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杨很早便醒过来,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兴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着,看着光线降临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渔船与船舰大帆耸立正低压大湾的迷雾中,听城市传来一日揭幕的纷纷攘攘。正当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进入错综复杂的王宫,好了解该做些什么事时,传来敲门声。男子端入新鲜水果与面包、牛奶,还有一小碗给猫咪的肉。“第五小时宣报时,我会来引导您前去晋见国王。”男子严肃地告知,然后较轻松地说,如果赤杨想散散步,该如何到王宫花园。
赤杨当然知道从子夜到中午是六个小时,中午到子夜也是六个小时,但从未听过有人宣报时间,正自纳闷。
后来才明白,在黑弗诺,有四名喇叭手会站在王宫中至高尖塔的阳台,塔上冠着纤细的英雄宝剑。午前第四与第五小时,还有中午及午后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小时,四人分向东、西、南、北,齐奏喇叭。如此一来,王宫朝臣、城中商人与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约定时间会见。赤杨在花园中散步时遇见的小男孩解释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着过长外衣。他解释,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该何时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钟,还有从塔顶高处悬挂而下的阿斯钟摆,只要在一小时开始前摆动,便会在另一小时开始时停止。男孩还告诉赤杨,喇叭手吹奏的曲调,是马哈仁安王从偕勒多返回时写成的《厄瑞亚拜挽歌》,每小时吹奏不同乐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时确实抵达某处,就该注意阳台,因喇叭手会提早几分钟出现;而若阳光灿烂,他们会举起闪闪发光的银色喇叭。男孩名叫罗迪,父亲是阿尔克岛的麦塔玛领主,两人前来黑弗诺一年,在王宫上学,九岁,很想念妈妈与姐姐。
赤杨及时回到房间会见向导,心情较为放松。与男孩的一席谈提醒他,贵族之子也是小孩,而贵族也只是人,须害怕的不是人。
向导带领赤杨穿过王宫走廊,进入狭长明亮的房间,一面墙上开着许多窗户,望向黑弗诺高塔,与横越运河、街道,跃过屋顶、阳台,外型变化万千的桥梁。他一面浏览景色,一面迟疑地站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走向房间另一端的人群。
国王看到赤杨,走来,和善问好,将他带领到其它人面前,一一介绍。
有名大约五十岁的女子,体型娇小,皮肤白皙,头发斑白,有着大大灰眸。恬娜,环之恬娜,国王微笑说道。她直视赤杨双眼,恬静问好。
有名男子约与王同龄,身着丝绒及轻薄麻布,皮带、颈项上挂饰珠宝,耳垂穿着大红宝石。船长托斯拉,国王说。托斯拉脸庞如陈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锐刚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着简单,表情平稳,让赤杨觉得可以信赖。是黑弗诺家系的赛智亲王。
有名男子约四十余岁,手握等身长的木巫杖,赤杨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学院的巫师。男子脸庞饱经风霜,双手细致,举止疏远但有礼。黑曜大人,国王道。
还有名女孩,赤杨以为是仆人,因她衣着十分朴素,远离人群,半转过身,仿佛正看着窗外。黎白南将女孩领前,他看到女孩的美丽黑发如流泉浓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国王道,语调响亮如发出挑战。
女孩直视赤杨片刻。她很年轻,左脸如铜玫瑰光滑,挑扬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侧脸则遭火毁伤,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一只眼,右手宛如乌鸦弯曲利爪。
女孩像其它人般,依照伊亚及英拉德岛习俗,向赤杨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杨将手与女孩掌心对掌心相碰。她的手极滚烫,如高烧般。她再度看看赤杨,独眼露出惊讶一瞥,明亮、疑问、猛锐。再度低下头,退后一步,仿佛不愿成为他们的一员,不愿身处于此。
“赤杨大人带来令尊弓忒之鹰的口信。”国王看到信差无言站立时,如此说道。
恬哈弩没抬头。光滑黑发几乎完全遮掩被侵毁的脸庞。
“女士,”赤杨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地说,“大人要我问你两个问题。”他停了停,舔湿嘴唇,喘息片刻,有那么惊慌的一瞬间,忘记该说些什么,但暂停变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哑的声音说:“问吧。”
“大人说,要先问:谁会去到旱域?我告别时,他又说:『再问我女儿:龙会飞越石墙吗?』”
恬哈弩点头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后,仿佛要将谜语一同带离众人。
“旱域,”国王说,“还有龙族……”
机敏目光一一抚过众人脸庞。
“来吧,”王说道,“让我们坐下共议。”
“或许我们能在花园讨论?”娇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议,王立即同意。行走间,赤杨听到恬娜说:“一整天待在室内让她觉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园丁为众人搬来椅子,放在池塘边老柳树下。恬哈弩站在池边,垂首望着碧绿池水,几尾银鲤懒洋洋游着。显然,她欲思索父亲的讯息,而非谈论,但她能听到众人所说。
所有人坐定,国王要赤杨从头诉说故事。众人聆听,散发出同情的沉默,他毫无拘束、不疾不徐地叙述。结束后,众人仍静默片刻,巫师黑曜问:“你昨晚做梦吗?”
赤杨说,没有想得起来的梦境。
“我有。”黑曜说,“我梦到在柔克学院曾是家师的召唤师傅。有人说他死了两次,因为他越过墙,从那片大地回来过。”
“我梦见无法重生的灵魂。”恬娜低语。
赛智亲王说:“整夜,我以为听到街道上的声音,孩提时识得的声音,像过去那般呼唤,但我一倾听,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从不做梦。”托斯拉说。
“我没梦到那片大地,”国王道,“我记得,而我无法停止回忆。”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头望着池子,没有说话。
再无人发话。赤杨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带来这场瘟疫,你们必须将我送走!”
巫师黑曜下定论,但语气并不傲慢专制:“如果柔克将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将你送来黑弗诺,那你就该在黑弗诺。”
“三个臭皮匠。”托斯拉嘲讽地说。
黎白南道:“先把梦境摆一边。客人需要知道他抵达前我们关切的问题……亦即今年夏初我为何请求恬娜及恬哈弩前来,并将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议。托斯拉,请你告诉赤杨整件事的经过好吗?”
黝黑脸庞的男子点点头,耳上红宝如鲜血闪耀。
“与龙有关。”男子说,“近几年,龙进入西陲的乌里及乌西翟洛岛,低飞越过农场及村庄,以利爪抓着房子屋顶,撼动房舍,惊吓人民。龙已两度于收获时节前往托林峡,吐火燃烧田野,焚烧梗堆,让屋顶茅草着火。它们未攻击人类,但有人死于火灾。它们也不像黑暗年代时攻击岛上领主宅邸,寻求珠宝,而只攻击村庄及农田。另一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谷类的商人也有同样消息:收割时,龙族前来焚烧庄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岛,两头龙住在安丹登火山顶上。”
“啊。”黑曜出声,看到国王询问地一瞥,随即解释:“帕恩的塞波巫师告诉我,那座山对龙族而言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古时,龙会去饮用大地之火。”
“总之,龙回来了。”托斯拉说,“而且下山侵扰当地居民视为财富的牛羊,不伤牲畜,只是惊吓,使牲畜四处窜逃。那里的人说,那些龙年轻,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龙住在岛上北端,山上一片没有农庄的荒僻野地。猎人以往会去猎捕高山山羊、抓鹰隼来驯服,但他们都被龙赶跑,如今没人敢靠近山边。也许帕恩巫师知道这件事?”
黑曜点点头。“他说,有人看到山头间有龙群像野雁飞越。”
“而帕恩、偕梅与黑弗诺岛中间,仅隔帕恩海。”赛智亲王说道。
赤杨正想着,从偕梅到故乡道恩岛,不到百哩远。
“托斯拉驶『燕鸥』号航往龙居诸屿。”国王道。
“我还来不及看到最靠东的那些岛屿,就有一群龙朝我飞来。”托斯拉带着刚硬的笑容说,“像对牛羊般侵扰我,俯冲下来燃烧船帆,直到我逃回出发地。但这也不是第一次。”
黑曜点点头,“只有龙主曾航至龙居诸屿。”
“我去过。”国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气的微笑,“但我跟龙主同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与大法师在西陲寻找还魂术师喀布时,经过比西姆利还远的节西济,看到燃烧的田野。而在龙居诸屿,我们看到龙像得狂犬病的动物般,彼此厮杀。”
半晌后,赛智亲王问:“也许有些龙未从那段邪恶时期造成的疯狂中恢复?”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龙的寿命很长,也许时间流逝对它们而言不同于我们。”
赤杨发觉巫师说话时,瞥向站在池边远离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开始攻击人类,是最近一、两年的事。”亲王说道。
“龙可没这么做。”托斯拉说,“如果龙想摧毁农场或村庄居民,谁阻止得了?它们是在攻击人民的生计,庄稼、稻草、农场、牛只,是在说:『给我走……离开西方!』”
“但为什么以火焰与纷乱说出呢?”巫师质疑,“龙会说话!会说创生语!莫瑞德与厄瑞亚拜都曾与龙族交谈,大法师也曾交谈。”
“我们在龙居诸屿看到的龙,”王说,“已丧失言语。喀布在世界造成的裂痕,从人与龙吸取力量。只有巨龙欧姆安霸前来找寻我们,与大法师交谈,叫他去偕勒多……”王停语片刻,眼神遥远,“即便是欧姆安霸,在死之前语言亦遭剥夺。”王再度转过头,脸上闪着奇异光芒。“欧姆安霸为我们而死,为我们打开进入黑暗之地的道路。”
众人皆安静片刻。恬娜恬静的声音打破沉默,“雀鹰对我这么说过……让我想想我是否记得他怎么说……他说,『龙跟龙语是一体两面,龙不是学会古语,它就是古语。』”
“如同燕鸥即是飞翔,鱼儿便是泅泳。”黑曜缓缓说,“是的。”
恬哈弩聆听,纹风不动站在池边。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母亲脸上的表情是期盼,也是急切。恬哈弩别过头。
“怎么让龙与人说话?”王问,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只是闲谈,但之后又是一阵静默。“嗯,”王又接道,“希望我们能了解。现在,黑曜师傅,刚好我们谈到龙,能不能请你谈谈那位前去柔克学院的女孩,因为只有我听过这事。”
“有女孩进了学院!”托斯拉嘲弄地咧嘴笑道,“柔克可真不一样了!”
“确是如此。”巫师说,对水手漫长、冷淡地看了一眼。“这是八年前的事。她来自威岛,假扮成年轻男子,想来研习魔法技艺。拙劣伪装当然没骗过守门师傅,但师傅还是让她进门,而且支持她。当时,学院由召唤师傅领导,就是……”他迟疑片刻,“就是我刚告诉你们,我昨晚梦见的人。”
“黑曜大人,请你告诉我们这人的事,”国王道,“是死而复生的索理安?”
“是的。大法师离开很久,毫无音讯,我们害怕大法师已过世,召唤师傅便运用技艺,查看大法师是否真的跨越石墙。他在那里待了许久,其余师傅开始担心,但他终究醒转,说大法师已成亡者,无法返回,命索理安回到人世,管理柔克。但不久后,龙便驮载活生生的雀鹰大法师与黎白南王前来……大法师再度离去,召唤师傅瘫软在地,仿佛毫无生命。药草师傅以技艺认定索理安已死,我们正准备将他下葬,他又有动静,还开口说他回到人世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工作。因为我们无法选出新的大法师,召唤师傅索理安便开始掌理柔克学院。”他停顿片刻,“女孩来后,虽然守门师傅让她进屋,但索理安拒绝让她留在屋内,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形意师傅将女孩带去心成林,她在树林边缘住了一段时日,与师傅一同在林里行走。形意、守门、药草三位师傅,及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相信,女孩前来柔克必有其因,本人或许一无所知,但她正预示或引领某种大事发生,所以他们保护女孩。其余师傅则服从索理安的看法,认为女孩只带来纷争与毁灭,应当赶走。我当时是学生,知道师傅间缺乏领袖,相互争吵,我们因而痛苦忧虑。”
“都只是因为一个女孩。”托斯拉说。
这次黑曜对他投注极冰冷的一眼:“是的。”半晌后,黑曜接续:“简而言之,索理安派我们去逼她离开岛上,她向索理安挑战,当晚相会柔克圆丘。索理安到场,以女孩真名召唤,命她服从。『伊芮安』,索理安这么唤她,但她说:『我不只是伊芮安。』一边说着,她开始变形。她变成……她换上龙的形貌。她碰触索理安,索理安躯体立刻化为灰烬,然后她爬上山。我们双眼看不清楚到底是如火燃烧的女子,还是有翼生物,但在山顶,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她,是龙,如赤红煞金的火焰。她拍击翅膀,飞向西方。”
黑曜语调变得清柔,脸庞满是回忆中的敬畏。无人说话。
巫师清了清喉咙。“在她上山前,名字师傅问她:『你是谁?』她说不知道自己另一个真名。形意师傅问她,接下来她要去哪、是否会回来。她说要去西之彼方,向族人询问真名,但如果师傅呼唤,她会回来。”
沉默中,一个沙哑低弱,宛如生铁相击的声音发话。赤杨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涵,却又听来熟悉,仿佛几乎能记起字词意义。
恬哈弩来到巫师附近,站在身边,伏身向他,宛如紧绷弓弦。说话的是恬哈弩。
巫师又惊又异,抬头看她,倏地起身,向后一步,然后克制说道:“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族人,比西方更西。”
“呼唤她,噢,呼唤她。”恬哈弩悄声道,对巫师伸出双手。巫师不禁再次向后退缩。
恬娜起身,对女儿喃喃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恬哈弩?”
恬哈弩环顾众人。赤杨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眼光穿透的鬼魅。“叫她来。”恬哈弩道。她看向国王:“你能召唤她吗?”
“我没有这种力量。也许柔克的形意师傅能……也许你……”
恬哈弩奋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悄声道,“我不像她。我没有翅膀。”
黎白南望向恬娜,仿佛寻求指引。恬娜哀愁地看着女儿。
恬哈弩转过身,面对王。“先生,对不起,”她以低弱粗哑的声音僵硬说道,“我必须独处片刻。我会思考父亲所说的话语,试图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必须独处,请你允许。”
黎白南对她鞠躬,瞥向恬娜。恬娜立刻走向女儿,搂抱着她,两人从水池及喷泉旁阳光普照的小径离开。
四名男子再度坐下,数分钟无语。
黎白南道:“黑曜,你是对的。”然后对其余人说:“我告诉黑曜恬哈弩的一些事后,他告诉我龙人伊芮安的故事。我告诉他,恬哈弩还是孩子时,便召唤凯拉辛前去弓忒,以古语对龙说话,而凯拉辛称她为女儿。”
“陛下,这事十分奇异,这是个非常奇异的时代。龙是女子,而未受教导的女孩会说创生语!”黑曜受到深沉且明显的震撼与恐惧,赤杨发现这点,想着自己为什么感受不到如此恐惧。也许,赤杨想,是因自己所知有限,不知该如何害怕,或该害怕什么。
“但从前就有这些古老的故事,”托斯拉说,“你们在柔克没听说吗?也许你们的围墙把故事挡出去了。这些只是平凡人说的故事,有时甚至是歌谣。有首水手歌叫《贝里洛小妞》,歌里说有个水手在每个港口都会留下为他哭泣的漂亮女孩,直到一名漂亮女孩以赤铜双翼追向他的船,把他抓出吃掉。”
黑曜极端不耐地看着托斯拉。但黎白南微笑,说:“楷魅之妇……大法师的师傅,艾哈耳,又名欧吉安,告诉恬娜楷魅之妇的故事。她是名老村妇,过着村妇的生活。她邀欧吉安进小屋,请欧吉安喝鱼汤,说人与龙本是同族。她自己是龙,也是女子。欧吉安以法师之身,看到她是龙。
“黑曜,就如你所见到的伊芮安。”黎白南说道。
黑曜语调僵硬,只面对王说:“伊芮安离开柔克后,名字师傅让我们读最古老的智典中,以往一直语意不清的部分,只知道是在说既是人亦是龙的生物。还有两者间发生争吵或极大纷争。我们了解有限,这些内容仍不清楚。”
“我原本希望恬哈弩能解释清楚。”黎白南说,语调平稳,以致赤杨无法分辨,王是否已放弃,或依然希望。
一位头发灰白男子从小径上快步走来,是王的御林侍卫。黎白南转头一看,起身走去。两人低声交谈片刻,士兵踏步走开,王转回面对同伴。“有消息了,”他说,挑战语调再次出现。“黑弗诺岛西方出现大群飞龙,它们放火烧了森林,一艘近海船只的船员说,逃到南港的人告诉他们,瑞司贝城烧起来了。”
当晚,王麾下最迅捷的船舰载着一行人横渡黑弗诺湾,乘着黑曜扬起的法术风向前奔驰。船在拂晓来到欧恩山肩下的欧内法河口。自皇家马厩挑选的十一匹马同时下船,每匹都是腿长体健的良驹。在黑弗诺及偕梅岛之外,马匹难得一见,恬哈弩习于驴子,却从未见过马。在船上整晚,她多半都陪伴马匹与马夫,协助控制、安抚马儿。马匹血统纯正、教养良好,却不习惯海上航行。
众人在欧内法沙滩准备上马。黑曜对骑术一窍不通,马夫必须多方教导、鼓励,但王一上马,恬哈弩随即跟上。她把缰绳握在残疾手中,并未使用,似乎有别的方法与母马沟通。
骑士笔直向西,朝法力恩山脚快速前行。骑马是黎白南所能运用的交通方式中最迅速的,若是航行过南黑弗诺岛,会耗时过久。同行的巫师黑曜负责维持天候,清除道路险阻,保护大家安危——龙火除外。如果遇上龙,除了恬哈弩,他人都无抵抗能力。
前晚,黎白南与顾问及将官讨论后,很快得到结论:他丝毫无法对抗龙群,或保护城镇及田野不受攻击。弓箭无用、盾牌无用,只有最伟大的法师能够打败龙。他麾下并无此等人才,更不知现世有谁做得到。纵然如此,他仍必须尽力保护子民,除了试图与龙族谈和,别无他法。
黎白南前往恬娜及恬哈弩所住房间时,总管震惊万分:王应该召唤想见的人,命其到来。“王有所求时,另当别论。”黎白南道。
黎白南告诉前来应门、十足惊讶的女佣,前去询问是否能与雪白女士及弓忒之女谈话——王宫及城里人们都如此称呼两人。两人跟王一样真名公开,但这种行为如此少见,更违背规律、传统、安全与仪节,以致人们虽然可能知晓两人真名,却不愿直称,宁可绕个弯。
进房后,他简短报告新消息,说道:“恬哈弩,在整个王国中,或许只有你能协助我。如果你能呼唤这些龙,如同你呼唤凯拉辛;如果你有控制它们的力量,若你能与它们交谈,询问为何要攻击我的子民,你愿意吗?”
年轻女子一听这话,便向后退缩,转向母亲。
但恬娜不肯庇护她,静立不动。一会儿后,恬娜道:“恬哈弩,很久以前我便对你说过:王对你说话时,你要回答。你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没回话。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
恬哈弩自两人身边退开,像孩子般低垂着头。“我无法呼唤他们,”她以低弱、粗糙的声音说,“我不认识他们。”
“你能呼唤凯拉辛吗?”黎白南问。
恬哈弩摇摇头。“太远了,”她悄言,“我不知道该朝哪里。”
“但你是凯拉辛的女儿,”恬娜说,“难道你无法与这些龙沟通吗?”
恬哈弩悲惨地回答:“我不知道。”
黎白南说:“恬哈弩,如果有任何一丝机会,它们愿与你交谈,或你能与它们交谈,我恳求你把握这个机会。因为我无法对抗,也不通晓其语,我该怎么向只需一口气、一个眼神就能摧毁我的巨兽询问它们的要求?你愿不愿为我、为我们开口?”
恬哈弩沉默,然后以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愿意。”
“请准备与我同行。我们午后第四小时出发,我的人会带你上船。我感谢你。恬娜,我也感谢你!”黎白南说,握住恬娜的手须臾,没很久,因为出发前,他有许多事务必须处理。
黎白南匆忙赶到码头已稍迟,以斗篷遮头的纤细身影站在码头上。最后一匹马正喷着气,僵着四腿,抵死不愿上船板。恬哈弩似乎在与马夫讨论,之后,她握着马勒,对马说了几个字,便一同安静上船。
船像又小又挤的房子。近午夜时,黎白南听到两名马夫在后甲板上小声交谈。“她是天生好手。”一人说,声音较年轻的另一人道:“她的确是,但她长得真可怕,不是吗?”第一人道:“如果马不在意,你有什么好在意的?”而另一人回:“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意。”
此时,一行人从欧内法沙滩骑到山脚,道路略为宽广,托斯拉便策马与黎白南并行。“她要为我们翻译,对不对?”托斯拉问。
“如果她可以。”
“那她比我想得还勇敢。如果她初次与龙交谈就发生这种事,那很可能再发生。”
“此话怎讲?”
“她被烧个半死。”
“不是龙烧的。”
“那是谁?”
“她出生时和她在一起的人。”
“怎么有这种事?”托斯拉面孔扭曲。
“流浪汉,小偷。她那时只有五、六岁。不管她或他们做了什么,最后就是她被打得昏迷不醒,然后被推到营火中。我想他们以为,只要她死了或濒死,整件事就会当成意外。他们逃掉。村民找到她,恬娜收留她。”
托斯拉抓抓耳朵。“这故事真显出人性善良的一面。所以她也不是老大法师的女儿?但他们说她是龙一窝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黎白南跟托斯拉共同航行过,多年前更在索拉一役并肩作战,知道托斯拉勇敢敏锐、冷静沉着。托斯拉的粗俗刮到他时,他只责怪自己皮薄。“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黎白南和缓道,“我只知道,龙叫她女儿。”
“你那个柔克巫师,那个黑曜,急着说他在这事儿上毫无用处。但他不是会说古语?”
“是的,只要几个字,就能把你烧成灰烬。我想他还没这么做,是因为尊重我,不是你。”
托斯拉点点头:“我明白。”
他们整天以马匹能保持的最快速度奔跑,晚上来到小山镇,好喂食马匹,让马休息,骑士也能在各样不舒适的床上睡一觉。不惯骑马的人发现自己连路都走不了。那里的居民未曾听说龙,只知道一群富有陌生人突然出现,以金银换取燕麦及床铺,整件事的灿烂及惊恐令他们难以负荷。
拂晓前,骑士离开。欧内法沙滩距瑞司贝约近百哩。第二天,要爬上法力恩山脉的低矮垭口,从西边下山。叶耐为黎白南最信任的军官之一,他骑在众人前方,托斯拉殿后,黎白南则带领几位主要成员。清晨前的沉闷静默令他半睡半醒地以小跑步速度策马前进,之后被迎面一阵马蹄惊醒。叶耐返回,黎白南抬头望着叶耐手指的方向。
一行人正走出开阔山坡顶上的树林,透过清晰半亮天光,可一路看到垭口,两侧暗黑高山堆挤多云日出清晨的暗红光芒。
但他们正面向西方。
“那比瑞司贝还近,”叶耐道,“大约十五哩。”
恬哈弩的母马虽娇小,却是最好的马,坚持应该领导众人,恬哈弩若不制止,马会一直推挤超前,直到队伍前头。黎白南拉停大马,母马立刻上前,恬哈弩因而在黎白南身侧,看着所望方向。
“森林烧起来了。”黎白南对她说道。
黎白南只看得见有疤痕的半边脸,因此她似乎盲目凝视,但恬哈弩看见了,握着缰绳的爪手颤抖。烧伤的孩子害怕火焰,他心想。
什么样的残忍、懦弱的愚蠢念头,让他对这女孩说:“来跟龙说话,解救我的危机!”将女孩直直带入火里?
“我们回头。”黎白南道。
恬哈弩抬起完好的手,指着。“你看,你看!”
火堆中的一点火星、一点余烬,从黑线般垭口上升,鹰形火焰翱翔,一头龙笔直飞来。
恬哈弩直直从马磴上站起,发出尖锐、沙哑的呼喊,仿佛海鸟或鹰隼尖叫。但她喊的是:“玫迪幽!”
巨兽以可怕的速度贴近,修长细薄的双翼几乎慵懒地拍击,失去火光的映照,在渐亮天光中看来仿佛是黑或铜色。
“拉好你们的马。”恬哈弩才以黯哑的声音说完,黎白南的灰色阉马便看到龙,激烈震动,挥摆着头向后倒退。黎白南控制住马,但身后另一匹马发出惊恐嘶叫,他听到一阵杂沓及马夫声响。巫师黑曜跑上前来,站在黎白南马边。一群人在马上,或在地上,驻足看着龙来临。
恬哈弩再度喊出那词。龙飞转个弯,减缓速度,在约五十呎外空中打住、悬停。
“玫迪幽!”恬哈弩呼唤,而回应像延长的回声传来:“玫—迪—幽!”
“那是什么意思?”黎白南俯身向黑曜问。
“姐妹,兄弟。”巫师悄声道。
恬哈弩下马,把缰绳往叶耐一丢,朝龙悬停的小坡走去,龙的修长双翼如鹰隼快速短促拍击,但那对翅膀合计有五十呎宽,拍打时发出大鼓或铜器撞击的喀啦声响。她靠近时,一小卷火从龙细长、利牙大张的嘴冒出。
她伸出手。不是纤细的褐色手,而是烧伤的那支爪手。手臂及肩膀上的疤痕令她无法完全举起,仅能与头同高。
龙在空中微微降低,俯下头,以干瘦、开展、覆有鳞片的长鼻碰触恬哈弩的手。像支狗,或是支动物在欢迎、吸嗅,黎白南心想,也像老鹰飞降手腕,像王对女王致敬。
恬哈弩与龙各以铙钹般的声音短暂说了几句。又一阵交谈,静默,龙继续发话。黑曜专注听着。再次交谈。一抹烟从龙的鼻孔冒出,女子残疾、萎缩的手僵硬、尊贵地一比,很清晰地说了两个词。
“带她来。”巫师悄声翻译。
龙用力拍击翅膀,低下长长的头,嘶了一声,再度说话,然后跃入空中,高掠过恬哈弩,转身,盘旋,飞箭般笔直朝西飞去。
“龙称她为至寿者之女。”恬哈弩静止站立,看龙离去时,巫师悄声道。
恬哈弩转身,在灰色的晨光下,在辽阔山林前,看来渺小脆弱。黎白南翻身下马,急行到她面前,以为她会精疲力竭、惊恐万分,因而伸出要协助她行走,但她微笑。她的脸庞,半恐怖半美丽,带着尚未升起的太阳红光亮起。
“它们不会攻击了,会在山里等待。”恬哈弩说道。
她终于环顾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黎白南扶住她手臂,她允许,火焰及微笑在脸上徘徊不去,步伐更是轻盈。
马夫拉着马匹,马已开始嚼食满滴露珠的青草,黑曜、托斯拉及叶耐围绕恬哈弩身旁,尊敬地保持距离。黑曜说:“恬哈弩女士,我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行为。”
“我也是。”托斯拉说。
“我很害怕。”恬哈弩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但我称呼他兄弟,而他称我姐妹。”
“我无法了解你们所说的一切,”巫师说,“我对古语的了解不如你。你能否告诉我们,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缓缓开口,眼睛朝着龙飞去的西方。随着东方逐渐明亮,遥远的暗红火光亦淡去。“我说,『你们为什么燃烧王的岛屿?』”它说:『该是我们得回岛屿的时候。』我说,『至寿者要你们用火焰来取得吗?』它说,至寿者凯拉辛与欧姆伊芮安已去到西之西处,乘驭异风。留在世界之风的年轻龙说人类背誓,盗占龙的土地。它们告诉彼此,凯拉辛永远不会回来了,它们再也不愿等待,要将人类赶出所有西方岛屿。但最近欧姆伊芮安回来了,正在帕恩,我叫它请伊芮安来。它说,伊芮安会来找凯拉辛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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