。
“那个,没错。那是当然。我们不能挑战神仙。他们干好他们的活计,咱们干好咱们的。完全没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谁统治,巫师还是神仙?”
哈喀德里飞快地思考。
“哦,巫师。当然是。不过是,那个,在神仙底下统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只靴子踩进了沼泽,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还有件事能让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只靴子也跟着落了下去,并且在又一阵柔和的吮吸声之后同样消失了踪影。
都到了这地步,哈喀德里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术比较的——”
“也就是说,我们比不上神仙强大了?”科银道。
在人群后排,几个巫师的双脚开始不安地挪动。
“那个,是也不是。”哈喀德里已经一路淹到了膝盖。
事实上,提到神仙,巫师们总是有些紧张。在这一问题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仙们从来没有清楚地表明过态度,所以巫师们干脆能躲就躲。神仙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们不喜欢什么东西,你别想他们会事先给点提示什么的。常识告诉大家,最好不要把神仙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对此似乎还不大确定?”科银问。
“假如允许我建议——”哈喀德里说。
科银一挥手。墙壁消失了。巫师们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远方的天居。它的山顶就是众神的居所。
“当你打败了所有人,还能同你战斗的也只剩下神仙而已。”科银说,“你们中有谁见过神仙吗?”
四下里一片迟疑的否定。
“我这就让你们看看。”
“你还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战争道。
瘟疫前前后后地晃悠着。他嘴里尽管嘟囔,但看来也并不是太确定。
“哦,来吧。”
“那就半杯。然后咱们就真得走了。”
战争使劲拍拍他的后背,又瞪了眼饥荒。
“而且咱们最好是再来十五袋花生米。”他补充道。
“对——头。”图书管理员总结道。
“哦,”灵思风说,“这么说问题出在那根法杖。”
“对——头。”
“就没人试过把它夺走吗?”
“对——头。”
“那他们都怎么了?”
“堆——斗。”
灵思风大声呻吟起来。
图书管理员已经熄灭了蜡烛,因为裸露的火焰会让书精神紧张。灵思风也渐渐习惯了塔里的光线,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黑暗。书本散发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满了塔的内部。尽管它其实说不上是光,但却是一种让你能看见东西的黑暗。时不时地,僵硬的书页会活动活动身体,于是就会从暗处飘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基本上说,我们的魔法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打败他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怏怏不乐的“对——头”表示同意,同时继续以屁股为轴心轻轻打转。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在魔法这方面并不能说是很有天赋?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跟人决斗,那场面绝对会非常简单:‘哈啰,我是灵思风。’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砰!”
“对——头。”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得靠自己了。”
“对——头。”
“真是多谢。”
借着书籍发出的微弱光线,灵思风最后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内墙上的书。
他叹了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昂首往门边走,不过真正靠近大门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那我可就走了。”他说。
“对——头。”
“去面对天晓得什么样的恐怖危险,”灵思风补充道,“去奉献我的生命,为了整个人类——”
“堆——斗。”
“好吧,为了所有两足动物——”
“汪汪。”
“——以及四足动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酱罐子。可怜的家伙。
“外加所有蜥蜴。”他最后添上一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屋外,晴空中吹来一阵大风,灵思风朝大法之塔艰难跋涉。高高的白色塔门关得非常严实,与奶白色的塔身几乎难分彼此。
他使劲捶了几下门,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门似乎能吸收声音。
“真是妙极了。”他正自言自语,突然记起了飞毯。它还乖乖躺在先前被遗弃的地点,而这再次证明安科城已经不复从前。在大法师到来之前那人人偷鸡摸狗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长时间——至少那些适合印出来给人瞧的东西是这样的。
他在鹅卵石地面把飞毯铺开,让金色的龙翻滚在蓝色的背景之上——当然也可能是蓝色的龙飞翔在金色的天空里。
他坐下去。
他站起来。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把袍子往上拉拉,又费了些气力脱下一只袜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转了转,终于在瓦砾中找到半块砖头。他把砖塞进袜子里,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袜子甩了几圈。
灵思风是在莫波克长大的。对于莫波克的居民,打架时获胜的概率如果能达到20比1他们就很满足了。倘若做到这一点实在有困难,大家一般认为袜子里的半块砖跟一条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可以将就——至少比你能想出来的任何两把魔法大剑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飞毯没反应。灵思风瞅了瞅毯子的花纹,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面会不会好些。
“好吧,”他让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战争已经口齿不清,“是羊。”他那戴着头盔的脑袋砰一声砸在吧台上,须臾间又抬起来,“羊。”
“不不不,”饥荒颤巍巍地竖起一根手指,“是另外一种稼……假……家禽。就好像猪。小母牛。小猫咪?那之类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面说话一面从自己的座位缓缓滑落到地上。
“好吧。”战争只作没听见,“行。那就再来一遍。从头开始。”他叩着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们是可怜的……迷途的……不晓得哪种家养的动物……”他的声音直打战。
地板上的瘟疫低声应和。
战争摇摇头。“不一样了,你们知道。”他说,“没他就是不一样。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实在美极了。”
瘟疫还在重复。
“哦,闭嘴吧。”战争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风猛烈敲击塔顶,那是阵令人不快的热风,像是古怪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刮在皮肤上又像细密的砂纸一样叫人生疼。
科银站在中央,法杖高举头顶。空气中充满了尘埃,让众巫师得以看清喷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们弯曲成弧线,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并且一路往外扩张。最后肯定比整座城还要大。气泡里出现了各种模模糊糊的形态,这些形态不断变化,还大幅摇摆,仿佛一面扭曲的镜子所照出的图像;它们不比人嘴里吐出的烟圈或者云朵构成的画面更真实,同时却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个瞬间,巫师们看见了奥夫勒那长着獠牙的大嘴。下一个瞬间,众神的首领空眼爱奥又出现在一片翻腾的风暴中,连环绕在他周围的许许多多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银无声地呢喃,气泡开始收缩,里面的东西纷纷挣扎着想要逃走,让气泡表面拱起来、凹下去,模样恶心极了。但它们都没法阻止它的收缩。
现在气泡比大学校园还大。
现在它比塔还高些。
现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烟灰色。
现在它像珍珠一样闪着斑斓的光泽,大小么……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风已经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厚重、寂寥的平静。就连空气也在压力下呻吟。不断释放的能量让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又像满宇宙的羽毛一样窒息了声音。巫师们大都被压倒在地,但他们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声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着我。”科银命令道。
他们抬起眼睛。他们完全无力违抗。
男孩一手托着那亮闪闪的东西,另一只手拿着法杖,法杖的两头都在冒烟。
“众神,”他说,“禁锢在一个念头中。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原本就只是个梦而已。”
他的嗓音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学的巫师们,”他说,“难道我不是给了你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飞毯从塔的一侧缓缓升起,毯子上的灵思风拼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惧。这种反应很正常,站在几根丝线和好几百尺空荡荡的空气上,谁都免不了会这样。
他从悬在半空的飞毯纵身跃到塔上,荷枪实弹的袜子在脑袋附近飞舞,画出危险的大圈。
科银从众巫师惊讶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看对方,只见灵思风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你是谁?”他问。
“我来,”灵思风傻乎乎地说,“向大法师挑战。他是哪一个?”
他扫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师,手上不停地把半块砖掂来掂去。
哈喀德里冒险抬起头,拼命朝灵思风耸动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灵思风对非语言类的沟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而现在并不是他的最佳状态。
“就凭一只袜子?”科银问,“一只袜子能有什么用?”
拿着法杖的手臂抬了起来。科银低头看了袜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惊。
“不,停下。”他说,“我想跟这人聊聊。”他盯着灵思风,对方由于受到失眠、恐惧和肾上腺素过量后遗症的影响,正前前后后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吗?”科银好奇地问,“也许这是校长袜?力量之袜?”
灵思风把注意力集中在袜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说,“我觉得这是在哪家商店还是什么地方买的。唔。我还有一只,就是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
“它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唔。没错,”灵思风说,接着又补充道,“是半块砖。”
“可这半块砖头拥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撑起东西。如果你再找个一样的,你就有一整块砖了。”灵思风慢吞吞地说。他正借助一种效果十分差劲的渗透作用慢慢吸收着目前的情况,同时还要分心监视法杖。它正在男孩手里转动,模样很凶险。
“那么,这是一块普通的砖,装在一只袜子里。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武器。”
“唔。没错。”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唔。你把它挥起来,然后你,拿它砸什么东西。或者有时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那时候。”
“然后也许它就会摧毁整座城市?”科银问。
灵思风望进科银金色的眼眸,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袜子。好几年以来,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脱下来好几次。袜子上有补丁,他对它们已经很熟悉,还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够了。有些补丁还拥有自个儿的小补丁呢。可以用在这只袜子上的形容词很不少,但城市摧毁者的名号绝对不在其中。
“其实谈不上,”最后他说,“它倒是能杀个把人什么的,不过楼肯定不会塌。”
此时此刻,灵思风大脑运转的速度就像大陆板块漂移的速度一样快。一部分神经告诉他,他面前这个正是大法师,但它们却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发生了正面冲突。关于大法师他听过的传闻数不胜数:大法师的力量、大法师的法杖、大法师有多可怕以及等等等等。可就是没人跟他提到过大法师的年纪。
他瞟了眼法杖。
“那么,那东西又是干吗的?”他字斟句酌地问。
法杖也说话了,
在场的巫师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挣扎起身,如今又全部重新扑倒在地。
校长帽的声音已经够可怕了,但法杖的声音却尤有过之:它带种金属的质地,精确到了极点。它似乎并不提供建议,仅仅指明未来必须往哪个方向前进。它让人感到无法拒绝。
科银半抬起胳膊,又犹豫起来。
“为什么?”他问。
“你不必这么干,”灵思风慌忙插话,“它不过是个东西。”
“我看不出我干吗要伤害他,”科银道,“他就像只怒气冲冲的兔子,看起来全没什么害处。”
“我没有。”灵思风拿着砖头的胳膊闪电般藏到背后,同时努力无视关于兔子的那部分言论。
“我干吗老要照你说的做?”科银对法杖说,“我总是照你说的做,结果对大家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必须让人畏惧你。难道你就什么也没学到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好笑。他拿了只袜子。”科银说。
他尖叫起来,拿法杖的胳膊一弹,模样很诡异。灵思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不。”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噼啪一声之后,空气中有了肉烤焦的气味。科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喊道。
科银睁开眼睛。它们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掺进了一点点棕色。
灵思风猛地一甩胳膊,袜子嗡嗡叫着画出一个大圆,正中法杖半中央。砖块砰地爆成灰烬,羊毛也烧起来。法杖从男孩手里落下、在地上翻滚。巫师们纷纷抱头鼠窜。
法杖滚到墙边,弹起来,冲出了墙外。
但它没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稳住,原地转个圈又飞快地冲了回来。它背后拖着一大串第八色火花,发出的声音活像是把锯子。
灵思风把呆若木鸡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后,丢开破袜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疯了似的使劲挥舞。法杖朝他冲过来,从侧面砸中他的脑袋,那股冲击波差点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灵思风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风的小树。
法杖闪烁出红热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转身,飞也似地开始冲刺,显然准备痛下杀手。
灵思风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恐惧让他没法转开视线。他眼睁睁看着法杖从冰冷的空气中猛扑上来。也不知为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满了雪花。还染上了一丝丝紫色,又多出了些蓝色的斑点。时间放慢脚步,最后像台没上够发条的留声机一样磨磨叽叽地停了下来。
灵思风抬起头,那见几英尺之外出现了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
这,当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闪闪的眼眶转向灵思风,用海底裂缝坍塌一样的声音跟他打了个招呼:
说完他转过头去,仿佛自己刚刚已经完成了任务。他盯着远处的地平线瞧了一会儿,还用一只脚在地上顶悠闲地打起了拍子。那声音活像一大口袋响葫芦。
“呃。”灵思风说。
死神好像这才又想起他来。他的口气还挺礼貌。
“过去我老想着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灵思风说。
死神把手伸进乌黑的袍子,从某个神秘的褶皱里掏出一个沙漏。他朝沙漏里瞅瞅。
他含含糊糊地问。
“我猜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灵思风一脸崇高,“我这辈子过得好极了。嗯,相当好。”他迟疑片刻,“那个,也不是那么好。我猜大多数人都会说它其实挺糟的。”他又考虑半晌,“至少我会这么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灵思风彻底糊涂了,“你不是在巫师快死的时候就会露面吗?”
当然。而且我得说,今天你们这些人可让我忙活坏了。
“你怎么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地方?”
时间恢复了。法杖悬在灵思风身前,距他不过几英尺,现在它尖啸着重新开始冲刺。
然后,只听铛的一声,科银单手抓住了它。
法杖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千块指甲划过玻璃。它疯狂地上下蹦弹,拼命摇晃握住自己的胳膊,从头到尾都喷发出邪恶的绿色火焰。
原来如此。到最后,连你也辜负了我。
科银呻吟起来,掌中的金属红了又白,但他依然没有松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从法杖喷薄而出的能量咆哮着越过他身边,在他头发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着他的袍子,让它显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状。科银尖叫着把法杖转过来,猛砸在墙上,石头上冒出许多泡泡,留下一道长长的线条。
然后他把它丢开了。法杖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巫师们四散奔逃,有多远躲多远。
科银缓缓跪倒,浑身都在发抖。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我觉得这肯定不对。”
“就是这话。”灵思风热切地附和。
“人死之后是什么样?”科银问。
灵思风抬头瞥一眼死神。
“我想这问题是给你的。”他说。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死神说,
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嗒,法杖朝科银身边滚了过去。男孩低下头,满脸惊恐地看着它。
“你不必那么干。”灵思风再次为他鼓劲。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败你自己。法杖说。
科银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捡起了法杖。
灵思风瞄了眼自己的袜子。袜子只剩下一点点烧焦的羊毛;它充当战争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暂,却已经受了致命伤。如今任何缝衣针都救不了它了。
灵思风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巫师们屏住了呼吸,就连没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紧紧抓住了自己的镰刀。
“不。”科银说。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灵思风看见大法师的脸色变得煞白。
法杖的口气变了。它开始花言巧语。
没有我,还有谁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
“这倒是真的。”科银慢吞吞地说。
科银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惧的面孔。
“我在看着。”他说。
“我在想,”科银说,“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忘恩负义的家伙!是谁赋予了你命运?
“是你。”男孩说着抬起头。
“现在我明白,我错了。”他静静地补充道。
“我刚才还扔得不够远!”
科银腾地站起身,把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像座雕塑般纹丝不动,握着法杖的手被一团光球包裹。光球的颜色仿佛熔化的铜,接着它变成绿色,又依次变幻出深深浅浅的蓝,最后它在紫色上停顿片刻,终于化作纯粹的第八色光。
灵思风抬手遮挡强烈的光线。他看见了科银的手,那只手仍然完整,仍然紧紧抓着法杖,手指间一滴滴熔化的金属闪闪发光。
灵思风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正好撞上哈喀德里。老巫师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
“然后会怎么样?”灵思风问。
“他永远别想打败它,”哈喀德里哑着嗓子回答道,“它属于他。它同他一样强。他拥有力量,但它清楚该如何引导那力量。”
“你是说他们会相互抵消?”
“希望如此。”
战斗被隐藏在它自己释放的阴翳光芒中。然后地板开始颤动。
“他们正汲取所有的魔法,”哈喀德里道,“咱们最好离开这儿。”
“为什么?”
“用不了多久,这座塔恐怕就会消失了。”
的确,在光芒周围,白色的地板似乎正不断分解、消失。
灵思风犹豫不决。
“难道我们不去帮帮他?”他问。
哈喀德里看看他,又看看身前斑斓的画面。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
“抱歉。”他说。
“好吧,可只要稍微帮帮他就行,你瞧见那东西已经成什么样了——”
“抱歉。”
“他帮过你,”灵思风转向其他巫师,发现他们正忙着逃跑,“他帮过你们所有人。他给了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为此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哈喀德里道。
灵思风发出一声呻吟。
“等这一切结束还会剩下什么?”他说,“还会剩下什么?”
哈喀德里垂下眼睛。
“抱歉。”他再次重复。
第八色光越来越耀眼,边缘甚至开始发黑。然而那并非与光明相反的黑色,那是种颗粒状的、变动不居的黑,闪耀在光芒背后。如果它知趣的话,绝不该在任何体面的现实出现。而且它还嗡嗡作响。
灵思风跳了一小段犹豫不决的独舞。他的腿、脚、本能和他极度发达、令人叹为观止的自我保护意识加在一起,让他的神经系统严重过载,只差毫厘就要熔化。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良心终于胜出。
他跃进火光,抓住了法杖。
众巫师则仓皇逃窜。其中几个下塔时还用上了悬浮术。
相对于走楼梯的那些人,他们无疑展现出了敏锐的洞察,因为大约三十秒钟之后,塔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一块嗡嗡作响的柱状黑暗,雪花继续飘落在它周围。
保住小命的巫师里有几个胆子挺大,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东西翻滚着从空中缓缓落下,屁股后头还拖着一串火花。它猛地撞上鹅卵石,在地上闷烧了一会儿。雪越下越急,很快便把火扑灯。
不久它就变成了一个小雪堆。
过了一阵,一个矮胖的身影穿过院子,在雪地里扒拉半天,把那东西揪了出来。
原来那是——或者说曾经是——一顶帽子。生活对它有些残忍,它宽阔的帽檐被烧掉了一大半,帽尖全没了,污损的银色字体几乎难以辨认,有些笔画早给扯掉,剩下的一点点勉强还能看出是个“巫”字。
图书管理员缓缓转过身。他很孤独,除了空中燃烧的柱状黑暗和不停落下的雪花,周围什么也没剩下。
惨遭破坏的校园里空空如也。地上还有几顶尖帽子,都被惊恐的脚步践踏过,除此之外再没什么迹象可以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巫师并不都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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