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里发的宝库很容易识别——这房间实在空得吓人。门挂在铰链上,木条封死的壁龛也被撬开。许许多多被人砸烂的箱子扔得到处都是。这景象让灵思风突然有些内疚,他花了大约两秒钟,寻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损失大把金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奈吉尔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据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弯腰捡起一小块铜币。
“真可怕。”最后灵思风说,“一个没有宝物的宝库。”
沙里发站起来,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用担心。”他说。
“可你的钱全被偷了!”柯尼娜道。
“是那些仆人,我猜,”柯瑞索说,“太不忠诚。”
灵思风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不觉得担心?”
“不怎么厉害。我本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当穷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有大把机会可以尝试了。”
“需要特殊培训吗……”
“大可不必,”灵思风说,“当着当着自然就会了。”远远地传来爆炸声,一部分天花板变成了果冻。
“呃唔,打扰一下,”吉尔说,“刚才提到的飞毯……”
“没错,”柯尼娜道,“飞毯。”
柯瑞索朝他们露出一个略带醉意的亲切微笑。
“啊,没错。飞毯。沙漠黎明那有着粉色臀部的珍宝啊,按一下你身后那尊雕像的鼻子。”
柯尼娜红着脸,遵照指示走到鳄鱼神奥夫勒的绿色大雕像前,完成了那很有些亵渎的动作。
什么也没有发生。隐藏的隔间坚持不肯出现。
“唔。试试左手。”
她试着拧了一下。柯瑞索挠挠头。
“或许是右手也说不定……”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努力把这些事儿记记清楚。”柯尼娜语气严厉,刚刚的一招仍然没有奏效,“已经不剩多少我愿意碰的部分了。”
“那边那个是什么?”灵思风问。
“如果那不是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柯尼娜说着踢了它一脚。
远处传来金属的呻吟,就好像有只平底锅受了伤。雕像开始颤动,紧接着墙里有什么东西大声地咚咚响。鳄鱼之神奥夫勒沉甸甸地挪到一旁,他背后是一条通道。
“祖父修的,用来安置那些比较有趣的财宝。”柯瑞索道,“他非常——”他搜肠刮肚地琢磨半晌——“足智多谋。”
“如果你们以为我会进去这种地方——”灵思风说道。
“站开,”奈吉尔骄傲地说,“我先走。”
“里头可能有机关——”柯尼娜有些疑心。她瞥了沙里发一眼。
“喔,很可能的,我天堂的瞪羚啊。”他说,“六岁之后我就没再进去过。有几块地板最好别踩,我记得。”
“别担心。”奈吉尔瞅瞅漆黑的通道,“相信不会有什么陷阱能逃过我的眼睛。”
“在这方面经验挺丰富,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这个嘛,第十四章我从头到尾都能背得。还带插图呢。”奈吉尔一头扎进阴影里。
他们等了好几分钟。当时的情形大致可以称作一片惊恐的死寂,只有通道里会不时传来砰砰声和压抑的哼哼。终于,奈吉尔的声音从远处一路回荡到洞口。
“里头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说,“我全试过了。石头一样稳定。肯定是全卡住了什么的。”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一个眼色。
“他对机关压根儿一窍不通。”她说,“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在一条道上装满了陷阱,要我从头走到尾,只为了教我——”
“他走到底了,对吧?”灵思风问。
有动静。声音仿佛湿漉漉的手指拖过玻璃,那不过放大了十亿倍。地板也抖起来。
“反正我们也没别的法子。”他一头扎进了通道,其他人随即跟上。很多了解灵思风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两条腿的金丝雀。随便哪个矿工都会愿意带他下矿坑。一般都认为,假如灵思风仍然直立不倒,也没有逃之夭夭,那么希望总还是有的。
“真有意思。”柯瑞索道,“我,盗取我自己的宝物。如果我抓住我自己,我可以叫人把我丢进蛇坑里。”
“不过你可以求你自己大发慈悲。”柯尼娜疑神疑鬼地瞟着盖满灰尘的石刻。
“哦,不。我想我会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不敢再犯。”
他们头顶咔嗒一声,一小块石板滑开,锈迹斑斑的金属钩子摇摇晃晃地缓缓降下。一根棍子嘎吱嘎吱地从墙上弹出来,敲了敲灵思风的肩膀。巫师飞快地转过身,先前的钩子趁机在他后背贴上一张黄色的告示,然后又缩回天花板。
“它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灵思风一面尖叫一面试图阅读自己的肩胛骨。
“上面写着,踢我。”柯尼娜说。
在呆若木鸡的巫师身旁,一块墙面往上滑起。在一组复杂的金属关节后头,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有气无力地晃动几下,然后整个从膝盖断开了。
三人默默地看着它。最后柯尼娜评论道:“我们的对手是个乖张的家伙,看得出来。”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揭下告示,松手让它飘落在地。柯尼娜推开他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脸谨慎的愤怒。一只金属手从弹簧上伸出来,挺友好地朝她晃晃,可她并不跟对方握手,反而顺着它蜕皮的电线找到了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边是一对已经腐蚀的电极。
“你祖父挺有幽默感?”她问。
“哦,是的,总喜欢找机会好好乐乐。”柯瑞索道。
“哦,好极了。”柯尼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块石板;在灵思风看来,它跟它的同胞压根儿没啥区别。什么地方的弹簧可怜巴巴地哼哼几声,一根掉了毛的羽毛掸子哆哆嗦嗦地从墙里伸出来,高度正好跟人的胳肢窝相当。
“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前沙里发,”柯尼娜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不是为了跟他握手。你最好帮我搭个马扎,巫师。”
“抱歉?”
柯尼娜指指正前方半开的石门,满脸的不耐烦。
“我想瞧瞧那上头。”她说,“你只需要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让我可以站在上头,明白?你怎么竟能够无用到这种地步?”
“有用总是让我惹上麻烦。”灵思风嘟囔道。柯尼娜温暖的身体摩擦着他鼻子,巫师努力想无视它。
他能听到她稳稳站到了门上。
“不出所料。”她说。
“是什么?悬空的可怕利矛?”
“不是。”
“尖利的栅栏,随时准备刺穿——?”
“是只桶。”柯尼娜冷冷地说。她推了它一下。
“什么?里边是不是装着滚烫的、剧毒的——?”
“石灰水。只不过是放了很久很久、已经凝固的石灰水。”柯尼娜跳下来。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道,“永远不会无聊。”
“哼,我可受够了。”柯尼娜指着通道的尽头,语气坚定,“跟上,你们俩。”
他们来到离出口大约三英尺的地方,灵思风突然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动了。柯尼娜在他腰上使劲一推,把他送进了通道后头的房间。他落地时就势一滚,有什么东西刮了刮他的脚,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整个天花板,也就是四英尺厚的一块大石头,落到了通道里。
灵思风爬过滚滚灰尘,然后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摸清了刻在石板一侧的字迹。
他念道。
灵思风坐回地上。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高高兴兴地说,“永远这样——”
他接收到了柯尼娜的视线,发现它像一根铅管似的强健有力,于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奈吉尔出现在烟雾中,不停地咳嗽。
“我说,怎么回事?”他问,“大家都还好吗?我过去的时候它可没这样。”
灵思风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半天,结果他能想出的最佳应答不过是:“当真?”
高高的天花板附近有几扇贴上木条的窗户,光线从缝隙透进房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堵住通道的几百吨石头,或者换种说法——这也是灵思风个人偏爱的说法——他们毫无疑问是给困住了。他稍微放松下来。
至少飞毯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它被卷成一捆,放在屋子正中一块升起的石板上。在它旁边是一盏很有光泽的小油灯,以及——灵思风伸长脖子才总算把它看清楚——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他呻吟起来。三样东西上都笼罩着一圈微弱的第八色光,显示它们都带着魔力。
柯尼娜把飞毯铺升,几样小东西滚落到地上,包括一条黄铜鲱鱼,一只木头耳朵,几片正方形的大金属片和一个铅盒子,盒子里装着块肥皂泡的化石。
“这些到底是啥?”奈吉尔问。
“这个么,”灵思风回答道,“在企图吃掉那张飞毯之前,它们多半都是蛾子。”
“老天。”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明白的地方。”灵思风一脸疲惫地说,“你们以为魔法是可以随便拿起来用的东西,就好像,好像——”
“萝卜?”奈吉尔道。
“酒瓶?”沙里发说。
“那之类的。”灵思风也不大确定,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振作起精神,继续往下讲,“然而事实上,事实上——”
“不是那样?”
“更像只酒瓶?”沙里发满怀希望地问。
“魔法会反过来利用人类。”灵思风急急忙忙往下讲,“它对你的影响就像你对它的一样多,那之类的。带魔法的东西,你摆弄它它也会影响你。我觉得我最好先警告你们一声。”
“就像一只酒瓶,”柯瑞索说,“那种会把你,把你——”
“——把你喝下去的那种,”灵思风帮他补全,“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灯和戒指都放下。而且看在老天的分上千万别跟什么东西摩擦。”
“我祖父用它们创造了家族的财富。”柯瑞索一脸惆怅,“他的坏叔叔把他锁在一个山洞里你们知道。他得靠手边的东西撑下去。而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张飞毯、一盏魔法油灯、一枚魔法戒指和满满一洞各种珠宝。”
“多么艰辛的成功之路啊。”灵思风道。
柯尼娜把飞毯摊开在地板上。它蓝色的背景上绣着错综复杂的图案,那是几条金龙,几条极尽繁复的金龙。它们有着长长的胡子、耳朵和翅膀,而且似乎都被凝固在变形的瞬间,表明完成这件作品的织布机显然不止通常的三个维度。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假如你老盯着它看,那图案就会变成金色背景上的蓝龙,而且有种感觉会偷偷潜入你心底,让你觉得千万不能再这样企图同时看到两种龙,否则自己的脑子一定会从耳朵里流出去。
又一声爆炸,整个建筑再次摇晃起来。灵思风很费了点力气,终于把目光从飞毯上转开。
“这是怎么用的?”他问。
柯瑞索耸耸肩。“我从没用过。”他说,“我猜只需要说‘上’和‘下’什么的就成。”
“还是说‘穿墙而过’怎么样?”灵思风道。
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看那些又高又黑关键还很硬的墙。
“我们可以试试坐上去,然后说‘起’,”奈吉尔献计献策,“然后,在我们撞上天花板之前,我们可以说,唔,说‘停’。”他琢磨半晌,接着又补充道,“假如口令真是这样的话。”
“或者‘落’,”灵思风说,“或者‘下降’‘俯冲’‘掉’‘沉’,又或者‘坠’。”
“‘栽’。”柯尼娜沉着脸建议道。
“当然,”奈吉尔说,“既然附近飘着这么多原始的魔力,你也可以试试利用一下。”
“啊——”灵思风说,然后他又说,“唔——”
“你帽子上写着‘巫司’呢。”柯瑞索道。
“谁都可以往帽子上写字,”柯尼娜说,“可别看到什么信什么。”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急了。
他们等了等。
他们又继续多等了等。
“听着,这事儿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最后灵思风说。
“我怎么说的来着?”柯尼娜道,“来吧,咱们还是用指甲把灰浆挖穿好了。”
灵思风挥手示意她噤声。他摘下帽子,刻意吹了吹星星上的尘土,又重新把帽子戴上;他整整帽檐,卷起袖子,弯弯手指,接着便开始惊慌失措。
由于没有什么更好的行动方案,他往后靠到石墙上。
它在震动。并不是被什么东西晃动的感觉,更像是从内部传出的脉动。
这挺像是大法师抵达之前,他在大学感受到的颤抖。很显然,有什么事让石头非常不快。
他顺着墙壁往前蹭,把耳朵贴到下一块石头上。这是块楔形的石头,比较小,专门切割成可以嵌进墙壁一角的形状。它不是什么惹眼的大块头,在石头里它属于羽量级,耐心细致地为了整堵墙的利益辛勤工作。它也同样在颤动。
“嘘!”柯尼娜要大家安静。
“我什么也没听见。”奈吉尔大声说。奈吉尔就是这种人,假如你说“现在别看”,他立马就会转过头来,活像唱片机转盘上的猫头鹰。这种人,如果你指给他们看,比方说,看他们身边那朵稀罕的藏红花,他们就会懵懵懂懂地转过身,一脚踏下去,制造出一声凄惨的“吧唧”。如果他们在广袤的沙漠里走丢了,那也很容易找:你只需要放点易碎的小东西在地上,比如一个挺珍贵的古董杯子,在你家传了几代人的那种,等听到东西碎掉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就成。
扯远了。
“问题就在这儿啊!不是打仗吗?”
天花板上的灰浆倾泻到灵思风的帽子上,活像一道小瀑布。
“有什么东西在捣鼓石头,”他平静地说,“它们想挣脱出去。”
“它们中有不少就悬在咱们头顶上。”柯瑞索同大家分享自己观察到的结果。
从他们头顶传来嘎吱嘎吱的碾磨声,接着一道日光射进了房间里。灵思风发现这道光线并没有伴随着立刻被石头压死的命运,不禁大吃一惊。头顶的硅化物又是一声嘎吱,洞口也跟着扩大。石头纷纷松动掉落,而且是往上落。
“我认为,”灵思风说,“眼下飞毯值得一试。”
他身旁的墙壁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然后分道扬镳。它飞走时,墙上的装饰狠狠砸了灵思风几下。
四个人一齐跳上蓝色和金色的飞毯。在他们四周,飞翔的石块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奈吉尔的观察力依然那么敏锐。
“抓紧,”灵思风道,“我来说口令——”
“想都别想,”柯尼娜一面厉声阻止一面在他身边跪下,“我来说。我不相信你。”
“可你又——”
“闭嘴。”柯尼娜说着拍拍飞毯。
“飞毯——起。”她命令道。
片刻的停顿。
“上。”
“或许它听不懂这门语言。”奈吉尔说。
“升。飘。飞。”
“也有可能,比方说,它只对某个特定的声音有反应——”
“闭,上,嘴。”
“你已经试过上了。”奈吉尔道,“试试攀登。”
“或者飞翔。”柯瑞索道。好几吨石板呼啸而过,离他的脑袋不过一寸。
“如果这些是正确的口令它肯定已经飞起来了,不是吗?”柯尼娜道。飞行的石头互相碰撞,让空气中充满了粉尘。柯尼娜一拳砸在飞毯上。
“开动,你这该死的踏脚垫!啊!”
墙上的一片飞檐削到了她的肩膀。她气呼呼地揉揉淤痕,然后朝灵思风转过身去。巫师正坐在飞毯上,膝盖抵着下巴,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为什么没用?”她问。
“你得说出正确的口令。”他说。
“它不明白我说的语言?”
“语言跟这完全没有关系。你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嗯?”
“嗯什么?”灵思风嗤之以鼻。
“听着,现在可不是自尊心膨胀的时候!”
“你接着试,别在意我。”
“叫它飞起来!”
灵思风把帽子拉得更低些。
“拜托?”柯尼娜道。
帽子升起来一点点。
“我们都会感激不尽的。”奈吉尔道。
“没错,没错。”柯瑞索说。
帽子又升起来一点点。“你们当真确定?”灵思风问。
“是的!”
灵思风清清嗓子。
“下。”他命令道。
毯从地上飘起,满怀期待地悬浮在尘土之上几尺的地方。
“为什么——”柯尼娜刚说出几个字便被奈吉尔打断了。
“巫师们掌握着古老的知识,这很可能就是原因。”他说,“很可能这张飞毯中了个拷严,所以永远都要干与命令相反的事。你能让它再飞高些吗?”
“能,但我不准备这么干。”灵思风说。飞毯缓缓往前飘。这种时候总是这么巧,飞毯刚飞走,一块弹起来的石雕就正好滚过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飞出房间,把石头风暴甩在身后。
宫殿正把自己扯碎,而碎片又像倒转的火山喷发一般集中往天上飞去。大法之塔已经完全消失了,但石头却都在蹦弹,一齐往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他们在建另一座塔!”奈吉尔道。
“而且用的还是我的宫殿。”柯瑞索说。
“帽子赢了,”灵思风道,“所以它才开始修自己的塔。这就好像种自然反应。巫师过去总喜欢在自己周围建塔,就好像那些……那些躺在河底的是叫什么来着?”
“青蛙。”
“石头。”
“失败的歹徒。”
“石蛾,我想说的是,”灵思风道,“当巫师决定战斗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从来都是修一座塔。”
“它很大。”奈吉尔说。
灵思风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咱们往哪儿去?”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
“别的地方。”他说。
宫殿的外围就飘在他们脚下。他们经过时它刚好开始颤动,小砖块转着圈融入了新塔周围的飞石中间。
终于,柯尼娜开口了:“好吧。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它真的会干跟命令相反的事吗?”
“不。我只不过是对诸如层流与空间结构之类的基本细节比较上心罢了。”
“没听懂。”她承认。
“想要我使用非巫师术语吗?”
“对。”
“你把它铺地上的时候上下放颠倒了。”灵思风说。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呆坐了一阵,然后她说:“我得承认,坐着其实还挺舒服。我这还是第一次搭飞毯呢。”
“我也是第一次飞飞毯。”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你做得很好。”
“谢谢。”
“你说你怕高的。”
“怕得要死。”
“倒是看不出来。”
“我没去想它。”
灵思风转身看看背后的塔。过去的一分钟里它又变大了许多,塔顶绽放出错综复杂的角楼和城垛。密密麻麻的瓦片盘旋在它头顶,然后一片片呼啸而下,像列队轰炸的陶瓷蜜蜂一样叮叮当当地各归各位。塔的高度简直不可思议——假如没有噼啪作响的魔法,塔底的石头肯定早给压碎了。
好吧,有组织巫术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两千年和平利用魔法的历史化为乌有,塔楼重新竖立起来,再加上这么多原始魔法到处乱窜,总有什么东西免不了要大受其害——很可能就是宇宙。太多魔法可以把时间和空间吸附到自己身边,而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前因先于后果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这些事情当然是没法解释给他的同伴们听的。他们似乎怎么也闹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确切地说,他们怎么也闹不清末日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着一种可怕的妄想,以为自己总能做点什么。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世界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或者至少努力到死。而努力到死的问题就在于,你会在努力时死翘翘。
巫师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装在同一个口袋里的猫一样友好,所以才需要大学,好让他们基本上可以和平共处。现在大家都露出了爪子,谁要想来干预干预准会给抓得伤痕累累。这已经不是碟形世界习以为常的那种柔弱的、有点傻乎乎的魔法;这是魔法大战,白热化的、灼热的战争。
灵思风对预言并不在行,事实上他连当前都看不大明白,但他非常肯定,在很近很近的将来,差不多三十秒吧,保准儿会有人说:“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的对吧?”这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沙漠在他们脚下退却,落日的余晖将它照亮。
“今晚似乎没什么星星,”奈吉尔说,“或许它们吓得不敢出来了。”
灵思风抬起头。高空中有一片朦胧的银色。
“是因为有纯粹的魔法停在大气层外面,”他说,“它已经饱和了。”
二十七八、二十八、二……
“咱们肯定能——”柯尼娜张开嘴。
“咱们不能。”灵思风直截了当地否决了对方,声音里只略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巫师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胜利者为止。其他人什么也干不了。”
“我可以来杯酒。”柯瑞索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哪儿停一下,让我买家小酒馆?”
“用什么买?”奈吉尔问,“你变穷了,记得不?”
“穷我倒不介意,”沙里发说,“头脑清醒才让我觉得有些困难。”
柯尼娜轻轻戳了戳灵思风的肋骨。
“是你在控制这东西的方向吗?”
“不是。”
“那它这是去哪儿?”
奈吉尔往底下瞅瞅。
“看起来,”他说,“它正往中轴地的方向去。往环海。”
“肯定有谁在指挥它。”
灵思风脑袋里钻出一个友好的声音。
灵思风想。
灵思风想,不过这些没一样是我的错。我不过是这些糟心事儿的牺牲品。我可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为它负责。
你可以消灭大法师。然后这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那么你可以死于尝试,这大概比任由魔法大战爆发要来得好。
“听着,请你现在就闭嘴好吧?”灵思风道。
“你说什么?”
“哦。抱歉。自言化语。”
“我认为,”柯尼娜说,“咱们最好还是降落吧。”
他们朝沙漠与大海的交汇处滑过去。那是片月牙形的海滩,沙里有无数细小的贝壳碎片,在正常的光线底下它会白得炫目,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却呈现出原始的血红色。一排排浮木堆积在高潮线上,被浪花雕琢,被阳光漂白,活像古老的鱼类化石,又或者宇宙里最大的花艺用品柜台。除了海浪,一切都纹丝不动。周围倒还有几块石头,不过它们烫得像耐火砖,无论软体动物还是海藻都不肯在此驻扎。
就连大海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假如任何两栖动物的原型爬上这样一片沙滩,它保准会立马打道回府,还会告诉自己所有的亲戚说,长出腿脚上岸这种事,还是干脆忘了算了,不值当。这里的空气就好像在袜子里煮过。
即便如此,奈吉尔仍然坚持要点上一堆火。
“这样气氛会比较友好。”他说,“再说了,没准会有怪兽呢。”
柯尼娜瞥了眼油腻腻的小浪花。看它们滚上沙滩的模样,仿佛是有点想逃出大海,但越狱的热情又并不很高。
“就这儿?”
“那可说不准。”
灵思风沿着海岸线闲溜达,有时他会心不在焉地捡块石头扔进海里。有一两块被扔了回来。
过了一阵,柯尼娜生起了火。用来生火的木头非常干燥,不含丝毫水分,盐分倒是达到了饱和。在四溅的火星底下,蓝色和绿色的火焰腾腾地往上蹿。巫师过来坐在舞动的阴影里,背靠一堆发白的木头,散发出浓烈的阴郁之气。最后连柯瑞索也不再抱怨口渴,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午夜刚过,柯尼娜从梦中惊醒。地平线上有一轮新月,冰冷的薄雾笼罩了沙滩。柯瑞索仰面躺在地上打着鼾。奈吉尔么,理论上讲应该在值夜,不过眼下他也睡得正香。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用全部感官搜索那将自己惊醒的东西。
终于,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种踌躇而微弱的叮当声,在大海沉闷的音响下几不可闻。
她站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像个没骨头的海蜇一般滑入竖直状态,然后又轻轻从奈吉尔手里拿走了他的剑,整个过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她穿过薄雾,空气中连一点额外的旋涡都没有产生。
篝火往自己身下的灰烬中沉得更深了些。片刻之后柯尼娜回到火堆旁,把剩下的两个人摇醒。
“啥?啥?”
“我觉得你们该来看看,”她嘶嘶地说,“我觉得这可能很重要。”
“我只不过把眼睛闭了一秒钟——”奈吉尔抗议道。
“别管那个了。跟我来。”
柯瑞索眯起眼,打量着他们的临时营地。
“那个巫师哪儿去了?”
“你会看到的。别弄出响动,说不定会很危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头,穿过齐膝深的水汽往大海走去。
最后奈吉尔问:“为什么会危险——”
“嘘!听见了吗?”
奈吉尔竖起耳朵。
“是那种好像铃声的声音?”
“瞧……”
灵思风呆愣愣地走在沙滩上,双手抱着一大块圆形的石头。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他们身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
他们跟在他身后走过冰冷的沙滩,一直来到沙丘中间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他停下脚步把石头一扔,动作仍然像晒衣架一样优雅。石头落地时叮当一声响。
地上已经有一大圈石头。大多数都没能垒起来。
三人蹲伏在地,仔细观察。
“他睡着了?”柯瑞索问。
柯尼娜点点头。
“他想干吗?”
“我觉得他是想造塔。”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走回石头中央,异常仔细地把一块石头垒在空气上。石头掉了下去。
“看来这事儿他可不怎么在行,我说。”奈吉尔道。
“真让人伤心。”柯瑞索说。
“或许我们该把他叫醒。”柯尼娜说,“可我听人说过,如果你叫醒梦游的人,他们的腿会掉下来还是怎么的。你们怎么想?”
“说不定会有危险,对巫师来说。”奈吉尔道。
他们调整姿势,努力在冰冷的沙地上待得更舒服些。
“真可悲,不是吗?”柯瑞索说,“他又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巫师。”
柯尼娜和奈吉尔努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最后男孩咳嗽一声道:“我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蛮族英雄,你知道。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他们注视着灵思风辛勤劳作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柯尼娜说:“真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在理发方面也有些欠缺。”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梦游的人,脑袋里各转着自己的心事,面皮因为相同的难堪涨得通红。
柯瑞索清清嗓子。
“如果这能让谁感觉好些,”他说,“我有时也察觉到自己的诗作还存在许多不足。”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大石头,企图把它垒到一块鹅卵石上。它落到地上,但他似乎对结果很满意。
“作为一个诗人,”柯尼娜字斟句酌地问,“对眼下的情形你会怎么说?”
柯瑞索满不自在地动了动。“可笑的老东西,生活真是个。”他说。
“相当合适。”
奈吉尔躺下来。他凝视着模模糊糊的星星,又突然坐得笔直。
“你们看见没?”他大声问。
“什么?”
“就像一道闪光,就像——”
在中轴向的地平线上,一朵五彩的花静静绽放。它迅速扩张,涵盖了平常光谱上的所有色调,最后闪烁出耀眼的八色光。消失前它还把自己蚀刻在了他们的眼球上。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某种魔法武器。”柯尼娜眨眨眼。一阵暖风卷起薄雾,推着它飘过他们身旁。
“见鬼,”奈吉尔站起身来,“我要去叫醒他,哪怕最后必须抬着他走。”
他正要伸手去拍灵思风的肩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掠过他们头顶,发出的声音活像是一只鹅吸进了笑气。那东西消失在他们背后的沙漠里,接着传来一种能让假牙打哆嗦的声响,外加一道绿色的闪光和一声“砰”。
“我来叫醒他,”柯尼娜说,“你去把飞毯拿过来。”
她爬进石头圈里,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柯尼娜唤醒梦游症患者的方式极其科学,我们原本有幸目睹一次教科书式的演示,只可惜灵思风把手里的石头掉在了自己脚背上。
他睁开眼睛。
“我在哪儿?”他问。
“海滩上。你一直在……呃……在做梦。”
灵思风依次朝雾气、天空、那圈石头、柯尼娜、那圈石头眨眨眼,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天上。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魔法烟花吧,大概。”
“哦。这么说已经开始了。”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石圈,朝快要熄灭的火堆前进。柯尼娜把他那踉踉跄跄的步态看在眼里,觉得他或许并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走了几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说了句:“嗷——”
就在他快走到火堆前的时候,之前一个咒语的冲击波终于扩散到他们身边。咒语的目标本是二十里之外的阿尔-喀哈里,所以来到他们跟前时波阵面已经弥散得很厉害,对事物的性质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它带着微弱的吮吸声冲过沙丘,片刻间篝火闪出红色和绿色,奈吉尔的一只凉鞋变成了一只烦躁的小獾,沙里发的头巾里则飞出一只鸽子。
然后它便过去了,一路燃向大海。
“这是什么?”奈吉尔踢了那只獾一下,小家伙正在嗅他的脚。
“呃?”灵思风道。
“这个!”
“哦,这个啊,”灵思风说,“不过是一个咒语的余波。阿尔-喀哈里的塔多半被打中了。”
“它肯定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我们。”
“很可能。”
“嘿,以前那可是我的宫殿。”柯瑞索没精打采地说,“我是说,我知道它是一份很大的产业,但它也是我的一切。”
“抱歉。”
“城里还有人呢!”
“他们多半没什么事儿。”灵思风说。
“太好了。”
“无论他们现在是什么。”
“啥?”
柯尼娜抓住他的胳膊。“别对他大喊大叫,”她说,“他现在根本不是他自己。”
“啊,”柯瑞索阴沉地说,“这倒是一种进步。”
“我说,这样讲话可不大公平。”奈吉尔抗议道,“我是说,是他把我带出了蛇坑,而且他还知道许许多多——”
“没错,巫师总害你惹上只有他们才能害你惹上的麻烦,然后又帮你搞定它。这一点他们特别拿手。”柯瑞索说,“然后他们还指望你感恩戴德呢。”
“哦,我觉得——”
“这话早该有人讲了。”柯瑞索气呼呼地挥舞着双手。纷乱的天空中又一道咒语飞过,暂时照亮了他的身影。
“瞧瞧!”他厉声道,“哦,他的用意是很好的。他们的用意都很好。他们大概以为碟形世界该由自己统治,这样一切都会好得多。相信我,决心想为世界做点好事,这样的人最可怕了。巫师!说到底,他们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我的意思是,有哪个巫师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你能说出哪怕一样来吗?”
“我觉得这话有点太残忍。”柯尼娜说。不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波动,暗示在这个问题上她其实很愿意让人说服。
“哼,他们让我恶心。”柯瑞索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酒全醒了,这感觉很不讨他喜欢。
“我觉得我们该试着睡会儿,这样大家都会感觉好些。”奈吉尔施展外交手腕,“阳光之下事情总会显得好很多。几乎总会,至少是。”
“而且我的嘴里也觉得不是味儿。”柯瑞索低声嘟囔,显然决意要紧紧抓住最后一点点怒气不撒手。
柯尼娜朝火堆回转身。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幕里少了些什么——少了些灵思风的形状。
“他走了!”
事实上灵思风已经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飘了半里远。他蹲坐在飞毯上,活像尊愤怒的佛像,脑子里是一锅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还外加一点义愤作为小菜。
他并不奢望能得到很多,从来没有。他当了巫师,一直没转行,尽管他对这行压根儿一窍不通。他从来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合起伙来对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让他们瞧瞧。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他又要让他们瞧点什么,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寻得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帽子在气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后几块金属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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