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亡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这个下午真够呛。那个山里人那双冰冷的手死死抓住生命不放,怎么也不肯松开,直到最后一刻。还骂骂咧咧地,管小亡叫独裁国家的走狗。只有那位儿孙环绕、寿终而亡的103岁的老太婆冲他笑了笑,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太阳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过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头往下瞅了一眼,结果发现了两个现实的分界。它在他脚下蜿蜒,仿佛一轮淡淡的银色雾气。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有种凶险的预感,感到它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拉拉缰绳,让冰冰缓缓地下降,在泛着虹光的空气墙后面几码落了地。这道气墙像鬼魂一样飘过荒凉、潮湿的甘蓝地,飘过冰冻的排水沟,速度比步行稍慢些,还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这晚天气挺凉,是那种霜冻和大雾争夺主动权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被闷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静止的空气里形成一座座云雾喷泉。它用蹄子刨着地面,轻轻嘶叫一声,几乎像在道歉。
小亡从马鞍上滑下来,蹑手蹑脚地朝那个界面走过去。它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古怪的形象在其间闪烁,飘浮、改变、消失。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进墙里。墙上出现了些奇特的波纹,它们慢吞吞地扩散开,最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飞过,小亡抬起头。是只黑色的猫头鹰,它正在水沟上巡逻,想找些吱吱叫的小东西填肚子。
它撞到墙上,闪闪发光的雾气四下溅开,墙上留下了一个猫头鹰形的波纹,薄雾慢慢扩散,直到汇入沸腾的万花筒中。
然后它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证对面没有钻出只猫头鹰来。就在他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几英尺远的地方无声地溅起波纹,一只鸟冲进了他的视线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小亡振作起精神,穿过那道完全不是障碍的障碍。他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片刻之后,冰冰也跟着冲了过来,它的眼珠拼命转动着,界面的藤藤蔓蔓还缠在马蹄上。它用后腿立起来,像狗一样抖抖鬃毛,想甩掉沾在身上的雾气,然后哀求地看看小亡。
小亡抓住缰绳,拍了拍它的鼻子,又从兜里翻出个脏兮兮的糖块。他意识到自己遇见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只是还不大确定它究竟是什么。
两排阴沉沉、湿漉漉的柳树中间有条小路,这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小亡重新上马,让冰冰穿过田地,跑进滴滴答答的树枝底下。
远处是斯托·赫里特的灯光,那地方比个小镇实在大不了多少;而视线边缘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应该就是斯托·拉特,他满心渴望地瞅着它。
那道屏障让小亡有些担心。他能瞥见它在树后偷偷地漫过了田地。
他正准备催冰冰升空,突然发现自己正前方有些灯光,暖烘烘的,让人心动。那是从路边一幢大房子的窗户里透出的光线。这种光线原本就挺喜庆的,跟周围的环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简直能让人欣喜若狂。
他靠近了些,只见有些影子在光线中移动,还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个小旅店,里面的人正在寻欢作乐。假如你是个一年到头为甘蓝操心的农民,像这样乐和乐和就算得上是寻欢作乐了。跟地里的芸苔相比,几乎任何东西都显得挺有意思。
里面有人类,正进行着复杂的人类活动,比如喝个酩酊大醉,比如忘记歌词。
小亡还从没真正想过家,很可能是因为他脑子里总有些别的事儿要操心,但现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觉——那是种渴望,不是渴望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心情,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些直截了当的事心烦,比如挣钱、生病和其他人……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许这样会感觉好些。”
主楼的一侧有个一面敞开的马厩,小亡把冰冰领进马厩温暖的黑暗中,里面一股子马味儿,已经有了三匹马。小亡把马料袋解下来,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死神的马对那些生活方式不那么超自然的同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它们正警惕地望着冰冰。比起它们来,冰冰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马——这一点小亡手上被铲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证明——而且,跟其他马待在一起,它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了。更牢靠。更马。还稍稍有些超马。
就在这时,小亡的脑子即将作出一个重要的推理,事实上,他与这个结论已经很接近了;不幸的是,当他穿过院子走向旅店矮矮的大门时,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创作者并没有太多的艺术天赋,但在“女王的脑袋”的招牌上,凯莉下巴的线条和一大堆火红色的头发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叹了口气,把门推开。
聚会的人几乎同时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盯着他。是那种诚实的乡下眼神,暗示说他们会为了两根针抄起铁锹砸破你的脑袋,然后在月圆之夜把你的尸体埋到一堆肥料底下。
或许我们应该再看一眼小亡,因为在过去的几章里他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比方说,尽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膝盖和胳膊肘,但它们似乎已经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走起路来,关节也不像是被弹性绷带连在一起了。过去的他看上去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却显然知道得太多。他眼睛里有些东西,暗示着他见过些普通人没见过的事儿,或者至少是普通人不会见上第二回的事儿。他的其他部位则暗示说,找这孩子的麻烦很可能会像捅马蜂窝一样不明智。总而言之一句话,小亡已经不再像个被一只猫叼回来养大的小家伙了。
刚看见小亡进来时,店主人伸手到吧台底下,握紧了代表和平的粗棍子。现在他松开手,整理好表情,做出一个类似愉快热情的笑容,不过并不十分到位。
“晚上好,大人。”他说,“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您有何意愿?”
“什么?”小亡在灯光下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你想喝点什么?”说话的是壁炉旁的一个小个子,这人长着张白貂似的脸,看小亡的眼神活像屠夫打量一地的绵羊。
“呣。不知道。”小亡说,“有流星酒吗?”
“从没听说过,大人。”
小亡四下瞅了瞅。火光的映衬下,一张张脸都在望着他。这里的人都是那种通常被称作“地上的盐”的人。换句话说,他们硬邦邦、带棱角,还对你的健康很有害处。但小亡心事重重的,根本没发觉。
“那,这儿的人喜欢喝什么?”
店主斜眼瞟瞟自己的顾客们。这一眼可不简单,因为这些人都在他正前方坐着。
“怎么,大人,当然是苹果白,我们喜欢。”
“苹果白?”小亡没能注意到许多闷在嘴里的窃笑声。
“是啊,大人。苹果酿的。唔,许许多多的苹果。”
听上去够健康的。“哦,好吧。”他说,“那就来杯苹果白。”他从衣兜里掏出死神给他的那袋金子。几乎还是满满的。旅店里突然一片寂静,硬币微弱的叮当声就好像传说中勒希普的铜锣一般,尽管塔楼已经沉到了三百浔以下的海底,但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出海的船还是一样能听见。
“还有,在座的先生们想喝些什么,请都算在我账上。”他又加上一句。
好一片整齐划一的感谢声,小亡于是被冲昏了头,对有些细节也就没太在意,比如他的新朋友们喝酒用的都是管子粗细的小杯子,只有他一个人摊上了个老大的木头酒杯。
关于苹果白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例如它是怎么根据古老的配方在湿沼泽上酿出来的,配方又是怎么父传子、子传孙,尽管过程有时候不大连贯。关于老鼠的传说不是真的,蛇脑袋或者铅弹也一样;而死绵羊的故事完全是捏造;我们还可以排除关于裤子纽扣的所有版本;但不能接触金属这一条却是半点不假,因为,当店主人手忙脚乱急着少找钱、把黑来的一小堆硬币扔进柜台的时候,它们刚好落到些苹果白上,立马就起了泡泡。
小亡闻了闻自己的饮料,然后抿了一口。味道有点像苹果,又有点像秋天的早晨,还有一股堆放日久的柴火的霉味儿。不过,为了不冒犯主人,他又喝了一大口。
所有人都望着他,暗地里开始计数。
小亡觉得人家在期待他说点什么。
“味道不错,”他说,“很提神。”他又抿了一口,“一般人可能不怎么习惯,”他补充道,“但很值得尝试,我敢说。”
人堆后头传来一两声不满的嘀咕。
“他往里头掺了水,就这么回事。”
“不可能,你晓得水沾了苹果白是什么样。”
店主试着不去理会,“你喜欢吗?”那语气跟人们问圣乔治“你杀了个什么?”时的调子非常相似。
“相当刺激,”小亡说,“还带点坚果味儿。”
“请原谅。”店主轻轻地从小亡手里拿过酒杯。他嗅了嗅,然后抹抹眼睛。
“呣呣呣呣呀嘎。”他说,“东西没错。”
他投向小亡的目光近乎崇拜。倒不是因为他喝了三分之一品脱的苹果白,这件事本身没啥了不起,问题是他竟然还能保持在垂直方向站立的状态,而且似乎依旧生龙活虎。他把杯子递还给小亡,仿佛是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比赛之后发给对方的奖杯。小亡又喝了一大口,几个旁观的酒客牙疼似的缩了一下。店主人不禁怀疑小亡的牙究竟是用什么做的,最后认定,准是跟他的胃一个材料。
“你不会是个巫师吧?”为了保险起见,他多问了一句。
“抱歉,不是。我该是吗?”
我看也不是,店主暗想,瞧他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再说他什么也没抽。他又看了眼酒杯。
这事儿有些不对头。这孩子有些不对头。他看起来不大对。他看起来——
——过于结实了。
当然,这很可笑。酒吧是结实的,地板是结实的,顾客也很结实,你没法指望他们更结实了。可是小亡,他就那么尴尴尬尬地杵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抿着足以用来洗调羹的饮料。他似乎放射出一种特别有力的结实,一种比人家还要多一维的真实。他的头发、衣服和靴子样样都是个中精华。看他几眼都能让你觉得头疼。
不过,就在这时,小亡的样子表明他毕竟还是人类。酒杯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在石头地板上弹了几下,洒出来的苹果白开始蚀进石头缝。小亡指着对面的墙壁,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老主顾们转身继续洗牌发牌。看到世界照常运转,他们个个放下心来;现在小亡的表现已经非常正常了。店主人见自己的饮料终于洗清了不白之冤,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从吧台上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小亡的肩膀。
“别担心。”他说,“它常有这种效果,你会头痛个几礼拜,一点不用担心,再来几滴苹果白你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说到解酒,最管用的是一撮狗毛,这倒没错。不过,治疗苹果白宿醉的良药最好是让鲨鱼狠咬一口。推土机碾一下大概也不错。
但小亡充耳不闻,他只是指着对面,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看不见吗?它穿透了墙壁!它就那么穿过了墙!”
“第一回喝苹果白以后,好多东西都会穿进墙来。绿莹莹毛茸茸的东西,通常都是。”
“那是雾!你听不见它的嘶嘶声吗?”
“嘶嘶的雾,唔?”店主看了眼对面的墙,除了几张蜘蛛网,它光秃秃的,一点不神秘。但小亡那种急迫的语调让他有些不安,他更喜欢正常醉鬼看到的那种带鳞片的怪物,跟那些东西一起,你会对自己相当有把握。
“它正在房间里移动!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顾客们对视几眼,小亡让他们心神不宁。事后有一两个人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有些奇怪的感觉——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但那很可能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小亡退后一步,抓紧了吧台。他哆嗦了一小会儿。
“听着,”店主说,“玩笑归玩笑,可——”
“之前你穿的是件绿色的衬衣!”
店主低头看了看。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恐慌的味道。
“什么之前?”他嗓音颤抖起来。让他吃惊的是,不等他的手完成通往棍子的秘密旅程,小亡已经跳过吧台,一把抓住了他的围裙。
“你本来穿的是件绿色衬衣,不是吗?”他问,“我看见的,上头还有黄色的扣子!”
“好吧,是的。我有两件衬衣。”店主极力把身子挺直些,“我是个有产业的人。”他补充道,“只不过今天没穿。”他一点儿不想打听小亡是怎么知道扣子颜色的。
小亡松开手,猛地转过身去。
“他们坐的位置全变了!刚才坐在壁炉边上的人哪儿去了?全都变了!”
他从大门跑了出去,屋外传来一声闷闷的喊声。他冲回来,眼睛瞪得滚圆,质问惊恐的众人:
“谁把招牌换了?有人把招牌给换了!”
店主紧张兮兮地用舌头舔舔嘴唇。
“在老国王驾崩之后,你是指?”
小亡的表情让他打了个寒噤,那孩子的眼睛活脱脱是两个惊恐万状的黑水塘。
“我指的是名字!”
“我们——我们一直都是那个名字。”店主绝望地看看顾客,寻求支援,“不是吗,伙计们?公爵的脑袋。”
众人一致喃喃地表示赞同。
小亡盯着每一个人,浑身上下明显地哆嗦起来。然后,他一个转身,又一次跑了出去。
院子里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一匹马刚刚离开世界表面似的。
店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在努力回避其他人的目光,没人愿意头一个承认自己看见了自己以为自己看见了的东西。
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店主肩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把手伸向木头大门,手指摸遍了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门板。它坚不可摧,完全是一扇门该有的样子。
每个人都看见小亡三次从这儿跑过。只不过,他忘了开门。
冰冰努力升高,几乎是垂直地上了天,马蹄抽打着空气,呼吸像一道水蒸气似的在身后飘散。小亡把脸埋在马鬃里,抓得很紧,一部分是用膝盖和双手,但主要靠的还是意志力。直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像劳教所的肉汤一样又凉又淡,他这才睁开眼睛。
头顶上,中轴光安静地划过冬季的夜空。脚下——
——是个倒扣过来的碗,好几英里宽,在星光映照下呈银色。他能看见里面的光线,还有云,正朝里面飘进去。
不对劲。他仔细瞧了瞧。云确实是在向这个碗里面飘去,没错。它里面也有云,但里面的云更单薄些,方向也略有不同,事实上,它们跟外头的云似乎没多大关系。还有……哦,对,中轴光。在这个鬼影一样的大碗之外,中轴光给夜晚添上了层微弱的绿色,但在倒扣过来的碗里却完全看不见中轴光的影子。
这就好像看着一小片另一个世界,一个嫁接过来的世界,和碟形世界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里面的天气稍稍有些不同,而且今晚忘了开灯。
而碟形世界厌恶它,准备包围它,把它挤回虚空去。从小亡所在的地方看不出它有没有变小,但他仿佛能听到那东西着陆时蝗虫似的咝咝声。事情变回了原样——现实正在自我修复。
想都不用想,小亡就知道这只碗的中心位置站着什么人。即使从这里也能一眼看出来,斯托·拉特稳稳当当地处于正中央。
等这只碗缩小到一间屋子、一个人、然后是一个蛋大小,那时候会怎么样?他努力不去想这个前景。但他没做到。
逻辑会告诉小亡,这正是他得救的机会。再过一两天,麻烦就能自己解决:图书室里的传记又一次变得正确无误;世界会像根弹簧一样弹回原来的位置。逻辑还会告诉小亡,再一次干预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逻辑本应把这些都讲给他听,可逻辑偏偏像死神一样,决定今晚应该歇歇。
由于强大魔法力场的刹车效应,光线在碟形世界的运动速度相当缓慢。此时此刻,在世界边缘的一个岛上,克鲁尔王国刚好位于太阳轨道的正下方,而光线还慢吞吞地没有抵达地面,那地方因此才刚到晚上。另外天气也挺暖和,因为世界边缘吸收的热量比较多,而且还享受着温润的海洋性气候。
事实上,克鲁尔很幸运,它有个特别之处,由于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所以我们姑且管那东西叫海岸线吧,克鲁尔的海岸线伸出了世界边缘之外。大多数克鲁尔本地人对此都持赞赏态度,只除了那些走路不长眼或者经常梦游的家伙,而且,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每个社会都有些落后分子,不过在克鲁尔,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溜达回来。
忒普斯克·闵斯并不落后;他是个钓鱼爱好者。两者之间有个区别:钓鱼更费钱些。不过忒普斯克很快乐。哈克鲁尔河的水流安静平稳,两岸都是芦苇,浮漂上的羽毛在河水中轻柔地上下起伏,忒普斯克望着它,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可能扰乱他的心绪,那就是当真钓上一条鱼来。因为在钓鱼这项活动中,忒普斯克唯一担心的就是真的有鱼上钩。鱼全都冷冰冰、滑溜溜的,总要惊惶失措地拼命挣扎,这会让他神经紧张,而忒普斯克的神经并不十分强壮。
只要什么也别钓起来,忒普斯克·闵斯就算得上是碟形世界最快乐的垂钓者。原因是,哈克鲁尔河离他家有五英里路,这就意味着他距离桂蕾迪斯·闵斯太太五英里远。忒普斯克跟太太度过了六个月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另一个人走过来,在河上游些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忒普斯克并没有太在意。当然,有的垂钓者可能会反对这种不合规矩的做法,但按照忒普斯克的逻辑,只要能降低他钓起那些该死的东西的风险,任何事情都没有问题。他从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新来的人在用假饵钓鱼。很有趣的消遣,但忒普斯克自己并不采纳,因为待在家里准备钓饵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用这样的假饵钓鱼。有人用湿假蝇,也有人用干假蝇,可这只假蝇却带着锯齿的呜呜声冲进水里,再把鱼硬生生拽出来。
柳树背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甩啊拉啊,忒普斯克目瞪口呆,简直移不开眼睛。河里的鱼类居民全都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个嗡嗡作响的恐怖,把河水搅得沸腾起来。不幸的是,在这一片混乱当中,一条发狂的大号梭子鱼咬上了忒普斯克的钩。
前一秒钟他还站在岸上,后一秒已经掉进了绿油油、阴沉沉的水中,呼吸化作一串串泡泡,整个人生在眼前一闪而逝。即使是在即将淹死的这一刻,从婚礼到今天的日子还是让他不寒而栗。桂蕾迪斯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这念头让他高兴了些。忒普斯克向来努力关注事情光明的一面,当他心怀感激地陷进淤泥里时,他突然想到,从现在开始,他的整个生活只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可是,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拽出了水面。顷刻间,他感到疼痛难忍,惨白的蓝黑色斑点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肺着了火,喉咙像根装满痛苦的管子。
那双手——凉飕飕、冷冰冰,活像塞满了骰子的手套——把他拖出水面,扔到岸上。他勇敢地尝试继续淹死,但最后还是被揪了回来,重新回到他所谓的生活里。
忒普斯克不常生气,因为桂蕾迪斯不喜欢,但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人家问也没问一声就把他生了下来,结婚也是桂蕾迪斯和她老爸的主意,而现在,他唯一能够取得的成就,这个完完全全只属于他自己的成就,也被粗暴地夺走了。几秒钟之前一切都那么简单,现在事情又复杂了。
当然,倒不是说他想死——神仙对自杀这个问题是很严厉的——他只是不想被人救起来而已。
他睁开红通通的眼睛,透过淤泥和浮萍,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大吼一声:“你干吗非要救我?”
答案让他很是不安。他踩着嘎吱嘎吱的步子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想它。当桂蕾迪斯抱怨他弄脏了衣服的时候,它还蹲在他心上。当他在火边坐下,心虚地打着喷嚏时(因为生病是另一件桂蕾迪斯不喜欢的事),它就在他脑子里打转。当他哆嗦着躺在床上,它就像座冰山一样压在他的梦里。他发起了高烧,嘴里还嘀咕着:“他什么意思,‘’?”
火把在斯托·拉特城里燃烧。整队整队的人负责不停地换上新火把。街道闪闪发光。好几个世纪以来,阴影每晚都在这里出现,完全不管闲事,行为无可指摘,可现在,嘶嘶的火焰却到处驱赶它们。火把照亮了古老的犄角旮旯,大惑不解的老鼠从洞里往外瞅,眼睛被照得闪烁不已。火光强迫夜贼待在屋里。它们照在夜里的薄雾上,形成一圈黄色的亮光,遮盖了中轴流过来的寒冷的光线。但它们主要还是照在凯莉公主的脸上。
它贴得到处都是,没放过任何一个平面。冰冰沿着明亮的街道慢跑,一路经过墙上的门上的无数个凯莉公主。小亡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出现在每个能粘住糨糊的平面上。
更奇怪的是,它们似乎并没有吸引住多少眼球。当然,在斯托·拉特,夜生活肯定不如安科-莫波克那么五光十色、惊喜不断,正如废纸篓无法跟大都市的垃圾场争奇斗艳一样,但这里的街道也还是人潮涌动,到处是小贩、赌徒、扒手、卖蜜饯的、玩豌豆把戏的、幽会的女士,偶尔还有个把诚实的生意人,一不留神晃了进来,结果凑不出足够的钱把自己赎出去。小亡骑在马背上,路人的只言片语时不时地飘进耳朵里,足足半打方言,而每一种他竟然都能明白。小亡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后他下了马,牵着冰冰走进华尔街,徒劳地找着切维尔的房子。要不是听见一张海报上鼓起的肿块闷声闷气的咒骂声,他非常有可能无功而返。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一片纸掀到一边。
“太感谢了。”怪兽门环道,“真是难以置信,唔?前一昏(分)钟还活得好好的,下一昏(分)钟就涂了满锥(嘴)的浆(糨)糊。”
“切维尔在哪儿?”
“去王宫咯。”门环斜眼一瞟,一只铸铁眼睛冲他眨巴眨巴,“有人来把他的东西都拿肘(走)了。然后又有些其他人跑来把他女朋友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一群混蛋。”
小亡涨红了脸。
“他的女朋友?”
听了他的腔调,这个具有小鬼血统的怪兽门环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像指甲刮锉刀。
“没绰(错)。”它说,“要我说,他们是(似)乎很有些充(匆)忙呢。”
小亡已经跳上了马背。
“我说!”门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我说!能不能帮我把它扯下来,小子?”
小亡使劲一拉缰绳,用力之猛,害得冰冰抬起前腿,发疯一般往回跳了好几步。小亡伸手抓住门环。怪兽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脸,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像个吓坏了的小门环。小亡的眼睛像坩埚一样放着光,表情好比熔炉,声音里的能量足够熔钢化铁。门环不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事来,但它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寻找答案。
“你叫我什么?”小亡嘶嘶地问。
门环反应很快,“先生!”
“你请我帮什么忙?”
“把它扯下来!”
“我不愿意。”
“好的,”门环说,“好的。一点也没关系,我正好跟它扯扯淡。”
它望着小亡沿着街道跑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哆嗦一下,有些神经质地轻轻敲打着门板。
“真是好好好好险哪。”一个铰链说。
“闭锥(嘴)!”
小亡遇上了几个更夫,他们的工作似乎有些变动,成了一面敲钟一面高喊公主的名字。只是大家喊起来都有些缺乏信心,好像不大记得起来一般。小亡没理会他们,因为他正听着自己脑袋里头的声音:
她只见过你一次,你这傻瓜。她干吗要理你?
没错,但我救了她的命。
这意味着命是属于她的,而不是你。再说了,他是个巫师。
那又怎么样?巫师不应该——那个,跟女孩子约会,他们得守贞……
就是说他们不能那个,你知道的……
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似乎正咯咯直笑。
应该不利于魔法吧。小亡苦苦地想。
魔法还跟那儿有关系?这倒真有意思。
小亡突然吃了一惊。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小亡。你内在的自我。
好吧,我希望我内在的自我能从我的脑袋里出去,里面就我一个已经够挤了。
那个声音说,我只不过想帮帮忙。不过记住,如果你需要你的自我,你总是在身边的。
那声音消失了。
好吧,小亡满心苦涩,那肯定是我没错。只有我才管我叫小亡。
这一发现带来的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一个事实:当小亡沉浸在自言自语中的时候,他已经直愣愣地骑过了王宫的大门。当然了,大家每天都会经过王宫的大门,但大多数人都需要先把那东西打开才行。
门里的守卫给吓得浑身僵硬,以为自己见了鬼。要是知道鬼跟那个几乎完全不沾边,他们还会吓得更厉害。
大厅外的一个守卫也看见了这一切,不过他多了些时间收拾起自己的脑子,或者说脑子里剩下的那么点东西,所以有机会在冰冰穿过院子时举起了长矛。
“站住,”他的嗓音有些撕哑,“站住。来者何人?去往何处?”
小亡这才注意到他。
“什么?”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守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往后退了一步。小亡滑下马背朝前走去。
“我问你,来者何人?去往何处?”守卫又试了一次。固执和自杀性的愚蠢是他的两项特长,所以很早就得到了晋升。
小亡轻轻抓住长矛,把它从门前移开。火炬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
“小亡。”他柔声道。
对于任何普通士兵来说,这一下子绝对足够了,但眼前这位是当军官的料。
“我是问,是敌是友?”他结巴着试图避开小亡的视线。
“你希望是哪一个?”小亡咧嘴一笑。还不完全是他师父的那种笑容,但效力仍然相当惊人——里头没有一丝幽默的味道。
守卫安心地松懈下来,站到了一边。
“过去吧,朋友。”他说。
小亡昂首阔步穿过大厅,登上通往王家套房的楼梯。大厅的样子比上回改变了许多。凯莉的肖像挂得到处都是,甚至取代了天花板上藏在阴影里的那些老旧战旗。只要在大厅里走上几步,任何人都别想躲开凯莉的肖像。他的心被分成了几块,一块在琢磨这是为了什么,一块在担心不断向城里逼近的那个界面,但最大的一块热腾腾的直冒烟,净是愤怒、困惑和忌妒。伊莎贝尔说对了,他想,这肯定就是爱。
“嘿,那个穿墙的小子!”
他猛一抬头,发现切维尔正站在楼梯顶上。
巫师也变多了,小亡苦涩地想。不过,或许他的变化也还不是那么大。尽管他穿上了件绣着金边的黑、白法袍,尽管他的尖帽子足有一码高,上头装饰的神秘符号比牙科X光片上的还多,尽管他红色的天鹅绒鞋子上有纯银的扣子,鞋尖还弯得像只蜗牛,但他的领口上还是有几块污渍,而且他似乎正嚼着什么东西。
他望着小亡爬上楼梯朝自己走过来。
“你在生气吗?”他问,“我本来已经开始研究来着,可又被其他事情缠上了。非常困难,穿墙这种——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来颗草莓吗?”
小亡瞥了眼巫师手里的木头小篮子。
“大冬天里有草莓?”
“事实上,它们是施了点魔法的嫩芽。”
“味道像草莓?”
切维尔叹了口气,“不,像嫩芽。那个咒语还不是很有效。我以为它们能让公主高兴些,结果她拿它们掷我。浪费掉太可惜了。随便吃,别客气。”
小亡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她拿它们掷你?”
“扔得很准,恐怕是。这位年轻的女士性格非常强硬。”
他脑子后头的一个声音说,为你指出一个问题,公主怎么会跟这家伙那个?哪怕是她考虑考虑跟他那个的可能性都比微乎其微还要微些。
走开,小亡想。他的潜意识让他有些担心。它似乎跟他身体的某些部位有直接联系,而目前这些部位正是他希望能忽略的。
“你为什么在这儿?”他发出声音,“跟这些画有关系吗?”
“不错的主意,不是吗?”切维尔满脸笑容,“我自己都觉得挺得意的。”
“抱歉。”小亡虚弱地说,“我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得坐坐。”
“去接见厅好了。”切维尔建议,“晚上这个时候那儿没人。大家都睡了。”
小亡点点头,又满腹狐疑地瞅了眼年轻的巫师。
“那你不睡觉在干什么?”
“呣,”切维尔道,“呣,我只是想出来看看食品储藏室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耸了耸肩膀。
现在应该指出,切维尔同样注意到了小亡的变化。即使是骑了整天马又睡眠不足的小亡,也从身体内部放射出一种光芒,这种光跟力量什么的没关系,奇怪的是,它似乎源于某种超越生命的东西。切维尔和小亡不同,他所受的训练让他比小亡猜得更准些,但他知道,在遇上神秘事件的时候,最明显的答案往往是错误的。
小亡可以穿过墙壁,可以神清气爽地喝下一大杯“寡妇制造者”,这不是因为他正在变成鬼魂,而是因为他越来越真实,真实得可怕。
小亡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几条静悄悄的过道,还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一根柱子。很显然,对于他来说,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当不结实的地方。
“你刚刚穿过了一根柱子。”切维尔问他,“怎么弄的?”
“当真?”小亡转身瞅了瞅。柱子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抬起一只胳膊挥过去,胳膊肘被擦破了皮。
“我敢发誓,”切维尔说,“巫师会注意到很多东西,你知道。”他把手伸进了袍子的口袋里。
“那你注意到有个穹顶包住这儿没有?”小亡问。
切维尔尖叫一声,手里的篮子落下来砸到瓷砖上;小亡闻到一股有些腐败的沙拉酱的味道。
“这么快?”
“我不知道什么快不快的。”小亡说,“可好像有一道噼噼啪啪的墙罩下来而且其他人都无所谓似的而且——”
“它移动的速度有多快?”
“——它还会改变各种东西!”
“你看见它了?离这儿多远?速度多快?”
“我当然看见了。我穿过它两次。它就好像——”
“可你又不是巫师,为什么——”
“那你在这儿又是为什么?我看——”
切维尔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大喊一声:“所有人都闭嘴!”
一片死寂。巫师抓住小亡的胳膊,“跟我来,”他拉着他回到刚才的走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时间弄明白但有些很可怕的事情迫在眉睫而我认为你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很可能。”
“可怕的事情?什么时候?”
“那要看界面离我们还有多远,速度有多快。”切维尔把小亡拽进侧面的一条走廊,最后在一扇不大的橡木门前停下。他放开小亡的胳膊,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硬邦邦的奶酪和一个软不拉叽的番茄。
“帮我拿一下好吗?谢谢。”他又翻了一会儿,终于挖出把钥匙开了门。
“它会杀了公主,对吗?”小亡问。
“对。”切维尔回答道,“又不对。”他愣了愣,手停在门把上,“你可真够有眼光的呀。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亡有些迟疑。
“她跟我讲了个挺奇怪的故事。”切维尔说。
“我猜也是。”小亡说,“确实难以置信,但却是真的。”
“就是你,对吧?死神的助手?”
“是的。不过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他们走进屋去,切维尔关上门,摸出个烛台。砰的一声,一道蓝光闪过,接着是呜咽的声音。
“抱歉。”切维尔吮着手指头,“火焰咒语。从没闹明白过。”
“你知道那个界面什么的会来,对吗?”小亡急切地问,“等它合拢的时候会怎么样?”
巫师沮丧地一屁股坐下,刚好压扁了一块吃剩的火腿三明治。
“我也说不清。”他说,“观察起来会很有趣,但最好不要从里头看,恐怕。据我推测,结果会是上个星期从没存在过。”
“她会突然死掉吗?”
“你怎么还没明白。她会已经死了一个星期。所有这些——”他抬手含含糊糊地一挥——“都会不曾存在过。杀手会完成任务。你也一样。历史会治愈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当然,我指的是从历史的角度看。而且,其实也没有别的角度。”
小亡盯着狭窄的窗户。庭院那一头是亮闪闪的街道,一幅公主的肖像正对着天空微笑。
“跟我说说那些画。”他说,“看起来好像是巫师搞的什么把戏。”
“我不大确定它是不是有用。你瞧,大家都开始烦躁起来,而且谁都不晓得为什么,这就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他们的心在一个现实里,身体却又在另一个现实里。非常的不舒服。他们无法习惯她还活着。我本来以为那些画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你知道,要是人们的心告诉他们什么东西不存在,那他们就根本不会去看它。”
“这道理我也能告诉你。”小亡尖刻地说。
“白天我让人到城里去喊。”切维尔继续道,“我本来以为,要是能让大家相信她还活着,那么新的现实就可能会变成真正的现实。”
“呣?”小亡从窗前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唔,你看——我觉得要是有足够多的人相信她还活着,就可以改变现实。神仙就是这样的。假如大家不再相信哪个神仙,他就死定了;如果相信他的人很多,他就会变得更强大。”
“这我从没听说过。我以为神仙就是神仙呢。”
“他们不喜欢人家说起这事儿。”切维尔走到工作台前,在堆成小山的书和羊皮纸中间一阵乱翻。
“嗯,对神仙这可能管用,因为他们跟人不一样。”小亡道,“人更——实在些。对人肯定行不通。”
“不对。打个比方,假设你从屋子里出去,在王宫里到处转悠。你很可能会被哪个卫兵看见,他会以为你是个贼,对你放上一箭。我是说,在他的现实里你就是个贼。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你还是一样会死掉。信念是非常强大的。我是个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看这个。”
他从身前的废墟里抽出一本书,翻开夹着片火腿的那一页——那是他的书签。小亡从他的肩膀后头往下看,弯弯曲曲的魔法字让他大皱眉头。它们在书上动来动去,扭曲翻滚,不愿意让不是巫师的人读到自己,制造出的效果总体看来非常令人不快。
“这是什么?”
“《大法师阿尔贝托·马里奇的魔法之书》。”巫师回答道,“关于魔法理论的一种书。看的时候最好不要太用力,免得惹它们讨厌。你瞧,这儿说——”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一粒粒的汗珠从前额跳出来,最后一致决定一块儿下去看看他的鼻子在干吗。他的眼睛湿润了。
有些人喜欢拿本好书,舒舒服服地坐下读上一晚。但任何脑袋没进水的人都不会想要拿本魔法书坐下,因为就连单个的字都有它自己的小日子,而且特别记仇。读魔法书,简而言之一句话,就等于是搞精神摔跤。许许多多年轻的巫师都曾经拿起过一本过于强大的魔法书,听见惨叫的人只会发现他的尖头靴、缕缕青烟(这是经典画面),外加一本或许比先前稍稍厚了些的魔法书。魔法图书馆的常客身上经常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相比之下,脸被地堡空间那些长触手的怪物拉下来简直不值一哂。
幸运的是,切维尔手里这本是修订版,特别令人痛苦的几页已经被控制住了。(不过,在安静的夜晚,他还是能听见囚禁在书里的字在自己的监狱里烦躁地挠啊挠的,跟关在火柴盒里的蜘蛛差不多;要是你以前在一个带随身听的人旁边坐过,你应该很能想象那声音什么样。)
“就是这儿,”切维尔道,“这儿说,即使神仙——”
“我见过他!”
“什么?”
小亡朝魔法书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
“他!”
切维尔给了他一个怪异的眼神,又看了看左手边的那一页。上面是个老巫师,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拿着个烛台,浑身散发着一种接近末期的庄重态度。
“这不是魔法,”他烦躁地说,“只不过是作者。”
“画底下写的什么?”
“呃,上面写着‘如果你喜欢这本书,以下是本书作者的其他——’”
“不,我问的是肖像正下方那行字。”
“这个简单,就是老马里奇嘛。每个巫师都知道他。我是说,大学就是他搞的。”切维尔咯咯一笑,“大厅里还有他的塑像,非常出名,有一回在胡闹周的时候我爬上去放了个——”
小亡只顾瞪着画上的老头。
“告诉我,”他轻声说,“塑像的鼻尖是不是有滴鼻涕?”
“我想不会吧,”切维尔道,“那是大理石做的。真不知道你干吗激动成这样。很多人都知道他的长相。他是个名人嘛。”
“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对吧?”
“两千年,我想是。你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不过,我敢说他没死。”小亡说,“我敢说有一天他就那么消失了。是不是?”
切维尔好一会儿没开口。
“真有意思。”他慢吞吞地说,“我听到过一个传说。他搞了些古怪的把戏,他们说。他们说他想倒着进行阿示克恩提仪式,结果把自己炸进了地堡空间里。他们只找着一顶帽子。挺可悲,真的。全城默哀一天,就为了顶帽子。还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的帽子,好多地方都烧焦了。”
“阿尔贝托·马里奇。”小亡半是自言自语地念叨,“嗯。有意思。”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着,发出的声音闷闷的,低得奇怪。
“抱歉。”切维尔说,“蜜糖三明治,我永远吃不腻。”
“依我看,那东西移动的速度大概跟人溜达差不多。”小亡心不在焉地舔舔手指,“你就不能用魔法让它停下来吗?”
切维尔摇摇头,“我可不行。它会把我压扁的。”他高高兴兴地说。
“那,等它过来的时候,你又会变成什么样?”
“哦,我会回华尔街去。我是说,我会从来都没离开过。所有这些都会不曾发生。真可惜,这儿的伙食挺不错,还免费洗衣服。对了,你刚才说它离这儿多远来着?”
“大约二十英里,我猜。”
切维尔的两个眼珠往天上一翻,嘴唇嚅动起来。最后他说:“这就意味着,它会在明天午夜左右过来,刚好赶上加冕礼。”
“谁要加冕?”
“但她已经是女王了,不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从官方的角度讲,必须等到她加冕之后。”切维尔咧嘴一笑,一张脸上到处都有突出物,在烛光下满是阴影,“你可以把这事儿想成不再是活人和已经是死人之间的差别,这样有助于理解。”
二十分钟之前,小亡疲惫至极,简直动弹不得。可现在,他感到血液里有种咝咝作响的兴奋——这种兴奋相当于半夜三更见了鬼似的精神十足,你知道你会为此付出代价,时间大概就在第二天的中午——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要不然,这股突然迸发出来的活力准会拧断他的肌肉。
“我要见她。”他说,“你无能为力,我或许还能想出些办法来。”
“她的房间外面有卫兵。”切维尔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连一秒钟也没想过他们能给你带来哪怕一丁点儿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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