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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在放生命沙漏的房间里,忙忙碌碌的沙漏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死神不紧不慢地在一排排沙漏间走过,阿尔波特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本打开的大书,那是死神的账本。

        声音在四周咆哮,仿佛一个噪音堆成的灰色大瀑布。

        它来自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子,一排又一排的沙漏正倾泻着凡人的时间。这是种沉重的声响,郁闷的声响,就好像有人把颜色黯淡的奶油冻倒在了灵魂那明亮的布丁上。

        死神最后说,我找到了三个。这一晚倒挺安静。

        “好狄·汉姆筋,罗布森院长——又是他,再加上凯莉公主。”阿尔波特道。

        阿尔波特查了查账本,“嗯,好狄不会惹什么麻烦,院长嘛,是人称经验丰富的那种。”他说,“公主真是可惜了。才十五岁。可能不大好处理。”

        “主人?”

        死神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第三个沙漏,若有所思地看着光线在它表面上跳动。他叹了口气。

        “你还好吧,主人?”阿尔波特忧心忡忡地问。

        时间仿佛永无止息的溪流,把所有的……

        “主人!”

        死神惊醒过来。

        “你有点过头了,主人,就是这么回事——”

        “刚才你变得有些古怪,主人。”

        无稽之谈。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那,先前我们在说些什么来着?

        阿尔波特耸耸肩,低头瞅了瞅账本上的条目。

        “好狄是个巫女。”他说,“要是派小亡去,恐怕她会不大高兴。”

        所有魔法从业人员都有这个特权,等他们的沙子漏光以后,死神会亲自索命,而不是派他手下的什么小职员去应付。

        死神似乎没有听到阿尔波特的话,他的眼睛又落在凯莉公主的沙漏上。

        当你发现事情成了眼前看到的样子,有时候脑子里会出现一种忧郁的憾恨,那种感觉叫什么名字?

        “悲伤,主人。我想是。现在——”

        阿尔波特张口结舌地呆立在原处。最后,他好不容易抓住两次精神错乱之间的空隙挤出句话来:“主人,我们刚才说的是小亡!”

        “你的学徒,主人。”阿尔波特耐心地解释道,“个子高高的小伙子。”

        “他可以单独行动了吗,主人?”阿尔波特有些怀疑。

        死神想了想。他最后说,他很热心,学得也挺快。而且,说真的,他补充道,这些人也不能指望我一天到晚总追着他们跑吧。

        小亡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离自己几英寸远的天鹅绒墙帷。

        我穿过了一堵墙,他想,而这是不可能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开,想找找后头是不是藏了扇门什么的。他只看见些石灰碎屑,而石灰背后的东西尽管有些潮湿,但毫无疑问是堵结结实实的砖头墙。

        他试验性地戳了戳。很显然,他别想从原路再回去。

        “好吧,”他对墙壁说,“现在怎么办?”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呣,打扰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去。

        房间中央摆着张桌子,一个克拉奇家庭围在桌旁,有父亲、母亲和半打个头依次递减的孩子。八双圆滚滚的眼睛盯住了小亡。第九双眼睛属于一个祖父母辈的老人,性别不明,它们并没有看着小亡,因为其主人相信,到手的一点水煮鱼比任何莫名其妙的事件都要来得实惠,于是趁乱挤到了公用的菜碗跟前。就这样,坚定的咀嚼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房间显得狭小拥挤,一个角落里还摆着献给奥夫勒的神龛。这位六臂的鳄鱼神咧嘴微笑的样子跟死神一模一样,当然了,死神并没有他手下那群神鸟,据说神鸟不仅会来崇拜者的消息,还能帮他保持牙齿的清洁。

        对于克拉奇人而言,热情好客绝对位于所有美德之首。就在小亡瞪眼睛的当儿,女主人已经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空碟子,默不作声地从大碗里舀出鱼来,并且,在短暂的争抢之后,从那双古老眼睛的主人手里夺下了一块上好的鲶鱼肉。不过,她那双用黑粉描线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小亡。

        刚才说话的是男主人。小亡紧张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说,“呃,我似乎是穿过了那堵墙。”听上去实在不怎么样,他得承认。

        “抱歉?”男人说。女人的手镯叮咚作响,她仔仔细细地往盘里摆上几片胡椒叶,又撒了些绿色的调味料。小亡的心脏咯噔一下,担心自己确实认出了那东西。几个星期之前他曾经尝过一次,尽管制作方法十分复杂,但只需一口就能真相大白:那是鱼内脏在鲨鱼胆汁里浸泡几年之后的结晶。死神说多吃几次就会爱上它了。小亡决定不去费这工夫。

        他尝试着贴墙边往挂珠帘的门口移动,所有的脑袋都随他转动起来。他又试着咧开嘴,挤出一个微笑。

        女主人说:“我一生的丈夫啊,这魔鬼为何露出了牙齿?”

        男人回答道:“或许是饥饿,我渴望的月亮。再加些鱼!”

        而他们的祖辈则抱怨说:“我正吃着呢,讨厌的孩子。这世上的人啊,对高寿的老人简直没有一点敬意!”

        掉进小亡耳朵里的话全是克拉奇语,这门语言有无数的花饰和微妙的双元音,而且特别古老、特别精致。举个例子,其他人还没学会拿石头砸烂彼此的脑袋,克拉奇语里已经有了十五个可以表达“刺杀”的词。现在,这些话在他脑子里就像母语一样又清晰又明白。

        “我不是魔鬼!我是人!”完美的克拉奇语,把他自己惊得一愣。

        “你是个贼?”父亲问,“一个杀人犯?如此这般溜进屋里,难道你是收税的?”他的手滑到桌子底下,掏出一把磨得纸一样薄的屠刀。他的妻子尖叫着扔下盘子,把最小的几个孩子搂到身边。

        小亡望着刀刃划破空气,然后放弃了抵抗。

        “我从地狱最幽暗的深渊带来问候。”他胡诌了一句。

        对方的转变很是惊人。屠刀放下了,全家人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竟有魔鬼到访,于我等真是无上的荣幸。”男人喜形于色,“噢,奥夫勒腰上丑陋的小鬼啊,您想要什么?”

        “抱歉!”

        “魔鬼会给帮助它的人带来祝福和好运气。”男人说,“噢,无尽深渊里邪恶的呼吸,我们怎样才能助您一臂之力?”

        “那个,我并不很饿。”小亡说,“但假如你知道哪能找到一匹快马,好让我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斯托·拉特去——”

        那人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肠子里恶臭的排泄物啊,我知道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假如您愿意屈尊跟我前往。”

        小亡赶忙跟了上去。那位古老的祖先目送他们离开,它的颚骨有规律地咀嚼着,脸上露出挑剔的表情。

        “在这地方他们就管那叫魔鬼?”它说,“奥夫勒用潮湿让这片地方腐烂,就连他们的魔鬼也是三流货色。比起咱们老家的魔鬼,它连个脚趾都不如。”

        妻子拿来一碗米饭,放在奥夫勒神像中间那双合起的手上(等明早它就会消失的),然后退后一步。

        “丈夫的确说过,上个月在咖喱花园,他曾遇上一位不在那里的顾客。”她说,“他很受震动。”

        十分钟之后,男人回到家里。他一言不发,神色庄严,把一小堆金币堆到桌上。好一笔横财,足够买下城里的一大片地方。

        “他有一口袋的这个。”他说。

        一家人盯着钱看了一阵。妻子长叹一声。

        “财富带来无尽的烦恼。”她说,“我们如何是好?”

        “我们回克拉奇。”丈夫坚定地说,“好让孩子们在一个真正的国家长大,忠于我们古老种族光荣的传统。男人可以挺拔骄傲地矗立,不必再当男招待,给坏心眼的主人服务。而且,海枣芬芳的鲜花啊,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噢,沙漠勤劳的儿子,为何如此焦急?”

        “因为,”男人回答道,“我刚刚卖掉了王公的冠军赛马。”

        这匹马比不上冰冰轻灵迅捷,但也能撒开四蹄跑得飞快,轻而易举就把几个骑马的守卫抛在身后。不知为什么,这些人似乎急于跟小亡谈上一谈。很快,小亡就远离了莫波克简陋的郊区,沿着大道进入斯托平原肥沃的黑土地。无数个世代以来,伟大而缓慢的安科河定期泛滥,终于形成了这个平原。河流带来了繁荣和安全,还有慢性关节炎。

        这一路极度地无聊。随着阳光从白银蒸馏成金黄,小亡飞驰过一片平坦、寒冷的大地,地上全是一格一格的甘蓝菜田。关于甘蓝菜其实有很多可以大书特书的地方。你可以说说它们出众的维生素含量,它们对铁元素的重要补充,它们可贵的粗纤维和值得推荐的营养价值。不过,总体而言它们缺乏某些东西,尽管无论在营养还是道德上,它们都宣称自己远胜过,比方说,水仙花,但它们却从没能激发过诗人的灵感。当然,诗人饥肠辘辘的时候除外。从安科-莫波克到斯托·拉特不过二十英里,但如果以有无意义为指标,这距离仿佛两千英里那么漫长。

        斯托·拉特的大门也有守卫,但和巡视安科的卫兵相比,他们显得相当羞怯,而且业余。小亡一路小跑过去,其中一个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傻,于是问了句来者何人。

        “恐怕我没空停下。”小亡说。

        那个卫兵是个新手,而且相当尽职。守门并不是人家许诺给他的工作,他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穿一身锁子甲,拿根系着把斧头的长棍子,从早站到晚。他期待的是激情,还有挑战,还有十字弓和下雨时不会生锈的制服。

        他上前一步,准备保卫自己的城市;身为获得正式授权的平民雇员,他决心击败任何胆敢藐视自己命令的人。小亡看了看在脸旁几英寸处晃动的长枪。事情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话又说回来,”他于是镇定地说,“要是我把这匹相当不错的马送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宫殿的入口并不难找。那儿也有守卫,而且他们端着十字弓,对生命的看法要无情得多。另外,小亡的马也送光了。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眼看着守卫开始毫不吝惜地对他发送注意力,只好带着满肚子的愁闷,到街上去游荡。

        他踩过了好几里的苔藓,后背感觉像块木头,而且,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因为她在他隐身的时候看见他了?这有什么意义吗?当然没有。只不过他老瞧见她的脸,还有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希望。他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他想把自己的事和他所有的愿望都说给她听。他想找出她究竟住在宫殿的哪个房间,然后整夜整夜地守在那儿,直到灯光熄灭。等等等等。

        过了些时候,城里的一个铁匠发现一件怪事。此人的铺子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正好能望见宫墙,当他从活计上抬起眼睛时,一眼便瞧见了一个高高瘦瘦、脸颊有些发红的年轻人,正不停地往墙上撞。

        又过了好一阵子,一个年轻人带着脑袋上的几处外伤走进城里的一家酒馆,跟人打听距离最近的巫师。

        更晚些时候,他出现在一幢墙面脱落的房子外头,一块黑乎乎的铜牌宣布这里住着“烈焰·切维尔,数学博士(幽冥),无限与光明的大师,王子的巫师,神圣入口的守护者,如无人应答,信件留与隔壁之努谨特夫人”。

        尽管心脏怦怦直跳,这块门牌还是给小亡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门上有个沉甸甸的怪兽门环,样子挺怕人,嘴里还含着个铁圈。小亡拿起门环敲了两下。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那是一系列很居家的声响,要是发生在一幢不那么尊贵的房子里,别人或许会以为这么匆匆忙忙的动静意味着,比方说,屋里的人正把午饭的盘子堆进水槽,把脏衣服往暗处塞。

        门终于开了,缓慢而神秘。

        “你坠(最)好装出吃惊的样只(子)。”门环很健谈,只是嘴里的铁环有些影响发挥,“他拴了根绳只(子),然后一拉。对开门的咒语不咋熟,明白?”

        小亡看了眼咧嘴微笑的铜脸。我为一个能穿墙的骷髅干活,他告诉自己,我有什么资格大惊小怪的?

        “多谢。”他说。

        “不客气。债(在)鞋垫上察察(擦)脚,今天刮土器休息。”

        门后头是间大屋子,光线黯淡,天花板有些低。闻起来主要是熏香的味道,但也有一点点搁了很久的脏衣服和煮甘蓝菜的味儿,你还能闻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就是把所有的袜子都往墙上扔,然后拣两只没粘住的来穿那种。屋里的大水晶球上裂了条缝,星盘缺了几块,地板上的八元灵符磨损得有些厉害,天花板上还吊着个鳄鱼标本。在任何管理完善的魔法机构,鳄鱼标本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标准配制。不过这一只嘛,看上去对这样的安排似乎不大满意。

        对面的墙上挂着块珠帘,帘子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掀开,一个人影出现了,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

        “仁慈的星座照耀你我相会的时刻!”它高声道。

        “哪些?”小亡问。

        突然出现了一阵忧心忡忡的寂静。

        “抱歉?”

        “照耀我们的是哪些星座?”

        “仁慈的星座。”人影似乎有些动摇,随后重振旗鼓,“为何烦扰烈焰·切维尔,八把秘钥的守护者,地堡空间的旅人,至高无上的巫师——”

        “请原谅,”小亡说,“你真的是吗?”

        “真的是什么?”

        “那个什么什么大师,神圣地牢的什么最高统治者?”

        切维尔好不耐烦地一把掀开兜帽。小亡原本期待看到一个长着灰色长须的神秘人物,结果眼前却出现了一张很有些丰满的圆脸,又粉又白,挺像是猪肉馅饼。还不只是颜色,在其他方面也有些类似,比方说,像大多数猪肉馅饼一样,它也没有胡子,另外,同样和大多数猪肉馅饼类似的是,它看起来基本上一直都很愉快。

        “从修辞的意义上讲。”他说。

        “什么意思?”

        “唔,意思是不。”切维尔道。

        “可你不是说——”

        “那是广告,”巫师道,“是我正在钻研的魔法。你想要什么到底?”他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小亡,“爱情的催化剂,嗯?能鼓励年轻女士的什么东西?”

        “有没有可能穿过墙壁?”小亡孤注一掷。切维尔的手已经伸向一个装满黏液的大瓶子,这话让他顿了顿。

        “用魔法?”

        “呣,”小亡说,“我想不行。”

        “那就挑堵非常薄的墙。”切维尔道,“或者,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从大门走。推荐使用你背后那一扇,如果你只是来浪费我的时间的话。”

        小亡稍一犹豫,然后把装金币的钱袋放到桌上。巫师瞄了它们一眼,喉咙深处发出一点嘶嘶的噪音,显得蠢蠢欲动。小亡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曾经穿过了墙壁。”这话讲得慢吞吞的,态度十分沉着。“当然,当然。”切维尔嘴里咕哝着,眼睛被拴在了钱袋上。他拿过装着蓝色液体的瓶子,拔下软木塞,心不在焉地灌下一大口。

        “问题是,在穿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行,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穿墙,而现在穿完了我又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可我还想再穿一次。”

        “为什么?”

        “因为,”小亡说,“假如我连墙也能穿透,还有什么干不了的呢。”

        “很有深度,”切维尔赞许道,“富于哲理。那么,墙那边的年轻女士是叫——?”

        “她是——”小亡吞口唾沫,“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真有个姑娘的话。”他急忙加上一句,“而我也没说那儿真有这么个人。”

        “当然。”切维尔又灌下一口蓝色液体,然后哆嗦了一下,“好吧。如何穿墙。我会研究研究。不过,费用可能会比较高。”

        小亡慢条斯理地拿起钱袋,拈出一小块金币。

        “这是定金。”他把金币放到桌上。

        切维尔捡起硬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仿佛预感它会爆炸或者蒸发似的。

        “我从没见过这种硬币。”他责备地说,“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是怎么回事?”

        “但它是金子造的,不是吗?”小亡道,“我是说,你也不是非接受不可——”

        “当然,当然,是金子,”切维尔赶紧附和,“是金子没错。我只是奇怪它是哪儿来的,没别的意思。”

        “你不会相信的。”小亡说,“这儿的日落是在什么时候?”

        “通常我们都尽量把它安排在夜晚和白天之间。”切维尔仍然盯着硬币,同时小口小口地抿着瓶子里的蓝色液体,“差不多就是现在。”

        小亡往窗外瞄了一眼。街上已经有了些黄昏的味道。

        “我会回来的。”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往门口走。巫师喊了些什么,但他只顾没命地往前跑。

        他惊慌失措了。死神会在四十英里外等他。这下可有他好看的。这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卖鳗鱼冻的小摊旁转出来,手里还端着盘田螺。

        这醋特别开胃。来尝尝,我这儿还有根牙签。

        当然,他是在四十英里之外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切维尔还在自己乱糟糟的房间里,手里不住把玩着金币,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墙壁”,同时继续灌那种蓝色液体。

        直到喝干了瓶里的液体,他才注意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的眼睛聚焦在瓶子上,透过渐渐升起的粉色薄雾,他看见商标上写着“格兰尼·维若蜡的公羊药高(膏)和积(激)情促进剂,睡前符(服)用,没(每)晚一芍(勺),一小芍(勺)”。

        “我自己?”小亡说。

        “哇噢!”

        这个建议让小亡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还让他有些惊讶,因为自己并不觉得特别紧张。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他已经见识了不少死亡。再说,一旦你知道过后还要跟牺牲者说话,所有的恐惧就都消失了。大多数人好像都松了口气似的,偶尔有一两个比较愤怒,但他们对几句鼓励的话都反应良好。

        “唔,先生。是的。我想。”

        就是这个劲儿。我把冰冰留在街角的马槽里了,完事以后直接带它回家。

        “你要留在这儿吗,先生?”

        死神左右看了看,眼窝里精光一闪。

        他神神秘秘地说,我似乎感觉不太好。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他好像记起了什么,把手伸进袍子里神秘的阴影中,掏出三个沙漏。

        他说,

        他转过身,一边哼着歌一边迈开步子。

        “呣,谢谢你。”小亡把沙漏举到灯下,发现其中一个只剩下寥寥不多的沙子。

        “意思是由我负责吗?”他高声喊道,可死神已经转过了街角。

        冰冰见到他,轻轻嘶叫一声算作招呼。小亡爬上马背,心脏在忧虑和责任的重压下跳动。他的手指自动工作起来,从鞘里拿出镰刀,调整、固定好刀刃(刀刃在夜色中闪烁着钢铁的蓝光,像切腊肠一般斩断了星光)。他上马的时候相当小心,下午骑马太多,臀部有些酸痛,但骑在冰冰背上感觉其实跟骑枕头差不多。给他权力这事儿让他晕乎乎的,他又想了想,干脆从鞍囊里拿出死神骑马时穿的袍子披上,再小心扣好银色的领针。

        他又看了眼第一个沙漏,然后双膝一夹,催冰冰上路。马儿嗅嗅冰冷的空气,小跑起来。

        在他们身后,切维尔冲出门来,在严寒的街道上不断加速,长袍在身后上下飞舞。

        冰冰正慢跑着,渐渐加大马蹄和鹅卵石之间的距离。最后它一甩尾巴,跃过了屋顶,向冰冷的天空飘去。

        切维尔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他心头有更紧急的问题。巫师纵身一跃,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掉进了马槽中刺骨的凉水里。他满心感激地躺在细碎的冰碴儿中间,没过多久,水面上就冒起了白烟。

        小亡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速度那纯粹的快感。沉睡的大地在他脚下无声地咆哮。冰冰轻轻松松地奔跑着,鬃毛扫过小亡的面孔;它健壮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就像鳄鱼溜下沙丘一样平顺。黑夜从镰刀飞驰的刀刃上滑过,被切成了弯弯曲曲的两半。

        他们在月光下疾驰,阴影般悄无声息,只有猫才能看见他们;当然,还有那些涉猎不该为人类所知之事的家伙。

        小亡并不太记得了,但他很可能放声大笑过。

        很快,冰冷的平原变成了起伏的山地。随后,锤顶山脉的一排排高山也从世界另一头向他们直冲过来。眼前出现了两座山,像小妖精的牙齿一样尖尖的。冰冰低下脑袋,在银色的月光下瞄准了山间的一条通道。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只狼嚎叫起来。

        小亡又看了眼沙漏。玻璃上雕刻着橡树叶和曼德拉草根,即使在月光下,里头的沙粒也呈现出苍白的金色。他把沙漏左右转动一番,好容易看清了一个淡淡的名字:好狄·汉姆筋。

        冰冰放慢了速度。小亡低头一看,只见森林的顶端散落着些许雪花。这要么是初冬,要么就是春天已经近了,两者都有可能;因为锤顶山老喜欢囤积天气,然后再随心所欲地把存货施舍出来,并不怎么参考当前究竟是什么季节。

        他们身下出现了一道口子。冰冰再次放慢速度,转一个弯,朝一个积满雪的白色空地降落。那块地是圆形的,正好在圆心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屋。要是周围的地面没有积雪的话,小亡还会发现一个问题——空地上连一截树桩也没有。这儿从来就没砍过树,仿佛只是不鼓励树木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或者是请它们搬到了别的地方,仅此而已。

        烛光从底楼的一个窗户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一圈苍白的橘红色。

        冰冰的落地动作十分熟练而轻柔,它踩在冰冻的地面上,一点没有下沉。当然,也没有留下脚印。

        小亡下马朝大门走去,一面低声嘟囔,一面试验性地挥舞着镰刀。

        小屋的屋檐很宽,既能挡雪又能遮住柴火堆。每年冬天,锤顶山高处的居民都会在屋子三面堆上柴火;不预备柴火就过冬,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但这里却连一个柴堆也没有,尽管距离春天还很远很远。

        不过,门边倒是有一捆干草。上头附了张纸条,字写得很大,稍稍有些颤抖:

        有人在等他。这原本会让小亡有些不安,假如他没有对这种情绪进行坚决抵制的话。不过,最近的日子已经教会他一件事,与其在一片疑云里淹死,还不如纵身一跃冲到它顶上去。再说了,冰冰一点也没为道德上的考虑而瞻前顾后,早已经张口大嚼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要不要敲门呢?这似乎有些不大合适。因为,要是没人应门,或者人家叫他走开,那该怎么办?

        于是他松开门上的插销,伸手一推。它挺合作地朝里打开,没有发出吱吱声。

        门里是间厨房,天花板很低,房梁高度适中,刚好能砸中小亡的脑袋。一个长长的碗柜里摆满了瓷器,石头地板被擦洗打磨得闪闪发亮,唯一的蜡烛放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瓷器和石板上。一个坑一样的火炉里也升着火,不过没能让厨房亮堂多少,因为里边只剩下一根木头和大堆的白灰。小亡知道这是最后一根柴火,尽管并没有人这么告诉他。

        一个老妇人正坐在餐桌旁运笔如飞,鹰钩鼻子离纸不过几英寸远。一只灰猫蜷在桌上陪着她,还冷静地冲小亡眨了眨眼。

        镰刀撞上根柱子。女人抬起眼睛。

        “就来。”她朝桌上的纸皱皱眉毛,“我还没把身心健康那部分想说的写进去,全是些傻话,哪个身心健康的人会死掉?想喝一杯吗?”

        “什么?”他记起自己的身份,于是更正道,

        “如果你喝酒的话,当然。是覆盆子酿的。在碗柜上。干脆喝光它。”

        小亡对碗柜投以猜忌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似乎丧失了主动权,于是掏出沙漏瞪大眼睛。里头还剩了一点沙子。

        “还有几分钟。”巫女头也没抬。

        “你怎么,我是说,”

        她没理他,只管把纸拿到蜡烛旁,烘干墨水,用一滴烛泪把信封好,塞到烛台底下,然后又把猫抱了起来。

        “格兰妮·比德明天会直接过来收拾,你要跟她走,明白?还要监督她把粉红色的大理石脸盆架给盖嬷·纳特利,比德好几年前就盯上我的脸盆架了。”

        猫咪心照不宣似的打了个大哈欠。

        “我可没有,我是说,”我可没有整晚的时间,你知道。小亡责备道。

        “你有,没时间的是我,而且也没必要大喊大叫。”巫女从凳子上滑下来,小亡这才发现她的背有多驼,简直就是张弓。她有些吃力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帽子,用一堆帽针把它固定在一头白发上,然后抓起两根拐杖。

        她朝小亡走过来,步子有些蹒跚;两个瞳孔像黑醋栗一般又小又亮,此时它们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我会用得上披肩吗?我要不要穿上披肩,你觉得?不,我想不用。我猜我要去的地方会相当的热。”她凑到小亡面前凝视着他,两道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多了。”她说。小亡没吱声。好狄·汉姆筋又静静地说,“你知道,我认为我等的根本不是你。”

        小亡清了清嗓子。

        “你等的是谁,到底?”

        “死神。”巫女的回答简单明了,“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确保得到——特别关照。”

        “我就是了。”小亡说。

        “是什么?”

        “特别关照。他派我来的,我为他工作。别人谁也不肯要我。”小亡闭上嘴巴。全错了。他会被送回家去,灰溜溜地。第一回承担一点点责任,他就给搞砸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大家的嘲笑声。

        哀号从窘迫深处升起,像警报一样放开了嗓门,“可这才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现在我全给搞砸了!”

        镰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切下一条桌腿,又把一块石板拦腰斩断。

        好狄望着他,脑袋偏在一边。过了一会儿,她说:“明白了。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小亡。”小亡吸吸鼻子,“亡沙漏的简称。”

        “好吧,小亡,我猜你身上什么地方带着个沙漏吧。”

        小亡茫然地点点头。他把手伸到腰带下头,拿出沙漏来。巫女钻研了一番。

        “还剩大概一分钟。”她说,“我们没多少时间可浪费了。等我把门锁上。”

        “可你不明白!”小亡哀号起来,“我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过去从没干过!”

        她拍拍他的手,“我也没有。”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现在把镰刀捡起来,别像个小奶娃似的,真是个好孩子。”

        巫女把他赶到雪地里,自己也跟着走出屋子,完全无视他的连声抗议。她拉上门,又从门旁边的钉子上取下一把沉甸甸的铁钥匙,锁好房门。

        雾气收紧了拳头,把森林攥进手心里,直到树根发出吱吱的声响。月亮开始滑落,但满天硬邦邦的白色星星让冬夜显得更加寒冷。好狄·汉姆筋哆嗦起来。

        “那儿有根老木头。”她的语气挺随和,“能看见整个山谷,景色美极了。夏天的时候,我是说。我想过去坐坐。”

        小亡搀着她穿过雪地,尽量把木头上的积雪清理掉。他们坐下来,沙漏就放在两人之间。无论夏天时景色如何,眼下只能看见一堆黑色的石头和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

        “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小亡道,“我是说,听你的口气,好像巴不得死了的好。”

        “有些东西是挺舍不得。”她说,“不过也越来越淡了,你知道。生命,我指的是。渐渐的,你自己的身体也信不过了,你就只能上路。我猜我也该尝试点新鲜玩意儿。他跟你提过吗,搞魔法的一直都能看见他?”

        “没有。”这个答案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嗯,我们的确能。”

        “他不怎么喜欢巫师和巫女。”小亡主动提供情报。

        “没人喜欢臭屁的家伙,”她有些得意,“我们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你知道。祭司就不一样了,所以他喜欢祭司。”

        “他从没跟我说过。”

        “啊。他们老是宣传人死了以后有多么多么好。我们呢,我们却说只要肯用心,在这儿一样可以过得不错。”

        小亡有些迟疑。他想说:你错了,他根本不是那样子的,他一点不在乎人是好是坏,只要他们别迟到就成。而且,他加上一句,对猫很和气。

        不过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来,谁都需要相信些什么东西。

        又是一声狼嚎,距离很近,吓得小亡四下张望起来。山谷对面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森林深处又有几只加入了合唱。小亡从没听到过这么悲伤的声音。

        好狄·汉姆筋一动不动地坐着,小亡瞥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沙漏,越来越感到惊慌失措。他一跃而起,抓过镰刀,双手一挥。

        巫女站起来,把身体留在了背后。

        “干得漂亮。”她说,“我还以为你会错过时间呢,有那么一小会儿,刚才。”

        小亡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见好狄绕过木头凳子,盯着她自己。

        “呵。”她挑剔地说,“都是时间搞的鬼。”她举起一只手,透过手掌看到了星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然后她开始变化。灵魂不再被身体的形态场所限制,当它意识到这一点,它就会发生改变,但小亡从没见过有人能控制得如此完美。她的头发从紧束的发髻中散开、加长,还改变了颜色。她挺直了上身,皱纹缩小、消失了。灰色的棉裙像海面般波动着,最后勾勒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线条,让人心烦意乱。

        她低下头,咯咯地笑了,然后把衣裳变成了紧身的叶绿色裙子。

        “你觉得如何,小亡?”她的声音曾经嘶哑、颤抖,现在却暗示着麝香、蜂蜜汁之类,让小亡的喉结像橡皮筋上的皮球一样上上下下。

        “……”他努力做出回答,同时紧紧抓住镰刀,直到指关节变得煞白。

        她朝他走过去,动作仿佛穿着溜冰鞋的蛇一般顺滑。

        “我没听见。”声音很低,而且愉快。

        “很、很、很漂亮。”他说,“你过去就是这样吗?”

        “我从来都是这样。”

        “哦。”小亡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得把你带走。”他说。

        “我知道,”她说,“但我要留下。”

        “你不能那么干!我是说——”他绞尽脑汁搜索着词语——“你知道,如果留下来你就会,那什么,扩散开,然后变得越来越薄,直到——”

        “我会好好享受的。”她的态度很坚决。她微微向前倾,给了他一个蜉蝣的叹息般虚无缥渺的吻。吻还没有结束,她已经开始消失,最后只剩下了那个吻,就好像嬉笑的小猫,只不过更加性感。

        “行行好,小亡。”她的声音出现在他脑子里,“也许你以为是你自己想坚守职业原则,问题是,有的时候,你有勇气不理会职责吗?”

        小亡傻乎乎地抚摸着脸颊呆立在原地。空地周围的树木颤抖了片刻,微风带走了笑声,冰冷的寂静重新围拢过来。

        责任感穿透了他脑袋里的粉红色薄雾。小亡掏出第二个沙漏——沙子已经快漏光了。

        沙漏的玻璃上有莲花瓣的图案。小亡伸出手指一弹,沙漏“嗡”了一声。

        他嘎吱嘎吱地跑过雪地,把自己扔到马鞍上。冰冰脑袋一扬,前腿抬起,朝着星星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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