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啥事儿?”
瘟疫摸索着自己的杯子,
“啥——啥事儿?”
“我们应该去……有什么事我们该干的。”饥荒说。
“没——没错。有——有。”
瘟疫盯着自己的酒杯开始深思,
他们闷闷不乐地盯着吧台。店主人老早就逃了。几个瓶子还没打开。
“墨,”最后饥荒道,“就是它了。”
“魔……魔石。”战争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摇摇头。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瘟疫专心致志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磨东西的石头,”战争说,“我想是。”
“恐怕不是。”饥荒闷闷地回答道。
又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最好还是再来一杯。”战争振作起精神。
在约莫五十英里之外、几千英尺之上的地方,柯尼娜终于搞定了自己偷来的马,让它在空气里轻快地小跑起来。她展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悠然自得,这在整个碟形世界都是前所未见的。
云从中轴地的方向静静地汹涌。它们又平又重,根本不该跑得这样快。暴风雪尾随在它们底下,像床单一样盖住了大地。
这看来不是那种在深夜轻声呢喃的雪,明早你不会发现世界变成了美丽非凡、虚无缥渺的白色仙境。这种雪一看就知道已经打定了主意,它要让世界冷得要死,越冷越好。
“这时候下雪晚了些吧。”奈吉尔往下瞄了一眼,然后立马闭上眼睛。
柯瑞索一脸惊喜地东张西望。“原来雪是这么来的啊?”他说,“过去我只在故事里听过。还以为是地里长出来什么的。有点像蘑菇,我以为。”
“那些云不大对劲。”柯尼娜说。
“介意我们下去吗?”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怎么的,动起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吓人。”
柯尼娜只作没听见。“试试油灯。”她指示,“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奈吉尔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油灯来。
灯神的声音听起来小小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请各位少安毋躁……正在为您接通中。”接下来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音乐,如果你能用瑞士小木屋演奏一番,它应该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之后空中描绘出一扇活板门的形状,灯神出现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他们几个。
“哦,哇。”他说。
“天气出了什么问题?”柯尼娜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你们不知道?”灯神问。
“我们正问你呢,不是吗?”
“好吧,我也不算什么专家,不过看起来倒挺像是世界末日,呃?”
“啥?”
灯神耸耸肩。“神仙全不见了,明白?”他说,“而按照,你们知道,传说,这就意味着——”
“冰巨人。”奈吉尔惊恐地压低了嗓门。
“大声点。”柯瑞索道。
“冰巨人。”奈吉尔稍显不耐,高声重复一遍,“神仙把他们囚禁起来,你知道,就在中轴地。但到了世界毁灭的时候他们会挣脱出来,驾着他们恐怖的冰川恢复古时候的统治,扑灭文明的火花直到世界也被冻结,赤裸裸地躺在冰冷可怕的星星底下。连时间也在劫难逃。总之,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
“但现在还不到世界末日的时候。”柯尼娜绝望地说,“我意思是,末日之前要有一个暴君,还要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四位恐怖的骑士,然后地堡空间会突入世界——”她停下来,脸色变得几乎像雪一样白。
“反正,埋在一千尺厚的雪底下,感觉跟你说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灯神说着伸长胳膊,一把夺过奈吉尔手里的神灯。
“实在不好意思,”他说,“不过我在这个现实里的资产也该——那叫什么来着?亲算?斤算?——清算一下了。回头见。或者不见。”他从脚下开始消失,到腰部时停下来喊了声“午餐吃不成真是可惜”,然后就完全不见了。
三个骑手透过飘落的雪花往中轴地看过去。
“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柯瑞索说,“不过,你们俩有没有听到一种好像嘎吱嘎吱的呻吟?”
“闭嘴。”柯尼娜心不在焉地说。
柯瑞索倾过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
“高兴点,”他说,“又不是世界末日。”他把这话琢磨半晌,然后更正道:“抱歉,刚刚不过是修辞而已。”
“我们该做点什么?”她哀叹起来。
奈吉尔挺直了后背。
“我认为,”他说,“我们应该去把事情解释清楚。”
他的同伴扭头面对他,脸上的表情通常只会留给救世主或者蠢到极点的傻瓜。
“没错,”他显得更加自信了些,“我们该去解释解释。”
“跟冰巨人解释?”柯尼娜问。
“没错。”
“抱歉,”柯尼娜道,“我没听错吧?你认为我们该去找那些恐怖的冰巨人并且告诉他们说,这世界上还有好多暖烘烘的人,都觉得他们还是不要横扫世界把大家全压死在冰山底下比较好,所以他们能不能比方说重新考虑一下?你认为我们就该这么干?”
“对,没错。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柯尼娜和柯瑞索交换一个眼神。奈吉尔仍然骄傲地坐在马鞍上,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的拷严让你心烦了?”沙里发问。
“拷严,”奈吉尔非常平静,“它并不教我心烦,只不过在死之前我必须英勇一回。”
“可问题就在这儿,”柯瑞索道,“这整件事的可悲之处就在这儿。你会英勇一次,然后你就死了。”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奈吉尔问。
大家都开始思考。
“我觉得自己不大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柯尼娜小声说。
“这我拿手,”奈吉尔坚定地说,“我老是碰上需要解释的事儿。”
曾经构成灵思风精神的那些微粒振作精神,重新组合到一起。它往上漂,穿过一层层黑黢黢的潜意识,犹如沉底三天的尸体浮上了水面。
它开始探查自己最近的记忆,这一举动的实质跟人类挠自己新结的痂基本类似。
他能回忆起一根法杖,还有十分剧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人往他的每个细胞之间都嵌进了一个凿子,又一锤一锤使劲敲。
他记得法杖在逃,他被它拖着。最后那可怕的一瞬间,死神出现,伸出手,越过他,法杖扭曲着,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只听死神说,红袍伊普斯洛,现在我逮住你了。
再然后就是现在。
单凭感觉,灵思风判断自己正躺在沙地上。真冷。
虽然一睁眼没准儿就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但他还是冒险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左臂,以及他的左手,这实在有些出人意表——他的手仍然是过去那只脏兮兮的手,原本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截残肢。
眼下似乎是夜里。这片沙滩,或者这片天晓得什么东西,一直延伸到远处一排低矮的群山脚下。头顶上是无数颗白色的星星,让夜空显得仿佛结了冰。
在比较近些的地方,银色的沙地中能看见一条不规则的线。灵思风略微抬起头,发现那是金属熔化之后滴下来的无数小点。它们是八铁,自身便带着魔力,碟形世界上的熔炉连加热它都办不到。
“哦,”他说,“这么说我们赢了。”
他重新瘫倒在地。
过了一阵,他的右手自己动起来;它拍拍他的头顶,又拍拍他脑袋侧面。接着,它开始在他身边的沙子里到处摸索,动作越来越急迫。
最后,它的焦虑似乎终于传递到了灵思风的其他部分。巫师挣扎着站起身,说了句:“哦,见鬼。”
到处都没有帽子的影子。不过稍远处可以看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它纹丝不动地躺在沙里;再远些还有——
一束日光。
它在空气中嗡嗡地摇摆,构成一个三维的洞口,不知通向哪里。时不时会有一片急促的雪花从里头吹出来。光线中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的画面,大概是被古怪的弯曲度所扭曲的建筑物或者地表。不过他没法看得很清楚,因为它周围到处是高大阴森的影子。
人心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它可以同时在好几个层面上运转。的确,灵思风浪费了许许多多智力去无病呻吟和找帽子,但他脑子里面还是有一部分在观察、评估、分析和比较。
现在这个部分偷偷爬到他的小脑旁边,拍拍它的肩膀,把一张纸条塞到它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纸条上的内容基本上就是:我希望我自己身体还好。现实的材质已经很脆弱,受不了最后那次魔法的打击。它已经被打开了一个洞。我在地堡空间里。而我面前的东西就是……那东西。认识我我很高兴。
离灵思风最近的一个至少二十尺高。看它模样活像是死了三个月的马,有人把它挖起来,又介绍给它一系列全新的体验,而这些体验里至少有一样包含了章鱼。
它还没注意到灵思风。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灵思风爬回一动不动的科银身边,他轻轻戳戳男孩。
“你还活着吗?”他问,“如果你已经死了,那我宁愿你不要回答。”
科银翻过身,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
“最好还是忘了。”灵思风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里摸了几下。
“它已经不在了。”灵思风静静地说。科银的手静止下来。
灵思风帮科银坐起身。科银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银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远处的那些东西,最后视线回到灵思风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
“这倒没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灵思风的声音里充满空洞的乐观,“一辈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迟疑,“我猜所谓人类就是这个意思,或者诸如此类的。”
“可我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办!”
灵思风张开嘴,本来想说我也瞧过点你办的那些事儿,不过临到头他又改变了主意,“挺胸抬头。往好的地方想。本来可能更糟呢。”
科银再一次看看周围。
“你指哪方面,到底?”他的声音略略恢复了正常。
“唔。”
“这是什么地方?”
“有点像是另外一个维度。魔法突破进来,我们也跟着来了,我想是。”
“那些又是什么?”
他们看看那些东西。
“我想它们就是那东西。它们想从那个洞出去。”灵思风道,“这不大容易。能量等级什么的。我记得我们曾经有堂课专门讲这个。呃。”
科银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灵思风的额头。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灵思风猛地打了个哆嗦。“介意什么?”他问。
“——介意我在你大脑里瞧瞧?”
“啊啊嘎。”
“这里头真够乱的。难怪你什么都找不着。”
“呃唔。”
“你该来个大扫除。”
“哦唔。”
“啊。”
灵思风感到对方退却了。科银皱起眉头。
“我们不能让它们通过。”他宣布,“它们拥有可怕的力量。它们正试图用意念扩大洞口,而且它们有这个能力。它们想要突入我们的世界,已经等了——”他皱起眉头——“更古之久?”
“亘古。”灵思风说。
科银抬起另一只手,它刚才一直攥得紧紧的,原来手心里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但我们应该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们炸成碎片咱们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们以魔法为食。魔法只会让它们更强,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确定?”灵思风问。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的记忆说得很清楚。”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灵思风想了想,然后脸上露出坚毅果决的神情,他脱下自己仅剩的一只袜子。
“没有半块砖,”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讲的,“只能拿沙子凑合。”
“你准备用一袜子的沙子向它们发起攻击?”
“不。我准备从它们身边逃走。袜子里的沙是为它们跟上来的时候准备的。”
阿尔-喀哈里的塔已经坍塌成一堆浓烟滚滚的石头,居民们开始回到城里。几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转向这堆废墟,因为那里没准儿有幸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来再打劫。
于是,在瓦砾中间,没准儿会听到如下的对话:
“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两道胡子分上,你听错了吧。这东西肯定有一吨重。”
“这边,弟兄们!”
之后我们可以听到好多搬东西的声音,然后:
“是个箱子!”
“没准儿是财宝,你觉得呢?”
“它长了脚,以纳斯里的七轮月亮的名义!”
“是五轮——”
“它这是要去哪儿?它这是要去哪儿?”
“别管了,那不重要。咱们先来把话讲讲清楚,根据传说,应该是五轮月亮——”
在克拉奇,人们对待神话的态度是很严肃的。他们不相信的是现实。
三个骑手穿过厚厚的云层,他们全都察觉到了某种变化。这里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轴地的一侧,空气里带上了一丝锐利的气息。
“你们都没闻到吗?”奈吉尔问,“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冬季的第一天早晨,当你躺在床上,你好像能尝到空气里的这种味道,而且——”
他们脚下的云层分开,只见底下全是冰巨人的牧群,整个高原都被覆盖了。
它们往每一个方向延伸,它们奔驰时的轰隆声震天动地。
领头的是公牛冰川,只管埋头往前冲,溅起大片的泥土,咔嚓咔嚓的咆哮响彻天空。挤在它们身后的是大群母牛和它们的小牛犊子,它们继续践踏着已经露出基岩的大地。
世人自以为很了解冰川,这就好像看见一头狮子在树荫底下打吨,你就自以为了解狮子。其实么,等到三百磅协调得叫人欲哭无泪的肌肉张开血盆大口,朝你猛冲过来,你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而且……当你走到窗前……”因为缺乏大脑输入的数据,奈吉尔的嘴巴渐渐停止了运转。
平原上塞满了互相冲撞、迅速移动的冰块,它们咆哮着前进,头顶飘着一大片湿冷的蒸汽云。领头的冰川从他们下方通过,大地不住颤抖。几个旁观者看得很明白,想单靠两磅岩盐和一把铲子去阻止它们,此事绝无可能。
“去吧那就,”柯尼娜道,“去解释。我觉得你最好喊大声些。”
奈吉尔心不在焉地看着牧群。
“我觉得那边好像有几个人影。”柯瑞索热心地说,“瞧,就在领头的那些……那些啥上头。”
奈吉尔透过雪花看过去。冰川背上确实有些生物在动。它们是人类,或者类人,或者至少跟人差不多,而且看起来块头也并不很大。
不过这其实是因为冰川实在太大,而奈吉尔对比例关系又有些糊涂。三匹马往领头的冰川降下去——那是头有许许多多裂缝的巨牛,早被冰碛划得伤痕累累——奈吉尔这才发现,冰巨人之所以被称作冰巨人,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是,呃,巨人。
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他们是冰做的。
一个约莫房子大小的人影匍匐在公牛的背脊上,用一根长杆上的尖刺鼓励公牛多卖些力气。他长得有些坑坑洼洼,事实上应该说他身上有许多大小相近的平面,在日光底下闪着蓝色和绿色。他雪白的鬈发上有一条很薄的银带子,他的黑眼睛又小又深,就像煤块。
领头的冰川冲进了一片树林,刹那间碎片到处飞舞,小鸟全都惊恐万状地腾空而起。奈吉尔引着自己的坐骑来到巨人身边,让马儿踩着空气与冰川并肩向前。在他们周围,雪花和碎片倾盆而下。
奈吉尔清清喉咙。
“呃唔,”他说,“打扰一下?”
在翻腾的泥土、冰雪和碎木片前方,一群驯鹿正惊慌失措地乱窜,它们的后蹄距离身后的混沌不过几尺远。
奈吉尔再度出击。
“嘿?”他喊道。
巨人朝他转过头来。
“里显(你想)干吗?”他说,“奏(走)开,热家伙。”
“抱歉,不过这一切难道真有必要吗?”
巨人带着冻到极点的讶异看着他。它缓缓转过身,瞅了眼身后的牧群——牧群似乎一路延伸到中轴地——它的目光回到奈吉尔身上。
“没绰(错),”它说,“偶显(我想)是的。不然,偶(我)们干吗要仄(这)么干?”
“只不过是外头有好多好多人都希望你们别这么干,你瞧。”奈吉尔绝望地说。冰川前方出现了一块高大的岩石;它晃了晃,然后就消失了。
奈吉尔又补充道:“还有小孩和毛茸茸的小动物。”
“它们都要为了经(进)步的缘故受点苦。现寨(在)时候到了,偶(我)们要夺回肆(世)界。”巨人的声音隆隆作响,“满肆(世)界的冰。仄(这)是不可杠(抗)拒的历死(史)和热力学的渗(胜)利。”
“没错,但你们不必这么干。”奈吉尔说。
“偶(我)们喜欢仄(这)么干。”
“没错,没错。”奈吉尔语调呆板,冥顽不灵。他就是这种人,总想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并且坚信只要大家都抱着善意坐下来,像理智健全的人类一样把问题讨论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可现在这时机对吗?世界有没有为冰的胜利做好准备?”
“它间(见)鬼的最好是尊(准)备了。”巨人举起自己的冰川杵朝奈吉尔挥过来。没打中马,倒是正中奈吉尔的胸口,把他从马鞍上挑起来,甩上了冰川。奈吉尔一个翻转,张开四肢,然后从冰川冰冷的肋部摔了下去。翻腾的碎片带着他继续往前行迸了一段,不过他很快就落在迅速前进的冰墙之间,陷进了冰和泥构成的泥泞里。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无望地朝冰冷的雾气里瞅瞅。另一块冰川正朝他直冲过来。
同时冲过来的还有柯尼娜。她的马从雾气中一跃而下,她自己身子前倾,抓住奈吉尔的蛮族皮挽具,一把将他拉上马,让他坐到了自己身前。
他们重新升上空中,奈吉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心没肺的混蛋。有几秒钟我还真以为能说动他呢。跟有些人简直没话好讲。”
牧群驰向另一座小山,把山蹭掉了好些。斯托平原和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城市躺在它身前,无助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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