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二十三分。敲门声在不是很宽的驾驶员待命室里回响,没有等回应,门就被打开来。坐在休息用的长椅上,盯着地板上的一点看着的宗像一等空尉转动这几个小时以来,只映照出最低限度需要看的东西的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穿着西装的男人的脸。
“决定了。等飞弹准备妥当,你就飞出去。”
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话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只在第一次见面时自称是情报本部的人员,对于名字和阶级一概不提。他虽然带来了第七航空团司令核发下来的命令,但是连他是不是自卫官都值得怀疑。宗像不觉得自己需要用形式上的态度去应对,他也不想这么做,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表示理解对方的意思。
瞬间,男人尖锐地眯细了眼睛,也许是借此来确认宗像的精神状态吧?随即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男人作势就要离开房间,随即停下脚步,很难为情似地说“……有没有什么要求?”,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让宗像不由得抬起头来。
回到百里基地已经十一个多小时。宗像获准免除了着陆之后的所有杂务,也没有去见所属的204飞行队成员,被隔离在这间待命室,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男人带有人性的声音。是因为就算宗像只是基于可以方便利用的理由而被选出来的驾驶员,但是一起度过一段漫长的不安的时间之后,多少产生了些许的移情作用吗?宗像本来想回答没有,但是又觉得好一阵子没有说话的喉头好像堵住了一样,便摇了摇头。
男人再度投以探询的目光,不过好像立刻了然于心似地点点头,离开了房间。宗像什么都不想要。他需要的都已经有了——凝视着自己被孤零零地置留的驾驶员待命室的墙壁,宗像在心中低语。设定在不引起敌方警戒的情况下接近目标的航行,以搭载新型火药的飞弹对舰艇展开攻击。这几个小时之内和防卫情报本部的人员们一起检讨拟定的作战计划一五一十地记在宗像的脑海中。本来这是拥有对舰狙击能力的支援战机、F-1或幻象机该执行的任务,但是政府和防卫厅似乎不想让太多人参与这个事件。让和目标——“疾风”交战过,唯一的幸存驾驶员的宗像领军执行任务可以说是再当然不过的事情。
本来在以一击必杀为口你的‘挖墓人’作战当中,支援战斗机的重点攻击能力就不是必要的因素。搭载了新型高性能火药的飞弹具有不管命中“疾风”的哪个地方,都能够将船体完全破坏的威力。如果再加上必须从限制空域的边缘狙击的附带条件的话,以机动性取胜的F-15J老鹰反倒是比较适合负起“挖墓人”的任务的。宗像拿起放在桌上的关东圏的地图,想要确认飞行路线,这时他的目光突然停在被盖在地图下方的烟灰缸。
在堆积如山的烟蒂当中混着一根茶色滤嘴的烟蒂。宗像不抽烟,而来自情报本部的那个男人抽的是白色滤嘴的烟,可能是安藤三佐留下来的吧?那个在十二个小时之前,还跟他一起出任务的204飞行队的飞行班长。连机带人去挡住从“疾风”发射出来的对空飞弹,拿自己当盾牌,让自己血肉四溅的前辈飞行员。如果政府企图隐瞒事件的话,他的死又会被如何处理呢……宗像突然想到这一点,随即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该在意的事情,遂从长椅上站起来。
自己被赋予的任务就是击沉那艘叛乱者的舰艇。那不是日本政府和第七航空团司令赋予他的任务,而是自觉靠着安藤的牺牲才能苟活的宗像自己给自己的任务。政府在想什么与他无关。他要将自己赋给予的机会做最大限度的利用。重新下定决心的宗像凝视着装饰在墙上的204飞行队的标章。
设计成老鹰侧脸的图案下方有〈204tICALFIGs No Glory!〉。
没有斗志的人就没有荣光。宗像在口中喃喃念着,紧紧握住两只拳头。
“……了解。完成出发准备之后,立刻通报。”
锅岛防卫厅长官的声音微微地搅动了会议室里沉闷的空气。濑户内阁情报调查室长看着锅岛长官始终没有梳理好的睡乱了的头发,锅岛长官放下热线的话筒站起来。
“总理。〈挖墓人〉已经就定位。预定十六时三十分完成搭载t+,可望出发。”
没有人对这项说法提出异议。从指挥室回来的渥美也将两手放在桌上,垂着头:“‘扁鱼’作战以悲惨的结局收尾,如月二曹和仙石曹长也未能使‘GUS0h’瘫痪。他们两人生存的可能性也降至最低,仅有的一点让人振奋的消息是救出290SOF五名队员的直升机已经平安地回到‘比叡’了。”然而这个好消息却没能疗愈失去所有希望的会议室里的沉痛感。“……知道了。”梶本总理回应道,拿下眼镜,一旁濑户凝视着合握在桌上的拳头。
“十六时三十分,〈挖墓人〉出发。实施t+空爆‘疾风’的行动……野田情报局长,你说过,爆炸的冲击波对沿岸造成的影响顶多只会让玻璃破裂,对吧?”
“……是。但是,这纯粹是以一般的建筑物所使用的玻璃强度为基准所得到的数据。”本来可能以为再也没有发言机会的野田抬起微微感到惊讶的表情回答。“为防台风来袭时的强风肆虐,沿岸建筑物的玻璃大致上都使用强化玻璃。应该不会造成多严重的损害。问题是海浪的问题,经试算结果,可能最高会达到两公尺……”
“够了。就算知道有这种后果,我们也不能对沿岸发出警戒警报。因为‘疾风’上也有电视。”
梶本总理以手势打断野田的话,慢慢地站起来,环视众人的脸。
“我已经下令明石警察长官,在执行作战之前三十分钟,尽可能动员所有的警力,将民众从沿岸撤离。也许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是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对之前一直尽心尽力的各位,我深感歉意。”
总理把手支在桌上,深深地低垂着头,他的模样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紧咬住牙关。菅原警备局长忍不住压住眼头,开始发出呜咽声,接着有几个人擤鼻涕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濑户也跟旁边的曾根安保室长要了根烟,为三年的戒烟生活划下休止符。
“这不能说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可以制止北韩的军事政变,日本也可以脱离亡国的危机。我们失去了很多生命,但是我们相信,因为他们的牺牲,拯救了几万、几千万条性命……等事情告一段落,我打算辞去总理的职务。”
最后一句话让石崎外务大臣惊愕得抬起头来,但也仅止如此而已。每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压抑住情绪低垂着头。只有袅袅上升到天花板的烟雾把时间仍然一分一秒过去的事实传达给一片静寂的会议室。
虽然早就觉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人员的死亡毕竟让人无法释怀。在获知杉浦炮雷长的死讯之后,宫津事到如今才有真实的感受。
“炮、炮雷长要我去找支援。所以我才离开工作岗位,留下炮雷长一个人……”
和杉浦一起被分派到导弹管制室的初任干部飞弹士说着,不停地流着泪。竹中交抱着双臂,低着头不发一语,宫津瞄了他一眼说“够了,飞弹士。”把手搁在他抖动的肩膀上。
“你只是听从长官的指示,没有必要觉得自己要负起责任。回去工作岗位吧!”
竹中递了一张纸过去,飞弹士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对着室内行了一个礼。还像个孩子一样的背影穿过CIC的门口,许英和和他擦身而过,走了进来。也许是看到了泪水还没有干的飞弹士的脸吧?英和带着冷漠的眼神目送他离去,把因为苦笑而扭曲的脸转向这边。
“我知道船员出现死伤让人备受冲击,但是我们这边也又失去了两名士兵。顶着一张泪水没干的脸四处走来走去太难看了。”
英和这种明显地挑弄他人神经的话语使得竹中的脸颊微微地抖动了。宫津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已经感到厌烦的叹息,问道“完成转移的工作了吗?”及时介入已经成为明显恶化的两人之间的对峙。
没能顺利占领导弹管制室,在舰内四处逃窜的如月行和仙石在被追到无路可逃之后,便上了露天甲板,跳进海里失去踪影了。当时英和提出启动声呐探测,再度发动鱼雷攻击的建议,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因为穿过舰底的龟裂处,再度回到舰内的两个人逃进第四甲板的进水区域了。
虽然只是轻伤,但是和行之间的一场肉搏战也让静姬受了伤。要是英和主张倾全力进行歼灭战的话,宫津已经没有自信还能制止他了,但是他却以出人意料之外的冷静中断了对两人的追击。被上锁的防水隔墙不能用手榴弹爆破,而且进水区域也没有气体帮浦之类的东西。英和判断,只要阻断电源,那两个人就完全被封锁了,因此他把‘GUSOh’的转换作业列为优先考量。
既然政府方面已经识破‘GUS0h’是搭载于导弹上,转移到别的飞弹上自然是目前的当务之急,在失去一半的部属的情况下,保存战力也是理所当然的考量,然而英和此次表现出来应对态度却太过淡然了。会让人感到不安的因素还存在着,进水区域中包括有第二弹药库。仙石之前好像是用炮弹的炸药制成的克难炸弹破坏了隔墙,没有人敢保证他不会再度做出同样的东西,但是英和判断,除非有电气工具,否则仙石也难为无米炊,他再度说道,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吧?一句话就打消了宫津内心的不安。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时三十分。距离最后的期限只剩下两个半小时。宫津为自己连这种事情都没有注意到,只知道去担心不必要的事情感到愕然,他再度自觉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战斗指挥官的才能,同时也深切地理解到,英和确实是有这方面的长才。在这种状况下,想让“疾风”的船员活下去,那就只有听从这个擅长战术的男人的做法了。决定现在先抛开个人感情的宫津怀着痛苦的心情凝视着回答“完成了”的英和的脸。
“是按照预定计划吗?”竹中说。语气中带点故意抬杠的味道,英和微微地挑动了一边的眉毛,突然把身体靠上去,以只有宫津和竹中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已经做了变更了。搭载于VLS的第七炮舱。”
“为什么……”
“对方有可能安装了bug。”
竹中来不及反问,英和就直接说道。宫津知道那是代表窃听器的意思,“bug?”竹中则皱起眉头问道,宫津不予理会,说出了理所当然该有的推测“你是说如月动了手脚?”
“我们虽然阻断了舰内广播,但是他们却都能洞悉我们的行动。所以只有这个可能。姑且不说一般的船员禁止进入的CIC,担任过士官室服务人员的如月是可以在舰桥或士官室动手脚的。”
竹中已经连个像样的思绪都没有了,或许已经深刻地了解到这不是自己所能想像的次元的话题吧?竹中也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巴。看着充分显露出无能态势的舰长和副舰长,英和眼底泛着嘲笑的色彩继续说道“我们也一样人手不足。很抱歉,但是我要请副舰长负起阵头指挥的任务进行窃听器的搜索和拆除的工作。”
这是一个很正当的要求,然而竹中并没有忘记要露出不受命于这个男人的表情。宫津也只好补上一句“副舰长,拜托你了。”好让竹中有采取行动的立场。
“等一下。请所有人员以机关枪做好武装。现在我正命人从仓库那边运过来。”
英和叫住了作势要离去的竹中说道。宫津心中的隐隐的不安感还来不及成形,竹中就提出反驳“我们并没有受到这种训练啊?”
“我想我已经说过,现在有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不认为他们还有反抗的能力,不过舰内变成一个战场的事并没有改变。请全力配合。”
英和以不容人分说的语气说道,这时他的部下就像事先就配合好一样,推着台车进了CIC。上头摆着几支机关枪MP-5克鲁兹以及布朗宁自动手枪。宫津感觉到横田和风间倒吸了一口气,便率先拿起一把布朗宁手枪。
事情发展至此,英和敦促所有人员都要武装应该不纯粹只是为了弥补人手的不足吧?想要修复和自从虐杀镇压部队——是的,是虐杀。不是用迎击这种战术用语就可以解释的行为——以来很明显地开始产生裂痕的“疾风”船员之间的关系,鼓动危机感,强化团结的力量是最快的捷径,这一定是他仔细盘算出来的计划。再也没有退路了。宫津在心中唤起这个想法,将沉重的枪套固定在腰带上,这时英和说“我有其他的工作要劳动舰长。”宫津不禁回头看着他。
“请立刻收锚,将‘疾风’靠到沿岸。”
英和云淡风轻地说道,本来磨磨蹭蹭地拣选着枪支的横田等人都吃了一惊,回过头来。“为什么……”逼问英和的还是竹中。
“既然日本政府表明了真的想抵抗的态度,那么我们就该预期他们会有下一波的攻击。而且我想那将不会是把特殊部队送上舰这么单纯的行动。”
“你是说,他们会使用‘解毒剂’……t+吗?”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推测。“可能。”英和点点头,竹中一听,也吐了口深深的气,交抱起双臂。
“为了预防他们有这样的攻击,我们必须尽量将舰艇靠到沿岸。只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行动会将沿岸地带都整个卷进去,政府就不能使用拥有等同于小型核弹的威力的炸弹了。”
也就是说,英和想拿沿岸地区当盾牌来使用。英和走近电子海图台,俯视着用CG处理过的显示东京湾的地形的荧幕,用手指头一边描摹着一边说道。
“川崎的火力发电厂是个有趣的点,不过如果要更引人注意,东京还是首要之选。开到台场附近如何?”
看着那张被绿色的反射光晕染,因为阴郁的喜悦而扭曲的脸孔,宫津也已经没有提出反驳的余地了。“要设定新的下锚地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哦?”他回答道,表示赞同的意思。
“请尽快进行。在我们进行这些部署期间,飞弹也许就射进来了。”
两手支在海图台上的英和带着让人不禁怀疑他可能以能读取对方心中的所有思绪为乐的眼神这样说道。宫津不予理会,作势要离开现场,“舰长。”一个有所保留的声音使得他停下了脚步。
这样好吗?竹中用眼神这样询问,宫津回头看着他,轻声地回答道“……还有什么办法呢?”
“清除窃听器的工作就有劳你了。”
以舰长的语气补上最后一句话之后,宫津朝着横田航海长走过去,下令设定新的下锚地。他希望靠着忙碌可以让自己忘记心中的痛苦。
濡湿的衣服让身体整个都冷了下来,接着僵硬得连心都好像为之冻结了。听着天花板上的水滴滴落,在进水区里回响的声音,仙石凝视着紧急照明灯映在黑压压的水面当中摇晃的样子。他知道再不说话只会加深彼此之间的芥蒂,然而他不该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想回头。仓皇地逃进最底层第四甲板的进水区域之后过了十分多钟。仙石就着和行背对着背的态势,置身于永无止境似的沉默当中。
两度的进水使得进水区域的水位上深到胸口的高度。他们从窃听器当中确认了以转移‘GUSOh’为优先考量的英和等人目前似乎姑且停止了追击的行动,于是离开水面,寻找休息的场所便成了仙石和行的课题。室内的零件全数都被泡在水中,结果他们把桌子叠到第二装药室的工作台上,好不容易整备了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然而等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仙石发现自己没办法直视行的脸。
行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杉浦的手上握着机关枪,枪口还对着仙石的时候,他应该没有其他的选择吧?他知道自己应该心存感谢,完全没有道理责怪行。然而,杉浦临死之际的脸却始终无法从他的眼底消失,行毫不犹豫地射杀杉浦时的表情也伴随着一股厌恶感沉在仙石的心头。
脱下湿透的t恤,把赤裸的背朝着仙石的行将携带型无线对讲机抵在耳边,一动也不动。可能是为了听取从窃听器传来的情报而无暇他念吧?然而平常就不多话的他现在几乎更是不发一语,对仙石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个模样就跟第一次见到他时全身笼罩着一团不可知的气息一样。不知道能做什么的焦躁情绪变成了愤怒,仙石猛然地将上衣脱掉,使尽力气扭着饱吸了水分的背心。
本来以为这样多少可以感觉清爽一点的,可是粘附在肌肤上的不快感却始终没办法拭去。虽然觉得两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背靠着背抱着膝盖坐在狭窄的桌子上的样子很奇怪,但是他现在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好像发现bug了。副舰长他们到外头去了。”
挤出背心上的最后一滴水滴时,行开口说话了。仙石的身体和心理都拒绝对他有所反应,连回头都没办法。
“说要收锚什么的。可能打算移动舰艇。”
行继续说道,好像回头瞄了一下不发一语的仙石。一阵沉默之后“……你在生气啊?”的声音在满是海水的装药室里回响。仙石不想说话,只是摇摇头回答行。“在那种情况下,我只能这样做。”
行察觉到仙石的感觉,低沉而平静的声音撞击在仙石的背上。仙石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我明白。”
“不管是谁,只要在战场上持枪,都会变成一个威胁。都是该排除的对象。不管是船员或英和的部下都一样。”
“我知道。”
“在中弹之前就要出手。这是不变的铁则。拿着枪就代表你的立场已经变成了被杀也无说可说。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可能会死,连我也……”
“我不是说我明白吗?”
仙石再也忍耐不住,发出的巨大声音在进水区域回响,在聚积的水面反弹,漾起微微的波纹。仙石感受着背后的沉默气息,凝视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是怎么样的。可是,炮雷长他……杉浦一尉哭了。他哭着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仙石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一样,可是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将心中所有的芥蒂一个劲儿地都说出来。不发一语聆听着的行以刻意经过压抑的声音说“兵长和菊政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连‘海风’的船员和老鹰的驾驶员,还有遭到爆破的客机乘客们都一样。被杀的那些人什么话都没机会说。事到如今,炮雷长一个人哭又能改变什么事实?连爷爷也一样,一句话都没留就……”
原本滔滔不绝的行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气,住了嘴。“爷爷……”仙石回头看着他,反问道,他看到重新抱住膝盖说“没什么”的行微微地发着抖。
“……如果我们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说了。只要一稍有犹豫,我们就会被杀的。你不是也很恨杀了兵长他们的人吗?你回来不就是为了要打倒宫津和英和,把这艘舰艇要回来的吗?”
行宛如企图扑灭仙石内心产生的动摇火种似地继续追剿道。“不只是这样……!”仙石立刻怒吼了回去,视线和回头看他的行对个正着。
如果现在退缩的话,就再也没办法面对行了。他有这种预感。仙石将目光转向反射着红色灯光的水面,决定将藏在心中的所有事情都一口气说出来,于是他开始寻找适当的措辞。
“我知道你会说我任性天真。我在没有彻底觉悟的情况下就敢扬言要拿回‘疾风’,我知道我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可是,在被射杀之前就开枪,有人死了,然后其他人再杀回来……这样下去不是没完没了吗?”
当他反刍着成为这次事件开端的宫津隆史遭到暗杀事件正是先下手为强的理论所布下的局时,这些话很自然地就从心底涌上来。可是,行立刻驳了回来“任性、懦弱、如果没有人理会就会无止境的自甘堕落。这就是人。”半转过来的身体又回到原来的态势。
“……这就是现实。你所说的事情是一种理想。在战场上,会多想的人总是会先死。”
“也许吧……我想我就是明知如此还是会多想的人。我认为犹豫是人的天性。否则我们跟动物有什么不同?思考、苦恼、犹豫……也许会在那么一瞬间被杀,但是,我一直希望……也许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什么战争了。”
行那布满了无数的旧伤和新伤的背无言地证实了,人是一种无法停止争战的生物。仙石看着他的背,继续说道。
“我长期在海自里负责处理飞弹。我非常清楚它的威力。可是,我知道的只是一种数据……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如果在实战当中使用的话,会造成什么结果……我没有想过,十个人、一百个人死亡的重量有多沉重。在日本这个国家,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能真实地体会战争的痛苦。人们都深信,只要高唱反对论,自己就会很安全。大家都毫无根据地相信,那是跟自己永远无缘的事情。
“那不是真正的和平。我们只是刻意不去看自己不喜欢的事物而已。其实不该如此,我们必须承认现实就是这么痛苦,随时做好万全的准备,站在这个基准点上思考……我们为求生存而战,可是即使就那么一瞬间也好,只要大家能够抱着在开枪之前犹豫一下也好的想法的话……也许到时候,日本就能成为一个真正和平的国家。我一直在想,宫津隆史在那篇论文里面想讲的会不会就是这种观念。因为懂得如何作战并不是什么好事……”
行一动也不动,只是默默地听着。仙石有一股没办法充分地用言词表达自己的想法的焦躁感,但是仍然企图把所有的想法都一股脑说出来。
“这也许真的是一种理想。可是,现存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全部。你或许是个优秀的士兵,但是还拥有别人所没有的才能。你可以用扣扳机的手指头画出感动许多人的画来。只要有心,你应该也会懂得理想的重要性。不要把自己封闭在狭隘的思绪当中。你有更……”
行突然竖起膝盖起身,打断了仙石的话。仙石一边侧耳倾听桌子发出倾轧声、波纹泛过水面的细微声音,抬眼看着行的背。
“……舰艇在移动,可能是想阻止他们使用‘解毒剂’。”
行的声音干涩得好像可以阻断潮湿的空气。仙石忍不住反问道“‘解毒剂’……”
“是一种可以完全消灭‘GUSO+。一旦使用的话,‘疾风’会被整个破坏掉。舰上的人无一能幸免。大家都会死。”
说完这个毫不留情的现实就在自己身边的事实之后,行微微转动脖子,窥探着那张一脸铁青的脸。
“英和企图将舰艇驶近陆地,阻扰这个计划的进行。当舰艇开始移动之后,你就从舰底的裂缝逃出去吧。”
感觉身体倏地一晃的同时,脚下的桌子再度发出倾轧声。行有意不让仙石有反驳余地似地继续说道。
“就算你被发现,英和也没有把你找回来的余地。这片海域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监控,应该会有人发现你,前来救援的。”
仙石为自己不知道马上该回什么话好的迟钝感到焦躁。他凝视了行的背部好一会儿之后,挤出一丝声音说“你打算怎么办?”行用僵硬的声音回答“我必须阻止舰艇前进。”
“我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既然如此,我也……”
“够了。”
行断然地打断了仙石的话,从桌上爬下来,滑入水中。水花的声音在低矮的天花板底下回响,“……你做的够了,就此消失吧。”行嘟哝的声音混杂在水声当中。
“如月……”
“你在这里会碍事。”
这句话刺痛了仙石的心,使得他无话可说。从水面上探出来的肩膀倏地一使力,“如果你不逃出去,我会杀了你。”行低沉的声音撼动了留在进水区域的空气。
“……画笔就放弃了吧。”
行背对着仙石说完,就将头潜进水中,朝着通道游过去。仙石瘫坐在桌上,听着渐行渐远的水声。
为了搜索窃听器和准备起航,舰内顿时笼罩在一阵喧闹声当中,静姬因此知道了计划恐怕有重大的转变。此时哥哥前来找她,因此她也推测得出事情有变。
“伤势怎么样了?”
这是英和穿过司令室的门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坐在床上的静姬以眼神回答“没事”之后,前往小冰箱去拿罐装果汁。当她弯下腰伸出手时,侧腹窜过一阵疼痛,但是并没有严重到难以忍受的程度。朋森上尉交代她要静养,她觉得他太小题大做,然而一躺到司令室的床上,她却睡了二十分钟左右,可见行那一击的力道可能超乎她的想像吧?
哥哥接过果汁,一屁股坐到待客用的沙发上之后,便拢拢头发,很夸张地吐了口气。哥哥年纪也不小了啊。静姬心里这么想着,为了忘掉这个不愉快的事实,她刻意不去看满脸倦容的哥哥。英和没有发现妹妹的心境变化,一口气将果汁喝光了之后,一边擦着嘴一边嘟哝着“我们必须改变计划。”
“没想到日本政府会当真这样顽强抵抗……看来我们得做好他们不打算接受我们的要求的准备。舰艇靠近沿岸虽然可以阻止他们使用t+,但是阻挡镇压部队突击的力量却会变得比较弱。在居下风之前,我们就放弃‘疾风’吧。”
这是可以预期的事情,因此静姬并没有感到多惊讶。要不是有此打算,英和就没有必要同时提出搜索窃听器和准备起航的要求,让船员们忙得晕头转向了。静姬看出了哥哥的目的是想利用这段纷扰的时间,将计划变更的讯息传达给残存的同志们。她只问道,那两个人怎么办?
对静姬而言,当下让她挂念的事情只有这一桩。她等着哥哥回答——弃舰之前做个了断吧,然而她得到的却只是淡淡的一句“已经没有跟他们耗的时间跟价值了。”
“别理他们了。现在最优先的考量是逃离这里。等舰艇一靠近沿岸,有很多机会可以行动。只要‘GUSOh’在我们手上,我们随时可以东山再起。”
哥哥说完便开始针对利用驶近沿岸的“疾风”赚取时间,好让他们有机会逃离舰艇的计划草案做说明,然而静姬并没有听进去。因为她无法相信英和竟然会说出别管如月行这样的话来,她有严重的遭到背叛的感觉。
哥哥以前绝对不会放过伤害她的人。就算因此而遭受不必要的损伤,置身于不利的状况当中,哥哥也会追着这个人到天涯海角,务必要完成复仇的行为。当年去拯救被绑架的自己时,尽管当时的状况危急,应该以逃命为第一考量,然而哥哥还是凌迟了那些参与拷问的韩国安企部的人员们。虽然有几个人逃脱了,然而哥哥还是花了三年的时间,将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要他们偿罪。
对深爱着哥哥这种几近病态的热情,因而一路追随而来的静姬而言,哥哥竟然打算对敌人置之不理,这简直就是一种背叛。前后的状况如何已经不重要了。自己跟哥哥的关系应该就是建立在这种视道理为粪土的基础上的。而哥哥的一句话却将这种联系给断得干干净净。静姬有这种感觉。
“别担心。我失败过吗?我会让你成为统御朝鲜的女王,这个意志是没有改变的。我很快地就会为你施放灿烂的烟火。”
英和把静姬心中的愤怒误以为是单纯的不安,便把自己的手叠在静姬搁在膝盖上的手上。哥哥已经无法读取我心中的想法了吗?感到绝望的静姬看着眼睛底下微微出现黑眼圈的哥哥的脸,心想,啊,原来是这样啊?
哥哥老了。经历了长年持续的逃亡生活,一路下来,他个性中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心中的某个地方正逐渐衍生出守成的愿望。如果是一般的男人,或许将之解读为成熟,然而对选择像哥哥这样的人生的男人而言,那或许是步向残败的第一步吧?明白了这一点之后,静姬封闭了之前对哥哥开启的意识大门。然后在任何人都没有接触过的深层部分开始想起或许可以满足她的另一个男人。
如月行。他的身体里潜藏着年轻和自我破坏的暴力冲动。可是,就如哥哥所说的,因为受困于无谓的既定观念,因此害怕面对自己的本质而不敢放手一搏。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去把那种本质给激发出来吧?静姬虽然有预感彼此可能会赌上一命,但是用自己的手培育一个男人的想像却以一种有别于哥哥带给她的力量,刺激着静姬身为女人的部分。
“……怎么了,静姬?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隐藏你的想法?看着我。”
或许是发现到静姬封闭了意识吧?英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道。静姬对此已经只剩厌烦的感觉了。她不去看这个开始散发出失败者的阴郁气息的男人的眼睛,专注地思索着和如月行接触的方法。
心中的感想只有——小到真让人惊讶啊。被发现的十二个窃听器都只有一般豆粒大小,像芽一般的天线从扁平圆形的本体中延伸出来。宫津趁着准备起航的空当,下到士官室来确认窃听器的搜索状况,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众多窃听器当中的一个。
“据少佐所说,那么小的东西却可以把电波送到两百公尺外的地方。内藏电池可以持续一个星期以上。”
竹中做着说明,话声未落,便挥下铁锤,将窃听器给打得粉碎。搜索窃听器的工作是非常单纯而踏实的,使用无线电扩大器截取从舰内发出的电波,锁定窃听电波的周波数,到这个阶段都可以仰赖机器进行,但是之后实际找出窃听器的作业只能靠人力。人员拿着设定在窃听电波的周波数的携带型无线电机器四处走动,只要有收讯强的地方,就代表该处被装了窃听器。
检测到的窃听电波一共有十五波。剩下的三个窃听器不知道安装在什么地方,目前正以通道、餐厅、士官寝室等如月行以前曾经出入的场所为中心持续进行搜索当中。听到舰长室也发现被装了窃听器时,宫津不禁十分感叹,将拿在手上的窃听器放回桌上。
“还好我们严格下令在计划开始之前,即使在个人房间也要谨言慎行……”
再度挥下铁锤的竹中含糊地说道。在搜索窃听器的过程当中,所有的椅子和桌子都被翻了过来,士官室里像是被暴风扫过一般狼藉,室内只有宫津和竹中两个人。宫津发现竹中将机关枪放在远处,便一边说道“你似乎不喜欢哦”一边将附近的椅子拉过来,坐了下来。
“……你不觉得就因为有那种东西,才害炮雷长死于非命吗?”
“少佐那些擅战的部下只剩下十一个人,人手不够是事实啊。”
宫津想喝茶,但是要自己准备又嫌麻烦。宫津将手肘支在桌上,揉着眼头,他听到副舰长半像是独白的声音还是不肯松口“我认为既然如此,就该集结战力进行歼灭如月他们的行动才是妥当的作法。”
“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少佐也许开始思考下一个行动了。舰长认为政府真的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竹中也坐了下来,看着宫津的眼睛说道。那对“不要想用大前提来混淆主题”的眼神让宫津没有招架之力。
“既然封锁了t+的攻击,应该就会重新计划吧?也许我们得答应他们将期限延长一阵子。”
“你真的这么想吗?”
竹中以僵硬的声音继续追问把目光移开的宫津。宫津只是瞄了一眼把他的心思看透透的副舰长,吐了一口气,同时说出了真心话“……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副舰长你们希望的话,要我向政府投降也无所谓。现在还来得及进行这样的交涉。”
宫津是抱着提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提议做为说出真心话的代价,然而竹中却将拳头往桌上一击,怒吼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似乎连宫津的自我欺骗都看穿了。
“我要说的是,我不能认同英和以他个人的意志支配或利用‘疾风’。如果他有这样的打算,我将起而反抗。”
越过竹中的肩膀,宫津看到克鲁兹的枪身散发出钝重的光芒。“如果少佐有那种打算,应该就不会把武器交给我们了。”宫津回答道,却也察觉到这些话也非出于自己的真心。
“请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舰长想怎么做?”
竹中宛如看透了他心中所有的葛藤一般,说出了这致命的一句话。宫津不由自主地回看着他,对无法立刻给对方答案的自己感到绝望,慢慢地垂下眼睛。
是的,虽然有所觉悟,事情却也没办法了结。即便想像过那种痛苦,自己却还是听从了非这样做不可的冲动和感情行事,结果却只留下远超乎预期之上的遗憾。
击沉“海风”、击坠老鹰、虐杀镇压部队。流了太多的鲜血有着无比的沉重感,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内心深处仰赖着憎恨的力量旋转的齿轮是否已经停止转动了?不但如此,他还遭到有着和儿子神似容貌的年轻人毫不留情地批判,而可能比自己更适合当舰长的男人也还留在舰内继续抵抗。连跟自己一样被复仇的怨念附身的阿久津也表现出彻底成全自己的道义情操的勇气,这些事情都再再证明了被怨念吞噬的事态是可以避免的。
也许是真的做错了。虽然宫津一直试图让自己置身于超越正邪观念的立场,然而这种想法确实逐渐盘踞着他的心头。可是,如果此时放弃一切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竹中等人会被定罪入狱——不,如果这样倒还好。企图掩盖事件的政府也许会跳过正规的法律程序,企图歼灭所有的人吧?他无法接受这种事。就算自己被地狱的业障之火焚身,也一定须让他们继续活下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公开真相,不管是亡命北韩也好,或者向联合国投降也罢,都要得到一个让船员的生命获得保障的结果。要实现这个理想,英和的战术性思考是绝对必要的条件。
当然他也想为隆史洗刷心中的怨恨。但是,这个念头已经和为了让船员活下去而不得不硬着头皮撑下去的义务感混为一体,宫津本身已经没办法将两件事区隔开来思考了。
“目前‘疾风’需要少佐的力量。就算有人可以取代我,却不能取代少佐。”
所以宫津只能这样回答竹中。竹中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把脸垂了下去。
“……我的心情就如刚才我在CIC时所说的一样。这一点请你要记住。”
既然舰长听从自己的心声行事,那么,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愿意承受。宫津想起刚才竹中在CIC所讲的话,顿时胸口产生一股如针刺般的疼痛感,他不由得看着竹中的脸。然而副舰长却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离开了士官室。
太过体贴的语气让宫津有一种诀别的感觉,心中一阵骚动。他俯视着那些被击碎的窃听器,茫然地想着,我一定很讨人厌吧?
时钟的针刚好指着下午四点钟时,接到计划变更的消息。渥美跟在负责传令的职员后面穿过指挥室的铁门,透过主荧幕确认传令职员的报告内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报告内容是“疾风”的舰首和舰尾出现了小小的水花,主锚和副锚开始卷起。如果再观测到机关的启动声的话,那就再也没有怀疑的余地了。渥美下令将影像转送到会议室去之后,把视线移向映在终端机画面上的梶本总理。
“错不了。‘疾风’好像要起航的样子。”
(事到如今,他们还想去哪里啊……!)怒吼的总理好像拿拳头去敲击桌面。渥美看着因为震动而微微地产生杂讯的摄影机的影像,同时打开新视窗,开始敲打着键盘。
事到如今,“疾风”移动的理由只有一个。花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打完计算式之后,渥美将结果以图示的方式显示于CG海图上,将画面转送到会议室之后开口说。
“我认为对方预测我们将发动t+攻击,因此将舰艇驶近沿岸。用来破坏‘疾风’的t+会以六千度的放射热,将直径一公里之内的空间都烧毁殆尽。这是absolute killgne……也就是绝对破坏领域。在这个范围之内的生物、建筑物将会完全遭到破坏。为了让热线缓和到不会对人体造成影响的层级,爆风和冲击波所形成的高压不至于破坏一般的建筑物的程度……也就是为了,避免一次损害,最少也要离开爆炸中心区1.5公里左右。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清出直径三公里的空间,就不能使用t+。”
直舰三公里的圆圈出现在CG海图当中,外缘触到水线,同时环绕住东京湾一圈。圆心的红点描绘出其轨迹,距离陆地1.5公里的海上画着大致描摹出沿岸地形的红线。
“这是根据以上的数据所计算出来的阻止界限线。只要‘疾风’稍微越过这条线,事实上就等于封杀了t+的空爆行动。”
如果你们认为将整个沿岸都破坏掉也无所谓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渥美在心中自言自语着,对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厌恶,即便那只是开玩笑的说法。台场的临海副都心聚集了许多办公大楼和公寓、会议中心等,而川崎和千叶则有石油提炼厂和火力发电厂。幕张博览会今天也有活动正在举办,而东京迪士尼现在应该也挤满了利用暑假合家出游的人们而处于盛况空前的状态吧?渥美凝视着映着冷峻严酷事实的CG,将冒着汗水的手心压在桌面上,听到提出质问的本总理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疾风”抵达阻止界限线的时间呢?)。
“这要看其行进的方向,如果前往川崎到袖浦这一带的任何一个地方,就算以原速十二海里前进,平均也只要二十五分钟……”
如果以战斗速度移动的话,则只要一半的时间,渥美根本不用多做说明了。因为他听到本大叫(二十五分钟……),然后就不再出声了。
〈挖墓者〉是在一六三〇搭载着t+起飞的。到抵达现场,整备攻击态势为止还要花上十五分钟。这是以最精速的作业程序所计算出来的数字,因此不能指望能把时间缩得更短。终究是来不及了——渥美看着显示下午四时六分的时钟,一再咀嚼着绝望的心情。“Subjedia开始移动。”
操作员的声音追剿似地响起。映在主荧幕上的“疾风”的身影在四周的海面上掀起水波,开始缓缓地前进。
“两舷,原速前进。方向二七五。”
对着小型送受话器下令之后,在舰桥上握着舵轮的横田航海长复诵命令的声音从扩音器中响起。燃气涡轮发动机的强大律动从脚底下窜生上来,宫津感觉到“疾风”再度有了生气,然而在烟硝和血腥味充斥的舰艇上,迷惘、狂乱的气息沉淀的舰内空气却无法因此而得到净化。苦闷的感觉已经常态化,已经逐渐麻痹的感觉甚至不再感到不安,宫津漠然地看着监视外围的荧幕。
之前一直固定不动的影像慢慢地流动,再再证明“疾风”真的开始启动了。本来他是想到舰桥上去操舰的,但是不知道搭载了t+的飞弹什么时候会飞过来,所以他没办法离开CIC。没有出航喇叭声相送的船只出航真是寂寞啊——宫津那已经麻痹的脑海一角想着,对自己跟“疾风”而言,这将会成为最后一次的航行吧?
因为自己当上了舰长,才让“疾风”面对如此不堪的结局。其实它本来还可以在第一线活跃的……宫津心里想着,抬头看着浮显在红色灯光中的CIC的天花板,“舰长”通讯士以有点顾虑的声音呼叫他,让他打消了永无止境的思绪。
“市谷NCCS来电。首相要求直接对话……”
虽然下过命令,拒接所有通讯,但是既然总理直接呼叫,总不能置之不理,这大概是人之常情吧?宫津对着因为紧张而脸色铁青的通讯士大吼回去“别理会”,同时也唤醒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转向电测员的方向。
“启动雷达监视,如果有物体以低空方式进入限制海域,就算不是自卫队机也要加强警戒。对方有可能用识别信号欺骗。”
听着电测员复诵命令,宫津回头看着电子海图台。他看到很难得地和英和肩靠着肩的竹中指着荧幕,说明锚泊地点。
“晴海和芝浦的港口在左右方,后方是彩虹桥。也就是在东京港的正中央。水深约十四公尺,和沿岸的距离不到一公里。平常不断地会有货船和观光船往来。”
竹中生硬地说道,“如果护卫舰出现在那种地方,一定会吓死人吧?”英和像是刻意捣乱似地说。竹中的脸上没有一丝丝笑容。
“护卫舰一年当中会有几次靠近晴海港口搭载体验航海的乘客。没有什么好惊吓的。更何况现在已经用清除水雷的理由而封锁了港口。海上自卫舰艇进出也不是多不自然的事情。”
“很好。晴海旁边有丰洲。那是东京瓦斯和火力发电厂、钢铁厂聚集的场所。这种地方就不能用t+了。我们可以重新整备。”
英和说完,便从映着CG海图的荧幕中抬起头来。当他有这种做作的发言之后,紧跟着一定会说出强烈的嘲讽或警告的话来。那对眼睛瞄向宫津,宫津出于反射地备好架势,但是英和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去。
真不像他平常的态度。宫津从他的背影中看到疲累的色彩,是心理作用吗?目送着失去了平常强烈得几乎像会散发出味道来的精气,莫名地弥漫着软弱气息的英和的背影离去,宫津的视线突然和竹中对个正着。
自从之前的那一番恳谈之后,除非必要否则一概保持沉默的副舰长此时也立刻移开了视线,离开了现场。已经开始厌烦了吗?宫津体会到一种被孤独抛弃的不快感,将视线移回监视荧幕。静姬纤细修长的身体出现在露天甲板的一角,但是立刻就消失于框外了。
虽然穿上了潜水衣,但是却没有人出面制止她,让她得以顺利地上到露天甲板上来,因为她经常直接奉英和之命行动。静姬打开舰桥构造部分的防水门,来到右舷的战斗通道,俯视着掀起水花的海面。
在前甲板上监视的特芬少尉讶异地看着她,但也没有多问什么。也许是认为她又奉英和之名出任务吧?视盲从为一种美德的他们没有脑袋去想像她是擅自行动的。静姬本来打算要是对方制止的话,就把他处理掉,此时她悄悄地放开了原本搁在腰际的M-7军刀的刀柄上的手。
美军的突袭侦察海兵制式采用的军刀是抢夺‘GUSOh’时拿到的战利品。静姬回想起划开顽强抵抗的士兵的喉咙,身上溅满温热的鲜血时的感觉。她将视线移回被排水量五千吨的船体划开,掀起一串串直线波纹的海面。
脸上的肌肉好像已经有好几年没抽动过了,静姬自觉自己好像在笑。她感觉到血流聚集到下腹部一带,产生一股炙热感,她将背在肩上的小型循环式潜水装置的呼吸器含进口中。
现在我要去接你了。静姬放下护目镜,在抓着扶手的铁链的手上加注了力道。
两把机关枪、MP-5克鲁兹以及两把备用机关枪。一把布朗宁自动手枪外加两个M26A1手榴弹。这是手上所有的武器。如果手榴弹的威力没办法破坏隔墙或螺旋翼的话,行所能想到的方法就只有一个了。就像仙石之前所做的一样,他就要去使用第二弹药库的炮弹了。
由于电源已经被切断,电气工具没办法使用。行判断没办法再做出仙石所做的克难炸弹,便想出了一个以更单纯的装置引爆炮弹的方法。将弹头的信管拆掉——这个工作是不用工具也可以完成的——相对的,把手榴弹装上去,用布层层缠卷固定。原理就是用手榴弹的爆发力来引爆炮弹的炸药。只要把绳子绑在安全针上,也可以做某种程度的远距离操作。剩下的就是要想出把这个东西安装在螺旋翼附近的方法,不过进水区域有完备的求生用具,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想到的方法就是用救生衣包住炮弹,爬到舰底,在螺旋翼的附近引爆。旋转中的螺旋翼会将水流吸进来,所以只要把炸弹弄到裂缝的外头去,炸弹就会自行滑到舰底去。靠着绑在上头的绳索调整位置,就可以在靠近螺旋翼的附近拉动绑在安全针上的绳子加以引爆。
行完全不敢保证炮弹是否会按照他预期地引爆?就算引爆了,是否能发挥将螺旋翼的叶片整个摧毁的威力?然而目前没有其他可以阻止舰艇前进的方法了。行找不到绳子,使用消防水管代替,再准备另一条水管当救生索,分别将两条绳子的一条牢牢地绑在自己的身体和装药室的支柱上。找不到护目镜是美中不足之处,不过还好拿到了小型呼吸帮浦,行站在将装药室的地板开了一个直径一公尺左右的破洞前面。
舰艇大约在两分钟之前开始移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行用灯光照着通往舰底裂缝的破洞,将包裹着炮弹的救生衣拉过来最后一次回头看后方。
仙石站在漂浮在一旁的救生衣旁边,不发一语地看着他。仙石的胸部以下都浸在水中,从行的角度看不到什么,不过却可以确定他的腰际缠卷着消防水管,前端绑了四根炮弹加重重量。加上仙石本身的体重的话,就算穿着救生衣,重量应该也足以将他沉到海底去了。和仙石的视线对望了一瞬间,行对自己从仙石的眼神中感受到强烈的悲哀情绪感到不解,立刻又将脸转向前方。
“……你听好了。在氧气筒里的氧气用完之前,待在海底别动。然后将加重重量的炮弹绳索切断,浮到海上。上升的速度可能会很快,所以当时肺里面绝对不要聚积空气。否则就算你逃出去了,也会因为潜水病而死亡,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仙石没有答话。行本来想回头看他,遂又打消了念头,慢慢地将转了一半的头又转回正面。
“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援了,不用担心。DIS知道你在这次行动中大力协助,应该也不会为难你的。”
明明好像想说什么,想传达什么,然而一开口说出来的却尽是曾经说过的逃生程序。行感觉到之前专注于作业上而被冲淡的心中的痛楚又回来了,不禁在水中紧握着拳头,“……行”他听到仙石静静地呼唤他的声音。
这是自从祖父死亡之后,第一次有人不是用姓,也不是用阶级,而是直接呼唤他的名字。行感觉到之前一直死命压抑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几乎要把自己给压垮了一样,他大叫着,企图甩开直射在他背上的视线。
“我回来时,如果你还在的话,到时我会杀了你……!”
说完行就把头探进水中,靠着紧急照明的微弱灯光搜寻地板的破洞,两手抓住洞口的边缘。涂料碎片等小垃圾四处漂浮的水中很混浊,洞开在这混浊的海水当中的破洞让行联想到地狱这个字眼。行瞬间回顾了一下不会再更沉沦的自己的过往,毫不犹豫地拨动着手,头上脚下地滑进破洞里。
行对自己说不出任何一句道谢的感感到厌恶和后悔,然而那也只是瞬间的事,下一瞬间,他就专注地用灯照出了扭曲的木材和钢板,在最短的时间内分辨出可做为线索和只会造成障碍的东西,机械似地活动着手脚,往舰底的裂缝爬下去。脑部的大部分机能都被分派给五官的感觉,对感受到的情报进行最有效率的处理。行在口中喃喃自语着,还有可为,我还能作战,然后将这最后仅存的一点思考领域给封闭起来。行整个人置身于透过海水进入全身的毛细孔,撼动着内脏的机关振动和以无形的手压住他的头盖骨,不断地持续刺激太阳穴的水压当中,静待着感觉到痛苦的自己溶化消失。原本包住身体的温暖冷却了下来,他听到再度变得孤独的心灵喃喃自语着……
反正一切终归只是虚幻的。
舰底的水流比预期中的还强烈,翻腾的海水撞击在往外侧翻掀起来的钢板上,在裂缝的四周溅起宛如沸腾的汤汁一样的水泡。行将手从裂缝处探出去,觉得差一点就要被吸出去了,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他把氧气筒的呼吸器含在口中,吸了一口之后,抓住消防水管,把炸弹拉过来。
他将水管一拉,两枚弹头装了手榴弹的炮弹和包着一根增加重量用的炮弹的救生衣就靠了过来。增重的炮弹发挥了效果,不需要花多少力气就拉过来了。如果连增重的炮弹也一起引爆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但是不能尽想这么便宜的事。行将救生衣炸弹拉过来,将水管缠在因爆压而扭曲的木板上加以固定,连拉了几次缠在腰上的当救命绳索用的防火水管,确认强度。他看到两公尺上头的水面上还闪着第二装药室的红色紧急照明灯,资深伍长还没有逃出去吗?行为自己还在意这件事感到诧异,同时将身体转向裂缝的方向。再度拿呼吸器抵在嘴上的行下定决心,从裂缝处爬出去。
上半身一探出去,就被像样瀑布一般的水流给带走,来不及抵抗,身体就被压在舰底。行用两手抓着裂缝边缘,低下头承受着挤压过来的海水,松开左手,握紧救命水管,之后一咬牙,试着也将右手松开。顷刻之间,身体就被流往后方,救命绳索在距离裂缝三公尺处紧绷了起来。虽然再度被制压在舰底,但是行在救命绳索的支撑下固定住脚步,从腰际拿出氧气筒,给肺部补给氧气。他靠着救命绳索将脚踩在舰底,想办法改变身体的方向之后,目光转向舰尾的方向。
浮游生物的尸骸和泥沙卷起漩涡,几乎将视线给整个挡住了,然而行背对着从海面上直射下来的阳光,依然可以确认旋转中的螺旋翼的形体。屹立于海底的两片舵的前方有猛力回转的二轴螺旋翼,其直径大约有五公尺那么大。行思索着在哪个地方引爆会最有效果,把目光转向使螺旋翼转动的旋转轴、支撑旋转轴的轴支架,突然想起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景象,不禁觉得好笑。
是的,那是以前母亲帮他买的书中出现过的景象。那本书是描述一个脑袋有问题的男人误把风车当怪物,拿着一把长枪和风车对峙的故事。也许企图用手制炸弹破坏巨大的螺旋翼的自己和那个男人是不分轩轾的大傻瓜。行把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被水流冲走的呼吸器抵在嘴边,再度目测自己与螺旋翼之间的距离之后,游向裂缝处去拿炸弹。
正面与水流对峙,拉着救命绳索爬往舰底的过程跟攀岩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当救命绳索断裂时会有不同的下场。攀岩时会掉落到地面,粉身碎骨,而如果被旋转中的旋转翼给吸进去的话,会被绞成碎屑。行在没有恐惧和痛苦的感觉之下,专注地拉着救命绳索,好不容易摸到了裂缝的边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身体推进裂缝的内侧,好一阵子他贪婪地吸着氧气筒里的氧气,努力地调整急促的呼吸。
资深伍长逃出去了吗?当氧气扩散到全身,觉得轻松了不少的那个当儿,这个疑问再度浮上脑海。行抬头看着水面,本来想浮上去确认一下,随即想到自己刚刚恐吓过伍长,万一他没有逃出去,自己将亲手杀了他,于是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行一边想着,为什么自己只懂得用这种方式说话?一边开始松开缠卷在木板上的救生衣炸弹的水管。总是这样。每当我想表达自己的感觉时总是——
窜过脚踝的冲动打散了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吐出来的气息化成了气泡扩散在眼前,他为自己让没有必要的思绪钝化了五官所造成的失误感到懊悔,同时感觉到脚踝被用力地拉扯着。来不及重整态势就被从裂缝中拉出去的行在下一瞬间整个背就直接撞击在舰底。
当成救命绳索用的水管紧紧地绑在腰上,止住了被激流吞噬的身体。行极力地不让背部遭到撞击的瞬间让残留在肺里的空气吐出来,同时直觉有敌人来袭,他的手臂伸出去,拔出的是布朗宁手枪,而不是氧气筒。歼细的肢体在眼前流过,来不及辨认那是个女人,行就将枪口转过去扣下扳机。
火光在舰底闪烁,映照出静姬在护目镜底下闪闪发光的双眸。静姬以不可能被射中的灵巧动作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脚上的蛙鞋踢开布朗宁手枪的同时,两手搁在行的肩膀上。
承受了静姬的体重的救命绳索吃进身体,腰际窜过一阵剧痛。渴求氧气的身体开始灼热起来,行把右手摸上静姬的喉头,使出浑身的力量将她往上绞紧,企图掰开她紧贴的身体,然而静姬的膝盖往他两腿之间一踢之后,他就无能为力了。笨重的冲击窜到脑部,瞬间,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行忍住了想要把水吸进去的反射动作,左手企图去拔出氧气筒,然而静姬的动作更快,她的手臂将氧气筒给踢飞了。
氧气筒的帮浦在海中飞舞,瞬间就被水流给吞噬了。覆盖在护目镜和eOBA的呼吸器底下的静姬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行在逐渐远去的意识当中企图挣脱,然而静姬那紧贴着他的身体的手脚却像软骨生物一样咬住了行,始终不肯松手。护目镜底下的细长眼睛一歪,手指头像爱抚似地爬过行的侧腹,往行可能已经骨折的肋骨一压。身体因为剧痛而扭动着,行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瞬间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口中。
行出于反射地吸了进去,随即感觉有新鲜的空气进入肺部,不觉睁开了眼睛。拿掉呼吸器的静姬的嘴唇看似笑着。发现是她让自己含住她的呼吸器之后,行没办法多想,只是凝视着她的脸。
拿下护目镜的静姬回应行的视线似地把脸靠了上来。浅海中的微亮光线让行看清楚那张白皙而纤细的脸孔。长长的睫毛底下的那对眼睛散发出虚幻般的光芒,行看到自己映在那对眼眸当中,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果然”。
果然……明确地滑进意识当中的字眼让行忘了要拂开静姬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只是一味地隐藏自己的行踪话,我本来打算杀了你的。静姬的眼眸明确地传达这个意念,用两手包住了行的脸。行发现自己没办法去拂开她的手。
——而你果然采取行动了。我好高兴。哪,要不要跟我一起来?……。静姬的眼眸继续传达她的意念,行也不再感到不可思议了,一起?去哪里?他在意识底部这样反问。
——到一个很快乐的地方。在那边,我们可以为所欲为。不用忍耐,不用受苦,可以做我们喜欢的事情。你有资格跟我来。因为你听得到我的声音。
——听得到……听到了。可是,我不想去。你杀了兵长和菊政。
——他们没有活下去的力量呀。没用又愚蠢,却想介入我们之间,所以不能放过他们。因为,你没有被我所杀,不是吗?你之前不是经历过许多战役,存活至今吗?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值得活下去的坚强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生存价值的人太多了。你不是也一路被这种人欺凌过来的吗?
——你怎么会知道?……。行一边想起全身染着漆黑的血水的父亲的脸孔一边反问道。
——我知道呀。我们的力量是必须付出这个代价才能得到的。所以,杀了这种人是无所谓的。
——杀了也无所谓?杀了那些任性、懦弱、自甘堕落的人……
——是的。没有生存价值的人破坏了这个世界。是这种人毁了我们被给予的世界。不用忍耐,我们拥有力量。遵循懦弱的人所创造出来的规则根本是愚蠢的。所以,我们要怎么做都无所谓。如此一来,这个世界就会变成一个非常快乐的地方。如果跟我一起走的话,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静姬抚摸行的脸颊的手动了,从行的口中拔出呼吸器。静姬的眼睛占据了几个视野,柔软的触感罩上嘴唇,温软的异物入侵到口中。
脑袋顿时麻痹,手脚失去了力量。交缠的舌头为沉没在心底的火种点燃了火苗,行无意识地把手环上静姬的腰。
身体内侧变得炙热无比,坚硬地涂抹在心里褶皱上的痛苦记忆逐渐溶化。行的身体和心灵似乎觉得那是一种快乐。
是的,快乐……没有疏离感,也没有罪恶感。他知道,这种感应和官能给了他所有需要的东西。之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到呢?行想主动吸吮静姬的嘴唇,正要加强手臂的力道,瞬间,他闻到一股窜过大脑中枢,令人不快的臭味。
腐臭味。是一个人放弃身而为人时的臭味。是父亲带回家的女人们和临死之前的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是放弃思考,逃避困难,堕落成只寻求眼前的快乐的苍蝇的人所散发出来的臭味……
这个女人正在腐败当中。这个信念使得他麻痹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对差一点就接受这个女人的自己产生的厌恶感一口气让他的四肢恢复了力道。行剥开了像水蛭一样粘附在他身上的静姬,用海水漱洗差一点就吞下脏东西的口腔,带着看着敌人的目光看着静姬。
可能也将救命绳索绑在裂缝处的静姬将差一点就被水流冲走的身体给拉了回来,四肢趴附在舰底。她的口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衔住了eOBA的呼吸器。行听到她那因为受到屈辱而晃动的眼眸狂叫着愚蠢的男人……!行带着隐含着“你正在腐败当中”的眼神看着她。
——只会四散散播毒气的女人。你才是这个世界所不需要的……!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这句话是行最后能感受到的感应。当静姬的眼眸变成看东西似的冰冷色彩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一边将救命绳索拉过来,一边用力地一跳,往行逼近。
在没办法得到氧气供应的情况下,她不是易与之辈。行认为自己应该先回进水区域避开,遂也将绳索拉过来,企图游向裂缝,然而静姬的瞬间爆发力非比寻常。她将身体笔直伸长,将水阻力压抑到最小的纤细肢体宛如袭向猎物的海蛇一般缠卷过来。行倏地一翻身,挡住了她,然而她反手握着的M-7军刀的刀尖却毫不犹豫地挥向行的喉头。
行一把抓住静姬的手腕,在距离自己的喉头之前几公分处制住了她。瞬间,肺里的氧气被肌肉给消耗了,全身的神经和内脏渴求着空气开始发出惨叫声,但是行知道,只要稍微一松懈,自己的喉头就会被切开。被鱼雷弹头给压得稀巴烂的菊政的鲜血,连死前都没办法见到最后一面的田所的声音像火花一样在他逐渐泛白的脑海中迸散开来,刺激着他即将迸断的神经。莫名涌起的愤怒窜过手臂的肌肉,行将刀子反推回去,同时将膝盖往上一踢,重击在静姬的下腹部。
静姬只有那么一瞬间露出微微的畏怯,随即立刻重整态势,拉过救命绳索,再度袭击过来。行摆好架势,企图挥开军刀,这时他发现静姬的刀尖瞄准的不是他,而是当成救命绳索用的防火水管,不禁在心中咋起舌来。
静姬把身体靠近行的头上一公尺处,毫不犹豫地朝着从裂缝处延伸而来的防火水管挥刀而下。行看到水管的表面被划裂了,出于反射地开始将水管拉过来。也许是享受着行焦躁的反应吧?静姬刻意停了一下,眼中尽是喜悦的色。行想抓住静姬的脚却力有未逮,瞪着她挥下将水管完全砍断的刀,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黑色的团块覆盖在静姬的背后。
肉和肉互相冲击的声音在水中漾开来,弹飞开来的静姬的身体被水流推往舰尾的方向。行看到腰上缠着防火水管的仙石的身体紧接着穿过自己眼前,同时产生惊愕和安心感的身体倏地热了起来。
他还没有逃走啊?当这个太过理所当然的疑问在脑海中成形时,仙石拉着防火水管,把身体靠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氧气筒的呼吸器塞到行的口中。行的手自动地动了起来,牢牢地压住呼吸器,什么都不想,一个劲儿地用力吸着氧气。
血液绕行到全身,即将变得模糊的意识又恢复了清晰。尽管如此,行还是不想放开呼吸器,只转动眼睛看着仙石的脸。
当然,仙石的意识并不像静姬一样是以滑行的方式进入的脑海中。但是只要看到仙石用整个身体表现出来的“我天生是一个不懂得放弃的人”的意志,行就觉得根本没有必要用到意识这种东西。
正因为有这种迟钝的感觉和无法完整表达意思的意念,所以人跟人才能持续互动。看到仙石脸上带着这样的表情,行紧接着心想,也许我也可以做到……他为自己内心太过单纯而唐突的变化感到心惊,同时也察觉到有一股否定他这种想法的冰冷气息硬生生插了进来。
一道人影从屏住气息,努力地与水流奋战的仙石的肩膀后头慢慢地浮上来。那是一对甚至感受不到杀气,只带着杀意的损毁了的机器人的眼睛。正要放松下来的神经一股脑又紧绷了起来,行将救命绳索拉过来,他从挥舞着反手握着刀的静姬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伤。”
因为身为人而受苦。因为身为人而感到痛苦。既然如此,就放弃做为一个人。这种悲哀的想法跟自己是一样的。母亲因为药物中毒,结果自杀了,父亲以自甘堕落的模式呈现,而静姬则化为一股否定人类的脆弱,想成为超越这种脆弱的人的意志。形态虽然不同,但是逐渐腐败的过程却是一样的,他们都是被痛苦所摧毁的人。
完全没有表情,像机器人一样的肢体以时时刻刻变换着表情的海面的光为背景舞动着。从她身上看到自己的末路的痛苦形成一个水泡,对无药可救的孤独灵魂的同情是另一个水泡。从嘴角泡出的气泡和两种思绪捆绑在一起,行看到挂在仙石肩膀上的克鲁兹的肩带,出于反射地把手伸了出去。
静姬拉着救命绳索,一口气逼近过来。当握在她手上的刀子反射着从海面射进来的光发出闪光的那一瞬间,行把克鲁兹的枪口对准备静姬,扣下扳机。
九厘米的子弹连续射出,在海中画出弹道的轨迹飞窜出去。准确地命中静姬的胸口到腹部一带,瞬间撕裂了她的内脏和骨头之后,贯穿她背部的肉,在激流当中四散开来。
不知道倏地睁大眼睛,身体像触了电似地痉挛起来的静姬是否自觉面临了死亡。也许是十几发的帕拉贝伦弹也擦断了救命绳吧?静姬拖着分不清楚是黑还是红的血水被水流吞噬,她的尸骸立刻就从行的视野当中消失。
那失去生命的肉体应该是在感受不到痛苦和恐惧的情况下被旋转翼给扯进去撕裂了。行产生一股强烈的疲倦感,全身的力道都流失了,仙石再度将呼吸器抵在他嘴上,行遂睁开即将合上的眼眼睛。
仙石用指食指着裂缝,要行立刻回舰内去。行现在确实是没有体力安装炸弹了。行点点头,正待伸手拉住防火水管时。手上感觉一道微微的冲击,水管断了。
被静姬的刀子给划破一半的水管靠着一层皮系住了行的身体。仙石伸出了手,但是根本来不及。行的身体立刻被水流冲走,朝着舰尾流去。
是的,在战场上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被旋转中的旋转翼吸走,顺着舰底被流走的那一瞬间,这个想法在行的脑海中成形。过度的惊愕使得他忘了恐惧和悔恨,是静姬在呼唤吗?他在想到这一点时产生了一股厌恶的感觉,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形成明确的意识。
事到如今才说要重新来过,也许是算盘打得太好了。只要有所期待,就一定有严重的背叛和痛苦等着。一切都是虚幻……结果,事情就是这样吗?旋转翼的压迫近在眼前,就在行将要合上他的意识时,一股冲撞身体的冲击使得他睁开了眼睛。
在气泡和浮游生物卷起漫天漩涡的视野当中,出现了仙石的脸。仙石以侧面抱住行的身体,用另一只手死命地企图抓住舰底,他的腰上没有系着救命用的消防水管。他大概没有多做他想,瞬间就解开绳索飞跃过来了吧?资深伍长的率直性情让行无言以对,只是拼命地大叫。
我一个人无所谓的……!化为两个、三个气泡,从嘴角冒出来的尖叫声被仙石大叫不要放弃的表情给弹了回来,对行的身体造成类似电流般的冲击。放弃……逃避。这个模式缓缓地浮上脑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追剿了上来。
老是逃避是没有用的——闪过脑海的是田所的声音。自己虽然一再告诉自己绝对不逃,事实上却老是随波逐流。自己其实一直在逃避真正的困难、生存这个行为。而现在,他在安慰自己,这个世界只不过是虚幻的同时,依然随波逐流。明明身边就一直有一股热情告诉他,事情不是这样的。一阵麻痹之后,无法分辨是愤怒或懊悔的感情燃烧着身体,行伸出手臂,企图抓住舰底。
附着了许多苔藓的舰底很滑手,然而他还是将全身所有的力道都注进了手指头。仙石也依样画葫芦,两人一起对抗巨大的螺旋翼的吸引力。此时不用给自己完成任务什捞子的理由,只为了要活下去。被冲流的速度稍微缓和了一点,仙石的手指头成功地抓住了旋转翼轴的基部和金属板的凸起。
行也抓住了同样的地方,但是舰尾的旋转翼所卷起的水流敲打在舰底,产生了乱流,置身在这样的地方,人的握力连在暴风雨中的树叶都不如。身体上下左右摆荡着,手慢慢地离开了金属板。已到了极限吗?行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突然,他发现旋转翼的吸引力变弱了。
晃动身体的乱流渐渐地平息,从头上涌过来的水流变得平稳了。机关声没有什么变化,旋转翼轴也还不停地转着,但是旋转翼本身却很明显地逐渐停止吸水了。行睁开紧闭的眼睛,回头一看,他看到五片叶片都转向正面,二轴旋转翼仍然不停地转着。
保持一定的旋转方向,一边变化叶片的角度,一边让舰艇前进后退的可变螺旋翼的叶片只要处于水平状态就变成停顿状态,水就不会被吸进来。不知道为什么,“疾风”竟然停止了。前进不到十分钟就停泊?行来不及松一口气,倒是先产生了疑惑,把视线转回仙石身上。
眼睛睁的老大,身体微微痉挛着的仙石哪顾得了那么多。他的气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行判断现在已经没有游回裂缝的余裕了,遂用力地剥开仙石那牢牢抓着翼片的手,指着海面。
现在只能先回海上去喘口气再回到舰底的裂缝。此举有被敌人发现行踪的可能性,然而仙石一副已经不在乎那么多的样子,一口气往上浮去。行看了一眼以水平方向持续旋转着的旋转翼之后,也跟了上去。
(停止了……)
梶本总理不由自主地发出疯狂叫声,渥美预料他一定会问为什么,便先回答“原因不明。”
“才走三公里而已。英和应该知道,在这里停泊根本没办法防御t+的……”
率先将“疾风”停止的情报传进来的是目前和第一护卫队群一起采取行动的〈anchorcable〉——潜水艇“濑户潮”。如果“疾风”移动的话,限制海域的界线应该也会随之移动。前进到界线的临界线,持续观测“疾风”的“濑户潮”从旋转翼所发出的空穴噪音的变化察觉到“疾风”将旋转翼的角度转换成水平状态。
事实上,开始减速的“疾风”在按照惯性航行了五十公尺左右之后,就启动了制动后进的机制,目前已经完全停止前进了。渥美抬头看着主荧幕,确认影像中有几道人影逐渐聚集到“疾风”的后部飞行甲板,便持续提出报告“没有下锚的迹象,机关仍然启动当中。”
“可以看到人员集合在后部甲板。刚刚有潜水人员潜下水去,也许是为了回收人员才停下来的。”
从航行中的舰艇上跳下水无异是自杀的行为,然而设置在葛西滨海公园的望远摄影机确实捕捉到有人穿着潜水衣从“疾风”的右舷中央部位潜水下去。是如月或仙石逃走了吗?指挥室里有一阵子骚动了起来,然而被放大、增强捕捉到的身影看起来跟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像。是英和的一名士兵——也许是负责爆破客机的D目标吧?痩小的潜水服身影怎么看都像是女人。
如果使用监视卫星L3的话,就可以得到更正确的情报了。像这种要花费时间修正轨道,事到如今也来不及到达现场上空的破烂卫星已经不值得信赖了,实在让人感到生气,然而如果有可以从六百公里上空照出人的表情变化的L3的监视性能的话,确实是可以更明确地掌握“疾风”的状况。既然D目标已经移动了,就得再重新计算轨道,所以能不能赶上下午六点的截止时间就值得商榷了。要不要请赤坂(驻日CIA)帮个忙?渥美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这样想着,同时又对驻日美军那些人到目前为止都如此地沉默感到不解。
所有的状况都已经透过由联络军官负责的正规管道和透过DIS的外事私下管道传送给他们了,难道他们觉得目前的状况不适合出手而放弃了?至于t+的提供,虽说野田局长之前似乎就已经打点好了,不过事情似乎进行得太过顺利了……
“潜水员从后部飞行甲板跳下去。两个人……啊,现在第三个人跳下去了。”
操作人员的声音使得心中不停地做负面瞎猜测的内事本部长快速地封闭了思绪,把脑袋恢复成现场指挥官的脑头,视线望向主荧幕。聚集在后部甲板上的人们相继从“疾风”的舰尾跳进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对这一连串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渥美不禁焦躁地用手指头敲着桌面,他只想到一个说得通的可能性,遂停下了手指头的动作。
是去搜索之前在舰艇航行当中潜下水的士兵……渥美在口中嘟哝着,随即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英和不是那么仁慈的指挥官,会为了一个士兵改变作战计划。应该有其他的理由。渥美确认时间才刚过下午四点十分,他凝视着荧幕,听到梶本说(总之,能赚取到一些时间毕竟是侥幸)。
(再过二十分钟,〈挖墓者〉就会出发。会不会是如月二曹做了什么阻挠舰艇前进的工作?)
这是渥美唯一没有推测到的一点,他发现自己竟然轻率地判定那两个人已经死亡了,胸口不禁一阵刺痛。一方面可能是他必须让自己这么想,否则他就没办法认同使用t+了,但是那终归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行为吧?渥美凝视着停泊在海上的“疾风”,脑海一角嘟哝着:这是可能的吗?
果然是这种关系吗?当露出平常难得一见的焦躁情绪的英和下令停船时,宫津的脑海中浮起这个想法,而在下水搜寻静姬的潜水人员回来时,这种猜测变成了一种确定。
“在被发现的东西当中,只有这个勉强保有原来的形状。目前仍然继续搜索当中……”
穿着潜水服的伊尔洙大尉说着,用被水濡湿的手递过一个东西,是手表。宫津的印象中还记得这支粗俗的潜水表。因为他看到这支表戴在静姬的右手腕上,当时还觉得与她纤细的手腕实在不搭调。
英和似乎也知道那绝对是静姬留下来的东西,他不发一语地接过表面已经有裂痕的潜水表。表带上好像沾有血迹,是心理作用吗?宫津心里想着,只有手表掉落海底的可能性很小,一起被发现的恐怕还有手臂吧?如果是被卷进了旋转中的旋转翼的话,那倒还好。从航行中的舰艇上跳下海去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
好几个船员都看到静姬穿着潜水服,连在露天甲板上监控的人员也目击她跳进海中,然而大家都擅自解释她可能奉英和之命行动,因此都没有刻意向上报告。正因为静姬是按照有别于其他部属的命令系统行动,因此没有人去在意她的死活,这真是一件很嘲讽的事情。
根据在后部露天甲板上监控的人员发现航迹中混有血色的说法来判断,静姬似乎是单独潜水下去的。这个报告也传进了CIC。英和立刻下令停船,派遣部属前往搜索,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那些血属于仙石或行的推测上,然而现在他手上握着静姬的遗物。
是爱人吗?虽然看不出有这样的迹象,然而亲眼目睹英和的反应,宫津实在难有其他的想像。已经损失五分钟以上的时间了。他不得不承认,在必须分秒必争驶向沿岸的时刻,为了一个部下而刻意停船实在不像英和的作风。但是宫津并没有因此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他只茫然地有一个预感,已经即将在空中解体的“疾风”似乎又多了加速事态演变的要素。
“可能是被旋转翼被卷进去了。回收所有的遗体是不可能的……”
正当伊尔洙说出但愿不用说出来的话时,一个重击肉体的笨重声音在CIC里回响。伊尔洙靠在仪表板上,擦着被痛殴的嘴角上流出来的血丝,英和俯视着他说“她没有被卷进去。”
“妹妹是和如月行作战而成仁的。她为了我,企图去解决那家伙。她应该被封上社会主义英雄的称号,她是光荣地战死的。”
在一片静寂当中,“妹妹……”竹中不禁嘟哝道。没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竟是如此地出人意料之外,使得宫津也不自觉地凝视着被红色灯光染红的英和的侧脸。英和没有发现,开始用母语对着立正站好的伊尔洙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嘴角还留着血丝的伊尔洙的表情眼看着变得非常紧张。他也用母语回应英和,行了一个礼之后,飞奔离开CIC,宫津看着这一幕,发现英和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不禁皱起了眉头。
发疯了……这样的形容实在不适合早就不正常的英和。难道是仅存的一点理性也没有了吗?宫津感到不安,然而仔细一看,英和并不是在笑。
因为他的脸颊不断地痉挛着,表情变得极度僵硬,使得他看起来好像淡淡地笑着。其实就只是这样。就好像因为过度的绝望,连表达感情的方法都忘了一样……“……有什么打算?”
竹中对着英和那再度散发出浓浓的精气的背部问道。“那还用说吗?”回答的声音中充满了让听者的神经为之冻结的冰冷气息。
“杀无赦。杀了如月行和资深伍长。”
回过头来的英和真的笑了。宫津知道,维持住英和的理智的最后一个楔子已然松脱。
老实说,他们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然而,回到进水区域之后还有事情要做。仙石和行合力将第二装药室的工作台抬起来,翻转过来,堵住了地板上的破洞。
他们将椅子和桌子堆在工作台上,筑起只能算是安慰性质的挡墙。既然对方都派来刺客了,照说就得提防会有后续的攻击,即便不知道能发挥多少效用,但是总得将从舰底的裂缝直通而来的破洞给堵起来才行。这样一来当然也阻绝了自己的退路,但是如果敌人真的想攻过来的话,反正他们也无路可逃。他们按照行的想法,将不能使用的炸弹会来设计陷阱,为了做好准备工作,在水里面来来往往好几回,根本无暇去推测停船的理由。
如果说对方只是要让他们误以为不会再有攻击而松懈下来,然后企图一口气摧毁他们的话,那么派静姬一个人当前锋实在没道理。比较合理的推测的是,他们在让舰艇停下来之后,打算从隔墙和裂缝两边同时攻进来。可能是发生了超乎想像之外的情况,但是目前窃听器都已经被卸除了,他们无从得知外头的状况。仙石将第三枚炮弹堆在挡墙上,望着不停地进行作业的行的背部问道“你认为那个女人为什么单独前来?”
用绳子将手榴弹的安全针和翻转过来的工作台的脚绑在一起的行转过他那难掩疲累的脸。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来勾引我的。”然后又转过身去。
“勾引……”
仙石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由自主地复诵了一遍,“开玩笑的。”结果行又给了他这个不可能会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答复。
仙石感觉到这个本来无法接触的不可知的团块突然开始散发出沉稳的气息,莫名地感到惊愕之后,只觉身体内部整个温热了起来,好像连浸到胸口的海水温度也为之上升了一两度一样,然而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不容他多做猜想。
“哟,没想到你竟然进步到会开玩笑了。”
仙石说道,作势要快速返回弹药库去,“我是这样想的。”行的声音却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现在……也许我可以重头来过。”
行兀自嘟哝之后,又开始动起停下来的手。仙石凝视着他那已经没有了排斥周遭所有的一切事物,像裸露出来的刀刃一样尖锐难以靠近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顺势接受所有的事物,企图率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的身影,顿时忘了自己置身于连一秒钟之后的生死都难卜的绝望状况当中,心中窜起一股温热的感觉,在心中喃喃说道,太好了。
那是当然的,一定可以重头来过的。仙石接着这样低声说道,然后宛如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似地,奋力拨开水,正待前往弹药库时,“安静!”行尖锐的叫声响起。
仙石本来想问怎么了,看到行竖起耳朵倾听的紧张模样,不禁闭上嘴巴环视四周。除了机关的振动和旋转翼的回转声不断地鸣响之外,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几秒钟之后,仙石再也忍不住,作势要走近行,这时行突然采取了行动,移往房间的角落。
他拿起备用弹匣,拿着携带型无线对讲机漂浮在水面上,将拿来代替桌子使用的救生衣拉过来。仙石把身体靠上拿着无线电对讲机,一动也不动的行,小声地说道“窃听器不是已经被卸除了吗?”行把手指头抵在嘴唇上,把无线电对讲机拿去抵在仙石的耳朵上。
(……如果把所有的战力都分派到进水区域的话,其他地方的防御力量就会变薄弱了)
竹中副舰长的声音夹杂在类似纸张摩擦的噪音当中。仙石将音量调到最大,侧耳倾听,于是他听到英和回答的声音(他们无从得知)。
(窃听器都已经卸除了。你应该也亲眼看到了)
(是这样没错。就算我们把所有的士兵都集合到舰底的裂缝和隔墙那边,后部甲板变得空荡荡,资深伍长他们也不会晓得的)
(讲话干嘛这样吞吞吐吐?你有什么不满的?)
(我只是担心而已。站在我们的立场,为了预防‘解毒剂’的攻击,我们必须尽快驶向东京港。现在哪有时间去跟资深伍长他们周旋?)
话多得让人觉得奇怪的副舰长的话中提供了所有仙石他们想要的情报。是陷阱吗?仙石自问道,但是他又立刻想到,他们有需要动这样的手脚吗?他们的战力居压倒性的优势。难道……正当仙石这样想着时,“变更作战计划。”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立刻撤掉挡墙,快!”
正当仙石作动他不习惯的思绪时,出于士兵的本能好像已经察觉事态有变的行以坚定的声音说道。在被包围之前必须赶往已经空荡荡的后部甲板。刚刚一直在筑挡墙的仙石现在又开始进行撤除堆起来的椅子和炮弹的作业了。
“如果你以为我是只凭着个人恩怨采取行动的话就错了。静姬是侦察局中被誉为最强的士兵。如果连她都被打倒的话,对于如月他们的威胁,我们就必须重新评估了。”
英和这样说道,看似已经恢复了平常的伶俐机灵,然而从濡湿地泛着光的双眸当中散发出来的狂气却很明显地增强了。那是跟自己同种类的病理——一种叫怨念的最恶质的病理,宫津只能束手旁观英和和竹中之间掀起的争论。
“就变更已经决定的作战计划来说这种理论太过暧昧了。”
“这不是你的职务所能判断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歼灭如月和仙石。”
“我并没有叫你不要做。我也知道,以目前只剩下十个手下的状况来说,后部甲板和上甲板放空也是不得已的作法。不了解外头状况的资深伍长他们应该也不会利用这个空当发动攻势吧?因为他们并不知道‘GUSOh’被装填在VLS的七槽里。”
说太多了。英和好像也有同样的想法。他的眼睛瞬间眯细了,宛如要看透一个人的心思似地凝视着竹中。以不自然的动作将目光移开的竹中似乎隐约露出了潜藏在没有表情的脸上之下的紧张。
那一瞬间,宫津感觉到原本就侵蚀着“疾风”的空气的裂痕发出巨大的响声,变成再也没办法掩饰的巨大裂缝,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样会具体地引发什么样的事态,只是随着觉得竹中的饶舌太过异常的现实思绪摆荡,心屮怀抱着茫然的不安感。期间,视线突然缓和了下来的英和说“没错。”然后走向仪表板。
“我的部下们已经进入袭击的准备态势。你说的没错,撤回已经下达的命令实在太……”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走过竹中身边的英和突然一转身,将竹中的手反手往上扭。在CIC里的船员们顿时都摆出防卫的架势,宫津也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但是众人却没敢再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英和带着那让人联想起刀刃一般的锐利视线扫向四周。
那只能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人的男人的眼神来形容的目光使得CIC的空气为之冻结。英和绕到竹中背后,不客气地把手探进他的救生衣里,随即拿出一个豆粒般大小的物体给宫津看。
被夹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物体如假包换是一个窃听器。“恩将仇报啊,舰长。”英和说着,扭曲着嘴角笑了。顿时无言以对的宫津看着不见抵抗,带着毅然的表情凝视着半空的竹中的脸,有一股想瘫坐下来的冲动。
既不成人也不成鬼,只能持续悬在半空中的男人已经不值得信任了吗?宫津确信,挺直腰杆,看着某一点的竹中眼中已经没有他的存在了,他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用,不禁垂下了眼睛。竹中那对僵硬的眼睛突然一动,看着宫津,那一瞬间。
从他那严峻的表情中投射过来的视线却纠结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痛和体恤,直捣宫津的内心。接受无法逃避的破灭,从绝望的谷底振作起来的目光只透露了一句话——你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追随你。竹中的眼睛这样诉说着,宫津无言以对,倒吸了一口气,那一刹那,他听到英和微微的咋舌声划破了紧绷的空气的均衡态势。
之前一直不见有抵抗意念的竹中利用这一瞬间的空当,将英和推开来。宫津强忍住差点惊叫失声的冲动,凝视着右手拿着布朗宁手枪,将枪口指向英和的胸口的竹中的侧脸。
宫津甚至没有发现到本来拒绝武装的竹中不知什么时候将手枪配在腰际的不自然举动。宫津连慨叹自己无能的余裕都没有,凝视着竹中那带着静静的杀气的眼睛,他听到英和带着苦笑说“唉呀……”
“我记得我要求过舰长要小心选择人选的。”
英和无惧于距离不到一公尺之外的枪口,举起一只手搓响手指头。背后的铁门打开,拿着克鲁兹的伊尔洙大尉站在英和背后。瞬间竹中似乎被擭去了注意力,英和趁这个机会也拔出了腰际的贝雷塔M92F,将枪口指向竹中的胸口。
在两个枪口的瞄准之下,竹中脸上的肉似乎微微地抽动了,但是拿在右手上的布朗宁却一动也不动。“我早就想过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英和的声音越过全身动弹不得的船员的头顶上。他将枪口对着竹中的胸口,慢慢地开始往旁边移动。
“我也一样。最后我们终于有了一致的意见。”
竹中一样一边移动着枪口一边回答道。枪口彼此相向的两个男人一边企图读取对方眼底闪烁的杀意,一边慢慢地交换彼此的位置。宫津只能和屏住气息在一旁观看的酒井和风间一样,束手看着这只要一个微小的契机就可能爆发的对峙。
“现在就算改变主意,日本政府也不会原谅你的。你总该知道吧?”
“那是当然了。我不在乎这件事。我只是想终止你的呼吸罢了。”
“原来你恨我啊?你想让我当坏人,自己假装是个圣人吗?就算没有碰到飞弹的发射钮或扳机,你们所有的船员……”
“我没这个打算。”竹中用强烈的语气否定了英和的说辞,然而脸上却与他所说的话背道而驰,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悔恨色彩。“我们都是罪人。大家都犯了同样的错。所以,我要趁着还活着的时候尽量做补偿。”
“那就叫背叛,副舰长。”
很干脆地顶了回去的英和背对着仪表板,停下脚步。几乎在同时,站在门口的伊尔洙鸣响了克鲁兹的选择开关。事到如今,宫津知道竹中已经面临腹背受敌的状态了。
握着布朗宁的枪夹的竹中了解到自己中了计,手微微地晃动了。“gameset”英和冰冷的声音嘲笑着外行人的肤浅,在CIC里回响。
“把枪放下才是明智的作法。你总不愿跳弹伤到CIC的机械吧?”
胜算是零。即使是外行人也知道。然而竹中并没有将枪口朝下,脸上带着倍于之前的毅然意志的表情。不要啊。宫津在心中尖叫,正想张嘴说些什么时,竹中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地,回头看着他。
脸上已经没有一丝丝阴郁的色彩。一如往常清冽耿直的副舰长的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舰长。”
“你只要站在那边,就给了我一条该走的道路……一直到最后,你都像是我们的灯塔。”
说完话的同时,他扣下了扳机。竹中的布朗宁发出轰隆声,射出去的子弹穿过英和的肩膀。之后,伊尔洙拿着的克鲁兹冒出火花,在竹中的背上开出血花。
竹中被子弹的冲击力带动,身体往前倾,英和此时又瞄准了他。射出去的九厘米子弹准确地射穿他的胸部,这一次子弹的冲击力将本来要倒下的竹中的身体又往上带起。竹中的身体前后遭到枪击,像个毁坏的人偶一样打了个圈,然后背部往地板上倾倒。听到笨重的撞击声,宫津的身体和声音恢复了活动力,他大叫“副舰长……!”跑向仰躺在地上的竹中身边。
竹中两手两脚摊开来,凝视着CIC的天花板。近距离射进去的子弹贯穿了他的肺部,将他的肉和骨头炸飞开来,胸口开了个几公分的洞。贯穿心脏的子弹大概也对背部造成同样的损伤吧?无计可施,蹲踞在当场的宫津看到脸颊被自己的血水沾污,嘴角冒着血泡的竹中仍然带着微笑。
你这样就好。请听从你自己的心声。那对通透的眼睛再度这样诉说着,宫津知道自己又失去了一样东西。他知道了,为了弭平被夺走感情的恨意,他的所作所为再度夺走了重要的东西。他知道了,被封闭在无止境的憎恨的连锁当中,连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都看不清楚的人最后的结果只会失去一切。
从竹中的身体中流出来的血濡湿了地板,浸染了宫津的手。宫津凝视着被温热的鲜血染红的双手,用力地将之握紧,从指缝间溢出的红黑色液体化为小小的血泡,一个一个迸裂开来的触感深深烙进他的身体当中。为了减轻几近破灭的痛楚而在无意识当中刻意钝化的感觉在每一个血泡迸散开来的同时就变得越发地鲜明,清除了他脑海中的迷雾。现在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身为“疾风”的舰长,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宫津的血液急速地翻腾着,麻痹的脑袋一角如此思索着,这时他听到头顶上落下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舰长。”遂缓缓地抬起头来。
“请放下枪,从那边退后一步。”
英和压着流着血的右肩,将贝雷塔的枪口指着宫津,经常挂在脸上的冷笑已经消失无踪了。站在一旁的伊尔洙将克鲁兹的枪口抵在酒井机关长的太阳穴上。这是可以预期到的景象,因此宫津很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事态。看着在红色灯光之下一样显得苍白异常的酒井的脸,再看看忍着伤痛,拿着贝雷塔的英和的脸,宫津把手移到收放在腰际的枪袋里的布朗宁手枪,慢慢地站起来。
“这是不幸的意外。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把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为了其他的船员们着想,我……”
冷静的语气中很明显地渗着焦躁色彩的英和的声音撼动着宫津的耳膜。再也没有犹疑和恐惧的宫津回答道“……我知道。”从枪袋里拔出布朗宁,拉下枪机。
他将子弹装填进枪匣里,只要一扣扳机,子弹就会发射出来。也许伊尔洙察觉到有危险,遂将枪口往前一顶,酒井发出小小的惨叫声,“舰长……!”英和也叫了出来,倏地把雷贝塔往前一顶。宫津不予理会,将用两手拿着的布朗宁的枪口对准竹中。
一息尚存的竹中的眼睛看着他。我知道。我会听从自己的心声。宫津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意念给竹中,竹中宛如点点头似地闭上眼睛,宫津等着竹中再度睁开眼睛之后,扣下扳机。
射出去的子弹穿过竹中的额头,使得他当场死亡。看到那对澄澈的眼睛消失于硝烟当中,宫津承受着愣在当场的众人的视线,将布朗宁收回枪袋里。
“身边出现背叛者是我的错。增添少佐不少的麻烦。”
被宫津这个举动也吓了一跳的英和顿了一下,然后示意伊尔洙放开酒井。他带着宛如可以看透人心底的锐利视线看着宫津,突然又恢复了往常的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当宫津正待想清楚那个笑容代表什么含意时,英和将贝雷塔放回腰际的枪袋里。
“很好。那么现在就尽快将舰艇……”
突然响起的爆炸声和震动打断了英和的话。四周掀起一片骚动,英和将再度失去笑容的脸望向天花板。这次的爆炸和之前不一样,是在距离CIC很近的地方发生的——把手支在海图台上撑住身体的宫津听到舰尾的方向传来几声枪响,大叫“报告损害状况!”
目睹舰长射杀副舰长的异常景象,正常的判断能力已经麻痹了的船员们听到宫津大声一喝,赶紧分别回到自己负责的仪表板前面。“甲板可能发生爆炸。损害状况……”的声音响起,英和几乎同时问“舵和旋转翼呢?”
“没有问题。爆炸只发生在舰内二甲板。没有引发火灾。”
英和来不及把话听完,拿起携带型对讲机大吼“是他们!”
“从后甲板入侵第二甲板。这一次绝对不能让他们再逃过。记住这是最后一战。”隔了几道隔墙的前方响起的机关枪的声音宛如回应英和的命令似地增强了猛烈度。宫津紧握着染血的双手,凝视着好像已经不把竹中的死当一回事的英和的背影。继续连下了几道指令的英和一边看着雷达荧幕,一边用略微焦躁的语气说“舰长。”
“请赶快启动舰艇。另外,为了谨慎起见,能不能找个人去转移‘GUSOh’?”
情报既然已经外泄,如月行和仙石的目标一定是装填了‘GUSOh’的VLS。宫津对下了理所当然的判断的英和说“这边也已经人手不足了,我去帮忙吧。”
“舰长?”
“我想我对飞弹应该比少佐清楚。”
英和看着宫津,眼中带着几分探询的色彩,然后说“我知道了,快一点!”随即离开现场。英和一边从急救箱里拿出消毒纱布一边对伊尔洙下作战指令。斜眼看着英和的宫津最后再度俯视仰躺在地上的竹中。
等做个了断之后,我会立刻追随你而去。现在请原谅我这个曾经放弃做人的人——宫津在心中说道,拿起无电池电话设备,下令舰桥出航。竹中仍然睁得老大的眼睛一如往常似地默默地凝视着这一幕。
后甲板上确实没有人。将用来代替绳子的消防水管缠在扶手上,从只有两公尺高的甲板上爬上来是很简单,但是运气并没有持续多久。
从甲板一脚踏到通道上的当儿,英和的部下们就杀到第二甲板来,开始布起一道弹幕。他们用珍藏的手榴弹屏退了第一队人马,但是仙石和行来不及恢复在舰底跟水流苦战了一阵子所消耗的体力,就又落入枪战当中。
对方这么快就赶到,是因为竹中副舰长的行动被英和识破了吗?仙石一直很介意这件事,但是看到狭窄的通道上闪着火光,近距离听到宛如撕裂神经的枪声,根本就没有余裕针对这件事做进。步的思考。仙石很快就用完了一把机关枪的子弹,看到栖身的第二扬弹室的墙上有中弹的痕迹,便大声地问在通道的另一边应战的行“怎么办?”
“我没有了弹了。要先撤退吗?”
虽然撤退也没有生路,但是看到始终没有衰退的火线将扬弹室的墙壁打得七零八落,仙石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了。他们本来打算强行突破第二甲板,抢回装填在VLS的‘GUSOh’。敌人也察觉这是唯一转败为胜的关键,所以正逐渐加强通道的防备。应该有几个士兵上到露天甲板,企图绕到后甲板去。万一被前后夹击就完蛋了,行大吼回来“烟路室!”不等仙石回答就丢出最后一颗手榴弹。
看着毫不犹豫地把珍贵的手榴弹丢出去的行的侧脸,仙石不禁在心中骂道:这个笨蛋!然而也只有一瞬间的时间供他咒骂,非常清楚手榴弹的威力和轰隆声的身体很自然地就坞起耳朵,把背部靠在墙上蹲踞着。之后,足以撼动内臓的强烈爆炸声从前面的通道上传来,涌过来的爆风和碎片飞过身体旁边,吹向后甲板。
闻过几次依然无法适应的刺激味道扑鼻而来,眼睛一阵刺痛。用满是煤烟的手擦着鼻子下方的仙石被行一把抓住衣,将他往上一拖。两人在弥漫着硝烟的通道上奔跑,跳进位于第二区域前头的烟路室当中。重新启动的枪击在后面追击,射出来的子弹撞击在封锁杆被压下的防水墙上。烟路室里面只有从第一和第二机械室延伸出来的四根粗大排气筒,出入口只有面对通道的这道防水墙。仙石心想,被突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正想问行是基于什么盘算逃进里这的,突然觉得身体被往后一拉。
身体微微感受到的横向晃动平息了,墙的另一侧开始响起破浪而行的声音。大概是舰艇开始再度起航了。“不妙了。”行嘟哝着靠近排气筒,仙石看着他,想起那边有通往机械室的检查舱口,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行固守在第一机械室时仙石也曾经钻过在重新整修时增盖的舱口。仙石对自己把这件事整个忘了的粗心大意咋了咋舌,终于了解到行选择逃到这里的用意,一边说“等、等一下!”一边跑到行背后。
“你不会是想从这里下去,使用之前安装在机械室的爆弹吧……”
行藏身之时装置的炸弹到现在都还留在第一机械室里的高速燃气涡轮奥林匹斯引擎上。如果使用那些炸药,可能会将“疾风”整个炸沉,但是同时他跟行也会被炸得体无完肤。仙石心想,都熬到现在了,只希望别落得那种结局,可是他又想不出其他对策来,只好靠到行身边问道,行回答道“刚好相反,我要到上头去。”仙石一听愣在当场。
“上头……”
“到露天甲板上,从那边前往VLS。如果他们现在把战力都集中在这里的话,上面应该放空了。”
怎么上去?仙石还来不及问,行就指着攀附在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的导管。
由于燃气涡轮引擎会排放出高热,因此排气筒外层包裹着防热布,专用的通风口就设在将这些导管汇整在一起的烟路室。从这里可以通往位于上层构造的烟囱基部的吸气口,所以只要穿过那里,就可以上到露天甲板上,这是行的想法,问题在于导管的粗细。
导管的宽不到一公尺,厚度则不到五十公分。姑且不说行了,自己这庞大的身躯塞得过去吗?仙石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行不予理会,爬上排气筒,手抓住天花板上的导管,打开送风口的舱口,把脸探了进去。查探了内壁的状况之后,他说“看起来你也过得去。快点!”把手伸了过来。几乎就在同时,防水墙的方向响起燃烧器的声音,仙石看到烧开门扉的火花四散飞溅,只好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情握住行的手。
攀附在天花板上的导管在墙壁的尽头以直角的角度弯曲,从转弯处开始就变成通往露天甲板的直孔。仙石想办法把身体塞进导管,以匍匐前进的要领往前爬了三公尺左右,到达直孔之后,把身体仰起,在狭窄的导管中支起上半身,卖力地扭动屁股慢慢地把脚拉起来,终于在直孔当中站起来了。接下来是长达约五公尺的攀爬行程。仙石学着灵巧地手脚并用的行,用手抓住接缝处开始攀爬。
出口的吸气口被一块铠甲状的护盖盖着,此时从细缝间射进来的夕阳模糊地照射着导管的内壁。大约爬了三公尺左右,率先到达吸气口前面的行说“把脸朝下”,仙石一听,已经不会再犯下浪费时间询问理由的愚蠢错误了,立刻就依言把头低下来。
克鲁兹发射子弹的声音在导管中回响,被排出的空弹壳在内壁反弹,零零落落地掉下来。行可能是瞄准了零件射击,企图卸掉护盖吧?灼热的弹壳落在头上和肩膀上,一直低垂着头忍着的仙石紧接着听到铁和铁撞击的声音。
行用克鲁兹的枪座敲击着护盖。不知道是不是遭到破坏的零件以奇怪的方式勾串着,连同框架几乎整个被卸除的护盖的上方和左方被固定在墙壁上,始终没办法卸除。连敲了几次之后,细缝变大。行用手直接摇晃着护盖,然而从脚底下爬上来的枪声却让他停下了动作。
是那些追进烟路室的追兵用克鲁兹猛射着导管。防水门可能被烧开了。行不由自主地把脸往下探,瞬间和仙石的视线对上了,然后以比之前更紧迫的态势开始敲击着护盖。
在克鲁兹的枪座连番敲打之下,弯曲了的护盖终于松脱了。内心大叫快哉的仙石同时听到咯隆咯隆,有什么东西在滚动的刺耳声音,身体不禁整个僵住了。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士兵们把手榴弹丢进导管里的声音。仙石全身的毛细孔倏地张开,扯开喉咙大叫“完了,快点!”死命地活动着手脚。
行的身体穿过吸气口,滚到外头。仙石觉得自己的动作慢得太离谱,卡在狭窄的导管当中被炸飞的恐惧掠过心头,那一瞬间,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仙石的衣领。
仙石借着被往上拉的力道,一口气从吸气口爬出来。之后,爆风和火焰从吸气口当中喷射而出,仙石和行被吹飞,撞击在露天甲板的扶手上。
“India,方位、速度不变。以现行速度到达阻止界线还有二十分钟。”
操作员冷静的声音在阴暗的指挥室当中回响。左舷的烟囱基部发生爆炸,再度开始航行的“疾风”的船体冒出一缕黑烟,然而市谷NCC的人们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状况。因为从几分钟之前就感测到前所未有的枪声和爆炸声,大家都猜测得到舰内开始展开一场真正的战斗了。
渥美透过荧幕确认爆炸之前从吸气口一跃而出的两道人影站起来开始狂奔的身影,他也只能不发一语地呆立在指挥室里。即便知道如月二曹和仙石曹长仍然顽强地抵抗着,但是他也只能在这边隔山観虎斗。他只能祈祷他们能创造奇迹,然而就像大部分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一样,渥美是个无神论者。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改变主意,但是他却带着没有意义的忏悔心情,只希望他咒骂的对象相信命运之神这种东西。
“来自百里的报告。〈挖墓者〉已经就配置位置。”
操作人员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显示于荧幕一角的时刻刚好是十六时三十分整。因为以t+烧毁“疾风”的作战计划是梶本总理和锅岛防卫厅长官循正规途径推动的,因此进到这边来的情报只有一些事后报告。渥美重新确认“疾风”目前的位置和速度,听到梶本叫(渥美本部长)的声音,便把视线落在桌上的终端机画面上。
(现在已下令〈挖墓者〉出动。“疾风”的方向和速度如何?)
虽然曾经传达舰内再度发生战斗的讯息,但是梶本总理并不想去提到这个事实。难道他是抱着既然发挥不了作用,干脆就忽略如月他们的存在的心态吗?明知道这是成人的处世方法,但是握美仍难掩涌上来的反感,“维持方向二七五,原速十二海里,没有变化”渥美回答的声音极其地冷淡。
“很明显的对方是锁定京滨地区为目标。到达阻止界线还有十九分钟……二十八秒。”
(距离〈挖墓者〉抵达现场,整备攻击态势还有十五分钟。看来好像还来得及)拜“疾风”曾经停泊一次之赐,他们赚到了一些将t+搭载于F-15J的时间,从这一点来看,算是已经出现一个奇迹了。看着梶本总理已经完全没了血色的脸,“是的。如果‘疾风’自始至终都维持现行速度的话。”渥美又加了这一句,视线移回主荧幕上。
是的,奇迹已经出现了。难道他们两个人就不能再为我们抢回‘GUSOh’吗?渥美凝视着十五分钟之后就会被烧毁的“疾风”,叹了一口厌烦的气。
说是弹头,但是飞弹的弹头并不在其前端。圆锥形的前端部位是雷达天线罩,第二段则是目标探测装置。第三段是收纳炸药的弹头部位,把第四段的固体燃料火箭和主翼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座飞弹。
装填在“疾风”的VLS的十六座舰对空飞弹、SM-2ER在尾部还加装了辅助助推器。全长达五公尺长,这些飞弹罗列在横跨第二和第三甲板的发射机室,这副景象显得极其地异样,让人联想起巨大的剑山。宫津站在发射管制室的仪表板前面,隔着嵌入式的窗户凝视着隐藏在剑山的针与针之间的英和的背影。
士官时代曾经被任命为炮雷长的宫津非常清楚飞弹系统的处理要领。即便是最新型的VLS,也不能将已经装填的飞弹转移到弹药库去。英和看着装填于第七匣的SM-2ER缓缓地下降,移往位于下层的弹药库,在下到最底部之前举起手来,做出手势。等着宫津中断操作之后,他将电钻拿去靠在停在眼睛高度位置的飞弹。他打开弹头部位的盖子,取出直径二十五公分,长六十公分左右的筒状桶,然后英和踩着谨慎的步伐回到管制室。
‘GUSO”的专用容器,英和用电钻打开桶子上端的盖子,开始进行将‘GUSO”的作业。
‘GUSO”是为了在绝对安全的状况下搬运‘GUS0h’所开发出来的容器,然而当然也要整备真空的实验室或储存桶等可以在安全的场所取出‘GUSOh’的机构。打开相当于大型水筒的本体上盖的保护盖,抽出里面的抽出杆之后,充填在里头的药剂就会将胶囊溶解,释放‘GUSOh’。
为了争夺这个东西所引发的战争造成包括儿子在内的许多人都失去了生命,现在也以足以屈服一个国家的高度恐惧力量存在着。无法想像看起来只像是单纯的水的液体竟然具有那么强大的威力,不愿承认自己的人生被这样的东西从根本整个颠覆的宫津将视线移向英和的背部。将胶囊从支撑零件上卸除的英和打开“”的底盖,开始进行设定将胶囊回复原状的作业。
专注于作业的背部完全将宫津排除在意识之外。带着完全抹去感情的眼神机械性地确认这件事之后,宫津假装有事要到仪表板那边去,若无其事地移往死角。就在他把手摸上腰际的那一刹那,不知道是第几次的爆炸声使得舰艇微微地震动起来,接着又整个静止下来。英和在间不容缓之际用两手扶住胶囊,窥探着四周,看不出对宫津的举动产生怀疑。
“真是顽强的抵抗。”
听到持续不断的枪声,英和嘟哝着回到他的工作上。如月和仙石好像还健在。枪声和爆炸声虽然逐渐接近当中,然而对专注于一件事情上的心灵而言,听起来却只像是遥远世界里的声音,宫津考虑到在管制室外头监视的风间的安危,努力地想要找回对现实的关注。他实在不想让平常在情绪方面就显得不稳定的风间担任这个工作,然而英和的部下都已经派出去进行防卫战,不得不从船员当中选出担任护卫工作的人,当时自愿出任这个任务的人只有风间一人。
目睹副舰长死亡的船员们当然会对自己和英和产生反感。在众人都犹疑不定的当儿,风间之所以自愿出任应该是因为此时他仍然发挥与生俱来的认真性格使然吧?宫津知道这种一丝不苟的个性最后只会要了自己的命,但是结果他还是没办法把这种想法传达给风间。宫津虽然感到羞愧,但是还是自嘲,反正说出来也只会被当成老年人的唠叨罢了,他封闭起没有实质意义的思绪,把视线移回英和身上。
英和仍然专注地进行作业,他的背影看在现在的宫津眼里是如此地卑微渺小。从宫津的手心扩散到全身,使他身体里的神经和细胞整个活化起来的竹中的血剥除了英和的表象,使宫津正确地认识了英和的本性。宫津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自卑,他俯视着甚至散发出卑贱气息的英和的背部,开口说“我说少佐。”
“该告诉我你的真正目的了吧?”
单膝跪在地上,正要把胶囊收进“”的英和停下了手。宫津继续说道“你已经对政府要不要答应我们的要求不感兴趣了吧?”
“……为什么这么想?”
“是直觉。如果要我再说得清楚一点,其实救不救祖国已经都无所谓了,对不对?”
英和微微地把头转过来,窥探着宫津的眼中燃着憎恶的色彩。当隐藏在心底的心思被戳穿时,人在产生悸动之前,都会出现本能的憎恶之情。英和带着蕴含着杀气的眼神看着宫津,然后露出苦笑的表情,再度转过身去,开始继续作业。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想怎样?”
“也许你跟我会建立起真正的伙伴关系。”
宫津一边说着,一边关掉仪表板上的一个开关,为了掩饰这个声音,他松开了收纳着布朗宁手枪的腰际的枪袋的固定扣。当他不由自主地冒出一身冷汗时,背对着他的英和嘟哝道“哦?”
“复仇这种行为本来就不合道理的。但是我们却一直想为我们的行为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继承儿子的遗志,或者拯救祖国。但是我们真正想做的事情是破坏。我们想重创让我们受苦的人,直到他们体无完肤。只是这样而已。我们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或许是对事成之后的未来多少抱持着希望……我跟少佐都失去了那种东西。”
这些话已经不是宫津想说的,只是一部分的脑袋自动编织出来的杂音,然而盖上“”底盖的英和的肩膀却倏地一动。宫津紧盯着他的背部,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作。
“日本政府不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再这样下去,所有的船员大概都会被杀吧?而少佐也失去了继续作战的理由。”
“你想说什么?”
“你只是想散播‘GUSOh’,一扫心中的心霾吧?我的意思是,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这一次英和再也忍不住了,他回过头来,把那混杂着怀疑和惊愕的眼神射向宫津。宫津笔直地回视着他,同时感觉到自己脸颊的肌肉不听使唤地抽动着。他在痉挛。他现在的表情一定跟刚才的英和一样,带着浅笑,有着些许的狂气。
英和注视了宫津一阵子之后,慢慢地转过身去,好像要整合自己的思绪一般,他将收纳着‘GUSO”微微倾斜,打开侧面的保护系统的开关。“……怎么可能?果真如此,我早就发射飞弹了。”
“以现状而言,船员是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而且射发钥匙在我手上。所以,你作势将东西换个地方,打算在进入东京港之后就拉出它的抽出杆。对吧?”
在空气中拉出抽出杆的话,从溶解的胶囊中流出的‘GUSO”的银色表面,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口说:“你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是的。也许打一开始就这样做就好了。因为自从我儿子死去之后,我就失去所有的希望了。我要杀尽整个东京的人,让杀死我儿子的这个国家……不,让全世界的人体会同样的恐惧。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宫津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把手伸向腰际,手心明确地感受到布朗宁沉重的枪把触感。
和英和的距离大约有二公尺。如果不能立刻置他于死地,在我再度扣下扳机之前,我就会被他所杀。宫津屏住气息,等待着时机到来,他听到英和回答道“……只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释放‘GUSOh’是因为如果没有先看到如月的尸体,我死不瞑目。”
背对着宫津,微微地抬起头来的英和的语气沉着得惊人。宫津将口中的口水吞了下去,回答“原来如此。这是少佐的自尊吗?”
英和低声地笑了。
“看来我们可望建立起真正的伙伴关系了。”
背部散发出来的紧张气息倏地缓和,英和毫无警戒地回过头来看着宫津。就是现在。催促的声音在脑海中弹跳,宫津想拔出布朗宁手枪,然而此时握在英和手上的贝雷塔的枪口对准了宫津。
看到闪光的瞬间,只觉腹部窜过一阵冲击,之后就听到枪声在狭窄的管制室里回响。宫津的背部撞到了东西,他知道自己好像倒下来了,在产生惊讶和慨叹之前,他只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愕然。
强烈的疼痛脉动爬升上来,慢慢地扩散到全身。脑海中浮起“结果最后是这样的结局吗?”的想法,发现到自己的猴戏早就被英和看穿之后,一股让宫津感到焦躁的绝望感油然而生。宫津觉得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的自己太没用,决定至少别让自己发出呻吟声,只能看到管制室的天花板的视野中出现了英和的脸。
“抱歉。本来想让你一枪毙命的,但是却被副舰长阻挠了。”
说完,英和将握在右手上的贝雷塔换到左手,将枪口指向宫津。宫津发现是被竹中伤到的伤口使得英和开枪的手臂微微地偏离了目标,一股远甚于肉体疼痛的尖锐而笨重的心灵痛楚使得他全身不停地抖着。
“你是一个自始至终都一丝不苟的人。根本没办法让自己放弃做人。”
带着苦笑道离别的话语是英和对我这个男人的结论。宫津心知肚明,反瞪着俯视着他的英和的眼睛。宫津强忍住涌上来的疼痛和恶心感,费力地挤出一句话“……没错。那就是我。”
“所以是不可原谅的。无法整合正规人生的我是不可原谅的……而只会嘲笑这种人的生存方式的你也一样……”
之后宫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宫津把始终不愿移开的目光锁住在枪口后头的英和。就在英和抹去脸上的苦笑,正想往扣住扳机的手指头上加注力道的瞬间,在附近响起的爆炸声振动着管制室。
地板轧轧作响,紧接着机关枪的连射声音在门外响起。宫津听到风间好像在大叫着什么,遂把眼睛望向门的方向。
他勉强可以看到门的上方,英和咋舌的声音和景象重叠在一起。宫津把视线移回来,刚刚在他顶头上的枪不见了,英和的脸也不见了。宫津将视线转向左边,看到右手拿着“”的英和快速地离开管制室。
随着门的洞开变大的枪声再度变小了。知道消失于紧闭的门扉另一头的英和已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宫津不禁在内心苦笑着。
连致命的一击都不值得给的人。看来对英和而言,自己只是这样的存在。宫津只能自我解嘲,自己被彻底地漠视到这种地步,然而现在他连露出自嘲的笑都做不到了。
结果我是一事无成。隆史,真是对不起了。还有副舰长……腹部渐渐变冷,相对的,太阳穴却炙热了起来,茫然地凝视着天花板的宫津只能独自等待死亡的到来。
你先走!仙石怒吼道,行没有时间反驳,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VLS管制室前面有防卫的士兵,企图死守‘GUSOh’。既然都一样危险,那么还是把牵制追兵的工作交给仙石好一点。行留下在舰桥构造部猛射子弹,牵制在露天甲板上的敌人的仙石,率先跑向第二甲板。
VLS管制室不在主要通道上,而是位于通往士官寝室罗列的区域的岔道途中。隔墙已经被放下来的主要通道上没看到敌人的身影,行藏身在墙壁后头,企图窥探管制室里的状况,突然开始的枪击使得他赶紧将探了一半的头给缩回来。
狙击失准的子弹削过墙壁,硝烟和粉尘在阴暗的通道上飞舞。果然不出所料。管制室的门前好像有专任的卫守卫兵。火线虽然只有一道,但是没有人敢保证没有伏兵躲在后面的士官寝室区域里。虽然从死亡的士兵身上多少补给了一些弹药,但是机关枪已经交给仙石了,所以他手上只有一把装填了子弹的枪。剩下的子弹不到二十发。行判断,此时不能浪费子弹,必须确实命中才行。他算准火线中断的时机,屏住气息从墙后窜出。
在穿过通道,滚进对面墙壁后头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掌握了敌人的位置。看到发出惨叫声,胡乱扫射克鲁兹的同年龄的男子的脸时,行出于反射地想,不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同时把身体靠在墙边。
是风间。和田所等人一年到头起冲突的歇斯底里的初任干部。连船员都被动员了,可见敌人人手不足的问题似乎相当严重。行判断,对方既然是外行人,要制压并不难,便把手腕从墙壁后面伸出去,朝着墙壁和天花板开了两枪克鲁兹。
尖叫声再度响起,滥射的枪声淹没了叫声。照这个情形来看,只要等他把子弹射完,利用他换弹匣的空当就可以用一颗子弹加以制服了。风间站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通道的正中央。行把身体靠在墙上,等待火线停止,拿着设定在单发射击的克鲁兹来到通道前面。
弯着膝盖,踩半蹲的姿势将枪口指向敌人,拼了命想换弹匣的风间僵着脸,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老大,行看着他的眼睛,顿时了解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妙。
开枪时绝对不能看对方的眼睛。如果看着对方的眼睛,就一定会产生犹豫,那一瞬间,自己就会被杀。在这个时候他偏偏漠视在训练营中学到的基础中的基础要领,因为他知道眼前的敌人是风间。如果杀了风间,仙石一定会感到很悲哀。超越所有道理的思绪麻痹了行的脑袋,他握着扳机的手指头僵住了。
虽然时间不到一秒钟,但是完全没有防备地曝露身体却给了敌人充分的趁虚而入的时间。一道人影从因为恐惧而僵住的风间背后站起来,那对闪着光芒的眼眸扭曲着,对着行开枪。在行于千钧一发之际想把枪口转过去的那一刹那,从很明显的就是英和的高大身躯的手上发出了一道闪光,行被弹向后头。
后脑勺撞击在背后的墙上,克鲁兹从手上滑落。行因为自己悲惨的模样而咋了咋舌,企图立刻起身捡起克鲁兹,然而意识的齿轮却像是在空转一样,仰卧在地上的身体一点反应都没有。是腹肌被射断了吗?那个地方产生一股隐约的灼热感,全身重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英和明明就在眼前的……!行摆动两手,企图将手心撑在地板上支起上半身,瞬间,腹部那转而为灼热感的疼痛感直击脑袋,使得他发出不像声音的声音。
“舰长还在执行作业当中。剩下的交给我。”
因为剧痛而几乎失去作用的听觉勉强听到了英和的声音。他好像是在对风间下指令,然而行现在连抬起头来确认都没办法了。一挑动指尖就觉得剧痛整个加剧,甚至涌上一股恶心感。原来被子弹射中会这么严重地影响到身体自由行动的能力吗?行咀嚼着惊愕和懊悔的感觉,但是身体只是一味地痉挛着,一点都派不上用场。每呼吸一次,就觉得内脏被整个揪起来,窜起一股体液宛始被榨干的剧痛,全身的神经因为这无法承受的疼痛而尖叫着。不应该这样的,我还可以动。脑袋内部不断地尖叫,行想办法想站起来,结果又引发更强烈的疼痛,使得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弓了起来。
那种剧痛就像被烧过的火筷刺进腹部,内脏被整个残酷地搅动一样。破坏了所有的思绪,只允许人喘气似的强烈疼痛。行受不了,大叫起来,然而从喉头发出来的只是不像自己声音的微弱呻吟声而已。剧痛的波涛过了之后,行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到英和的脸。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在真正的暴力冲动的驱使下,俯视着行。他的脚踩在行的腹部上,军用靴的坚硬鞋底用力地搓碾着被血染成红黑色的t恤。行摆动手,企图拂开他的脚,袭上来的剧痛感使得他头部弓了起来,抬起来的手只是空虚地颤抖着。“你慢慢等死吧。这是为静姬雪恨。”
这个声音进入行变得混浊的意识当中。正当他试着去思考这句话的意思时,“行!”远远地听到这个叫声,之后是一连串的枪声。
剧痛的波动微微地减弱了,转身离去的英和的背影映在罩上一层薄雾似的视野当中。他看到英和的左手上握着“”,心里想着,必须赶快追上去才行,然而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太没用了。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逃跑,自己却只能躺在地上,什么事都没办法做……我要死了吗?在朦胧的意识当中,行这样自问着,又自答着,也许吧?“行!”叫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声音听起来好像就在附近。
资深伍长跑过来的气息传来。有风间在,要小心一点。行想这样叫,却发不出声音来,连转动颈部看仙石的脸都做不到。是的,我再也没办法做什么了。发现自己即将死亡,而且什么事都再也没办法做了,行感到一阵懊悔,只觉眼角一阵炙热。
你来得太迟了。他甚至没办法这样对仙石抱怨。就因为听你的话才会被射中。他也没办法这样向仙石抗议。也不能为自己辩解,我是因为老是被救却没能帮上忙的遗憾才流出了眼泪,并不是因为痛到哭出来。我还有其他许多想跟你说的话,可是现在……
我不想死。在行逐渐变得模糊的意识当中浮起了这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的想法。
英和的身影从主通道上消失,t恤的腹部渗着血的行遂成了所有的重点。仙石跑向仰躺在地上的行,正待开口要行振作起来的时候,突然间,成排的子弹掠过他的鼻头,他赶紧退了开来。
“不要过来!”
连续不断的枪声当中夹杂着尖叫声。仙石知道是风间,等火线一停便怒吼了回去“不要再开枪了!”
“有人受伤。暂时休兵!”
“住口!你们不也杀了炮雷长吗?”
话声未落,枪声再度响起。几颗子弹窜过腹部染血的行的附近,撞击在尽头的墙上,迸出几道火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凝视着倒地不起的行,仙石为不断地从VLS管制室射来的子弹感到惊愕。
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仙石所认识的“疾风”舰内了,而是一个充满了火药和血腥味,因为布满了弹痕而显得破烂不堪的墙壁围绕的异世界。自己所无法理解,只能用狂气来形容的意志支配着“疾风”,让舰艇驶向黑暗冰冷的场所。英和那些本来执拗地延长追击火线的部下们就好像被这个意志所操控似地,突然就撤退了,仙石利用空当下到舰内一看,竟然看到腹部溢着血水的行倒地不起的预期之外的景象。而且负责护卫VLS的人偏偏又是风间。如果失去行这个支柱,仙石没有自信还能维持理智,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正想开口要风间停止射击,“……正义。这就是正义……”他听到枪声当中夹杂着风间的胡言乱语,不禁悚然一惊。
风间也被支配“疾风”的狂气所吞噬。仙石知道没办法说服他,算准了射完子弹的风间重新换弹匣的时间,一口气跳到通道前面。
他使出所有力气一把抓住行的肩膀,将他拉过来。枪声随着尖叫声再度响起,子弹划过半空中的咻咻声让仙石全身的毛细孔都张了开来。他咬紧牙关,将行的身体拖进墙壁后头,这时背后的枪声突然中断,他听到风间的声音大叫“出来!我不会逃的!”,他只会在那边鬼吼鬼叫,却始终不主动出击,即便濒临疯狂边缘,风间依然是风间。仙石不予理会,转过身来看着行,发现拖过他的身体的地板上粘附着一道血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行被剧痛折腾着,出血不止的腹部痛苦地上下起伏着,他的脸已经变得很苍白了。“振作一点……!”仙石这样呼唤着行,用力地撕开染着血的t恤,看到肚脐上方几公分处持续渗着血的小枪声,他再度倒吸了一口气。
如果子弹嵌入胃部的话,疼痛的程度应该非比寻常。仙石回想着以前在教育队学到的急救法,想到应该先帮行减轻腹部的负担,便让仰躺在地上的行竖起两边的膝盖,用克鲁兹的枪带绑住,使左右两腿不至于分开。就他学到的知识,他知道这样做可以让腹部放松,多少可以好过一点,然而对出血方面的问题他就无计可施了。腹部的伤和头或手脚的伤不一样,没办法压迫动脉抑制出血。外行人所能做的顶多就是压住伤口而已。
仙石撕下制服的袖口,抵住不断地渗血的伤口,紧抿的口中喃喃地说着,让血止住吧,同时将两手压上去。他把脸靠近从喉头深处发出呻吟声的行,呼唤着说“伤势没什么大碍,你要振作起来。”可是血水却宛如嘲笑他似地持续渗出来。
抵在伤口上的布条立刻就湿成一团,鲜红的血水从压着的指缝间渗出来。就好像压住的是坏掉的水管一样。可恶,为什么还不停?仙石涌起一股几乎要让身体里的血液沸腾起来似的愤怒,自己无能为力的懊恼心情使得他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仙石无意识地嘟哝着“混账!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这么倒霉?”
“不都已经跟几十个人对战过,一路走过来了吗?为什么只因为英和和风间就……”
说到这里,仙石突然住了嘴,因为他在提到风间的名字的瞬间似乎隐约了解到在被射中之前应该会先下手的行会落得如此下场的理由。原本沸腾的身体一口气冻结,仙石实在无法置信,窥探着行的脸色,这时他看到微微睁开眼睛回看着他的行脸上露出了微笑。
在极度的痛苦当中挤出来的笑脸回看着满脸惶恐的仙石的脸,将仙石脸上的悔恨感瞬间都洗涤殆尽,告诉他:没关系,别放在心上,不是你的缘故。然而传达这种思绪的微笑却被袭上来的剧痛给吞噬。立刻就消失了。突然间,视野变得好模糊,仙石发现自己好像哭了,然而那不是因为悲伤和悔恨的情绪涌上来使然,而是再度开始沸腾的体液从眼窝里喷溅出来。仙石用两手压着伤口,大叫“笨蛋!你是大笨蛋!”
“我不是说过,绝对不能死,那是优先命令吗……!”
从仙石的脸上落下的泪珠滴滴答答地落在行那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颊上。仙石不知道行还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想着有没有什么方法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于是他想到眼前的VLS管制室里平常就备有急救箱,遂抬起头来。
急救箱里有吗啡和注射针。应该还有止血带和其他的东西。为什么刚刚没想到呢?仙石咒骂着自己,伸手去拿起放在地上的克鲁兹。
医务室和CIC里也有这些东西,但是那些区域位在隔墙的另一边,而撤退了的英和的部属们也可能在那边埋伏。仙石了解到他只能到管制室去拿到这些东西,他决定不管是风间还是任何人,挡路者一律不予宽贷,他把脸靠到行耳朵旁边。
“……你听着,我立刻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急救箱,帮你做好一点的紧急措施。”
就因为自己老是宣扬不符实际的理想论,才会让事情变成这样。这个认知不消多时和就算被骂成恶魔,要付出多大的牺牲,他都一定要救行的意志串联在一起。确认风间在墙的另一边保持沉默,仙石正要站起来,突然一股冰冷的触感抓住了他的手臂,使得他停下了动作。
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行抓住了仙石的手臂。仙石从他眼中看到了好像要诉说着什么的强烈光芒,他无可奈何地回看着行的脸。
“你……”
“……能认识你,我好高兴。”
虽然血色尽失,但是从形成微笑形状的嘴唇中说出来的话听在仙石的耳里就像在叱责差一点就要被憎恨给吞噬的自己。仙石反握着变得冰冷的手,全心全意地听着他说话。
“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不会消失的明确的东西。可是……现在,消失的……倒是我了。我老是让你救我,却没能帮上你……这让我……好懊恼……”
力量急速地从仙石用两手的手心覆盖着的行的左手上流失。仙石赶紧握住,用尽全身的力量大叫“那就不要死!”
“连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没找到,也不知道生命的真正价值!这样就死了你会甘心吗?起来!听从资深伍长的命令!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行没有回应。他的脸用力地皱起来之后,发出失去生命似的气息,因痛苦而扭曲的色彩消失了。仙石赶紧确认他的呼吸,将指尖抵在他的颈动脉,发现生命的迹象虽然微弱,但是勉强还持续着,遂放松了肩膀的力量。
是昏死过去了吧?仙石已无能为力,凝视着与死亡对抗,独自持续奋斗的行的脸孔。他感觉到持续沸腾的体液让多余的水分挥发,逐渐变成固体,同时凝视着这个告诉他,已经找到自己内心不会消失的明确的东西的生命。
做事一向半途而废,被当时的情感所支配,一直忙着眼前的琐事,即使描绘着某种理想,却无法使之实现的矮小生物。如果说那就是他自己,是人类的界线的话,那么行是为了什么遭到枪击的?为了什么而面临死亡?仙石紧握着拳头,感觉到完全固体化,拥有明确形体的体内的热情给了他的身体一种前所有的力量。
那股力量不像支配“疾风”的狂气一般流动,而以像刀刃般的利度和钢铁般的硬度斩断了缠绕在他身上的尸臭和硝烟的味道。仙石拿掉挂在肩膀上的克鲁兹,丢到地上。
“……等着瞧吧。现在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人类的力量。”
行持续昏睡中,但是仙石确信他在行耳边说的话一定传达给行了。仙石站起来,弯过因枪击而变得破烂不堪的转角,来到通往VLS管制室的通道前面。他正面看着站在通道上的风间,岔开两脚站着。
也许是无法理解在一无长物的正前方突然出现敌人身影的现实吧?站在五公尺前的风间的脸庞瞬间愕然地松弛了下来,然后又整个僵硬起来,大叫“别靠过来!”赶紧重新拿好克鲁兹,可是仙石仍然瞪着风间的眼睛,开始往前走。
我要立刻终止这种无聊的事情。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要用我的一条命和身体去执行。在腹底凝固的热情自动地作动着他的手脚,把仙石的身体推向VLS管制室。风间的眼睛因为恐惧而抽动着,好像想扣下克鲁兹的扳机,可是看到赤手空拳走过来的活生生的人,他的手指头却只能像痉挛一样抖动。风间往后退一步,再度大叫“站、站住!”,眼看着泪水从他的双眸溢了出来。仍然持续往前走的仙石看到尖叫的风间顺势扣下了扳机。
闪光和枪声同时出现,右手臂窜过一种宛如被人抓住用力往后拉的感觉。仙石甩甩手,把身体往前倾,继续前进,他逼近背部抵在管制室的门上的风间,俯视着他的蘑菇脸。
风间死命地伸出枪口,企图将仙石推回去,顶着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像个只会重复说同样的话的人偶“正、正义。这是正义……!”仙石一把抓住抵在他腹部的克鲁兹的枪身,顺势从风间手上抢过来。
“只能靠这种东西才能彰显的正义不叫正义……!”
仙石将克鲁兹丢到地上,往风间的脸颊上就是一巴掌。踉踉跄跄,手扶在墙上撑住身体的风间就这样瘫坐了下来。
低而细的呜咽声使得他的背部微微地颤抖着。达到饱和状态的神经破坏了风间的防波堤,使得他之前一直藏在心头的情感一口气都喷溅而出。动手打人之际窜过一阵尖锐的痛感,仙石这才发现子弹掠过了他的手臂,低头看着自己那正滴着血的右手臂,然后打开管制室的门。克鲁兹落在风间的身旁,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拿枪了。仙石丢下像个小孩子一样不停地哭着的风间,一脚踏进VLS管制室。
他没有想过里面可能有埋伏,因为支配全身的炙热团块已经麻痹了感受恐惧的神经。仙石目前只剩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拿到急救箱的坚定意志,看到管制室中出乎想像之外的景象,瞬间呆立在现场。
仰躺在地上的人正是宫津舰长。应该置身于支配“疾风”的意志中心部位的男人现在只剩下一张失去血色的脸望着天花板,绝望而无力的身体像枯木一样横倒在地上。在他的腰际四周形成的血洼在红色的灯光底下看起来像是黑色的液体,“舰长……”仙石不自觉地叫了一声,走近一动也不动的宫津身边。
就在他出于反射动作,想确认一下宫津的脉动时,宫津紧闭着的眼野微微地抖着,那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狭窄空间中的眼睛回看着仙石。“资深……伍长吗?”舰长喃喃说道,脸部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仙石俯视着舰长,感觉到支在地上的手倏地都僵住了。
欺骗自己和“疾风”的所有船员们,掀起前所未闻的叛乱行动的男人。本来已经决定如果再见面,一定要痛殴这个男人的,然而实际上看到濒临死亡的宫津时,仙石心中只感到一种近似同情的痛楚。“……你大可以笑我。”宫津用细弱的声音说,仙石有一股无处可发的怒气,但是还是下意识地把脸凑上去。
“中了英和的计……他已经不打算跟政府交涉了。他要前往晴海,释放‘GUSOh’。我企图阻止他……结果落得这种下场……”
“释放”这个直截了当的字眼刺进仙石的脑袋之后,他很自然地在心中反刍着在静姬死后开始急转直下的事态,他很平静地接受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目前,英和那让“疾风”走向破灭之路的,无法分析的狂气的性质和三十分钟之前有很明显的差异。那不是类似宫津散发出来的狂气,而是一种更阴郁、更没有理论性的、更偏执的狂气。那是一种以许英和这个男人为中心时才能理解的真正狂气。沉淀在腹底的热意倏地产生了反应,仙石的脑袋根据舰艇的前进路线、机关的声音描绘出行进速度,自动地计算舰艇到达晴海的时间,这时他发现宫津的双眼注视着他,遂中断了思绪。那对栖着不知是悔恨还是憧憬的复杂光芒的眼睛在宫津说了一句“你真是坚强……”之后,漾起了笑意。
“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坚强……应该就不会……被那种心地狭窄的男人利用了吧……”此时宫津双眼一闭,从他的唇缝间漏出来的只剩下呻吟声。仙石立刻说道“请不要说话。”
“我现在做紧急处理,请你先不要动。”
仙石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却仍然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生气,语气不由得变得很粗鲁。他作势要站起来去拿急救箱,突然被宫津抬起来的手给拉住。
那笔直上仰的眼睛中隐含着终究无法从被害者的立场踏出一步的男人的痛苦和觉悟的色彩。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请你帮忙。”宫津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仙石再度把脸凑上前去。“可是,我只求你一件事……帮我把小型送受话器拿过来,连上对全舰广播的线路。”虽然胸口不断地起伏着,宫津仍然清楚地这样交代,凝视着仙石。那张痛苦和悔恨之情已经一扫而空的脸正是一个超越所有的理论,只想将被迫扛起的债务加以整合处理的男人愚直的表征。看到那张脸孔的瞬间,仙石产生了一个自觉——我无条件地接受这个人身为我的舰长的事实——心中的疙瘩渐渐溶化掉了,他默默地按照宫津的指示去做。
宫津连握住小型送受话器的力气都没有了,仙石不得不帮他把麦克风凑到他嘴边。按下送话键之后,“这是舰长……下令。”声音从他那干裂的嘴唇中发出来。
“我要所有人员停止作业听我说……我被英和少佐射伤了。不久之后……大概就会死了吧?所以,这是我的……最后的命令。请大家用心听着。
“现在我想把‘疾风’的指挥权交给仙石曹长。当然我相信会有人反对……但是,我并不是在受到威胁之下说这些话,也没有疯。应该说我是恢复理智了……我热爱‘疾风’,坚持到最后奋战不懈……我想把舰艇以后的命运……托付于资深伍长的勇气。”
仙石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任何反感。他觉得体内的炙热团块益发地增加热量,不断地吸取新的力量,他完全接受宫津的一字一句。
“我觉得……对信赖我的各位深感抱歉。但是,请各位了解,这是没办法保护大家的我所能做到的唯一……偿罪。
“接下来,资深伍长所说的话就等于是我说的话。所有人员都要听从他的指示……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我希望各位尽最大的力量。以上。”
他的声音穿过狭窄的管制室的墙壁,响彻整个舰艇内部,撼动所有人的心灵之后,朝着遥远的水平线扩散出去。仙石不发一语地站在狂气已散,净化的沉默降临的管制室里,他发现说完话的宫津带着严峻的目光看着他,遂出于反射动作似地立正站好。
“资深伍长,操舰!”
宫津以舰长的眼神和声音下令。仙石敬礼回应。
“资深伍长听令!”
带着满意的眼神点点头之后,宫津宛如使尽了最后的力道似地,全身的力量尽失。仙石用中指腹确认宫津仍然有持续微弱跳动的脉动,深深感受到自己承接的责任之重,然后拿着急救箱来到通道上。
蹲在地上,背部微微发着抖的风间跟刚才没什么两样。听到他抽噎的声音,仙石开口问道“你听到刚才的广播了吧?”
“要是有时间在这边哭,不如帮我处理一下舰长和如月的伤势。我要让舰艇停下来,从英和手中抢回‘GUSOh’。”
仙石将急救箱放到一旁的地板上,此时风间那哭肿了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看到仙石右手臂上滴着血,立刻又想把视线移开,仙石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怒吼道“你振作一点!”
“身为优等生的你应该会做得比我更好。不要让舰长的心情还有哭着后悔的自己的感受白白浪费了。你行吧?”
风间的眼中虽然又溢出了新的泪水,但是却已经能够明确地点头了,仙石松开手说了一声“交给你了”就离开了现场。想让舰艇停止前进,首先就要上到舰桥去。转过弯角来到主要通道上,仙石停下了脚步,想对失去意识的行说几句话,随即又放弃了。
活下来之后,要讲多少话都可以。绝对不再让任何人死亡了。仙石在心中喃喃说道,朝着通往舰桥构造部的舷梯跑去。
防空雷达测量探测到的机影的方位、距离、高度,根据这些数据计算出目标的速度和预期行进的方向,将之显示于雷达荧幕上。其基本性能和搭载于“疾风”上的迷你神盾系统没什么两样。
重要的是雷达警戒的对象只限于没有对敌我双方识别信号或雷达、发送应答器有所回应的来历不明的飞机。“疾风”的雷达探测范围长达半径五百公里,当中有无数的直升机和客机等商业飞机往来。如果他们进入自己宣称的领空的半径十公里圈内,无需经过问答,可能就会成为警戒对象,但是却不能追踪、警戒该范围之外的飞机。雷达应该也不会一一对民间客机的雷达回应器发出讯号,对在固定的航路以固定的高度飞行的机影进行警告吧?因为即便事件的发生而偶有停航或延迟的情况出现,但是民间航空公司仍然和平时一样持续营运,进出羽田和成田机场的客机数量超过每十分钟就发出一班的程度。
因为穿越过限制海域而不得不停飞的羽田——札幌之间的往返客机也因为运输大臣受不了支持团体的压力,在将航路线略微北移的条件下,从下午重新开始营运。要是在往常,班机是循着在佐仓市上空的前方改变方向,穿越东京湾,直接进入羽田机场的航线,但是现在则设定了新的飞行路线,在中途设置了在江户川区上空改变方向的中继点,以避免经过限制海域。
尽管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然而要变更航线穿越过人口密集的市区上空,这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就下达许可令,不过运输省航空局以特例的速度准许了这项变更申请。这当中的转折不是因为同时也是运输族议员票仓的航空公司施加强大的压力,而是因为政府判断,变更此航行路线可以利用来做为对付“疾风”的对策。
宗像一等空尉驾着从百里基地出发的F-15J老鹰,带着〈挖墓者〉的密码,为了脱离“疾风”的探测圈而暂时北上之后,经过羽田——札幌之间的航行路线,开始南下。他保持和民间客机同样的高度,速度也降到一马赫以下,而且关掉了显示为自卫队机的IFF,发出和某航空公司的客机一样的雷达发送应答器。如果光从雷达上来看,其身影看起来应该只像是从札幌飞往羽田的定期客机。
而当快要接近江户川区上空的变更方向点的瞬间,老鹰现出了其原形。从之前的计器飞行切换成有视野飞行,一口气下降,加速袭向“疾风”。当对方惊慌地采取迎击态势时,双方的相对距离已经不到十公里。以马赫的世界而言,这几乎像是一步的距离。就算搭载‘GUSO+已经变成了直径一公里的火球,连同飞弹将‘GUSOh’燃烧殆尽了——
这是堪称完美的一项作战。至少宗像是这样想的。而且,只要有任何一点可以让他这样想的要素存在的话,宗像是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发射钮的。
如此一来,安藤的遗憾就可以获得补偿了——离陆十五分钟之后,宗像按照预定计划抵达江户川区上空,打开和作战指挥所之间的通讯频道。
“Morti,taker,target visual tact。Request order〔葬仪社,这里是挖墓者。目视确认目标。请求指示〕”
在没有船只往来的东京湾上要捕捉到唯一一艘航行中的“疾风”的身影是很容易的。即便从高度一千公尺的上空也很清楚地可以看到在葛西滨海公园沿岸朝着西北方向前进的船影。距离当初的下锚位置大约偏移了七公里左右,但是还来得及在舰艇到达阻止界线之前加以歼灭。宗像隔着天篷做过确认之后,将视线转到武器控制板上,等待“葬仪社”的回答。
目前搭载于机体的飞弹有四枚。这是美军专为t+而新开发的飞弹,听说还没有被实战配备过。外型比平常老鹰所搭载的空对空麻雀飞弹还要粗上两圈,说是AAM,其实更接近空对舰飞弹,同时装备有任何模式都可以使用的新系统。只要直击三枚就足以破坏“疾风”了,一枚则是预备在对方以近距离防御武器迎击的时候使用。如果说“疾风”的CIS已经故障的情报是事实的话,或许就没有使用的必要了吧?如果命令下来,他就立刻急速下降,启动搭载飞弹的目标追踪装置。看到客机突然变身成战机,“疾风”的叛乱集团一定会惊得手忙脚乱。而在下令启动对空战斗的下一瞬间,他们就会被六千度的高热燃烧殆尽。
我要以欺敌战术讨回误入陷阱而遭到杀害的安藤的债——宗像等待着上级下达立刻攻击的命令。
(uaker,ti,Mission put OFF for a fees。〔挖墓者,这里是葬礼社。任务延后数分钟〕)
不会吧?不由自主地在罩着氧气罩的口中嘟哝的宗像并没有仔细听清楚好像告知他一边准备进入羽田一边待命的女管制官的戏言。都飞到这里来了还要延后?眼看着“疾风”就要抵达t+不会破坏到陆地区域的阻止界线了。宗像连说出“了解”的心情都没有,以按了两次麦克风的ON跟OFF开关的方式来回应,将减速了的机体转向羽田方向。
江户川区的城镇往后方流逝,左下方可以看到新木场的储木场和东京渡轮终点站。他已经完全侵犯了“疾风”所宣布的领空,然而默默航行中的船影却没有提出警告讯号的迹象。是因为他们认为既然自己已经开始移动了,就没有道理再抱怨了吗?或者是舰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宗像随即又想,无所谓了,遂打消了这些思绪。无论如何,他们所犯下的罪行是无法消弭的。任何人想抗辩,机会也只有在被击沉之前了——俯视着确实逐渐接近东京的“疾风”,宗像只确认了这个事实。
还好不是由航空作战指挥所,而是由市谷NCC直接诱导〈挖墓者〉。下令暂时将空袭的行动延后的渥美隔着终端机画面和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的梶本总理对峙。
“您应该已经看到了。‘疾风’的舰桥窗口很明显地观测到可能是枪火的火光。之前并没有发生过在舰艇的中枢发生战斗的情况。”
就在〈挖墓者〉接近攻击点之前,渥美透过荧幕确认“疾风”发生变异,不断地说服总理。从舰桥构造部的最上层,也就是堆积了很多操舰机器的舰桥的窗户断断续续地发出闪光,之后,一个男人跳到了相当于屋顶的上部指挥所。虽然没办法辨别人相,而且也被覆盖住上部指挥所的遮风墙所挡住,没办法掌握这个男子的动向,然而从身上穿着黑色战斗服的高大身躯来看,很明显的该男子并不是船员。一定是英和的部下,而且那个人的手上还拿着像是“”的筒状物体。
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渥美听从自己的直觉,不理会指挥权的归属,下令延缓空袭行动,梶本理所当然似地质疑(你确定吗……!)。
(阻止界线已经迫在眼前了。如果错失这个机会,我们就……)
“在逆风的情况下,‘疾风’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慢。距离突破界线还有八分多钟。请答应将空袭的时间延后八分钟。〈挖墓者〉明明已经侵犯限制空域了,但是‘疾风’依然保持沉默。您不觉得这就证明了舰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在说什么!你……)梶本正待说什么,渥美将他的影像给消掉,转身面对着在背后竖起耳朵窥探整个事件变化的操作人员们。“L3还没有进入接收影像的范围吗?”他大叫一声,那些被荧幕的反射光染青了脸的年轻操作人员们都回过头来。
“目前正进入最后的调整阶段。再过五分钟就可以固定在India的正上方。”
如果透过监视卫星的影像,就可以真正确认藏身在上部指挥所的遮风墙里的男人的长相和他手上所拿的物体了。十分钟之前不就说还有五分钟吗?渥美强忍住想这样怒吼的冲动,把视线移回“疾风”的影像。
距离到达阻止界线还有七分二十三秒。一切都取决于这段时间。渥美脑海中的迷惘和恐惧已经逐渐淡薄,感觉越发地澄澈,在心中喃喃自语着。他发现自己逐渐失去冷静了,然而还不到有具体的不安感的程度。
吞噬了无数的生与死,朝着东京突进的灰色船体隔着荧幕开始释放出一股妖气。“疾风”挑动旁观者的脑干,企图促使旁观者的脑干陷入疯狂,想与其对峙,任何的理性都派不上用场。就算让我疯狂也无所谓,我就敬陪到底。所以,让我看清楚那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吧!渥美看着荧幕,在干渴的口腔里咀嚼着这些话。
克鲁兹的连续发射声之后,之前微微感受到的人的气息整个消失,能听到的只有机关的振动和船体破浪前进的声音。仙石上到如果把舰桥构造部比喻为大楼的话,相当于二楼的01甲板上,停下脚步,闻到沿着通往楼上02甲板的舷梯上像霜一样落下来的硝烟味,全身不禁僵硬了起来,那一瞬间,他感到右手臂的伤隐隐作痛。
也许是还没有完全凝结,从伤口上滴下来的血闻到了混杂在硝烟味当中飘散过来的同样是人的血腥味。仙石不理会窜升上来的恶寒,重新绑好缠卷在伤口上的布条,一口气跑上通往舰桥上的舷梯。
他有一点后悔连一把枪都没有带来,但是敦促他勇往直前的炙热团块所发出的声音远远强大得多,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平台上。仙石停下脚步,重新调整气息,下定决心,跳到舰桥上,但是他看到了超乎他想像之外的凄惨景象,不由得呆在当场。
在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射下,白色的硝烟缓缓地蠕动着,几个背部和腹部渗着血水的船员倒卧在地上。补给长、紧急处理长、航海士。他们都趴在地上,四周是一滩滩的血水,碎裂的玻璃片和金属片、空弹匣浸在血水当中,被四处喷溅的血水给沾污了的航行装置和通讯仪表板也一样被子弹扫射过,一片零乱破烂。化成一片血海的舰桥上唯一没有遭到破坏的只有位于舰长座位旁边的舰内广播用的无电池电话,与外界通讯的装置都被破坏无遗,罗盘和速力通讯器也布满了刚形成的弹痕。
在全身的血液倏地往下降,然后被越发增强的腹底的热气给推回来之前,仙石的脑海里浮上“英和这个家伙”几个字。那家伙比试图让舰艇停下好跟政府联络的我早了一步,将所有的设备都破坏掉了。仙石越过慢慢地扩散到地板上的血水,确认船员们都已经停止了心跳,内心感到十分懊恼。
配在每个人腰际上的自动手枪都没有被拔过的迹象。仙石无需多想就可以想像这些船员们想制止跑进来的英和,结果在不问青红皂白的情况下就被射杀的经过。仙石以他掺杂着愤怒和恐慌情绪的脑袋做最低限度的判断——从舰桥操控舰艇是无望的。他转身想走向堆放了操舰的辅助控制系统的紧急操舵室。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小小的呻吟声宛如要他停下脚步似地夹杂在海浪声中响起。
他回头一看,环视着沾满了茶色血水的舰桥,于是他看到蹲踞在操舵器对面的横田航海长的背部。仙石以前鲜少有机会和他说话,但是传闻他很喜欢说话,与其说是护卫舰的船员,他更容易让人联想起赛马场的预测员,这个凭着努力往上爬的干部在“疾风”的干部当中绽放着有异于其他干部的开朗色彩。而现在他的背上却鲜明地刻画着被子弹射伤的三道血痕,仙石赶快跑过去,轻轻地抱起靠在操舵器上的横田。
被委派掌舵的责任感像粘着剂一样,使得他始终不愿松开那仍然抓着舵轮的右手。仙石想办法剥开了他的手,于是那已经遭到破坏,无法用来操舵的舵轮便喀啦喀啦地空转着,听到声音的横田的眼睛微微地抖着。
失去血色的脸扭曲着嘴唇,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来“少佐他……带着‘GUSOh’,上到……上部指挥所……”仙石正要开口说“别说话……”,横田就用沾满血水的手抓住他的胸口,把他拉了过来,露出拼了命似的表情打断了仙石的话。“舰艇……失控了。在你来这里之前,少佐令命部下……破坏了舵……”
心臓剧烈地跳动起来,仙石慢慢地想起,原来之前追兵突然撤退的原因就在这里啊?对英和巨细靡遗的行动力所产生的震惊伴随着讶异感紧接着盘踞了仙石的脑海。尽管“疾风”是最新系统的护卫舰,但是机关带动旋转翼,决定船只的前进方向的船舶基本构造却是一样的。只要将负责控制系统的舰桥和紧急操舵室给破坏掉,捣毁掌舵机室和机械室里的控制装置、燃料供给瓣等的航行机器,要让舰艇失控是很容易的事情。
各个控制装置都设置有为备非常时期所需的手动操作系统,但是只要有意想破坏,方法倒是很多。只要拿走一个燃料供给馆,松开真空管的手动操控盘的话,就没办法封闭了。英和的部下突然撤退之后已经超过十分钟以上了。虽然不清楚他们还有多少人存活,但是只要有十个人,要完成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来进行修复的破坏工作是绰绰有余的。仙石为目前支配着“疾风”的英和的病态执着感到惊悚,他那将所有的人都卷进事端,企图自杀时还能精细地拟定计划的纤细神经又算什么呢?仙石不禁在心中嘟哝着,“快、快……让大家离舰!”横田喘着气说道,仙石把视线移回他脸上。
“还有……把英和……”
横田把好像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睛望向天花板,抬起右手,摸索自己的腰际。仙石想助他一臂之力,看到经历长年的拉绳作业而练出一手厚茧的航海长的手握住收放在枪袋里的布朗宁自动手枪的握把时,不禁哑然失声。
仙石帮已经连拔枪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横田航海长拔出布朗宁手枪。钢铁制成的铁块宛如承受了横田的坚定意志似地变得好沉重,枪把上好像栖着大量的热情一样。“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制止英和。”仙石说道,横田很安心似地放松了脸颊。
“资深、伍长。如果你能活着回到陆地上……把我的存款、拿给我、我那离婚老婆那边的……女儿……账、账号是……”
或许是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吧?横田赶紧交代后事,但是话没说完就中断了。航海长来不及说出账号就断气了。
仙石将他微睁的眼睛合上,把他的身体放回地板之后站起来。够了。仙石将横田交给他的布朗宁手枪塞进长裤,带着另一股窜生上来的热情走向舰长的座位,戴上无电池电话的耳机。
他拨转通达整个舰内的号码盘,切换成全舰广播。仙石以一声清咳掩饰被愤怒和泪水哽住的喉咙,开始开口说道“资深伍长下令全舰。”
“舰艇失去舵轮,正失控当中。看到笔直冲进港口的‘疾风’时,政府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希望所有人员在这之前逃离舰艇。也不要忘了因为受伤而无法动弹的英和的部下们。我不想再让任何人死亡了。大家应该都听到舰长说的,为了活下去要尽最大的力量。尽管方法错了,但是你们想做的事情并没有错。往后不管会多么辛苦,大家都要努力活下去。这样才能报答一直到临终之际都还担心船员安危的舰长的大恩大德。
“还有,敬告英和的部下们。你们的首脑企图将舰艇驶近东京释放‘GUSOh’。我不清楚你们国家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你们是抱着什么心态开始进行这项计划的。但是,我希望你们知道,把部下卷进事端,企图自杀的指挥官是最低级的军人。为这种人殉职,国家也不会变好。活到最后的人才算获得战争的胜利。我一定会阻止英和的。现在立刻和船员合作,将受伤的同伴一起带走。以上。”
仙石强忍住激动,一口气说完之后,将无电池电话放回舰长座位,他在心中自问道,这样做好吗?然而就如行和宫津说过的,那是要自己决定的,没有人会给答案。就算没什么自信,能说的已经说了,仙石在这种满足感的支撑下,走向通往屋顶的上部指挥所的舷梯。
英和就在那里。相较于受过严格训练的天生高手,自己只是在狭窄的舰艇内来回奔走的职业自卫官。仙石自认没什么胜算,下意识地吞了口口水,但是他并不感到恐惧。
他知道不只有他自己,有许多人都跟他一起朝着舷梯走过去。请小心。他听到菊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当烂好人哦。开玩笑似地却又为他担心的田所的声音也历历在耳。没问题的,你一定做得到。竹中和宫津的声音接着在耳边响起。沉着一点,提高警觉。言简意赅的声音应该是来自行吧?
我不是孤单一个人的。仙石抱着这个想法,爬上英和等着的上部指挥所。
风间打算先从伤势比较重的人先处理,然而看到流了一起的血,无助地仰躺在地上的人时,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比较谁伤得重。风间先看到如月,二话不说,立刻为他处理伤口。
一方面是因为他被一种如果不集中精神做某件事,可能会发疯的恐惧所驱使着。吃进行的腹部肌肉的子弹并没有贯穿身体,形成子弹留在体内的枪伤,但是这跟紧急处理没有什么关系。用急救箱能够处理的事情终归是有限的。他帮行打了吗啡,帮看起来像个被人用锥子刺穿的小伤口消毒,然后涂上抗生素软膏。贴上保护纱布,用止血带和三角巾包覆起来之后,剩下的就只能靠伤者本身的力气和体力去撑住了。
大动脉没有受到损伤是不幸中之大幸,然而在包裹伤口期间,血水仍然不断地溢出来,风间被那种太过温热,像是涂敷在皮肤上的油脂一样的触感给吓得不知所措。渐渐凝固,形成一层薄皮,沾满手和衣服的血的触感使得他已经达到临界点的神经不停地颤动着,甚至有着一股引发恶心感的腥臭味,那是人的身体吗?这可不是用人偶进行人工呼吸或心脏按摩等的模拟演习所能体会的事情,风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濒死的人,真实地感受到那种悲惨的感觉。同时他也了解到不轻易放弃生命的人类的肉体的强悍,还有肉体对其所拥有的生命的执着。
虽然流了大量的血,但是行跟宫津依然都还在呼吸。无关乎当事人的意识,他们的肉体渴望继续存活于这个世界,苦苦地挣扎到最后一秒。即便被比死还痛苦的精神所折磨,然而拥有生命的肉体并没有抛弃求生的欲望。一无所有的死亡和在临死之前保留下来的生命的重量压上风间的身体,在饱受精神被撕裂为一一的痛苦煎熬之后,自己是彻底地无知的认知随着羞耻心涌上风间心头。对计划失败时企图果断地自决的自己的厌恶感,对参与残忍地、自以为是地夺取他人性命的行为一事产生的后悔感同时涌上心头,风间不知所措地哭了。他一边哭着,一边走向管制室,开始帮宫津舰长处理伤势。明知道哭也于事无补,但是泪水依然不停地从眼眶中溢出来,永远没有干歇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资深伍长的声音从扩音器里流出来。射中宫津的子弹好像停留在肾脏的上面,内脏并没有遭到严重的破坏。风间判断,宫津的伤势虽然一样严重,但是只要用止血绷带牢牢地覆盖住,应该可以将他从这里带出去,他反刍着仙石的话——不管有过多难过的事情,都要活下去——凝视着自己沾了大量鲜血的手。他茫然地想着,除了哭之外,应该还有我能做的事情,这时几个脚步声跑过来的声音在管制室外响起。
当风间踩着疲累的踉跄脚步,蹒跚地离开管制室时,穿过主要通道的一群人发现到他。众人停下脚步,“啊,水雷士!你还好吗?”对他说话的是同期的机关士,仔细一看,这些人都跟自己一样,都是初任干部。拿着克鲁兹的他们无暇在意全身是血呆立在现场的风间,围着他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
“你听到刚才的广播了吗?说舰长死了是真的吗?”
“我不要!我才不要听阶级比我还低的人的指令行事!”
“我们的舰长只有宫津舰长一个人。不是吗?”
“通讯士和航海士,在舰桥上的人都被杀了。是少佐干的好事。”
“就算逃离舰艇,我们只会落到被逮捕,当成罪犯对待的下场。与其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我宁愿留在这里战到最后!”
“少佐的部下只剩下不到七个人。集合我们的力量应该可以抢回‘疾风’的。”
一群人宛如被附身似地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看在风间眼里,他们根本就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结果,这些人只有这样的层级就敢一头栽进叛乱的行为当中,风间不禁对相信自己可以实践正义一事产生悔恨感。而被迫看清一直到刚刚那一刻之前自己有多么昏昧无知的事实更让他产生不快感。这种种的情绪一拥而上,“住口!”风间再也忍不住地大吼道,一把抓住瞪大了眼睛看他的机关士的脖子,把他拖进VLS管制室当中。
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宫津舰长的模样时,机关士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其他跟着走进来的人们也因为弥漫在房间里的血腥味而倒退了一步。“仔细看清楚!”风间怒吼道,把机关士往地上的血洼一踢。
“死是很痛苦的,很难过的。流了这么多血却还死不了,只能苦撑到最后。这……这算什么正义?什么叫战到最后!这样做谁有利……!”
机关士的两只手和两个膝盖跪在血洼当中,一动也不动。其他人也全身僵住,有人凝视着被沾满血水的三角巾盖住的舰长,有人不敢正视,把头垂得低低的,众人无言以对,都呆立在现场。风间为自己那流也流不完的泪水感到生气,用沾满了鲜血的手粗暴地擦着两眼,重新看着那些像小孩子一样呆立在他眼前的青年们。
“就算再怎么辛苦,再怎么难看,我们都要活下去。听从把指挥权委托给资深伍长的舰长的命令。放下救生艇,带着受伤而无法动弹的少佐的部下们一起离舰。如果想跟我走就快点。不想走的人就自行决定。”
冲动地说完这番话之后,风间产生了一种顿时将蔽体衣物都脱得精光似的胆怯感,但是他已经不打算留在那边了。他推开堵在门口的同事们,来到通道上,他率先想到需要有将宫津和行搬运出去的担架,遂走向仓库。
可是,来到主要通道时,他却停下了脚步。因为应该躺在那边的人竟然不见了。看到被丢弃于吸饱了血水的地板上的布条时,风间惊慌地看看左右方,确定人已经完全消失了之后,一阵愕然。
“如月……”
跑到哪里去了?风间明知白费却仍然环视着四周,这时背后响起机关士的声音:“……我们能帮什么忙?”
相当于舰桥构造部的屋顶的上部指挥所以前是被用来做为对空战斗的指挥所的最上层露天甲板。这是人们很难想像会有对舰飞弹出现时的事情,对现代护卫舰而言只是一个没有用处的空间,但是前面架了遮风墙,也装备有双筒望远镜和罗盘针、舰内无线装置,目前也可以充分发挥指挥所的功能。因为这个在整艘舰艇上视野算是最佳的上部指挥所是舰长在进出港时执行操舰指挥的最佳场所,而且还留有在航行中可以当监视台使用的用途。
“疾风”的上部指挥所也不例外,在像网球场那般宽敞的甲板上有着各种设备。和其他护卫舰不同的地方是耸立于后方的桅杆的根部有一个半球状的构造物,那就是迷你神盾系统的要塞,相控阵雷达的本体雷达天线罩。仙石从舷梯上爬上来,来到天线罩的基部,从防水门的门口窥探着上部指挥所的状况。
要说门保持开启的状态让仙石感到意外,那么从他藏身之处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英和的背影也是一大意外。一个看起来非常小的背影就孤零零地盘腿坐在吃立着数个天线的上部指挥所的一个角落。“太过没有防备可能是一种陷阱”的认知浮上仙石的脑海,他从平台的隐秘处小心谨慎地窥探着状况,感觉到英和的背影散发出一股有异于平常的气息,不禁皱起了眉头。
坐在高及胸口的遮风墙前面,显得无精打采的背影实在让人看不出这个人正是支配“疾风”,位于疯狂集团核心的男人。那个背影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地方可回,甚至连可以回头去回味的记忆都没有的男人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空虚的身心而感到不知所措。
旁边放着一个大型水桶一样的物体,和一动也不动的英和的背影成对比,银色的表面散发出钝重的光芒。凭着直觉知道那就是‘GUSOh’,那一瞬间,仙石觉得那像不像是英和的背影已经不重要了,他悄悄地移动身体,来到平台上方。
仙石在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站起来,藏在门后头。他再度确认英和的背影化成了一块石头般一动也不动,拔出夹在长裤里的布朗宁手枪,将枪口从门口伸出去。
距离大约有七公尺。如果不能一枪就将之击毙的话,英和就会把手伸进桶子,释放‘GUSOh’。瞄准后脑勺的枪口微微地抖着,隔着准星凝视着英和的背部几秒钟之后,结果仙石没能扣下扳机,将背靠在门口的墙上。他擦掉脸上冒出的汗水,用两手重新握好布朗宁之后,决定只有再往前逼近才行,于是便踏出门口。
离开门口一步的距离时,已经西沉的阳光照在他脸上,风直接吹打在他身上。从十五公尺下方的海面传来的波涛声、咻咻作响的风声撼动着耳膜,仙石觉得整个自己的平衡感好像都失控了一样,两脚踩稳在甲板上,等身体不再晃动之后,开始往前进。喷射机的爆音乘着风传过来,仙石心想,羽田机场距离这边好近啊,然而当他再往前踏出一步时,他甚至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仙石凝视着英和的背部,将用两手握着的布朗宁的准星瞄准了他的后脑勺,慢慢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和昨天晚上相较之下看起来宛如老了五六岁的英和的背影一动也不动。仙石的目光扫过甲板,确定自己的影子并没有落在前方,然后放空脑袋,逼近那个背。他有一种预感,如果想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或者散发出杀气的话,英和立刻就会感受到他的存在。一公尺、两公尺。前进了三公尺时,仙石再度将枪口瞄准。技术再怎么差劲,从这里应该射得中吧?他将本来放在安全阀上的手指头移向扳机,看着在夕阳照射下的黑色战斗服的背部,发现对方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仙石强忍住吞口水的冲动。
他在哭。这个念头很自然地浮上脑海,还不及多想,仙石的脚就又往前踏出一步。他的本能呐喊着,快射杀他,然而不想从背后射杀一个完全没有防备的人,却又了解对方不是自己可以正面与之抗衡的脑袋却不听使唤地把他的身体往前推。和英和之间的距离只剩三公尺多一点。再往前一步就可以拿到‘GUSOh’了。一脚将桶子踢开来,同时把枪口对准他的话,或许可以活捉他。仙石这样告诉自己,又往前踏出一步,犹豫的念头转移到仙石动摇的心头,使得他的步伐大到超出必要的范围。
鞋底触到甲板,英和那漆黑的头发就近在眼前。糟糕,靠得太近了。当脑袋响起这个警报的瞬间,英和那像闪电一般飞窜的左手一闪,一把抓住了布朗宁。
宛如慢动作,下一瞬间又倒带一样,装填在弹匣里的子弹被排出来,掉落地上。当仙石为和之前静姬所展现的技巧一模一样的手法感到战栗时,英和那扭曲了的脸孔占满了仙石的视野。
“你的烂好人个性真叫人觉得恶心。”
英和话声未落,就一把抢过布朗宁,丢向遮风墙的对面,下一瞬间,鞋跟就踢进仙石的胸口窝。仙石来不及感觉到胃部被扭绞所产生的剧痛,在半空中飞舞了将近一公尺的身体便滚落甲板上。分不清楚是唾液还是胃液的液体从嘴角滴落,仙石用握紧的手背擦掉液体,全身释放出之前一直被他压抑在身体内部的精气,使尽所有的力气瞪着傲然伫立的英和。
他的右手上握着贝雷塔,证明他早就知道仙石偷偷逼近了。来不及了解到无论如何自己都没有胜算的事实,“我对你的斗志表示敬意。”英和的脸上带着苦笑,贝雷塔的枪口就已经指着仙石了。
“没想到你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不过是护卫舰的一介小船员的你……”
“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力量。”
仙石笔直地瞪着那对在夕阳的照射下,露出玻璃珠一般空虚色彩的眼睛说道。明白整个事实的焦躁感使得英和带着苦笑的脸整个僵住,一个小小的疑问窜过仙石那充满愤怒和懊恼的脑袋。
机械似地变化着表情的脸孔和没有一丝丝感情色彩的眼睛形成的对比如假包换是将弥漫在“疾风”上的狂气具体呈现的男人所特有的,然而那率直地将感情形于表面的容貌却和之前的英和有着微妙的差异。就好像外表完整的精神回路发生了变异,造成机能不全一样。“……总而言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屑的语气中夹杂着焦躁的色彩,仙石企图找出潜藏在玻璃珠后面的感情动摇,然而英和似乎洞悉了他的想法,立刻将贝雷塔的枪栓拉起,不让仙石再踏进他的内心世界一步。
“聚集在低洼的地方只会造成水流沉淀。那只是一个祸害。”
“你才是……!竟然把部下牵扯进来,企图释放毒气。你真的是疯了!”
英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巴微微地上扬,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怒气。“这是始作俑者的你们该说的话吗……!”仙石从英和呻吟的声音当中感受到如假包换的活生生的感情,突然产生一个直觉。
怎么可能?理性提出这样的反驳,直觉却在瞬间将这个理性推开,以难以抗拒之势支配着仙石的脑袋。仙石在自己也不自觉的情况下露出了苦笑说:“……哼,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比男人的嫉妒心更难看的了。”
英和的脸颊倏地僵住。这一瞬间,原本动也不动的巨石却猛烈地晃动了。仙石乘胜追击,滔滔不绝地继续说道“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主动去挑动行呢。”
“她已经对你感到厌腻了。结果却被甩又被绞成肉酱,真是可怜啊……!”
尽管在瞬间之后脑门可能就会被轰碎,但是看到那指着自己的贝雷塔的枪口微微地抖着时,仙石却坚信不会发生这种事。当一个人的自尊连根被撼动时,总会不自主地想为自己找理由。既无法否定,而且也无法对诽谤自己的对手痛下杀手。“不要再说了!”英和大叫,似乎想开口为自己辩白,那一刹那,指向仙石的杀意和警戒整个解除了。
英和现出了原形,跌落和仙石对等的立场。瞬间,仙石将全身的力道都集中于两条腿上,往甲板上踢,跳向英和。贝雷塔的枪口喷出火光,炙热的团块擦过肩膀。几乎在同时,仙石使出浑身的力量,将头往英和的腹部撞过去,撞击在肌肉的钝重冲击使得仙石的头盖骨产生一阵撼动。
再怎么经过锻炼,永远也弥补不了肉体质量上的差异。正面承受巨大身躯的冲撞的高大身材一个失衡,往后倾倒。英和立刻一个回转,抓准时间,企图再度将贝雷塔的枪口指向仙石,然而仙石再度往甲板一踢的速度比他更快。
仙石用肩膀撞向英和,一边努力地排开英和的手。也许是对右肩的伤造成影响吧?贝雷塔手枪从英和的手中弹开来,越过遮风墙,掉到前面的露天甲板上。仙石顺势滚倒在甲板上,企图压住那瘦长的身形,然而英和的动作何其敏捷。两脚用力一抬,靠着腹肌的力量一口气站起来的英和跳向前面的遮风墙。仙石无法止住往前直冲的体势,整个头撞在甲板上,他赶紧将头转过来,顿时整个表情都僵住了。
他看到手上拿着银色的桶子,扭曲着表情,挤出一脸笑容的英和。像是桶子的上盖的部分打开来,英和的右手紧紧地握着里面的抽出杆。仙石出于本能地知道那是释放‘GUSOh’的抽出杆,大叫“别拉!”作势要跳上前去,但是看到英和往握着抽出杆的手上加注力道时,他停了下来。
“我还真是上了年纪,头脑就跟着发昏了。就算被妹妹抛弃,我能说什么吗?”英和露出自嘲的笑容,慢慢地往天线罩的方向移动。
“放弃吧!把那个东西放下来。”仙石一边说着,一边窥探着有无往前逼近的空隙,眼神持续追着英和跑。
“你的计划失败了。这样做只会徒然杀死许多人……!”
“……徒然吗?”英和将桶子抱在左侧,右手握住前端的抽出杆,脸上的表情掠过一抹寂寥的色彩,这绝对不是仙石的错觉。
“是的,一切都是徒然。”英和反复说道,他的视线和满身大汗的仙石对望,宛如用这句话消抹了他最后仅存的人性的部分,脸上是几近骇人的冰冷。
“可是,我会成为为重建祖国而殉职的人。而且我也没有违背对妹妹的誓言,我告诉她绝对不会失败。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这项约定……!”
之后,英和精神错乱似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像是正常人的了。比较正确的说法是混乱的精神将紊乱的信号传达给颜面神经,结果形成了这样的笑容。仙石被他这种让人无法理解的气势所压制,一时之间没办法立刻追上跑走的英和。英和的背影消失于防水门的门口,跑上舷梯的脚步声宛如胜利者的笑声似地回响着。仙石想到英和可能想上到天线罩去,遂追了上去。
严格说来,半球状的雷达天线罩是顶部呈平面的六角锥的构造物,顶上的平面安装有从船桅展开来的辅助用对空雷达。英和以像猴子一般敏捷的动作,顷刻之间就跑上舷梯,爬到船桅梯子顶端的英和在旋转着的对空雷达前面停下脚步。
他的眼前应该就是持续破浪前进的“疾风”的舰首和近到已经可以看到细部的滨海副都心的大楼群、从芝浦港头可以瞭望的东京街头。仙石好不容易爬上了船桅的梯子,他对着那站在距离海面二十几公尺的高处却丝毫没有惧色,把用两手抓住的桶子高高举起的英和背影大叫。
“别这样!住手!”
右手握住抽出杆的英和的头发在风中翻飞,宛如宣示他那已经崩坏的精神,激昂似地整个倒立起来。仙石只觉得绝望感冻结了自己全身的血液,扶着梯子的身体整个僵住。之后英和那宛如灵魂发出的惨叫声撼动了整个世界。
“你看,静姬!我赢了!”
叫完之后,英和拉开了高举于头顶上的桶子。
明知于事无补,但是那一瞬间仙石还是屏住呼吸,趴在梯子上闭上眼睛。对不起,行、舰长。我没能阻止他。仙石咀嚼着什么都没办法思考的脑袋唯一浮上来的念头,等着从皮肤侵入的神经毒气麻痹全身的肌肉。等着被收放在桶子里的‘GUSOh’瞬间气化,产生爆炸性的蒸气,笼罩“疾风”。
不,如果这种物质会出现那么强烈的反应的话,也许他会先一步被产生的蒸气爆风给吹走。时间的感觉消失,化为一股无可遏抑的漩涡的思绪被断言“无论如何,已经无力可回天了”的声音给淹没,突然出现的妻子和女儿的脸孔相对的占满了仙石的脑海。他想起赖子说过要到东京定居,赖子和佳织母女两人总不会比预定的时间提早来到东京吧……心中产生这种迟来的不安的仙石对一直到最后还会有这种不安的自己感到厌烦,同时等待一切的结束。
可是——等了又等,他预期的状况始终没有发生。仙石紧紧靠着梯子,转动那已经石化了的脖子,睁开像被浆糊给固定住的紧闭的眼睛,他僵住的神经听到啪啪的声音,于是他慢慢地抬起头来。
眼前的景象和他之前看到时没什么两样。隐没在灰色当中的大楼群和西斜的泛着黄色的太阳。迎接夕阳余晖,逐渐由蓝转白的天空颜色。沉淀成深蓝色的海面以及旋转中的对空雷达。一切的景物都维持原样,继续平常的运转。唯一不同的是将桶子高举过头,僵在原地的英和的背影——倒立的头发湿答答地贴在他的脖子上,从桶子里滴落的细小水滴被风吹散的景象映在仙石眼中。
大概是在拉开杆子的时候,内部的胶囊破裂,导致里面的液体流溅出来了?如果那是‘GUSOh’的话,每一滴水滴应该都会变化成夺走几十条人命的气体才对。然而,现实的状况并非如此,液体从英和的头上倾泻而下,他愕然地呆立在当场。
英和那宛如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的手臂缓缓地放了下来,桶子从他手上掉落。当桶子撞击在上部指挥所,发出金属碰撞声之前,英和抚摸着自己濡湿的脸颊,舔了舔沾在指尖的液体。
他的背影依然静止不动。在时间静止,化成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仙石唯一想到的一个字眼缓缓地凝聚成形。
假的……
*
“Oops(啊……!)”
这个声音在不是很宽的会议室里响起,引得凝视着大型荧幕影像的男男女女们都皱起了眉头。男人本来的用意是在惊讶中带着点诙谐的色彩,但是身穿高级西装或军服,注视着大型荧幕的出席者似乎觉得这种行径很失礼。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释放了……”
看到众人带着责备色彩的眼神,男人赶紧正襟危坐,企图为自己打圆场。在各隶属于不同组织的代表人士聚集在一起的场合里,轻松的态度并不受欢迎。事实上,凝视着画面的男男女女的眼神都是非常认真的。荧幕上头映出了隶属日本海上自卫队——这种说法已经不正确了——飞弹护卫舰“疾风”的舰桥构造部的鸟瞰影像,也照出了呆立在雷达天线罩上的许英和的身影。他深信收放着‘GUSO”结束了任务,滚落在他脚边的甲板上。
许英和深信自己手上的东西是导致世界步向破灭的第一步而拉出了“”的抽出杆,结果却只落得浇了一头的蒸馏水。固定于日本上空的Kh型侦察卫星明确地捕捉到宛如周末夜的喜剧演员一样浑身湿透的英和愕然呆立的模样。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男人以为应该会有人强忍住笑的,没想到在场的人只是尽义务似地,顶着漠然的表情凝视着荧幕。男人不禁对这些明明设计了这整个场面,现在却又戴着伪善者面具的同业们的厚颜无耻感到佩服,他听到有人说“DIS的监视卫星是死了吗?”
“如果他们透过卫星知道里面没有装‘GUSOh’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用担心。在L3把镜头转向‘疾风’之前,t+就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烧毁殆尽了。”
“确定吗?”
“这是市谷的内应在第一时间传送过来的情报。可以信得过。”
“话又说回来,空袭好像迟迟还没有启动?”脸上画着让人厌烦的职业妇女妆的女人冷冷地插嘴道。‘“疾风’不是快抵达阻止界线了吗?”
“听说DIS的内事本部长反对空袭,正和总理对峙当中。唔,我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吧?”
“哦?没想到那个国家里面也会有企图跟高层领导抗议的人啊?看来我对他们得重新评价了。”
现场年纪最长的男人带着俯视垫起脚尖的小孩子似的不屑语气说道。身为情报军官,长期驻守在沙马营区的他似乎对日本人有一种特别的感慨。
“总会有例外吧?”
“或许吧?以前他们是万万不会有想拿日美安保做为外交防卫的想法的。也许时代一直在改变吧?”
“是梶本总理的观念跑在前头。一般国民的认知依然很低。你知道吗?他们还会因为要不要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唱国歌一事而起争论。对自己的国家没有完全认知的人们还装模作样搞外交,真是笑死人了。”
“无论如何,我们国家因为‘边野古毁灭’事件而在极东地区面临的负面因素将因此而全部被排除了。”
扮演整合角色的男人开口说道,众人遂停止了无谓的讨论。在接近权力顶端的人面前保持唯唯诺诺的态度并不是日本人才有的特性。
“梶本的政权会崩溃,日本版tMD也会被撤回。包括北韩政策在内,今后我们在极东地区的军事发展应该会顺利维持下去了吧?当DIS发动‘扁鱼’作战,企图镇压‘疾风’时还真是让人捏了一把冷汗呢。我们可以说,事情大致上是按照预定计划完美落幕了。我代替总统再度谢谢各位一路下来的辛劳。”
“这个作战计划只是让日本人相信许英和拿到了‘GUSO’带回国,北韩也没有设备和技术可以确定其真伪。我们当初的计划是让孱弱的国防委员会误以为拿到了终极的破坏武器,然后趁其发动攻击时一口气将之歼灭。因为宫津隆史这个预期之外的因素的介入,才能转化为破坏日本版tMD的作战。”
就算日本政府接受“疾风”的要求,以他们的力量是没办法公开潜入北韩的CIA工作人员名册的。只要美方拒绝协助,日本就得仰赖t+。以英和及‘GUSOMD之毒。而残留的毒则会被“解毒剂”以六千度的火焰给消灭一空。这堪称是一次以最小的劳力获得最大效果的完美作战,不过来自Langley的男人并没有笨到要说明得这么清楚。
“日本妄想构筑起自己的飞弹防卫网,威胁我们的军事发展,最后竟然还发表拥护冻结金融大改革的论调。被这种作法实在太卑鄙,被歼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就证明了那个国家并没有从泡沫化经济当中学到任何事情。比希望回归共产主义的俄罗斯人更糟糕。”
Langley男人不再说话之后,倒是情报军官和化着职业妇女妆的女人相继开口说道。这两个人都是深信此时的发言跟将来的前途息息相关的人。代替总统向大家道谢的男人——总统辅佐官含糊地说“话是这么说……”
“牺牲也未免太大了。问题不在于情报有没有外泄。总统也不希望再发动这样的作战。”
听到这一席披着沉痛外皮的话,男人了然于心。总统辅佐官是如假包换的假人道主义者,大家只是配合他的说词,保持沉默罢了。这是身为专责电波监听和解析的机关的代表,最后才加入这场作战的男人在看到辅佐官苦涩的脸之后才知道的事实。
“他们是战争的牺牲者。这是不得已的。”
“我不认为那个国家会赋予他们的死亡正面的评价。”
“只要在百年后成立世界联邦之时公开一切,再颁勋章给他们就好了。因为从某方面来说,他们是为我国战死的。”
情报军官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根本是多余的。辅佐官做出搓揉眼头的动作,也不知道是要去跟总统报告?或者是去上洗手间?他作势要离开房间。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男人下定决心对着他的背部说道。
“辅佐官先生。从边野古那边回收的真正的‘GUS0h’将后会怎么处置?”
虽然众人都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但是他个人很想确认这件事。他这样做形同私用接触机密的资格,但是辅佐官却若无其事地回答“今后会密封十年。”
“那才是前任总统留下来的真正的恶质遗产。包括对抗策略的研究在内,把一切都埋葬于黑暗当中。t+是开发出来的副产物,所以也不能说白白浪费了金钱。是吧?”
“是还有开发的余地,但是t+当成武器来使用的威力实在太大了。是有投资的价值。”
情报军官回答道,辅佐官说“就是这么回事。”把视线移回男人身上。
“这个世界不是什么事都能算计得来的。你知道吗?全世界第一种毒气是在开发农药的过程中诞生的。”
辅佐官拍拍男人的肩膀,离开了房间。男人有一种无处可发的不快感,但是还是把目光移回荧幕上。
荧幕上仍然映着不知道头顶上有很多人注视着自己,全身湿透,呆立在原地的英和的身影。男人再也笑不出来了,置身于这他始终没办法习惯的沉默气氛当中,决定耐心等待最后之毒将一切都抹灭的时刻到来。
英和笑了。他那悲哀的笑声乘着风四处飘散,被大楼和工厂给弹了回来,让人不禁要怀疑他的笑声响彻了整个东京湾。仙石不发一语爬上梯子,站在天线罩上方。
两手无力地下垂,不停地仰天长笑的背影再再凸显了失去所有的一切,浑身是血,然而抽出来的最后一枝签上竟然只写着一个“大凶”的男人的悲哀。仙石不知道‘GUSOh’为何是空的,不过,这代表英和也是被骗的人吧?凝视着已经只能不由自主地狂笑的背影,仙石感觉到原本弥漫在“疾风”的狂气——那种缠绕着肌肤,刺痛人神经的带有粘性的空气正逐渐消退,慢慢地沉静下来了。与其说是消退,不如说是对太过愚蠢的结果感到扫兴的狂气自觉羞愧而主动消退了。
而当空气如潮水般消退,流通交替之后,只剩下一股名为悲哀的沉重苦闷感情,几乎要瘫在现场的无力感袭上了仙石的心头。被不存在的毒气所操控,流了大量的鲜血。这样的牺牲、被迫付出的代价到底算什么?这是谁渴求的,一无是处的牺牲啊?对几个国家的利益盘算交缠在一起的复杂怪奇世界,对连人道支援也都以国家利益为考量来加加减减的世界而言,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啊——最坏的状况没有发生的安心感和无处可发的怒气在心中交杂在一起,仙石吐了一口大气,企图平息这种情绪波动。不论被迫面对多么残酷的现实都只能用一个叹息来承受的无力感浸染全身,仙石强忍住想跪下来的冲动,“怎么了?你不笑吗?”英和的声音被吹拂而过的风流逝。
“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徒然的。舰长和如月都因为一件徒然的事情而死。”
残余的笑声被“静姬也一样……”的低沉声音给淹没。所有的感情已达饱和状态,顶着茫然的表情看着仙石的英和咚地瘫坐下来,两颗空虚的眼珠看着水平线上的陆地。
这个男人也失去了鞭策自己的憎恨和愤怒之情,陷入完全虚无的状态,仙石俯视着他,慢慢地走上前去。
“……不是徒然。因为大家尽全力做最好的处理,所以我们不用做会颠覆整个世界的广播。而且还有几个人活下来了。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仙石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英和盘着腿,茫然地俯视着流动的海面,他的侧脸上带着苦笑,薄薄的嘴唇说“你是说你原谅我吗?”来不及多想,仙石就不屑地说“怎么可能原谅……!”
浓浓地带着杀气的低沉声音使得英和脸上的苦笑消失了。仙石死命地控制住想握紧拳头打死英和的激动心情,反倒是吐了一口宛如从沸腾的腹底冒上来的蒸气似的气息。
“……可是,如果我因为恨你而在这个时候杀了你的话,就变得跟你一样了。那我就太对不起行了。我要把你绑起来,交给警察或DIS。”
喷射机的轰隆声再度夹杂在风声当中,掠过掀起波涛的心头表面,渐行渐远。英和背对着在斜阳下闪烁的海面,在完全听不到远去的轰隆声之后低声说道“你真是了不起啊。”
“随你爱怎么做。我已经没事可做了。”
英和以仙石勉强能听到的音量小声地说道,就着盘腿的姿势移开身体,把视线挪开。仙石俯视着接受败北事实的英和,再度吐了一口深深的气,然后把右手搁在英和的肩膀上。
他必须尽快下到舰艇内,通知政府整个详情。仙石知道现在不是和这种人在这里纠缠的时候,但是他实在没办法将多出来的力气注入拉起英和的手臂当中。仙石企图让瘫坐在地上的身体站起来,他发现突然自行站起来看着他的英和的眼中带着嘲笑的色彩。
瞬间,腹部完过一阵冲击,心脏倏地狂跳起来。紧接着全身整个热了起来,仙石感觉到力道从灼热的腹部流失,他下意识地抓住英和的肩膀。
“你好歹也学着点。”
在两人的脸颊几乎要贴在一起的距离内响起的低语声在仙石的耳膜中回荡。他靠着用右手抓住的英和的肩膀撑住眼看着就要倒下来的身体,用左手摩挲着腹部,手心的触感让他了解到英和抵在他肚脐附近的拳头中握着刀柄。
刀尖深深地刺进仙石的腹部,鲜血无声地从肚脐偏左的部位滴落。当英和扭曲的脸颊肌肉触到仙石的肩膀时,他把左手臂伸向仙石的脖子,给予最后一击似地将仙石拉过来。刺进腹部的刀子埋得更深,急速窜升上来的剧痛使得仙石全身不停地抖着,喉头深处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我不会一个人死的,我要把你一起带走。”
冰冷的气息笼罩在耳畔,就像某种咒语一样,使得仙石忘了要抵抗。颤抖的膝盖再也无法支撑住身体,形同靠在英和身上的仙石隔着他的肩膀俯视着上部指挥所的甲板。
位于五公尺下方的甲板和前方的第一炮台,还有溅起白色水沫的舰首。隔着西斜的阳光紧贴的海面,前方是滨海副都心像玩具般的大楼形体,以及像高度参差不齐的墓碑林立的东京的大楼群,仙石觉得自己同时看到了两个故乡。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还有度过大半人生的另一个故乡。我看着故乡,同时走入死亡。死在一个不懂故乡的温情,只会嘲笑人的生命的卑劣小人的手上。每一次心跳就造成新的血水的喷溅,仙石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濡湿了长裤,同时确认了在腹底冒着火苗的热块重新燃烧起来。我还做得到。一个不是他本人的声音这样说,仙石呼应这个声音,缓缓地松开抓住英和肩膀的拳头。
同时他缓缓地抬起颤抖的左手。染着血的左手找到英和的肩膀,右手摸到他的喉头。两边的指尖重叠在一起,回过神来时,仙石已然绞住英和的喉咙。
自己的意志已经没有介入的余地。只要一出力,腹部的出血情况就变得更严重,然而仙石的两只手臂却绞住英和的脖子,气管被勒住的英和的脸立刻变成红黑色。英和那瞪得老大的眼睛掠过第一次显现出来的恐惧色彩,他用力地将插进仙石腹部的刀子上下左右搅动着,然而不管刀尖怎么挑挖仙石的肠子,仙石的两手始终紧勒着英和的喉头。仙石听到被英和抓住的手腕的骨头发出干轧的响声,却持续以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道绞住那粗壮的喉头。
然后他将所有的体重都压在两手上,用力地推着英和那后仰的身体。隔着因为痛苦而扭曲着脸的英和的头,仙石看到设置着天线和罗盘的上部指挥所的甲板,意识的一角让他了解到自己企图从这里将英和推下去。英和企图往后退,发现脚底下已经没有地板,顷刻之间,手松开了刀柄,用两手握住仙石的手腕。即将要粉碎的手腕骨头再度承受了更大的重力,压住气管的指尖微微地失去力道的瞬间,一个近乎惨叫的声音撼动着仙石的耳膜。
“一个溃散的国家的男人想杀我吗……”
英和那充血的眼睛因为面临真正的恐惧而瞪得老大。仙石觉得那已经不是人的眼睛了。
“不要小看日本人……!”
英和的脸颊僵住,当他露出不知道是浅笑还是恐惧的表情的那一刹那,仙石将两手从他的喉头上松开。英和出于反射动作地重新握住刀柄,但是此时仙石那灌进了残存的所有力量的拳头直接命中英和的脸。
英和飞跳起来的身体在半空中飞舞,同时刺在仙石腹部上的刀子被拔了出来。一股足以颤动肌肉的痛感直窜仙石脑门,张得大大的嘴巴发出不成声的惨叫声,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从落到上部指挥所的英和身上离开。当他的目光和两手伸向天际,顶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表情看着仙石的英和对望之后,一个不知道是布匹撕裂的声音,或者是肉块撞击在木板上的刺激着仙石神经的声音在风声和海浪声中颤动。
那是耸立在甲板上的鞭状天线的前端刺进英和的脚根的声音。被牢牢地固定住,即使在战斗状况当中也能禁得起非常状况的天线在被一个人的体重撞击的情况下也没有折断,长两公尺,直径三公分的金属棒瞬间贯穿了英和的身体,刺穿他的右肩,沾满鲜血的针状前端在阳光底下闪着光。
一片死寂。形同被串插起来的英和面向着扩展在正前方的东京街头,一动也不动了。他的手脚每隔一定的间隔就会微微地痉挛一下,是死后的反应吗?或许是避开心脏贯穿他整个身体的天线没让他一下子完全断气吧?无论如何,英和的死法实在太没意思了。仙石把目光从代表这个世界所制造的怨念之一,已经变成一根人柱的英和身上移开,瘫软在当场,宛如被地板吸住似地仰躺下来。
他摸摸被温热的液体濡湿的腹部,脸部的表情因为每次的脉动而窜升上来的痛楚而皱了起来,这时“看来只能走到这里了”的念头浮上心头。仰望着没有任何遮蔽物挡住的天空,仙石既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这个预感,只是在心中嘟哝着,好累。
已经不想动了,也不能动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祈祷大家能够平安无事地逃出去。风间那家伙有没有好好地照料行啊……要是离舰时忘了把他一起带走的话,我可不饶你哦。担架放在第八仓库乘着风逐渐接近的喷射机的轰隆声滑进即将陷入睡眠中的意识。强行被从睡意中拉回来的仙石茫然地想着,喷射机现在在哪一带啊?羽田机场的飞机声音听起来如此接近,所以应该已经到沿岸地区了。也许距离不到四公里——
想到这里,仙石觉得火花在脑海中迸散开来。行说过,政府打算用被称为t+的高性能火药将‘GUSO+,所以企图把舰艇驶近沿岸地区。如果说从刚刚就一直在附近盘旋的引擎声不是民间客机的话……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睡意一下子都不见了,同时腹部的疼痛宛如发出倾轧声似地发出惨叫,然而仙石已经无暇他顾,他的目光匆匆地扫向左右方,开始思索着和政府取得联络的方法。以他仰躺在地上的状态只能看到满满挂着雷达板和桅灯的船桅,然而,不能让大家因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被杀的焦躁心情却不让他有绝望的时间。不要放弃。仙石在已经变得混浊的脑袋中注进了活力这样告诉自己,他把视移回可能随时会飞来飞弹的天空,全力转动着脑袋,几秒钟之后,他想到一个方法。来不及多想是否可行,手就先有了动作,他将感觉变得好沉重的双臂伸向天空。
那是代表打手旗信号的手势。本来不该躺着做的,但是他没有自信自己还能撑得起身体。仙石就着仰躺的姿势,将手往上挥,希望从沿岸地区监视这边的政府人士能够看得到,但是,他立刻发现这个方法不够周全。
躺着的体势没办法完全表达需要的文字的形象。以“”这个字为例,必须将两只手从左上方挥往右下方才能表现出来。如果他以仰躺的姿势将手臂挥往侧面,对方根本没办法解读他的意思,仙石因为心情的焦躁和伤口的疼痛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把手放到被太阳烤热了的雷达罩的表面。
要是对方从正上方看的话,其实应该可以看出他比出的字形才对。他用对疼痛开始感到麻痹的头脑想着,觉得光是这样是不够的。“疾风”的四周是禁止飞行的。如果有飞过来的机体出现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搭载t+的战斗机。前端配备有搜索罩,搭载有能够确实地命中目标的战斗机会采重点攻击将“疾风”……想到这里,仙石想到了一个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实,不禁睁开了即将闭上的眼睛。
以高科技来象征一切,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假扮DIS职员的时候,英和不是就给我看过了吗?给我看过侦察卫星的相片……!
他只有这样相信了。仙石看着上空,再度传出开始要打手旗的信号,然后开始在仰躺的身体上方比出手旗信号的文字。手每动一次,伤口就被撕扯一次,引发一阵剧痛,仙石一边咬着牙忍着疼痛,一边对着高空持续传送信号。
“L3的影像还没有送来吗?”
在这几分钟之内不知道已经喊过多少次的声音在指挥室里回响。渥美虽然确定躺在“疾风”的雷达罩上头的人就是仙石曹长,而且也确定“”是空的,但是他却无法获得证实,不禁心浮气躁起来。逐渐接近沿岸地区的“疾风”的影像虽然变得相当鲜明,然而距离最接近的东京快艇码头也还有四公里左右。这样的距离还没有办法判别人相或细小的物体,要是有人说这纯粹只是推测,他也没有反驳的余地,然而以前后的状况来判断,渥美认为事实应该八九不离十。
就算疯了也罢,也许只是一心期盼能够了解“疾风”的所有状况的脑袋真的开始疯狂而使得他盲信自己的想法而已。渥美的冷静头脑足以让他如此自戒,他也还保有足够的理性去判断,要是提不出具体的证据,就无法阻止空袭行动。只要监视卫星的线路能够连线的话,所有的状况都可以一目了然了,然而操作人员还来不及给他一个再五分钟的答案,“够了!”梶本总理就先开口了。
“〈挖墓者〉,开始攻击。”
带着幕僚们从会议室闯进指挥室的梶本已经连看都不看渥美一眼了。透过荧幕确认即将到达阻止界线的Subjedia的指标信号,以不容人有异议的语气下令的自卫队最高指挥官的声音使得本来有点混乱的指挥室的气氛为之紧绷。木岛统幕议长下达指令给女操作人员,渥美发现她作势要传令给〈挖墓者〉,遂大声叫道“请等一下!”人走下指挥台。
他从惊愕地回过头来的女操作人员头上抢过耳机,连航空无线的通话必须使用英文的规定也忘了,对着麦克风大叫“葬仪社呼叫挖墓者,待命。听到了没?”
木岛怒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伸手想抢过耳机,渥美倏地一闪身,看着强忍着愤怒情绪的梶本。
“总理!你应该也看到了。英和确实在雷达罩上释放了‘’。但是毒气并没有出现。‘GUSOh’不在‘疾风’上!我们应该让〔挖墓者〕靠近进行侦察而不是攻击。”
“报告上说目前还不能确定英和的长相。”或许是这几个小时下来磨练出了耐性吧?梶本恢复了政治家本来就有的面无表情,带着冷冷的目光看着渥美。‘有什么证明能证明那就是英和,筒状的物体就是“’?我们甚至也推测英和察觉到我们的意图而故意上演一出戏。”
“既然如此,那至少请在监视卫星的影像传送进来之前暂缓攻击!雷达天线罩上头还有受伤的仙石曹长啊!”
“你好歹有个节制吧!八分钟的缓冲时间早就过了。如果不现在攻击,我们将会失去最后的机会。如果你继续妨害工作,可不只是被拉下台就可以了事的。”
渥美倏地倒吸了一口气,这可能是在太过漫长的公务员生活当中培育出来的条件反射。瞬间木岛伸出手,从渥美手中抢过耳机。他连还给操作人员的时间都嫌浪费,直接对着麦克风说道。
“挖墓者,这是葬仪社。我是木岛统幕议长。立刻进行攻击。重复一遍,立刻进行……”
听到同样也忘了要用英文沟通的木岛这样大叫,瞬间渥美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弹开来,他一把从大岛手中抢过耳机,抱在胸前。“不行!停止攻击!挖墓者变更任务,进行侦察。”他用最大的音量大叫,冷不防地,木岛从背后压了过来。两个大男人就这样抢着一个耳机,将渥美双臂倒剪的木岛怒吼道“你干什么!赶快拿走!”,愕然地看着他们的首席幕僚赶紧伸手拿耳机。
刹那间,渥美了解到,在脑海中弹开的东西正是自己的理性。渥美锁定了往前踏出一步的首席幕僚,往他的胸口就是一踢。
当往后倒的首席幕僚的身体撞击在仪表板上的同时,渥美用力地踏住从背后倒剪住他双臂的统幕议长的脚。瞬间,木岛的手失去力道,渥美趁机挣脱,他知道,这样的举动会使他和不诚实的公务员生活从此绝缘,但是这样的冷静只持续一秒钟。“你疯了吗?”
“当着总理的面竟敢如此放肆!”指责的声音交相飞窜,其他的幕僚们也一起涌向丧失理智的内事本部长。喧闹和怒吼声漫天卷起,一发不可收拾的混乱撼动着阴暗的指挥室。
(开始攻击!开始攻击!听着,这是总理直接下达的命令。)
(等一下,挖墓者,宗像一尉!没有理由攻击“疾风”了。不要再增加损伤……)
宗像不想继续听作战指挥所发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丑态。他关掉了无线电的开关,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将操纵杆往右倒。
在羽田上空持续等待着陆而不停盘旋的F-15老鹰的机体划破空气,一个急速回转,机首朝向北方。先撤回东京上空之后,再度转进,从右舷侧面攻击“疾风”。这是开始就决定好的计划。宗像为已经被浪费很多时间一事感到焦躁,数十秒钟之后,他俯视着东京的大楼群。
彩虹桥、胜哄桥往后方流逝,镶着竖框玻璃的大楼告诉他,那一带正是银座。宗像在皇居的绿树消失机首底下之前,再度将操纵杆一倒做了回转,将在新桥上空划出弧线的老鹰驶向海上,拉下握在左手上的节流阀。点燃后燃室的老鹰弹也似地开始往东京湾突进。
这样的距离几乎用不到马赫的速度。察觉急速加速的耐G飞行服涨起了气囊,使得眼球宛如往后凹陷的猛烈G力倾轧着全身。咻!机体产生撞击物体似的冲击,看到白色的气流窜过天篷,宗像不需透过速度计确认,就知道飞机已经突破音速了。
这是以音速飞行时产生的缓冲锥。声音应该也会像远处的雷声似地传到地面上。同时间,宗像将机体急速下降,启动战机所搭载的四根新型飞弹的搜索罩。
前方视野内显示装置(hUD)上出现了被锁定的目标——“疾风”的指标点。和“疾风”的相对距离眼看着快速地缩短,宗像将大拇指搁在操纵杆的发射钮上,内心叫着,这么一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如果早这样做就好了。如果昨天晚上政府和自卫队站在同一阵线的话,就可以避免安藤三佐殉职的事态发生了。我没有义务再跟这些无能的人们周旋。本来只要每次一升空之后,战斗飞行员都只能仰赖自己的直觉和能力。没有斗志的人没有荣光。我要让所有的事情做个了结——宗像用肉眼确认了在舰桥构造部上装载有雷达天线罩的特异护卫盘的影子,将目光转回被锁定在hUD上的“疾风”的指标点,将搁在发射钮上的手指头上加注了力道。受训时被训练的程序很自动地作动着他的眼睛和手指头,他在口中喃喃说着已经重复说过几百次的话。
目标锁定。FOX1、发射、发射、发射……!
‘不要以为靠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到!’
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掠过脑海,宗像即将按下发射钮的手指头顿时僵住了。那是安藤三佐的声音,要说是幻听,却又太过清晰了。那是在204飞行队中拿到顶尖成绩的当天晚上,将轻松地仰躺在队员宿舍的沙发上的他一脚踹起,提醒他不可骄傲时的前辈的声音。宗像的身体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颤抖着,不由自主地打开无线电的开关。
这是突然理解到自己置身于无法形容的危险立场的身体擅自做出来的事情。一阵杂音过后,熟悉的女性管制官的声音在宗像的安全帽中响起。
(Mission abort,repeat,mission abort!uaker,tian。Do you copy?〔中止作战!中止作战!挖墓者,这里是葬仪社。听到了吗?〕)
几近惨叫的女管制官的声音使得宗像来不及回答就拉住操纵杆。转而急速上升的老鹰的机体掠过了伸手就可以摸到“疾风”的船桅的高度,往西南方的天空飞去。音速掀起的冲击波撞击在海面上,理当会撼动暗灰色的船体,然而宗像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宗像现在才发现“疾风”完全没有雷达扫描,他将安全帽的护目镜往上推,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Roger,mission abort。〔中止作战,了解〕”
他降低速度,将机身一回旋,“疾风”便进入他的视野当中。隔着天蓬看着下方的眼中映出正将救生艇从左右两舷放下来的“疾风”,宗像握着操纵扞的手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
舰艇开始撤退船员。看到在东京港待命的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群开始三三两两地移动,宗像了解到“疾风”的叛乱行动正逐渐平息下来,全身的肌肉不禁起了鸡皮疙瘩。差一点就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的恐惧和在紧要关头被救回来的安心感宛如加速的G力一样涌上来,宗像的眼头倏地一热,视野莫名地变模糊了。
救他的人无疑的是安藤三佐,然而他却看不到三佐的脸,也没办法当面向他道谢。那种无奈的悲哀感集结成形,化成数滴的水滴。宗像凝视着泛黄的西方天空,接受了安藤真的已经不在的事实,左手离开了节流阀。他快速地擦掉流下来的泪水,再度放下护目镜,这时他已经恢复战斗飞行员的眼神,开始搜索海上的状况。
这个事件会被如何处理不得而知,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往后会变成什么立场。但是,他确实听到安藤的声音。他相信,只要一天不忘记这件事,他就不会再犯错了。夕阳染红了机体,越过在底下航行的“疾风”的上空,以西沉的太阳为背景做一个回旋的老鹰机体在金黄色的天空中留下和缓的飞机云。
“……GUSOh不存在。舰艇失控……”
抬头看着荧幕,半带着愕然的心情进行翻译的凑本海幕长的制服纽扣松脱不见了,几根白发从本来梳整的一丝不乱的头上冒出来。旁边是无暇理会破了的袖子,看着荧幕的木岛统幕议长,他的脸上有着刚被揍过的瘀青。
至于渥美,上衣的袖子已经被扯破不见了,衬衫的纽扣也几乎都被扯下来,领带松垮,脸上则有无数的瘀青和擦伤。绕着是否要空袭“疾风”打转而展开的大混仗因为终于传来的监视卫星L3的影像而告一段落。知道事情在一群人像孩子似地争闹期间已经落幕的男人们宛如被泼了冷水的野狗一样,只能沮丧地蜷着尾巴看着荧幕。
顶着发射失败而没能进入轨道的气象卫星的名义从十年前就俯视着日本列岛的旧式监视卫星并没有美国的Kh侦察卫星那样的解析能力——甚至可以读取地面上的香烟品名——影像也是黑白的,但是已经足以确定躺在“疾风”的雷达天线罩上的人就是仙石曹长,也可以看出他那死命地摆动的手臂打出的手旗信号。
‘GUSO”,印证了凑本海幕长翻译出来的信号内容所言不差,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船员们也开始进行离舰作业。
经过确认,集合在露天甲板上,开始进行左右两舷的救生艇启动作业的船员人数有二十一名。其他还有被放在担架上的六个人,不过据推测都是许英和那些受伤的部下们。参与叛乱行动的船员一共有二十八名,英和的集团包括Subject在内有二十四名,所以无法断言这是总计的人数。不过也有人在舰内的战斗当中死亡,最重要的是出现在上部指挥所的凄惨景象具有太强的说服力,足以粉碎所有无聊的怀疑。
被天线贯穿身体,死相难看的男人。那个被覆盖住上部指挥所的挡风墙给遮住,从地上监视摄影机无法看到的身影给了众人噩梦终于结束的印象。既然没有办法确认长相,照说应该不算有明确的证据,然而梶本总理和幕僚们现在似乎深信那就是许英和没错。
总理等人的态度之所以明理到几近让人扫兴的地步是因为之前忘了自己的年龄和立场,无法控制感情的爆发而沸腾的脑袋恢复了冷静的结果,更重要的或许是被即便受了重伤,却仍然撑着一口气持续打出手旗信号的仙石曹长的气势所震住吧?从这里很难判断出他是受了枪伤还是刺伤,然而人仙石的腹部流出来的血却在天线罩的侧面垂下了一条黑色的带子,每次他手一动,就有新的血水涌出来。
抬头看着荧幕的幂僚们红了眼眶是有其道理的,连渥美也有一种胸口刺痛的感觉,然而恢复冷静的头脑已经开始想到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态了。和公关部门取得联络,确定在沿岸各处待命的媒体的配备位置之后,渥美再度确认上部指挥所的凄惨景象和媒体所在位置成死角,然后开始快速地敲打终端机的键盘。
“赶快派救难升升机过去!”凑本海幕长也好像忘了刚才众人打成一团的事情,顶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回头怒吼。下令中止〈挖墓者〉的行动,命令待命中的保安厅巡逻艇接管离舰的船员们之前,仙石的手旗信号正逐渐失去文字形象了。不知道是否用尽了力量昏死了过去,现在他的手臂一动也不动了。凑本急促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海自特有的坚强同伴意识和天生的重感情气质紧密结合在一起之后所爆发出来的感情一样,渥美的目光仍然盯着终端机荧幕,回答道“让我来。”
“在东京直升机机场待命的佩普洛一号机即将出发,应该会前往救人。”
渥美一边回答,敲打键盘的手却没有停过。最坏的状况虽然已经避开了,然而“失控”这个字眼却重重地压在渥美的脑海中。如果是失去船舵,没办法控制机关的话,以十二海里的速度航行的“疾风”就形同一枚巨大的鱼雷一样。他将目前的风向和潮流等外在因素输进电脑,计算出以“疾风”的现行速度继续前进时的模拟状况。航路和最后到达的地点是……
不到十秒钟,计算结果出来了。乍见数据不禁咋着舌的渥美大声地说“各位,请过来一下好吗?”他的声音在指挥室里回响。
在梶本总理顶着狐疑的表情回过头来时,渥美已经将计算结果显示在映照出卫星影像的主荧幕上。经过C一G处理的海图上以黄色的线条描绘出失控的“疾风”的预测路线。
“这是根据最新的数据所做出来的‘疾风’行进航线的模拟图。突破阻止界线之后,‘疾风’会朝着方位三三〇前进。在来自西北方的风势的带动下,船体会微微地被流向东北方向。如果目前的状况持续下去的话,‘疾风’到达的最终点是……”
黄色线条越过海图上,延伸到像是用积木堆起来的填平地集合起来的滨海副都心。然后笔直地指向有明港口,最后插进快艇终点站和西港口之间停下来。
“最后的终点是有明客轮港口。这是包括东京big side在内,tFt大楼和有明新大楼聚集的办公区。从现在算起二十分钟之后,‘疾风’就会进入客轮港口。船体将会撞毁栈桥,撞击在岸壁上。没有人敢保证到时候被安置在舰内的炸弹不会爆炸。”
尽管飞弹或弹药被诱爆的可能性很低,然而万一装置在燃气涡轮引擎上的hMX炸药引爆的话,“疾风”确实是有可能会被炸沉。客轮港口和东京bigside的东馆是连在一起的,今天也一样有活动举行,应该聚集了不少人潮。不用多想就知道护卫舰在形状像倒金字塔的巨大活动大厅的附近爆炸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渥美环视着众人眼看着逐渐变得铁青的脸,立刻接着说道“可以考虑的对策有三个。”
“第一个作战方法,海保动员所有在东京港内的拖船,不惜冲撞‘疾风’,迫使其改变方向。但是,这种方式除了有很大的危险性之外,谁也不知道能让‘疾风’的方向变到哪里去。从东京到浦安一带的沿线都是港湾设备和人工海岸的地区,没有无人区域。”
“如果让‘疾风’驶向人工海岸,迫使其触礁的话呢?从幕张到稻毛的海岸线……”凑本海幕长探出身体大叫。渥美冷静地回答道“在拖船接触到‘疾风’之前,船体就已经接近滨海副都心了。”
“能够改变的角度自然也就有限。东边到东京迪士尼乐园,西边到羽田机场,这是改变方向的极限范围。”
“这个方法就不用考虑了。第二个作战方式呢?”
“将海自的机关科重要人员和DIS的SOF成员一起送上舰艇,进行停止或破坏机关的作战。可是,这个方法……”
“不但没有成功的保证,而且万一发现事不可为时,会成为阻碍进行第三种作战的因素……对不对?”
木岛统幕议长抢先一步说道。“是的。”渥美回答道,他知道大家似乎都了解唯一绝对会成功的对策只有一个,轻轻地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
如果在否定其他的可能性之后再提出来的话,或许可以不用把时间浪费在反对论上,但是他发现,其实这样才是浪费时间。“第三个……这是最确实的对策。”渥美说道,将荧幕上的CG海图从滨海副都心切换成整个东京湾。
“尾随‘疾风’,从包围的舰艇群中的一艘舰艇上进行对舰攻击。发射鱼叉飞弹和鱼雷,击沉‘疾风’。”
没有人对此说法感到惊讶。只是现场弥漫着一股“无别他法”的沮丧气氛,使得指挥室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滞。渥美说到这里,被打时造成的口腔伤口突然痛了起来,他已经无话可说,用舌头舔着带着铁锈味的伤口。
“难道我们非得在首都的门面地区用飞弹攻击自己的舰艇吗……”
凑本海幕长落寞地说道。对海上自卫队的高层入士而言,这形同是一场噩梦,而对其他人而言,那种沉重的压力并没有什么不一样。自卫队舰艇发射的飞弹和鱼雷在形同滨海副都心的眼睛和鼻子的地区击沉“疾风”。就完全不能隐瞒事实这一点来讲,这个作为和“海风”及老鹰在大岛沿岸被击毁时,或者在岸边使用t+的情况在根本上就是截然不同的。
目前各家媒体虽然都采行“自律”的态度不予以报导,然而如果被媒体之外的寻常老百姓目击的话,事情就无法控制了。“疾风”叛乱的事实很快地就会曝光,从那一瞬间开始,日本政府将再度面临颠覆的危机。全世界可能因为这个震源而被卷入混乱的漩涡当中,就这一层意义来看,这件事可以说是许英和临死之际所留下的最恶质的礼物了。
干脆就自己直接登上“疾风”,在海上引爆爆破装置吧?这个念头掠过渥美被逼到死角的脑海中,他开始思考着这个可能性。如果以自沉的形式来解决,就会有构筑起最低限度的假情报的余地。当然,他自己也将被炸得四分五裂,然而,所有的真相被曝光的事态是绝对要避免发生的。事实总有一天会被公开来,然而在存在着过多的混乱火种的现代世界里,他不认为有能够承受这种沉重压力的负载量。一方面有美军的军事力这颗镇石,如果去掉这块石头,就会永远存在着保持微妙均衡态势的国家、民族、宗教、思想、贫富的对立构造一口气失去平衡的危险性。
当‘GUSOh’的存在使美国失势,“疾风”叛乱的事实导致日本亡国的时候,零星散布在极东或中东、东欧的火种恐怕就会一起爆发,让世界陷入战乱的火焰当中吧?如果可以防止几千、几万条人命被白白浪费掉,就算赔上自己一条命……
“舰队司令部联络!来自Subjedia……‘疾风’的电文。”
操作员的声音将指挥室里的沉默气息一扫而空,渥美也如大梦初醒似地抬起头来。来自“疾风”的电文……众人愕然呆立在现场,最先恢复理性的梶本总理走到操作员旁边问“说什么来着?!”年轻的操作员被总理大臣那充满杀气的眼神给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不过很快地就恢复了正常,念出了经由自卫舰队司令部传送过来的简短电文,渥美听到内容时,顿时说不出话来。
了解到对发生这种事件而产生的悲哀都将在此划下句点的气息静静地涌上心头,他将终归只是自以为是的自我牺牲的意志吞回了肚子。梶本和木岛似乎也有各自的感慨,都低垂着头,指挥室里弥漫着更基于之前的沉重气氛。
从航行中的舰艇上放下救生艇比想像中的还困难。海面涌着“疾风”的船体所卷起的海浪,船员们必须把救生艇放到浪头上才能离开舰艇。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冲刷过干舷的白浊水沫给顶上来,排水量只有四吨的小型艇很容易就会整个翻覆。就算没办法使舰艇完全停下来,至少也要等机关停止运作之后再放下救生艇,然而英和少佐的破坏工作实在做得很彻底。
机关控制部分包括手动操作和燃料供给管路都不能使用,要让舰艇停下来,只有破坏燃气涡轮引擎才行。有人认为应该留在舰艇上,想办法让舰艇停下来,直到最后一秒钟,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被感受到自己面临危险的“疾风”给唤回来了,奇迹似地恢复意识的舰长使得风间等人决定弃舰离开。
如果没有熟悉操作的资深海曹们可以帮忙,就算搞得一颗头两颗大也得试着去做做看。在以一步一步晋升上来的C干为中心所进行的离舰作业当中,风间等初任干部也在露天甲板上回来奔波,准备放下救生艇。
二十一名船员加上英和少佐的部下,包括受伤者一共九名。救生艇可以搭载的人员是二十五名,所以只要用到一号和二号救生艇就可以让所有的人员都离开。少佐的部下当中还有其他五名生还者,但是他们表示不愿意受日本政府管束,因此留在舰上,选择自决之路。
“真是异想天开。想刻意跑回去让人家砍头吗?”
诀别时,有人带着不知道是揶揄还是自嘲的笑容这样说,但是风间并不在意。战争是活到最后的人获得胜利。因为资深伍长的话比想尽快求得一了百了的他们所说的话要有分量得多,一直在风间心中回响着。
船吊架启动,一号救生艇的船体被吊到“疾风”的舷外时,回到舰内的酒井机关长上到甲板上来。风间离开准备搭乘一号救生艇的行列,走近他。
看到将铁帽压得低低的,低垂着头踱步的机关长,风间知道最后的说服行动也不会有效果。
“舰长还是……”风间问道,酒井点点脸,不发一语。“他说,原谅我最后的任性。”
“怎么这样说……他连自行走路都没办法了。”
结果还是没能找到如月行。如果他接受正规的治疗或许还有救,风间现在也还有回到舰内去找他的冲动,然而酒井劝他“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结局吧?”他把手搁在风间的肩膀上,回头看着舰桥构造部。
“我把舰长的想法传达给舰队司令部了。舰长做了对‘疾风’还有这个国家算是最好的选择。我们也只能加倍努力,以免输给舰长了。”
说完酒井挺直了腰杆,朝着一号救生艇的方向走去。一向被人暗地里说是不够机灵的典型C干的酒井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地雄伟,风间作势要跟上去,最后又再度抬头看着“疾风”的舰桥。
被涂成暗灰色的坚固钢铁块并无意阻止各自踩着步伐离去的船员们,只是把它沉默的脸望向大海。风间对着看起来像宫津又像仙石的脸形告别,头也不回起坐进一号救生艇。
为了从航行中的舰艇上离开,扬艇机就要把一号救生艇下降到最接近海面的高度,大家试着采用同时松开前后的扬卸索的特别作法。分别站在船首和船尾的船员喊着一、二、三,松开绳索,在咚的接触水面的瞬间,被涌起的波浪给推高的一号救生艇的船体剧烈地晃动着。之后引擎开始回转,靠着本身的推进力越过浪头的一号救生艇虽然看似在惊涛骇浪中飘荡,不过总算是离开了“疾风”。
期间风间等人的工作就是和旁边的人互相紧靠着,努力维持船体的平衡。两艘救生艇载着与阶级或国籍、思想无关,纯粹只是为了活下去而互助合作的人们离开了“疾风”。白色的航迹宛如意味着对再也无法回来的母舰的依恋,在海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的大弧线。
“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
追随失控的“疾风”而进入港湾内部的“比叡”的CIC为防最恶劣的事态发生,正全力准备对舰攻击的工作。在紧绷的气氛当中,阿久津找到空当对吉井第一护卫队司令这样说,“或许吧……”吉井含糊地说道,阿久津看到他藏在铁帽底下的脸上罩着阴影。
“没有什么事情比下赌注更难的事情了。舰队司令部下达命令,随时准备好,如果宫津舰长没能完成透过他在无线电中所传达的行动时,就立刻进行攻击。”
吉井的语气中并没有刻意掩饰他自己也希望能这样相信的想法。他并不想拘禁就结局而言算是救出了镇压部队的残存者,但是终归是犯了对自卫队进行劫机大罪的阿久津,甚至还准许他自由进出CIC。吉井认为,他们位于东京湾的正中央,根本无路可逃,可是阿久津觉得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度量。阿久津对自己能在这种时候遇到这样的司令的运气心存感谢,同时回答道“不会变成这样的。”
他当然没有什么明确的证据,顶多只能说是直觉,但是阿久津用他那宛如之前因为满心的怨恨而发狂的几个小时的反动似地平静得近乎异样的脑袋去冋顾,他认为,宫津从失控的“疾风”上传送电文所做的事态演变是非常自然而合理的。结果,“疾风”终究是宫津指挥的舰艇,而宫津是一个没办法离开舰长这个职责的男人。这是阿久津导出的结论,而出现在监视荧幕中的“疾风”证明了阿久津的想法是正确的,“疾风”甚至散发出主动走向坟墓的衰老巨象一般的严肃感,持续它最后的航行。
所以,现在这样就好。衣笠司令和副舰长一定都会原谅我这样想。阿久津凝视着逐渐远去的“疾风”,不针对任何人,喃喃自语地说。
“房间长……宫津舰长是一个一定会完成他一旦决定过的事情的人。”
“你为什么敢如此断言?对方可是叛乱集团的老大呀!”
武石舰长将望着潜望镜的脸转过来,瞪着若狭说,看到他的眼神,若狭大叫不妙。因为他发现,他说宫津舰长是一个会遵守约定的人这番话似乎激怒了顽固的潜水艇舰长。
此时以第一护卫队群的前锋的形态进入港口内部的“濑户潮”完成了对“疾风”进行鱼雷攻击的准备工作。但是这是只有在宫津舰长没有完成他透过电文传过来的计划时才会执行的措施,事情发展到目前,仍然一直被宫津耍得团团转而感到心浮气躁的武石似乎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去解读对方的性格。若狭再度被叫到发令所,面对突然丢过来的“宫津是一个会遵守约定的人吗?”的质问,他也照实地回答,结果他得到的报酬却是武石顶撞回来的眼神和声音。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但是,既然舰长这样说了,我想他就一定会付诸实行。”虽然被身材比仙石还大上一号的武石那不像一般的潜水艇人员的模样给震压住,但是若狭还是给了对方一个如实的回答。武石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可是将你们赶下船,占领了舰艇的人啊!你竟然还能对他如此地宽大为怀。”
“……对不起。”
“我答应宫下跟真壁要一起去喝两杯。结果他们两个人都被那家伙用鱼雷给轰得体无完肤。我非得亲手击沉那家伙不可,否则我势不为人。我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我头脑太简单吗?”
从潜望镜前面离开的武石那巨大的身躯一边逼过来一边滔滔不绝地说道。若狭抬头看着全身散发出一股无可抑遏的焦躁感的“濑户潮”舰长,回答道“不……我认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这也是他心中的想法。
瞬间,武石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副舰长在他背后强忍住笑意,把身体转了开去。若狭为自己说了太过老实的话而感而后悔,武石的脸整个扭曲了,说“你也一样诚实。”说完便把头转回潜望镜的方向,若狭见状,有一种好像有一种被魅住的感觉。
“回到陆地上之后,我要为宫下和真壁喝一杯凭吊酒。你也一起来。这是命令。”武石说完,一副好像忘了是自己把若狭特地叫来的样子。他两手搁在旋转方向盘上,把脸凑到观目镜上,若狭对着他那宽广的背部行了一个礼回答道“是!这是我的荣幸!”然后离开了发令所。
对一个旁观者而言,这或许也是一种解决的方法吧?回居住区的路上,若狭茫然地想着,我也必须为某些人凭吊一下,他想到也把仙石一起叫来喝个两杯,觉得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
当然没有人能保证他还活着。但是,被困在连一个窗户都没有的潜水艇里面,无从得知四周状况的情况下,在面对事实之前,他大可抱持着乐观的态度。这也是旁观者的特权。
有人在呼唤着。受到这个知觉的刺激,仙石睁开沉重的眼睑。
他看到距离十几公尺远的上空有直升机在盘旋,隔着船桅的铁塔窥见的巨大叶片看起来像慢动作一般莫名地鲜明。那不是对潜哨戒直升机。体积大了一点……是的,是清除水雷用的Mh-53E。茫然地这样想着的仙石又发现从直升机的后舱口伸出了升降机的绳子,他又想着,有人要下来了。在七片叶片卷起的下旋风压当中,戴着飞行安全帽的男人瞬间探出脸来。
对方好像窥探着他的脸,对他说了什么话,但是仙石听不到声音。突然他只觉全身都松弛了,身体像个沉重的橡胶块一样,他知道自己被打了吗啡,这时他茫茫然地理解到,啊,是吗?我的手旗信号确实传到宇宙中,被卫星接收到了啊?仙石将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夹杂着肢体动作跟他说话的飞行员的脸。
行跟船员们怎么样了?他想问清楚,可是腹部完全使不出力来,嘴巴也没办法自由蠕动,他什么事都不能做。飞行员完全没有发现到他内心的思绪,继续不停地说着话,在胸前做了两手交叉的动作之后,指着上空的直升机给仙石看。他可能是在告诉仙石,我要用绳子把你吊上去,所以你要把手固定在胸前不要乱动。仙石想到,在上抬的过程中如果一不小心碰到直升机的机体的话,可能会导致触电,于是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然后再度睁开,表示自己了解对方的意思了。飞行员用力地点点头,抱住仙石的两腋将他的身体支起来之后,把从直升机上垂挂下来的起重机的绳子穿过仙石的腋下。
他有点感到不安,担心伤口会不会因此而绷开,但是当他被支起上半身之后,他看到自己的腹部已经被止血带给牢牢地固定住了。我好像得救了。仙石那因为被打了吗啡而变得迟钝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他再度开口,想确认行是否平安,然而此时飞行员已经绕到他背后,而他那变得松弛的声带也发不出声音来了。仙石的身体以被飞行员从背后抱住的形式,离开了“疾风”的雷达天线罩。
身体虽然没有了感觉,但是仙石仍然可以感觉到轻飘飘上浮的浮游感。当他的脚离开天线罩的瞬间,“这一次真的是再见了”的念头无预警地浮上心头,仙石凝视着逐渐远去的船桅和天线罩,以及底下再熟悉不过的舰桥构造部。“疾风”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伫立在上部指挥所的英和顶着一脸“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吗?”的表情望着他。
从他全身流出来的大量血水在贯穿他的肉体的天线的基座部分形成了一洼水滩,在西斜的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红黑色的光。仙石俯视着那已经停止了痉挛,手脚无力地下垂,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的英和,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恩怨情仇,只是在内心嘟哝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
英和顶着不能接受的表情仰望着他,然而随着拉开和“疾风”的相对距离,直升机慢慢地离开了舰艇,当机体移动到左舷侧之后,那个身影就从仙石的视野当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到空中的船吊架。看到海上有两艘救生艇拖着轨迹离开了“疾风”,仙石全身产生一股喜悦感,之后就觉得自己的意识急速地远去。
可能是勉强维系住意识的细线因为大家都平安逃离的安心感而顿时绷断了。行一定也在其中。在薄弱的意识底部这样告诉自己的仙石就此陷入麻醉剂和疲劳的双重作用所制造出来的深层睡眠当中。
宫津觉得用两手抓住扶手,一阶一阶地确认脚底下的踩踏处一边缓缓地顺着舷梯而下的作业就像自己的人生一样。不急不徐,自觉不够机灵而格外慎重。从VLS管制室下了两楼份的舷梯来到第四甲板的宫津在那一瞬间听到远处响起几声枪支的轰隆声,他的脚顿时产生了反应,差一点一个踉跄。
他把体重都靠在抓住扶手的手臂上,想办法不让自己倒下去。那是留在舰艇上的英和的部下们自决的声音吧?是的,就算走得再怎么慎重,难免还是会被非预期中的事情给绊倒。果然就跟自己的人生一样。宫津在心中轻轻地苦笑着,为这些贯彻自己意志的士兵们献上瞬间的默祷之后,他放开了扶手。
他将手扶在墙上,重新支撑住眼看着就要倒下来的身体。从腹部窜生上来的钝痛正是止痛剂已经失去效用的证据。他锁定的目的地第一机械室就位于VLS管制室的正下方,虽然只靠着一口气走下舷梯就来到这里了,但是这根本不是腹部还嵌着子弹的人该做的事情。他很想施打酒井机关长为他留下来的吗啡,但是如果疼痛在这个时候获得抒缓的话,恐有再度失去意识之虞。宫津重新整理思绪,在完成最后的工作之前,自己既不能睡觉,也不能死去,他为自己打气,这样的痛感刚好可以消除睡意,开始走向通往第一机械室的通道。
每走一步路,血水就从止血带里溢出,经由压住腹部的手指头细缝流出来,濡湿了长裤。宫津真实地感觉到生命的力量正一滴滴流失,事不关己似地冷静地思索着,自己现在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他在脑海中描绘出到第一机械室的距离还有该进行的作业,冷静地判断着,没问题,应该还来得及。看起来就像是根据风向和海浪的量来测量舰艇的行程,然而仔细想想,以这种方式来分辨事物之可不可行,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做到最好,这是他在防大当上房间长以来,多半担任整合众人职务的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所养成的习惯。
虽然曾经一度脱了轨,但是他可以像现在这样回归本来的自己,采取正确的行动来做个了结。宫津对这个事实心存感激,再也不会被悔恨之情所左右,一步一步,踩着明确的步伐往前走。确定自己那把愤怒和憎恨、悲哀和恐惧的情感都燃烧殆尽的心灵已经回归到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地步,宫津走在空无一人的通道上。
就这样,他来到了机械室区域的防水隔墙,看到隔墙的防水墙是半开的,他很幸运地可以省下解除门锁的手续,心中再度心存感激。要是在平常,他一定会大声叱责区域管理负责人,然而对他现在的身体而言,即便只是减少一个作业,他都觉得是一种幸运。所以,他想都没去想门为什么会是开着的,直接就穿过隔墙的门,看到前方的景象时,宫津顿时呆立在原地。
洒满了红色灯光的通道上倒着一个人。那个人的手伸向第一机械室的门,趴倒在血泊中,从这个人的背影来判断,宫津知道对方想着跟自己一样的事情,为这艘舰艇鞠躬尽瘁到这种地步,他以最快的速度靠了上去。
他把身体靠近扶着墙壁的手因为汗水而滑落,膝盖瘫跪在地板上却仍然企图往前爬行,背部绑着沾满血迹的三角巾的人。“如月……起来!振作一点。”宫津在他的耳边说话,摇着他的肩膀,半抵在地板上的脸微微地动了,紧闭的眼睛微微地睁开。“……母亲……”
他的嘴唇发出了这样的呓语,宫津不由得停下摇晃他的肩膀的手。这个可能没看过父母亲长相的年轻人所发出来的出人意料之外的话语让宫津顿时怀疑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所作所为可能都是出于一厢情愿的,不禁一阵愕然。
孩子最后呼唤的终归是母亲吗?隆史大概也是这样吧……宫津想到这里,再度体认到身为父亲的立场之暧昧和无所适从。本来想在生命的最后扮演父亲角色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宫津不禁轻轻地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将身为父亲的无力感和身为男人的观念都一并清刷干净之后,他再度呼唤着“哪,振作一点。”,企图支起行的身体。
“你的任务由我来接手。你去舰首的仓库,找个东西把身体固定住。这么一来……”宫津把手伸入如月的腋下,正要扶起他趴着的身体,“放手……!”如月以足以让宫津惊讶他竟然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的态势用力一挥,使得宫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行自行支起上半身,把焦点定在宫津身上,他的眼中看似罩着一层前所未见的带着威胁色彩的薄膜。
“如月……”
“都是你不好。你不是也杀了人吗?连爷爷都杀了……!”
是吗啡的副作用吗?或者是濒临死亡的肉体产生的幻觉?不管是哪个原因,行好像都幻视到了宫津之外的某个人,宫津把手伸向他,如月大喝一声“不要碰我!”倏地将上半身一扭。宫津不发一语,凝视着那张像受了伤的野兽一样惊悚的脸。
“可是,你却还是一直满含着仇恨一路缠着我……!所以我连画都没办法画,连跟母亲说话都没办法。”
说完,行就这样往地上一倒,宫津赶紧想去撑住他的上半身,可是行却不停地扭动着他无力的身体,企图抵抗。宫津被如月伸过来挡住他的脸的手之冰冷给惊住了,他紧紧地握住比自己更接近死亡的那只手,压住如月之后说“镇定下来。”
“没有人恨你。你可以画画,也可以跟母亲说话。”
连动的力气都没有,被抱在宫津怀里的行的目光微微地晃动了,眼中带着宛如赤裸裸的孩子特有的光芒,刺进宫津的心头。
“……骗人。”小小的声音从他的嘴唇中漏出来,混杂在机关的杂音当中。“母亲在……生气。因为我杀了你……杀了父亲……”
从晃动的眼眸当中溢出来的泪水宛如被悔恨的沉重力量给拉扯似地落在行的太阳穴上。宫津既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同情,只是率直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所以,自己才会从第一次见面时就一直特别在意行吧?也许他是从靠着一颗脆弱的心灵和身体去承受所有的痛苦和背叛的行的身上同时感受到恐惧和羡慕之情吧?想通了这个事实之后,宫津也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他重新握住行冰冷的手。“没有这种事。”他一边说一边窥探着行的脸。
“母亲没有生气,我也没有恨你。我反倒很后悔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不关事情前后的脉络,只是想尽可能地回应行的冲动使得宫津化身成了行的父亲。行的眼睛看着他,立刻又把脸转开,用沙哑的声音说“……骗人。事到如今才说这种话……”,他那没有了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没有骗你。是真的,所以爸爸才会在这里。你想要我做什么?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宫津发现到原本平静的心灵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栖着悲切痛楚的感情团块,他把脸靠近行。“……有件事情非做不可。”行使尽所有的力气挤出这句话,眼睛望向第一机械室。
“如果资深伍长他们都逃出去的话,我要自己把舰艇炸沉才行,可是……我的身体动弹不了……”
“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爸爸帮你去完成。你赶快离开这里。”
“……不行。你什么都做不来……”
“我可以的。为了孩了,父母亲有什么事情做不来的呢?”
这句话从因为疼痛而颤动的胸口深处自然地浮上来。行把本来不想看宫津的视线转过来和他对望,凝视着宫津的脸。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原谅爸爸。所以……”
“嗯,爸爸也原谅你……对不起,一直让你过得这么痛苦……”
一直横梗在心头的最后的悲哀疙瘩溶化了,疼痛倏地缓和了下来,疙瘩的残渣化成水,从眼睛当中落下来。沿着宫津的脸颊滴落的泪水濡湿了行的脸,或许是泪水舒缓了行原本紧绷的神经吧?他那僵硬的脸部肌肉慢慢地放松开来了。行的脸上浮起微笑,随即失去了意识。
下一次醒过来时,如月行如果可以获得真正的自由的话,他那坚强的意志和单纯的热情一定可以看出“人”这种存在的深远意义,以不同于隆史的作法纵观世界,展现出他疗愈盘踞在心头的悲哀和痛苦的力量吧?宫津俯视着还带有几分稚气的脸,心中如此坚信着,他抱定了再度从一路踏实走来的人生轨道中偏离的决心。
他使出几乎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量,背着行那不算轻的身体站起来。他以最低限度的冷静心情看过手表上的时间,然后朝着舰首的方向在通道上走着。
他明知这是不智的,也不敢保证这样做可以得救,然而想狂叫“我必须这样做”的冲动使得他虽然滴着比之前更多的血水,却仍然拖着身体往前走。尽管他已经经历过听从冲动行事所得到的悲惨结果,但是现在他却想再重蹈覆辙,他再度确定自己就是属于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类型的人,他打心底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而他也率直地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他不知道,今后事件会迎向什么样的结局。隆史死亡的真相或许会随着他留下的“亡国之盾”,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遭到抹灭。就算如此,现在他也能释然了,一方面是在这场小小的战争当中,他看到了从某方面来说倾向维持纪律的日本人的心态,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一旦发生事情时,不惜一战,团结一致迎接困难的人们的生存方式。
那将会成为一股形同两刃刀似的力量,只要一个处理失当就会形成过度反应,使得半世纪之前的悲剧再度发生的结果吧?可是,他那已经了解到人似乎拥有凌驾憎恨之情的力量的心灵却相信,只要展现勇气和觉悟,就算面临战争这种巨大的灾厄,人们也可以冷静以对,而试着根绝那种祸害的国家形态——真正的和平的国家这种应该被保留下来的国家形态总有一天是垂手可得的。
所以,操之过急是不好的。就算那不是勉强宣称以和平为中心的国家所孕育出来的人的心性,只是在极限状况当中偶尔发挥出来的个人美德,但是他确实看到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苗芽。所以,现在这样也好。宫津心里想。他同时想着,隆史应该也会理解吧?否则,自己不应该会有机会在最后的关头和如月行邂逅……
可是,这次的邂逅使得宫津必须付出几乎献上他残留在体内的所有鲜血的代价。当他告别行,再度回到机械室的时候,他的皮肤已经不只是苍白,甚至变成蓝黑色了,缺氧的脑袋也逐渐失去了正常的思绪。尽管如此,他的肉体却确实地为他做到了他该做的事,这是因为一辈子坚持诚实率直的身体正确地牢记了舰艇的构造和机械室的配置的缘故。
走进第一机械室,宫津看到高速燃气引擎、海军奥林匹斯的巨大躯体,他将视线固定在设置于基部的爆破装置。两座引擎各有一个,还有位于中间部分的舰底检视舱口内侧有一个。只要任何一个填装有飞弹使用的高性能火药、ogan的爆破装置引爆,就会引起联锁爆炸。宫津拔出腰际的布朗宁,用手支撑住以免枪支掉落,将已经感觉不到痛感的身体瘫坐在地上。
他用右手把布朗宁拉过来,握好之后再用三角巾固定住。他想办法将没有了感觉,变得很僵硬的两只手抬起来,用膝盖撑住,瞄准目标,用他变得又暗又窄的视线锁住爆破装置。
熟悉的引擎的振动、吸气声笼罩全身,使得内脏和骨头产生了共振。这是人身处于拒绝人类生存的海洋这个世界当中,却仍然企图活下去的意志所制造出来的坚固外壳。护卫舰这个巨大的机械装置宛如在对自己的主人道别。啊,“疾风”在跟我说再见。这样的感觉撼动了宫津的心,他没有其他的话好说,只是低声地嘟哝着,对不起了。
对不起了,“疾风”……仅剩一丝游丝般的生命力随着话声一停,从眼中滑落。当泪水遮住视野之前,宫津扣下了布朗宁的扳机。
射出的子弹贯穿了爆破装置,使得内藏的ocutogen瞬间引爆。闪光一现,秒速九千二百公尺的爆风和火焰使肉体消失于无形的那一刹那,宫津听到一个令人觉得怀念的声音。
喀啦、叩罗、喀啦……温和地刺激耳膜的声音确实是很久以前听过的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啊?宫津那浮游于被白光覆盖的空间的意识思索着,于是他想起来了,没错,那是木屐踩在石叠上的声音。是很久以前被父亲扛在肩膀上时听到的声音。几乎没有时间回家的父亲偶尔放假时就会扛着他到附近的山中寺庙去散步……
那么,自己现在是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吗?宫津鲜明地回想起小时候从父亲的肩膀上俯视时看到的父亲那被海水和阳光晒成古铜色的颈子,不觉上下左右环视着被光所笼罩的世界。光量慢慢地减弱,他看到无尽延伸的石板。穿着木屐的脚走在石板上面,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被扛在肩膀上,而是走在旁边。
脖子上感受到的温和又柔软的触感就是最好的证明。他隐约看到一双小脚从他的肩膀上垂放下来,自己的两手则牢牢地撑住小脚的脚踝。啊,原来是隆史。这时,令人怀念的山中寺庙的风景缓缓地渗透而出,宫津用手指头拭去让他的视野变得模糊的泪水。
宫津轻轻地握住那鼓起的小腿,想看看肩膀上的那张脸,可是他莫名地觉得自己不能看,遂默默地在参拜道的石板上走着。只要能够近距离地感觉到那种体温就够了。现在已经别无奢求了。他下了这样的决心,把脸转向石板的终点站寺庙的总堂,结果他看到那边有几个人正迫不及待地等着他的到来。宫津感觉到妻子芳惠就跟在后头,但是宫津却头也不回地对她说,我先走了,等也不等地就赶向总堂。樱花花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四周飞舞着,让他想起自己是和隆史走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在覆盖住天空,持续不断舞落的淡桃色花瓣当中,几个在总堂前面谈笑风生的男人们发现宫津到来,都将脸转过来看着他,露出天真的笑容。那是带着得意笑容的衣笠司令、恭敬地低下头,盈盈笑着的横田航海长。杉浦炮雷长则带着一板正经中带着几丝开朗色彩的笑容,田所士长和菊政二士则在站在他背后挥着手。宫津轻轻地举起手回应船员们的欢迎,最后和竹中副舰长正面相对。
露出原谅一切,把所有个不快都溶化开来的清冽笑容之后,竹中微微地绷起脸,往后退了一步,用一个敬礼代替了千言万语。其他人也一起立正站好,脚跟并拢,举手敬礼。宫津感觉之前失去的重要人事好像都突然回到身边来了,他强忍住各种复杂的感慨一拥而上的心情,自己也绷起了脸答了一个礼,他从落在石板上的影子中看到隆史也学着大人们的动作举手敬礼。
以前的自己重叠在影子当中,宫津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苦笑,然后在注视着他的众人的催促下,前往老旧的总堂。石阶上站着两道人影,瞬间他了解到那正是等着他到来的大人们。
看起来还年轻,和现在的自己年龄相仿时的父亲还有年纪栢仿的母亲就站在那里。宫津抬眼看着带着无条件的微笑看着他的这两个人,慢慢地、稳稳地爬上石阶。‘好久不见了,爸爸、母亲。怎么样?隆史已经长大了,对不对……’说到这里,宫津第一次觉得现在可以抬头看坐在肩膀上的隆史了,遂慢慢地回头看着背后。年幼的儿子的侧脸回他一个笑容,随即变成一个凛然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穿上防大立领制服的隆史和宫津肩并着肩,站在石阶中段。
他是什么时候长得比我高了?宫津抬头看着带着半是惊讶半是羞涩的表情立正站好的儿子,发现自己的身影就映在那双率直的眼睛当中,不禁猛然一惊。
‘谢谢您,爸爸。您是值得孩子骄傲的父亲。’
白色的光芒笼罩了那张笑脸,其他的景物也一并缓缓溶化。啊,原来如此啊。原来我想听的就是这句话吗?宫津有所领悟,他的意识也跟着溶解流逝,四散于满溢而出的光芒当中。
下午五点十二分。“疾风”开始自沉。
在第一机械室里炸裂开来的共计九公斤的ogen的爆发力同时作用的结果,支撑船体的龙骨宛如枯枝般三两下就整个碎裂了。“疾风”的舰底从中央部分断裂为二,从右舷到左舷的巨大裂缝吐出了爆裂性的气泡和碎片。
崩毁的情况不只发生在吃水线以下的部分,第一机械室的地板和天花板整个被吹翻,迫切地寻找出口,在舰内乱窜的爆风和火焰率先从和机械室直接连接的烟囱往外飞窜。沿着排气筒从烟囱喷射而出的火焰使得“疾风”的露天甲板上出现形同火山爆发一般的光景,无法承受负荷而碎裂的排气筒的碎片宛如山火弹一般落在四周的海面上。往上喷射的火焰高达一百几十公尺,然而,这只是爆炸能量的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而已。
涌到通道上的能量轻而易举地将机械室附近的防水隔墙和升降舱口给撕裂,只要一找到洞开的门和细缝,就会毫不留情地飞窜而入,将舰内整个燃烧殆尽。寻找出口的狂乱爆风和火焰在后露天甲板上找到了最大的出口,蜂拥而来的热能量粉碎了餐厅的餐桌,扫倒了CIC的机械群和居住区的床铺,同时直击邻近甲板的CPO室。只摆着办公桌和沙发的办公室立刻陷入一片火海当中,爆风将墙壁撕裂成粉末,休息室的床铺也整个粉碎。在被火焰燃烧殆尽的余烬当中甚至看不到放在仙石床铺上的素描簿和画材道具等。
从舰尾喷射而出的爆风和火焰形成一股推动力,使得“疾风”的船身往前推进,然而由于舰底发生了更甚于这股推动力的力道,前进的状况立刻就停顿了。撞击到不到二十公尺深的海底,挖起泥沙反弹而起的冲击波在“疾风”的四周溅起巨大的水柱,同时将排水量达五千吨的巨大船身给整个往上抬了两公尺高。从外头看来,这一幕的变化并不是那么大,然而对龙骨断裂,舰底裂成两半的“疾风”而言却是致命的打击。
瞬间,被抬高的船身理所当然地陷入下沉的反动作用当中,负担全都集中在舰底。在龙骨已然断裂的现在,舰底难以承受巨大的负荷,裂缝越发地扩大。随着波浪微微上下起伏的“疾风”的船舷出现了龟裂,之后船身从中央处断裂。
除了舰桥构造部的重量整个压上来之外,满载于VLS的飞弹重量更加速了毁灭。海水一起从裂缝灌入,四处响起钢铁断裂的声音,“疾风”的船身沉没于海中。
此时,因为船身后部本来就进水了,因此和舰桥构造部分一起沉入海中,但是前部并没有立刻跟着下沉。舰首跟不上船身的沉降速度,被高抬于海面上,使得舰首的声呐的膨起部分暴露出海面上。
如果英和还有意识的话,一定会目击到舰首上抬的可怕景象吧?然而,他的意识已然消失,剩下的只有被天线贯穿的肉体而已。而这副肉体在强烈的震动和崩毁中也难逃一劫,因为舰底在撞击海底时产生的冲击,天线从根部断裂,英和的身体瞬间被沸腾的海水给吞噬,化成无数碎片中的一个。就算他的遗体被回收,相信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脸颊上沾满了泪水。
“疾风”的后部船身整个沉没,只剩下倾斜的舰桥构造部和雷达天线罩、船桅留在海面上。屹立不摇的船体前部被VLS的重量给拉扯着,切断面沉入海底,仿佛尖塔一样只有前端默默地凸出于海面上。
待这些现象完全平息,“疾风”整个沉入海中为止,总共经过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事件的相关人员们都屏住气息目睹这一幕,同时所有的人都把手举到额头上,对“疾风”敬礼。
敌人或是同志,阶级和国籍都已经不重要了。在一号救生艇上,风间和酒井举手致敬,一旁朋森等英和的部下们也行礼致意,目送着逐渐沉入海底的“疾风”走向终点。在前来逮捕他们的海上保安厅的巡逻艇靠上来之前,他们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在“比叡”的CIC里面,包括吉井司令及以下的所有船员也都举行敬礼。阿久津也列在其中,表达最高的敬意。在荧光幕的另一头,无声地将巨大的身躯沉入海中的“疾风”一直到最后的一瞬间都没有失去其威严,倒卧于他自己决定的死亡场所。
在浮在水面上的“濑户潮”上头,在武石舰长的安排下,若狭等十五名“疾风”的船员们获得了和母舰告别的机会。站在天篷的上部指挥所里的武石俯视众人举手敬礼的模样,同时也满怀敬意地对“疾风”致意。经过他们头顶上的F-15J老鹰的驾驶舱里,宗像也没有忘记要将安全帽的护目镜往上推,在这个时候表达个人的敬意。
对在这场战斗当中不得不牺牲生命的人们而言,这应该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一幕吧?即便是存活下来的人,也没有人能保证这一瞬间过去之后,他们就能平稳地,在不充满恨意的情况下继续过接下来那漫长的现实生活。也许在不久的将来,阿久津就会面临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无法成眠的夜晚,而风间则会开始后悔当时没死在现场。
然而,即便有这样的预感,人们似乎还是相信这一瞬间证明了事情并非只是这样,目送着“疾风”离去。而将巨大的舰首耸立在海上的“疾风”在笼罩于泛黄的阳光当中的那一瞬间,也闪着金黄色的光芒,宛如在答礼一样。看起来就像一座宣称永远保留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获得胜利的巨大纪念碑一样。
木岛统幕议长敬过礼之后,凑本海幕长和其他幕僚们也都一起放下举起的手。虽然没有人发号施令,然而他们的动作却整齐划一,在场那一个个穿着制服的背影彰显著自卫队高层人士们的意志和自尊,在阴暗的指挥室里绽放着异样的光彩。
在滨海副都心前11.5里处自沉的“疾风”现在只剩船桅和雷达天线罩的一部分,还有可能高达三十公尺的船首部分垂直屹立于海面,保持完全的沉默。渥美隔着荧幕凝视着悠然地伫立于海上的舰首,突然觉得影像有点模糊。
他赶紧擦掉含在眼角的泪水,同时思索着,这些泪水是针对什么而来的?一股有别于事件终告平息的安心感的某种更深更剧烈的波动从“疾风”散发出来,宛如保留最后的一口气似地压迫着他的胸口,随即消失。平稳的波动似乎在告诉他非常重要的事情,然后却又在顷刻之间如梦幻般消逝。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达到那种境界。也许是这样的认知和预感同时涌上心头,只剩下悲切情绪的心让他流下泪来。一股沉重的疲累感突然涌上来,渥美瘫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这阵子连什么事都不想做了。他凝视着那些忙着往来通讯的操作人员们的背影,茫然地想像着接下来才要开始的严苛时间。
已经逮捕的叛乱集团的处理;如何粉饰、发表失去两艘护卫舰和一架战斗机所代表的事件本身的掩饰工作;‘GUSOh’不存在的谜题——事实上大致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的追查;开始回收920SOF的遗体的现场事后处理……其他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但是现在,就算只有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好,真希望能拥有什么都不用想的时间。
许多自卫队机快速地抵达现场,开始进行牵制媒体直升机的工作。因为有很多人目击了“疾风”的自沉景象,因此再也没办法要求媒体“自律”,然而再怎么样都不能让他们拍摄到漂浮在港湾中央部分的920SOF队员们的遗体。渥美想着,现在DIS总部可能陷入一场大混乱当中吧?首相官邸又是什么景象?他们把封面故事的草案拟出来了吗……正当他这样想着时,一只厚实的手伸到他面前来,他抬起疲累的脸看着对方。
梶木总理的脸就在他眼前。总理顶着一双充血的眼睛说“你做得很好。”渥美赶紧站起来,反握了回去。
那只手传递出来的温暖似乎将之前刺进彼此心房的针都一根根拔除掉了。渥美回看着总理那不带任何意味的眼睛说“我并没有做什么。”把视线移回荧幕上。
将仙石曹长载回来的佩普洛。解除〈挖墓者〉的任务,正回百里基去的宗像一尉的老鹰。包括朝着横须贺基地回航的“比叡”在内的第一护卫队群舰艇和承接长达一个星期的潜行任务的〈anhorcable〉,也就是“濑户潮”。与事件相关的所有的人们现在有的以影像模式,有的以CG海图上的指标点的模式出现在多面荧幕上。渥美反刍着结果自己什么都没做的苦涩感,正要开口说“一切都是他们……”,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便把话给吞了回去。
野田局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背后,眼中带着“我们的工作现在才要开始吧?”的色彩盈盈笑着。不只是野田,之前在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涌了过来,很得稀奇似地环视着迎接事件结局的指挥室。曾根安保室长和菅原警备局长、汀自治大臣、锅岛防卫厅长官。一起抬头看着荧幕的他们似乎把之前的争执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有人对DIS职员问东问西,有人带着感慨万千的表情互相拍着肩膀祝贺。
渥美回了在平静的喧闹声中对他耸耸肩的濑户内调室长一个微笑,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僵硬的声音“事件的处理有慎重协议的必要”,渥美的笑容不禁僵住了。双手交握在背后的明石警察长官慢慢地朝着他走过来。
站在明石的立场,既然事件已经解决,之前被搁置的DIS的责任追究就必须重新来过。野田面无表情地回看着明石,明石也正面承接他的视线,渥美见状开始警戒起来,微微地收起了下巴,心想战火又要重新燃起了,然而微微地动了一下,盯着渥美直瞧的警察长官的眼中并没有之前的恶意。“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吧?内事本部长?”明石以淡然的语气说道,渥美惊得半张着嘴,无言以对。
“DIS还得继续努力才行呢。”
带着点难为情色彩的声音中隐含着年纪老大不小的男人的不够圆融个性,温和地在耳畔响起。握美率直地弯下腰说“是,谢谢您的协助。”,于是宛如饱受惊吓的鸽子似地连眨了两三次眼睛的野田也立刻两脚并拢,行了一个礼。明石轻轻地点点头,宛如刻意保住自己最后一丝尊严似地以笨拙的态度回应之后,随即快速地离开现场。
本来只知道互相反弹的两个组织的长官终于出现和解的征兆了吗?渥美虽然莫名地抱持着一丝希望,但是却又有预感,这种连带感大概不会持续太久吧?现在率直地互相表达善意的脸孔一旦回归到今后将要开始进行的事件处理的沉重现实当中时,将会再度僵化。警察和DIS的对立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再怎么巧妙地掩饰一次失去两艘护卫舰的前所未闻的事态,海上自卫队的立场都不好受,日本版的tMD事实上是遭到了重挫。虽然‘GUSOh’的不存在确实减轻了痛楚,然而对美国已经失去有力的制衡手段的梶本总理大概再也没有能力去守护冻结大改革的能力了吧?在政权轮替,一切从一开始的混乱当中,每个人都将卯足劲只希望自己能存活下来……
可是。渥美心想。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徒然的。如果有危机再现,我们在相互争执、彼此牵制的同时,一定会再度团结起来的。我们可以跨越组织的框架,联手面对事情。就因为有这样的信心,所以就全力面对目前的工作吧!默许暗杀宫津隆史的行动,从他的父母亲手中夺走了无可替代的孩子,结果造成许多人体会到同样的悲哀。不能被原谅的偿罪就等一切都处理好之后再去考虑吧……
“对了,那个如月二曹呢?”
梶本偏偏在这个时候加重他的罪恶感。虽然觉得心情越发地沉重,但是渥美还是回答“从L3的影像所看到的,脱离‘疾风’的两艘救生艇内并没有他的身影。”
“如月二曹应该和仙石曹长一起行动才对。追着英和出现在舰桥上的人只有仙石曹长一个人,恐怕……”
梶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嘟哝着说“……是吗?”目光移回荧幕上。
“那两个人才真的值得我们感谢。虽然表面上不能给予表彰,但是我希望能尽可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至少除了提供法定的补偿金给他们的遗族之外,还能以其他的形式补偿他们……DIS方面可以吗?”
“是。可是他……”
没有可以补偿的家人。渥美正想这样说,此时操作人员却发出怒吼“重新出发?什么意思?我没有听说。”,渥美想说的话遂吞了下去。渥美还来不及质问,野田就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听到DIS局长形同提醒不能在任务通讯中使用不适当的措辞的低沉声音,操作人员赶紧站起来。
“是,佩普洛一号机的机长说要重新出发。目前正在线上。”
那是救回仙石,现在应该已经在市谷着陆的飞机。操作人员离开了指挥台,渥美取代他坐了下来,戴上耳机,直接和身为一号机的机长,同时也是920SOF直升机部队的编队长的驾驶员直接通话。
事情立刻就搞清楚了。渥美认为应该接受机长的要求,野田和梶本也接受了。虽然只是一架直升机,但是没有道理只因个人的要求就动用国家的资产,然而,这件事却超乎理法之外。
“我们欠仙石曹长一份情。就随他高兴好了。”
梶本这句话也道出了渥美和野田的心思。市谷NCCS的人默默地目送着再度前往东京湾的佩普洛离开。
“……真是对不起,增加您的麻烦。”
透过机内通话装置的帮助,即便是以临死的蚊子鸣叫般的细小声音也可以交谈。仙石对着放到嘴巴前面的麦克风这样说道,(不用在意)机长回答道,仙石透过耳机听得一清二楚。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倒是伤势如何?)
“没关系。有专属医生陪着我。”
才从冰库中拿出新的保存血液的医官听到仙石这样说,瞄了他一眼,脸上明显地露出不悦的表情。就在十分钟之前,他想都没想到会落到在飞行的直升机内为伤患进行治疗的下场,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中的经过可谓是一出喜剧。医官说,等治疗好再去,仙石说,没那种时间了。机长看着争论不休的两个人,最后下了结论,既然如此,那就一边治疗一边出发好了。强行让医官上了直升机。
从“疾风”被救回,应该直接送到医务室去的仙石不知为何,在着陆之前竟然恢复了意识,这就是这一趟飞行的导火线。仙石问陪在一边的飞行员关于行的消息,得到“好像没有坐在救生艇上头”的答复之后,仙石立刻要求返回东京湾。当然一开始没人把他当一回事,然而机长被仙石死抓着机内的扶手,死都不肯放手的坚定信念给惊住了,遂帮他跟司令部取得联系,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就随仙石曹长高兴吧。这好像是司令部给的答复。这简直可以说是破格的待遇,然而机长也是在直升机起飞之后才想起这件事。如果行没有搭上救生艇的话,那就表示他还留在舰内。不管“疾风”是自沉还是怎么样,那小子一定会活下来的。所以,快一点,怎么做都无所谓,只要赶快把我载到“疾风”沉没的地点去就对了。这个冲动支配了仙石整个人,他答应让医官在机内为他进行输血和紧急治疗的条件,满脑子只有让直升机重新出发的念头。
他知道将会进行一场搜索活动,就算被绑在担架上,一动都不能动的自己跟着前往也只会碍事而已。然而,“除了我之外,谁能找到行?”这个毫无根据的信念却存在他心中,对现在的仙石而言,要他不理会这种直觉而把搜索的工作交给别人去做简直就是一种背叛的行为。
不只是对行,对自己也是一种背叛。否则自己根本不可能在着陆之前突然就恢复意识的。仙石把脸转向机体侧面的天篷,凝视着逐渐被染成深蓝色的天空。所以。他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所以你可别死啊,行。否则你就等于背叛了我。失望和绝望已经够多了。你总该知道,我是一个不会死心的人吧?我还没有把笔拿回来呢。所有的一切都将从今后开始……
(可是,不会有事吗?)
ICS里面响起这样的声音,仙石遂把目光转向机内。因为被固定在担架上,他看不到驾驶座的情况,但是光从声音就可以体会出副驾驶心中的不安。
(什么事?)机长的声音倒是呈对照性地沉稳。
(没有补给燃料就再度飞行……就算飞到海上也撑不到三十分钟吧?)
(只要使用辅助桶的燃料就好了)
(可是那是紧急时使用的……)
(笨蛋!现在就是紧急时刻。人命关天。我们只要留下能够回程的燃料,其他的全部用掉。听到了没?)
看来他们两个人可能以为仙石关掉了通话装置。仙石忍着笑说“啊,机长先生,您说得真好。”
机长发现对话被一字不漏听到,瞬动一阵动摇,随即发出苦笑声回答(叫我阿平就可以了。)
(不久之前,我跟你一样是曹长。阿谀奉承的话就省省吧,不如张大眼睛,仔细地搜索如月二曹吧)
他的声音让人觉得好亲切。仙石想起机长那会让人跟木屐联想在一起的脸孔,便回答道“知道了,平机长”隔着天篷俯视着海面。
还看不到“疾风”的残骸,在夕阳的橘色余晖下涌着微小波浪,逐渐从深蓝色变为黑色,一步一步进入夜晚的海面看似永无止境一般。耸立在前方的是窗内的灯光开始纷纷点亮的大楼群,以及位于白天和黑夜的交界处的充满幻想色彩的天空的颜色……
仙石没有任何想法,脑子中只浮上好美这个字眼。这个充满了某种事物的世界,明明就在眼前,却无法触摸到的世界。仙石倏地有一股想将它画下来的冲动,想起几天前和行交谈过的话。
企图遗忘或掩饰事物而执笔作画,是画不出好图的。这种画无法打动人心——行,你这样说过,对不对?我觉得现在我可以画出好画来了。愤怒、喜悦、悲哀。我想我现在已经可以内省自己的内心世界,宣泄所有的感情了。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遗忘、好掩饰的了。
你也一样吧?所以,你一定要活着……
直升机在平稳的海面上飞行,伫立在夕阳斜照中的“疾风”,其舰首默默地俯视着直升机。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