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对我亲生父母的最后记忆会如此细致翔实,这与我父亲的幕僚老秦后来给我的讲述有关。
他说我父亲当年的那次劫难,起因于父亲身边一个亲随的出卖。其实那个亲随就是一个军事间谍,他逐步取得父亲信任后,在父亲身边潜伏了多年,刺探到我父亲将要发动兵变,另投辛亥新军的情报后,密报给了父亲的统帅。
话说回来,作为无意为之的“生间”,父亲年轻的幕僚老秦当之无愧。
那晚,老秦开小差跑出去喝酒,他从醉酒的一名军官弟兄口里,搞到了统帅当晚要提前动手干掉我父亲的情报。
当老秦不顾个人安危,飞马回营,冲破卫兵重重阻拦,火烧火燎地闯进我父母内室,摇着我家的红木大床,把这个重要情况报告给父亲的时候,统帅的镇压大军,已从不同方向,先后扑到了父亲的兵营前哨。
父亲的兵变之事,已和他的高参军官们预案谋略了好久,行动计划早已是板上钉钉。在这风云突变的情况下,若他一声令下,行动迅速一点还能带得起半壁江山,但当时显然已经慢了一步,失去了绝佳的时机,能突围出去已属万幸。
那一夜,断后阻击的老秦腿部中弹负伤,无法逃离,没能跟上父亲溃逃的队伍,只好隐匿在了茂盛的豌豆地里。
天亮后,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发现我的养母抱着我,她的背影闪着晨曦美妙的微光,悄然隐没在了末河下游一片白茫茫的晨雾之中。
老秦张着嘴喊不出来,因为他当时已被一队满地搜寻叛军的追兵发现,被五花大绑着,连推带拉地押送回军营。
当年我在天津上大学期间,经老秦介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目前他是我的上级,我们单线联系,他的具体情况只有我心里清楚,我的养母老娘并不知道。
我非常爱我的老娘,我不知道在我死后,她会不会悲痛到心碎气绝。而我活着,却再也不能发自肺腑地喊她一声“娘亲”!
还有我的恋人红梅,她几天前才从繁华的天津,赶到我所在的那个偏僻贫瘠的西北小城。我还没来得及把她领回家里,和盼着我尽快结婚好抱上孙子的老娘见上一面,更别说花前月下地浪漫一次了。
不知道我的死讯,会让还守在旅社里以泪洗面的她,做出何种选择?
其实我活着,只是必须隐去,但本质上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三天前,我的公开身份还是平凉小城里的教育科长,秘密身份是中统平凉情报小组组长。当然,我的真实身份只有老秦心里清楚。
现在,上面的我已经彻底死去,成了躺在棺材里的一具死尸。
此时此刻,我独自坐在延安城南七里铺一条偏僻小沟的窑洞里,眼前的小木桌上,摆满了一大摞资料档案、新旧照片和一些发黄的文件报纸等等,桌子上还有一台情报人员使用的小型录音机,一副耳机,录音机里有几段声音资料。
老秦命令我必须在三天三夜之内,把面前所有的资料档案分毫不差地背下来。
我必须熟悉和模仿录音机里那人的说话声音和语气节奏、他的饮食习惯以及他掏枪抽烟的动作;还有他复杂的人生履历和机智冷酷的工作作风,甚至要效仿他对自己夫人和情人不一样的眼神,就连他一般什么时候会频繁地去上厕所,这么个芝麻大的小节,也要全部记下来付诸行动。
遗忘或者错过资料档案中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以后在工作中出了差错,我随时都有人头落地的可能。
这些个人档案之齐全详尽,在我仔细翻阅了一遍后,不禁让我感到十分吃惊。兵贵神速,短短三天之内,老秦是如何搞到这些东西的?
这是1941年秋末,延安七里铺上午的阳光,透过窑洞口窗棂上薄薄的窗纸照射进来,明亮而又温暖,可我的心却怎么也热不起来。一方面来自眼前这个特别使命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就是我本人的葬礼,今天在一百多里外的平凉小城如期举行。此时此刻,我何以能安坐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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