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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命有归

        共和二十七年八月二十一日凌晨子时三刻。大统制府中,正在睡梦中的金枪班队长周锡安突然听得架上金枪发出了一声嘎鸣。

        因为南武大统制遇刺,虽然当时金枪班全力守御,仍然没能挽回大统制的生命,所以当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对金枪班相当不重视。虽然没有撤销金枪班编制,有时冯德清外出视察也仍由金枪班侍卫随行,但周锡安知道今非昔比,现在的金枪班,顶多也就是个仪仗队。只是他仍然每天带领全体金枪班走马练枪,毫不松懈,睡觉也睡得极是警醒。这一声鸣响,让睡得本来就很浅的周锡安翻身坐了起来。

        天很热。他从翻身下了床,走到架子前摸了下金枪。周锡安因为力大,用的金枪比平常的都要粗一号。然而就是这杆金枪,在大统制遇刺时,周锡安被那行刺的老者逼得弃枪弃马,狼狈不堪,一时间几乎失去了信心,只道自己的本领越来越差。后来才知道,那刺客竟然就是有天下第一枪之称的西山无想水阁楚先生,他这才松了口气。

        楚先生的枪术,他也早有耳闻。听说楚先生的枪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单论枪术,天下没有谁是他的对手。虽然楚先生自己的枪术没几个人见过,但他的弟子,郑国务卿的公子郑司楚一入伍,马上就以枪术闻名,连人才济济的昌都军,也都在传说这少年军官的枪法如神。这些话自然亦传到周锡安耳中,让他既是感慨,又是不服。

        明明自己的枪术也是屈指可数,然而身为金枪班队长,不可能立什么军功,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这点虚名在南武大统制遇刺后也尽化乌有,现在的金枪班名声一落千丈,几成笑柄,这才让周锡安感到痛苦。挡不住楚先生,那是很正常的事,天底下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可是民间却不管这些,在风评中,金枪班虚有其表的说法越来越占上风。特别是冯德清继位后,金枪班越来越不受重视,更让人觉得金枪班确实虚有其表。此时周锡安抚着架上的金枪,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再无睡意。

        金枪作响,难道有异变发生?

        他想着。前两天程迪文前来求见的情景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当时周锡安严辞拒绝了程迪文的请求,看着程迪文失望而归,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公事公办,这是很正常的事,何况自己在冯大统制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程迪文居然说什么冯大统制可能被人冒充的奇谈怪论,自然纯粹想挑拨自己。只是,他这样来挑拨,会不会在密谋对冯大统制不利?

        如果程公子真的因为父亲被关押就想对大统制不利,那自己该怎么做?这个问题周锡安想都不用想就用了答案。

        天很热,但周锡安只觉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他不是政客,也不是正式军人,可以说与军政双方都没有牵涉。也正是这种超然的位置让他对军政两边都没有兴趣,他想的只是自己的职责:保护大统制。反正睡意全消,他从架上拔出金枪,用一块软布擦拭起来。

        刚擦了半截,耳畔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马蹄声。周锡安怔了怔,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照理所有人都沉入了梦乡,这时怎么还有会有在街上纵马疾驰?

        只不过怔了片刻,马蹄声一下子便近了许多。几乎就在这阵暴雨似的马蹄声到来的同时,“砰”一声巨响,却是大统制制府的大门被撞了一下。

        大统制府建得极其坚固,大门足足有数寸厚,就算用利斧来劈,大概半天都劈不出个口子,这一下猛撞,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周锡安惊得浑身一凛,身形一纵,一下跃出了房门到了院子里,高喝道:“金枪班,出事……”

        话音未落,又是“咣”一声巨响,却是门柱被撞断,两扇大门登时倒了下来,门洞中露出的,是一条一头包铜皮的巨木。这条巨木应该本是攻城冲车的一部份,大概因为冲车运行不便,所以由两排骑士用绳索提着,后方则是十几个人在推撞。大门一被撞开,巨木轰然落地,巨木两边便有骑士猛冲进来,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周锡安还没喊完,一个黑影已如风疾卷,冲到了他身前,马上骑者一枪刺向他的前心。

        这一枪来势极猛,周锡安本是枪术大高手,一见这人出枪便知此人本领不小。当枪刺来时,他身形也不动,待那长枪眼见就要刺入他前心时,周锡安手中金枪在地上一拄,人已一跃而起。此时马上骑士这一枪已然用老,收也收不回来了,周锡安的身法又是快捷异常,人撑着金枪,双足蹬向那骑士的侧身。

        这一脚踢上,定然能将那骑士踢下马来,而坐骑也被周锡安夺得。周锡安仿佛看到了自己夺马后的情景了,然而就在他的双脚要蹬到那人的身上时,那骑士忽地一侧身,人贴到了马鞍边上,周锡安一脚竟踢了个空。

        周锡安这一惊实在非小。他没想到这个对手的动作居然能如此敏捷,完全不逊色于金枪班中的好手。只是周锡安身为金枪班队长,实有非同小可的真才实学。他右脚虽然踢空,左脚在后已然在马鞍上一点。就借这一点之力,手中金枪已趁势提了起来,就横在马鞍前压了下去。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把金枪提起来再攻击是根本不可能的,那骑士也算定了这一点,闪过了周锡安的一脚飞踢后,马上欠起身来。他也同样无法将长枪调过来,便干脆将枪攥向周锡安刺去。在他看来,周锡安一脚踢空后,中门大开,毫无防备。枪攥虽然不如枪尖那样有巨大杀伤力,也足以让周锡安身上添个伤口。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将枪攥刺出,周锡安的金枪便已横着压了下来,一头正压在了这骑士的面门。金枪本来就沉重,更何况加上周锡安的体重,那骑士脸上仿佛被木棒狠狠一击,惨叫一声,直摔落地。

        金枪班连周锡安在内,还有二十六人。本来金枪班保持着三十六人的编制,待遇很好,每人都有一个单间住宿,他们也承担着大统制府的守卫工作。现在有十间屋空着,一听得周锡安的喊喝,以及外面突然发出的巨响,金枪班都已冲了出来。一出来的头一件事,自是去带马。然而他们动作再快也比不上冲进来的这些骑士,最先冲进来的数人已经到了马厩边,将马厩牢牢控制住了,有几个离马厩较近的金枪班刚冲到马厩边,便被那些人一轮冲锋刺翻,而现在这些来历不明的骑士冲进来的越来越多,有五六个冲向马厩边助战,倒有十来个冲向周锡安。大统制虽然大,但这院子里顶多也就能容个二三十匹马,周锡安守在了当路口,再没人能冲得上前,那些人自然率先要解决掉周锡安这拦路虎。被周锡安打落马下的那骑士掉在地上时,正有三匹马冲疾冲过来。如果被踩中了,掉在地上的那人肯定会被踩得肠穿肚烂,但冲在最前的一人忽地弯下腰,人从鞍上侧下了身,就在飞驰的马上一把抓住了落地之人,奋力一拉,将那人拉到了自己鞍后。

        好身手!就算是敌人,周锡安心里也不忍不住地赞叹。这些突如其来的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完全不比金枪班逊色,个个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好手。越发现这些敌人的身手不凡,他的心也越来越凉,暗暗忖道:怎么卫戍还不过来?

        虽然这样的深夜,卫戍赶来不会很快,可是大统制府一带本来是卫戍巡逻的重点地区,又闹出了这么大的声音,照理很快卫戍就会过来了。周锡安抱的也就是这一线希望。他很清楚以金枪班这二十六人,又被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坐骑都没有,想挡是挡不了多久的。但只要撑到卫戍到来,就能扭转大局。因此尽管他夺到了马,如果要冲出去,凭周锡安的本领,完全做得到,可是他却带住了马,将金枪横在身前,厉声喝道:“大胆反贼!”

        现在也用不着多说了,胆敢强攻大统制府的,毫无疑问是反贼。这些反贼只怕与程迪文脱不了干系,只是周锡安想不出程迪文是从哪里找来这许多一等一的好手。他一催战马,挺枪便向前冲去,刺的正是刚救起一人的骑士。那人救了一人,长枪还握在左手上,自是回不过来,而且鞍后多了一人,动作也定不敏捷,实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周锡安虽然没上过战阵,实战经验也不算多,但精于枪术,这一点当然看得出来。

        他的金枪力量甚大,枪尖破空而去,甚至带起了一阵啸响。眼看着金枪就要刺入那人前心了,周锡安却觉枪尖一重,“啪”一声,金枪如被铁钳夹住般动不得分毫。

        不可能!周锡安差点惊叫起来。天色还是很黑,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然而金枪班用的都是精光锃亮的金枪,在夜色中了也非常显眼。就在周锡安的金枪枪尖下三四寸处,多了两道黑影,便如两条缠住了金枪的毒蛇。

        那是两柄短枪。周锡安对上的,正是陆明夷。

        陆明夷先前一直冲在最前,取出许寒川事先藏在周围民居中的冲城巨木后,他便是抬着这巨木的左首一列骑士中的一个。撞开了大门,撞门的一阵人最先冲进来,他成了第二波,正见到周锡安将一个冲锋弓队员打下马来。现在外面一匹匹战马正拼命往里冲,倒在地上,便只有被踩死的命。陆明夷驭兵极严,对麾下士卒也极为体恤,一把将那冲锋弓队员救了,却引得周锡安向他进攻。为了便于进攻,他本来将两柄短枪合成了长枪,但长枪攻击力虽强,防守却不容易,他来不及将长枪带转,索性将两柄短枪分开。短枪的威力自然远不如长枪,但防御力大增,现在又是凌晨最黑暗的时候,他看周锡安的金枪很清楚,周锡安看他的短枪却根本看不清,结果金枪被陆明夷的双枪一下锁住。

        若是平时相斗,双枪锁住长枪后也就成了对峙之势,因为双枪利守不利攻,想攻进长枪里很不容易。只是陆明夷锁住金枪后,已感到这个对手的不俗。金枪这一刺,无论是力量还是方位,都非同寻常。这等人物如果任由他进攻,自己只能落在苦苦防守的境地,想胜就难了。他脑筋转得极快,一锁住金枪,待觉得双枪上受到的力量正急剧减小,无疑对手正在将金枪抬起来准备再次刺出。陆明夷双脚一踢,已脱出了马蹬,人趁势一跃而起,竟然倒翻起来,双枪在金枪上转了半圈,本来是从下方锁住的,现在成了从上方锁住,看起来他整个人便是用这双枪架着长枪倒立起来一般。

        这等招式,枪谱上全然无载。周锡安在枪术上下过近三十年的苦功,天下枪法,他十成里见过九成,却从没见过有这等怪异招势,不由一怔。他本来正在奋力提枪,准备将金枪脱出对手两柄短枪的架锁,然后抽枪再刺,可是陆明夷突然大违常规地弃马跃起,他完全不曾想到,只觉金枪上力量突然加重,还在奋力往上抬。只是陆明夷的整个体重都压在了金枪前端,周锡安据着的地方等如增加了好几倍的份量,哪里还抬得起来?周锡安虽然用尽了浑身之力,金枪仍是被压得往下沉去。周锡安此时才恍然大悟,心道我还抬起枪来做甚?只消趁势将金枪往地上一斜,那个压在金枪上的敌人定会滑落下去。就算他能安然落地,只消一滑落金枪,金枪便可马上在这人前心刺个透明窟窿。

        他一念及此,双手马上便是一沉。然而他的动作快,陆明夷动作更快。陆明夷本来是双枪压住金枪,此时人已翻了过来,双足在金枪杆上一点。此时周锡安正把金枪沉下去,被陆明夷一点,金枪“笃”一声,枪头已扎在了地面上。陆明夷却趁着这一刻,将身一纵,人一跃而起,右脚横扫,人在空中打了个旋子,“啪”一声,他的右脚正扫在周锡安的左额上。

        这一脚力量甚大,周锡安被踢得七荤八素,身子一歪,立时从马上直摔下来。他这匹马刚夺来的,坐上了也不过片刻便又被夺回。陆明夷将周锡安踢落马下,人也正好转了半圈,恰坐在鞍上,双手一合,两柄短枪又连成了一柄长枪,直刺倒在地上的周锡安前心。

        虽然天色很暗,周锡安一直看不清对手的相貌,但陆明夷双枪单枪变化得有如行云流水。军中用双枪的本来就少,陆明夷是名声大噪的年轻将领,用的又是少见的双枪,周锡安自然听说过。眼见那支双枪合成的长枪要刺向前心,他已倒在了马前,失声叫道:“陆明夷!”

        “然。”

        陆明夷只说了一个字。虽然周锡安的话中实有乞怜之意,但此人枪术不俗,陆明夷对他亦有三分忌惮,因此毫不留情,长枪一下刺入周锡安的前心。

        周锡安被刺死,余下的金枪班更是群龙无首。金枪班擅长的本就是马上功夫,可是坐骑已被冲锋弓队控制,他们只能步战。步战用枪,其实相当不顺手,何况冲锋弓队本就不比金枪班逊色,这些金枪班乃是以短击长,短短一瞬,已是惨叫连连,二十六个金枪班死了一多半。只是,到了这时,仍然没有卫戍的影子。

        金枪班被解决,一扇中门自然算不得阻挡了。沈扬翼带着几个士兵将中门劈开,带马过来道:“陆将军,中门已开,先搜哪里?”

        大统制府共有四道门,大门自然最厚最大,进了中门是会客厅,以前南武大统制在日,有时就在此处会见国中高层,里门则是居室。南武大统制遇刺之后,遗孀与幼子自然不能再住在大统制府,冯德清另拨了一处宅院让这孤儿寡母居住,自己一家搬进了这里。现在这样的深夜里,他自然应该在居室里。而居室后院还有扇后门,陆明夷已命令一个百户带了十个冲锋弓队埋伏在那儿,以防有人逃跑。到了这个时候,大统制府里所有人都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陆明夷扫了一眼,说道:“留二十个人在此处,其余的到后院。”

        大统制府里工友有好几十个。前院闹出了这般大的声音,他们自然都被吵醒了。有一个是工友里领头的,平时觉得自己乃是大统制府工友,出去谁都得高看自己眼,因此毫不害怕,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着衣服走出来,大声道:“干什么干什么?出什么事了?大统制正在歇息呢……”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伸过一个明晃晃的枪头。这工友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们……”

        那个士兵将枪尖对准他的面门喝道:“大统制呢?他人在哪里?”

        有军队冲到大统制府来喝问大统制下落,这工友以前连做梦都梦不到这等事,脸吓得煞白,想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士兵却已不耐烦了,长枪向前一探。陆明夷治军极严,来时也说过,此行不得妄加杀戮,他自然也不是真个要杀人,只不过做个姿势吓吓人。哪知那工友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面前一个明晃晃的枪尖晃来晃去,更是吓得六神无主,竟然还向前踏上一步,这一下枪尖正好划在他咽喉处,血光崩现。

        一出人命,那冲锋弓队员也吓得呆了。大统制府中乱跑的工友们却都停下了脚步,其实都是吓得动弹不了了。在他们看来,这支杀进来的人马一言不合就要杀人。陆明夷见死了一个,脸色一沉,催马到了那冲锋弓队士兵跟前,喝道:“为什么要杀人?”

        这士兵苦着脸道:“是……是错手……”

        他话音未落,后面却传来一阵嘈杂,夹着刀枪撞击的声音。陆明夷先前就让一个百户带了十来人守在守门外,显然后门有事发生。他喝道:“沈将军,将他拿下,在此继续搜索。”说罢,打马向后院冲去。后院远没有前院那么大,后门也相当窄,马根本出不去。陆明夷到了后门前,翻身从马背跃下,一跃而出。

        大统制府的后门外,是一条相当僻静的巷子。这巷子虽然僻静,却相当宽,本来也是条店铺林立的街道,只是南武大统制好静,不喜欢热闹,将大统制府定在了这儿后,下令这条街道不得开店,于是马上就冷落下来了。此时这条大街上中心有十几个骑兵正围着两个人打转,这两人个头都相当矮小,又蒙着面,一个手无寸铁,另一个手中拿了一柄细细的长剑,扶着前一个且战且走。按理长枪根本对付不了长枪,但此人的剑术厉害异常,那十几个冲锋弓队围着他围个不停,却怎么也斗不倒他。好在毕竟众寡悬殊,此人虽然厉害,终究冲不出冲锋弓队的包围。

        其实若只有他自己,十来个冲锋弓队也拦不下他。虽然这两个人个头都太矮了,不可能假冒冯德清,但看那剑士的本领如此了得,又宁死也不弃另一个而逃,可想而知这两人身份非比寻常,定不能让他逃脱。反正大统制府里有沈扬翼主持,定无差错,陆明夷从背后抽出双枪,也不说话,向那剑士直冲过去。

        步下打斗极少用枪,因为枪到底太长,若是在狭窄地方便很不方便。这儿是街头,虽然地方不小,但十来个骑兵挤在一处,也已经相当拥挤了,说是十来个人,其实只能穿插着攻上,因此那剑士在冲锋弓队的轮番冲击下仍能游刃有余。陆明夷的左手枪先到,那剑士也感到了身后的厉风,身体急转,正待举剑格挡,哪知陆明夷使的是双枪,左手枪一出,右手枪便上。马上短枪不能及远,只能防守,步下用来却是得心应手,双枪此起彼伏,只两三个照面,陆明夷已将这两个蒙面之人分开。那剑士在十来个冲锋弓队的冲击下本就已岌岌可危,又被陆明夷逼得与同伴分开,心下大急,剑术顿时错乱。连退了数步,忽地一个踉跄,被一块阶沿石一绊,仰天摔倒。此时有个冲锋弓队跃马过来,那剑士正摔到了他马蹄之下,连人带马七八百斤的份量全压在了那剑士胸口,铁蹄到处,胸脯都被踩得塌了,自是不活。

        一见这人死了,陆明夷马上转过身,举枪指着另一个。此人也与那剑士一般矮小,同样蒙着面,但显然没有剑士的本领,已被几个骑兵团团围住。只是他明明身陷重围,一双眼睛却依然明亮而镇定,陆明夷心中大奇,忖道:这到底是什么人?

        看此人气度,实是大不寻常。陆明夷右手枪一伸,便要去挑这老者的蒙面,但枪尖刚要碰到蒙面布,那人忽道:“原来是陆明夷将军。”

        这声音很是苍老,陆明夷却是一呆。他心怀大志,对国中的重要官员全都经过一番调查,却从不记得有这样一号人物。他皱了皱眉,喝道:“正是陆某。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那老者到了这时候仍然这不慌乱,慢慢道:“陆将军自不识老朽,老朽却认得陆将军。老朽欲将天下交付陆将军,不知将军允否?”

        陆明夷怔了怔,冷笑道:“在下倒从不知道天下居然是阁下囊中之物,可以随意付人。”

        这种话,陆明夷自是理都不想理。反正此人已然就擒,他也不必多造造孽,向边上一个冲锋弓队喝道:“将他绑了,押解进来。”

        他正待回大统制府中看看沈扬翼搜寻得如何了,一边那百户忽然惊道:“陆将军,您过来瞧瞧!”

        冲锋弓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每一个都称得上干才,做到百户更有过人之处,但此时这百户的声音却有点慌乱。陆明夷皱了皱眉,收好双枪向那百户走去。那百户已拉开了地上死者的蒙面,陆明夷走过去,他小声道:“陆将军,你看看这是什么人?”

        陆明夷低了低头,一看那剑士的尸体便是一怔。这剑士其实也很普通,一样有耳朵眼睛鼻子,但看起来却是那么怪异。说他奇丑无比还算是好听的话,看上去总觉得五官就不在应该在的地方。虽然北狄南夷,国中有不少异族,相貌都有点特异,昔年第一元帅丁亨利就是长了副金发碧眼的异相,但那些并不给人以“奇怪”之感。陆明夷皱了皱眉头,突然走到那老者跟前,沉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者看向他。明明已经死到临头了,这老者还是毫无畏惧之意。他也低声道:“陆将军,这话很长,你若给老朽一个机会,老朽也会给你一个得到天下的机会可好?”

        这是老者第二次说这类话了,这一次陆明夷已不能再无动于衷。他想了想,将那百户叫过来,低声道:“将这两人带进来。记住,此事不要声张出去。”

        这老者太过镇定的态度,让陆明夷有种莫测高深的感觉,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才是个俘虏,而老者是胜利者。这人是个疯子么?在老者身上,他也的确看到了一分疯狂。冒充大统制,这种事本来也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然而这样的疯狂,本身就有种威压一切的气度,让陆明夷不寒而栗。

        他隐约已经觉察到,自己可能要揭开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秘密了。

        一回到大统制府,里面已经安静下来了。沈扬翼看到他进来,急急过来道:“陆将军。”

        “找到了么?”

        沈扬翼点了点头:“是,确是假冒的,戴了一张极精巧的面具。”

        陆明夷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找不到这个铁证,自然可以造一个证据出来。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造出来的证据总会有破绽。现在这样,可以省却不少心事了。他道:“我去看看,马上发信号吧。”

        沈扬翼点了点头道:“是。还有,陆将军,那个误杀了工友的兄弟怎么办?”

        金枪班因为直接抵抗,自然格杀勿论,而工友并没有拿武器反抗,陆明夷事前也说过,不抵抗就不能伤人。然而有个冲锋弓队士兵还是把一个工友给错手杀了,陆明夷道:“先关押起来,事后处置。出了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

        可以用这事来收买人心吧。沈扬翼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杀了工友固然是罪,但这事他也看到了,明明是个手误,不应过于苛责。但陆明夷的意思,分明是要借这件事显示一下昌都军军纪严明,使得此次行动更能取信于民。

        昔几时,南武大统制与丁元帅、郑国务卿这一文一武被称为三驾马车,说有这三驾马车,共和国将一片坦途。然而,这三驾马车最终也分崩离析,互相反目了。自己是受陆明夷提拔才起来的,难道将来也会有反目的一天?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只觉茫然。

        信号打了出去。现在,只需在大统制府等着程迪文和许寒川带着一干人从天牢返回,待天亮便昭告天下,在这个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沈扬翼道:“陆将军,趁现在这时候,要不要先审审那个假冒之人?”

        陆明夷道:“此事不急,这儿你多加小心,我要先审问一下方才抓到的那个人。”

        沈扬翼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怔。先前陆明夷从后门外抓了一个人进来,沈扬翼也见到了。他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但陆明夷如此看重他,显然此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可是这人再重要,似乎也不会比假冒冯德清的那人重要吧?他低声道:“遵命。”可是心中总有点狐疑。陆明夷也看出了他的疑问,小声道:“此人可能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一听这话,沈扬翼身体便是一凛。的确,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是这个冒充者一手操办的,肯定有幕后主使者。而这件事,很可能牵涉到许多重量级人物。他道:“是,请陆将军放心。”

        陆明夷走进了楼里。这幢楼是大统制的居室,共分三层,底层是听用的工友所住,南武大统制好静,因此二层给夫人和孩子住,他自己住三楼。冯德清做了大统制后,三楼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所在,也就是前些日子有人冒充了他,才重新打扫出一间来让他一个人住。陆明夷一进门,冯德清的夫人已胆战心惊地过来道:“陆将军,现在冯大统制到底在哪儿啊?”

        冯夫人的脸上尽是惶恐不安。陆明夷看了看她,沉声道:“冯夫人不必担心,定能找到的。”

        冯夫人已是六神无主。冯德清这些天有些怪异,虽然住这儿,却连家人都不见,她一直有点奇怪,今夜又突然杀进一批军人来,更让她慌得魂不附体。好在这些军人虽然杀了进来,对她却十分尊敬,更听到说自己丈夫竟是被人冒充,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问了陆明夷,陆明夷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她还想再问,陆明夷已走上了楼。现在,二楼以上都已被冲锋弓队封杀,连她都上不去了。冯夫人心头无限茫然,看着陆明夷的背影,忍不住哭了起来。沈扬翼在一边看得心软,过来道:“冯夫人,请放心吧。”

        冯德清确实遭人冒充,那个假冒者脸上戴的面具精巧之极,显然是真正的人皮,无疑,冯德清已经死了。可是看冯夫人这样子,沈扬翼实在不忍心说明白。

        陆明夷走上楼后,一直没下来。此时大统制府里已经都安定下来,直到现在卫戍仍然没有出现,可见程迪文的事先工作相当到位。沈扬翼在院中等了一阵,正有点心焦,突然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听声音有许多人过来。

        定是程迪文和许寒川从天牢回来了。沈扬翼正想着,一个士兵已急匆匆过来,见陆明夷不在,只有沈扬翼在,行了个礼道:“沈将军,魏方两位上将军他们来了!”

        一听魏仁图和方若水果然过来了,沈扬翼长吁一口气。冲锋弓队只来了一百人,分不出力量去天牢。虽说此间事定后天牢救人定已不成问题,但他也在担心会出乱子。现在并没有意外发生,此事便又成功了一步。他道:“好,我马上去禀报陆将军。”

        他转身上楼,才到二楼,却见楼道口有好几个士兵守着,一见他,一个百户上前行了一礼道:“沈将军,抱歉,陆将军有命,任何人不得上楼。”

        沈扬翼皱了皱眉,说到:“那请你马上向陆将军禀报,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一听两位上将军来了,这百户不敢怠慢,转身上楼。但他也没敢到最上面,只是在三楼的楼道口大声道:“陆将军,两位上将军回来了!”

        他喊过了话没多久,只见陆明夷在上面道:“来人,看守这儿,不得有误。”话音甫落,陆明夷已从楼道口走了下来。虽然楼道里很是昏暗,但他刚露面的一瞬间,沈扬翼看到陆明夷脸上一闪即逝的茫然。

        陆明夷向来镇定,这种神色沈扬翼自从认识他以来几乎从未见过。他心头一怔,却见陆明夷走了下来道:“沈将军,魏方两位师兄回来了?”

        魏仁图与方若水乃是陆明夷的师兄,这事在军中也是人人都知道了。沈扬翼道:“是啊。陆将军,请你前去迎接。”

        有了两个上将军坐镇,中央军区和卫戍就基本上已经安定。可是陆明夷却依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样子,只是道:“好的,沈兄,此间你照应一下,任何人都不得上三楼,包括你在内。”

        见他专门说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得上去,沈扬翼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道:“遵命。”

        陆明夷向中门走去,还没走出中门,已见一队人进了进来,当先的正是魏仁图,方若水紧随其后。看见这两人,陆明夷抢步上前,深施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恭喜脱险。”

        魏仁图见他要行大礼,忙上前扶住道:“陆师弟,多谢你援手。冯大统制真的被人冒充了?”

        陆明夷道:“是。假冒冯大统制之人已被生擒,证据确凿。此事都是狄复组在背后捣鬼,幸好天日昭昭,已然水落石出。”他说到这儿,见他们身后走出来的是程迪文和许寒川,并不见程敬唐,而程迪文脸上尽是忧容,说道:“程司长呢?”

        魏仁图叹道:“陆师弟,程兄被妄人行刺,遭到不测,令人扼腕。”

        陆明夷失声道:“真的?”

        魏仁图皱皱眉,心道我会说谎么?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道:“自然不假。程兄遗体,已运回府上停灵。唉,程兄真是天不假年啊。”

        其实魏仁图误解了陆明夷的反应。他并不是怀疑魏仁图说的不确,而是程迪文遇刺,他刚才便已经听到了。当听得此事竟然真个发生,不由他吃惊。

        那是捉到的那个老者与他密谈时所说。这老者说要将天下交到他手上时,陆明夷原本毫不在意,只想从此人嘴时挖出点内幕来。但密谈之下,却是越听越是心惊。这老者说出的一切,竟是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借助这个秘密,你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者。

        老者如是说。王者这个词,已有二十多年未闻了,但也不至于被人淡忘,不少偏远地方,仍然搞不清大统制与帝君的区别。在他们眼里,大统制就是帝君,只不过换了个称谓罢了。

        也许,我真的可以成为第二个大帝?

        陆明夷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个隐秘的念头,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至少,自己的那部秘传书中也有一句“帝君无种,男儿自强”的话。只是他也知道,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因为未曾从政,“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下,在冯德清死后,从资历和威望来说,最有可能继任大统制便是程敬唐,自己也不可能成为大统制。可是那老者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他策划的假冒冯德清一事一旦败露,程敬唐的性命也就到了终点,虽然算起来,下一位应该是吏部司司长费英海,但费英海到底还不够资格,这样便到了一个谁做大统制都不能服众的时候,而此时也正是铁腕人物上位的最佳时机。

        “时不我待,陆将军三思。”

        老者说这话时,已不似是个俘虏,倒似是个为陆明夷出谋划策的智囊。陆明夷正是听了这一席话,心中犹豫不定,待听得程敬唐真个殒命,他的心里更如翻江倒海。

        这个机会,真的来了。但要不要、能不能变为现实,他仍然无法下结论。他犹豫的原因,只是这老者已经失败了一次。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而失败的智者,显然也并不是个真正的智者。

        魏仁图自不知陆明夷想的是这些,见他沉默不语,只道他在为程敬唐遭到不测而难过,沉声道:“陆师弟,程兄罹难固然令人惋惜,但现在最要紧的控制局面。天马上就要亮了,你准备如何将这消息发布出去?”

        陆明夷深深行了一礼道:“魏师兄,方师兄,此事还要有劳两位大驾。天亮后,我准备立刻召集议府议众,召开紧急会议,将冯大统制遇难,遭人假冒之事公之于世。现在内乱不已,这等情形下,发动总攻实属不智,我要求议府立刻下达决议,暂停此次总攻计划。”

        魏仁图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我军已经占据了全面优势,但硬要进攻,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两败俱伤。你放心,议府之中,我与方兄会尽量说服议众。另外,中央军区和卫戍之中,我们也还说得上话,傅将军乃是邓帅高弟,应该会明白此中利害的。”

        眼下最大的敌人,其实已不是南军,而是代理兵部司司长的傅雁书。傅雁书掌握着全军指挥权,如果他不认同陆明夷这一次行动,甚至想借此名头宣布陆明夷为叛逆,那么北军本身也要分裂了。一旦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南军很可能来个大翻盘,而这也是所有北军将领不想看到的事。傅雁书的态度虽然还不得而知,但想来他忍耐的可能性居多,但也不能排除他一怒之下铤而走险的可能。因此事不宜迟,魏仁图和方若水一脱险,马上就派人召集议众前来紧急会议。

        八月二十一日卯时稍稍不到一点,议府紧急会议召开了。这次会议可谓是有议府以来最紧急的一次,不少议众来时还睡眼惺忪,待听得居然有这事,所有人都一下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德清先前打断会议,将两上将和程司长下狱,这事已经够意外了,没想到那个冯德清居然是假冒的!出了这么大事,议众们一反常态,反而没人敢争吵了,会场上异样的死寂。

        这会议开到了未时才算结束。会议结束时,有三四个年老议众在座位上站不起来,因为一早就没吃饭,会议又太长,午饭都没有吃,累得一条老命去了大半。陆明夷一参加完议府会议,马上便来到大统制府。现在大统制府已经全部由冲锋弓队接管,一见他回来,沈扬翼便迎上来道:“陆将军,结果如何?”

        陆明夷为人向来镇定,现在从他的脸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他只是微微一颌首道:“议府选出了应急会,临时主持国事。应急会通过了我军提出的议动,暂停总攻。”

        沈扬翼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这个应急会简直就是南方那个长老会的翻版,看来南方双方虽在交锋,遇事却是殊途同归。他又问道:“那么谁下来接任大统制还没定么?”

        “尚不曾定。”

        陆明夷却没有说,这次会议虽然紧急,可一得知冯大统制与程司长都已不在,马上便有议众抬出了自己继任人选。因为现在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人物,抬出来的几个人选都得不到共识,所以最后才马马虎虎成立了这个应急会,由吏部司长费云海、刑部司长扈邦裕,以及魏仁图,方若水,以及三个年纪较大,威望较高的官吏七人组成。因为仍然坚持着“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所以陆明夷、戴诚孝、傅雁书这三个军区长都不得参与。

        陆明夷交待了几句,又转身向三楼走去。沈扬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在暗暗赞叹。这份应急会的名单看似陆明夷没得到多大好处,其实却是他得到了最大的利益。魏仁图和方若水二人无疑是支持陆明夷的,按理傅雁书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也完全可以进入这个名单,但吏部司长费云海是他岳父,翁婿二人占了两个席位,就算陆明夷也进入名单,只怕仍然抵不过这两个实权派的实力。何况昌都军主谋了这件大事,肯定会让不少人心存戒心,所以陆明夷索性自己不进入,使入傅雁书也进不去,如此一方面标榜一下谨遵“军人不得干政”的戒律,减轻一下官吏们的戒心,二来也使得紧急会中魏方两人的实力相应增强。

        这个年轻的主将,简直就是个天生的文武全才,每一步都有他的深谋远虑。沈扬翼在心底暗暗赞叹着。尽管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和陆明夷之间有着相左的地方,但也不得不承认,当今之世,唯有陆明夷这样的人物才能结束这个乱世。

        希望他将来不会成为第二个大统制吧。沈扬翼想着。好在陆明夷也向自己承诺过,他不会做大统制。

        此时陆明夷已上了三楼。三楼上,那十余个冲锋弓队仍然坚守不懈。假冒冯德清的那人被拉到议府会议上示众,现在关押在楼上的只是那个老者了。陆明夷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这里,本是一间杂物室,连窗子都没有。虽然他也知道那老者手无缚鸡之力,但陆明夷仍然下令将他五花大绑。此时老者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却也镇定自若。听得开门的声音,老者抬起了头,见陆明夷拿着一支蜡烛进来,他笑了笑道:“陆将军,会议开完了?”

        陆明夷将蜡烛放在一边。因为屋里就一张椅子,他也就站在老者面前,慢慢道:“老先生,阁下所言,我想应该基本属实。”

        “绝无虚言。不知将军是否下了决心?”

        陆明夷顿了顿,低声道:“刚才的会议中,确如老先生所料,事犹未平,便人人想着借机上位。吾族之中,最不缺的,看来真是野心家啊。”

        老者暗暗一笑,心想你的野心也不在小,遑论其他人了。他道:“所以将军不出,如天下苍生何。那么陆将军已然决定了?”

        陆明夷道:“老先生请海涵。若不能亲眼得见,我终不能相信。”

        老者也沉默了片刻,说道:“陆将军定要亲眼见到方能相信?”

        “自然。这等事匪夷所思,我不能听信老先生一面之词便妄下决断。”

        老者又想了想,沉声道:“好吧,陆将军,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去那儿便能见到了。”他说着,从手上摘下一个小小的指环道:“届时,陆将军会看到有一座石层,你只需在石屋前树上绑上一条红布,就会有人前来与你联系,到时你就能看到一切了。”

        陆明夷接过指环看了看,只见这指环非金非玉,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上面镌了一个小小的“七”字,不知何意。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道:“老先生,此事实在太过重大,还要委屈你几日。”

        老者又是一笑,说道:“请便。”

        虽然现在仍是俘虏的身份,但在老者心底,已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马上就会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昔年的南武越出了自己的把握,说到底也是自己低估了人类的野心。吃了一堑,对人心的洞察也已更深了一层,因此到了狄复组时期,这些狄人从上自下,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只是狄复组的实力毕竟有限,而陆明夷却拥有一支最为强悍的骑兵,自己也是新一代名将中的翘楚,若能借助他的力量,自己这一族又将死灰复燃,赢得宝贵的时间。所以老者也已不再顾忌这个最大的秘密。他也料定,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是经不起这个诱惑的。

        虽然现在仍是阶下囚,马上就要成为座上客了。当陆明夷走出来,掩上门,屋中重新沉入黑暗,老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陆明夷走下楼时,脚步极是沉重。他此时的心中正如波涛汹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那老者所说的秘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一件威力最大的武器。这件武器根本不是什么火枪、铁甲舰可以比拟的,也真如老者所说,世界就在自己的手中。

        有一天,我会成为整个世界的主宰,而且永世不绝。想到这儿,陆明夷的嘴角也浮现出一丝笑容。然而笑容刚浮上脸来,眼前又仿佛见到了伏尸千里,听到了哀鸿遍野。有了那件神奇的武器,也许的确可以掌握世界,可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站住了,也不敢再去想。这副情景虽然诱人,却也太可怕,他仿佛又看到已经逝去的母亲站在面前凄惋地看着自己,低声道:“阿多,打仗实在太惨了。”他还记得母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对自己说不要去当兵,然而自己还是成为了一个军人。

        他一边想,一边走下楼来。沈扬翼一直在外面等着,见陆明夷竟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上前道:“陆将军……”

        听得沈扬翼的声音,陆明夷如梦方醒,抬起头道:“沈兄。”他顿了顿忽然道:“沈兄,如果你能够将这个世界带上一条康庄大道,却要先涉过一片血海,你说值不值得?”

        这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沈扬翼心想你陆明夷虽然才干超群,但也未必有这个能力把这个世界翻来覆去地摆布。但沈扬翼问了,他便道:“只要能走上康庄大道,就算血海,也是值得的。”

        陆明夷的眼睛忽地一亮,说道:“沈兄是这般认为?”

        沈扬翼自不知道,陆明夷现在想的是应不应该与那老者合作。如果听从老者的话,也许真的可以让这个世界听命于自己,但造下的杀孽也会难以想像。陆明夷一直想的就是拼命往上爬,可是他终究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想到这条路上会是一片尸山血海,便无法下定决心。当他听得沈扬翼这般说,这才暗暗咬了咬牙,心想:无论如何,只消最终这个世界带来太平盛世,就算死再多人,也是值得的。

        沈扬翼仍然不知道是自己一句话促使陆明夷下定了决心,有点犹豫地道:“是啊。陆将军,还有件事,方才柯世保的爹来了。”

        陆明夷皱了皱眉:“柯世保?这不是昨天误杀了一个工友的那人么?他来给儿子求情?你跟他说,不行,不论何人犯法,一律一视同仁,我也不能例外……”

        这个回答沈扬翼早就料到了,但听陆明夷亲口说过,他终有点失望。正在想着该如何跟柯世保的父亲说,却听陆明夷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有点木然。他顺着陆明夷的目光看去,见那边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老者,正是柯世保的父亲。沈扬翼心知陆明夷定然是见到了这老人动了恻隐之心,低声道:“陆将军,军法无情,不过柯世保本来就是错手伤人,罪不至死啊。”

        按理,柯世保确实也不至于被判死罪。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尽快平息动荡,陆明夷已有借柯世保的人头来压制民间议论之心。只是一看到那人,他仿佛在刹那间被闪电击中,竟不由自主地有点发抖。那老者也已看到了他,神情同样有点怪异。沈扬翼不知道陆明夷为什么居然会有点失态,正要说什么,那老者已走了上来,深深施了一礼道:“是陆将军吧?老汉姓柯,是世保不中用的爹,以前也当过几年兵。”

        陆明夷的颤抖已停了下来,他慢慢道:“原来是柯老丈。”

        老者又行了一礼道:“是。陆将军,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沈扬翼心想柯世保的爹也有点得寸进尺了,陆明夷只怕不肯。哪知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吧,柯老丈,随我过来。”

        沈扬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陆明夷绝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动恻隐之心的人,老者的意思很明白,自是想为儿子求情,沈扬翼本觉得陆明夷这种把军法看得高过人情的人是肯定不会同意,哪知他竟然答应了。他看着陆明夷领着老人进了屋,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一进屋里,掩上门,陆明夷坐了下来,低声道:“坐吧。”

        老者却有点坐立不安,半晌,才低低道:“阿多……”

        陆明夷皱了皱眉:“我现在不叫阿多,我叫陆明夷。”

        “是,陆将军是爵爷的儿子。”

        这句话,陆明夷听来总觉得有点嘲弄之意。他冷冷道:“如果我不肯赦免柯世保,你就要公开这事么?”

        老者的身体一震,看着陆明夷,眼里却浮起了痛苦。

        这个柯姓老者,年轻曾经当过兵。当的,却是昔年曾经有天下第一名将之号的陆经渔的亲兵。

        陆经渔这个名字,仅仅几年前,已经近乎被彻底遗忘。但随着陆明夷的崛起,这名字又开始播于人口了。当柯姓老者在旁人嘴里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时,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激动。很多年以前,当他还年轻,和别人一样,将陆经渔这个名将视若神明,即使陆经渔参加的最后一场战斗是一场惨败,仍然无改陆经渔在他心中的形像。

        高鹫城一败,柯老者逃出了那片杀戮之地,千辛万苦回到了雾云城。从那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安于在雾云城做一个砌墙粉刷的手艺人。每当听到战争、名将这些词,他想到的便仍是陆经渔这个老上司。在他心目中,真正的名将,只有陆经渔一人。

        过了几年,有一次柯老者给一户人家修一堵被大雨泡坏了的墙时,意外地遇到了一个昔日的同僚。这同僚姓王,当年与他一样,也是陆经渔的亲兵。两个老友在帝都重逢,自是说不出的高兴。两人时不时就一块儿喝酒,说起前事,那王某说自己从高鹫城中败出来后,一直跟随着陆爵爷。这些年,陆爵爷一直隐居在南疆的五羊城中,直到去年才离开。爵爷仍然壮志凌云,暗中招纳旧部,柯老者若不是远在雾云城失去消息,当时爵爷肯定也会把他招回来的。

        只是,没有把柯老者招回麾下,实是柯老者之幸。那王某如是说。柯老者再问,他也不肯再说了。柯老者自然知道,爵爷肯定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之心志,岂肯长久无声无息地雌伏?世上之事向来如此,无数惊才绝艳之人,却得不到机会,无声无息地在这世上走了个过场罢了。爵爷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已然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王某也有个妻子。他的妻子长得很清秀,显然是个小家碧玉,姓梁,王某称她为“美娘”,但举止间却总有点异样的尊敬。

        过了几年,柯老者自己的儿子长到了五六岁,王某那个叫“美娘”的妻子也产下一子。柯某当时带了点礼物前来道贺,问起孩子的名字,王某说名叫阿多,大名叫满多。王满多这名,一听便是个乡里之人,不过王某说自己什么都见过了,也不希望儿子有什么大出息。就算和爵爷一般又如何?最终还不是无声无息。说到动情处,两个曾经的老兵都洒下一把热泪,算是对过去的悼念。

        又过了几年,那阿多已经五岁了,有一年秋天疫病大发,王某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得了绞肠痧,当夜就死了。柯老者听得消息,第二天马上赶来,帮着料理了后事,说起将来,那梁氏却很要强,说要回之江省去投奔一个亲戚,别的也没说什么。柯老者见她心念已决,便也不好阻拦,送了些钱给她,以后便失去了音讯。这些年来,他也早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刚才看到陆明夷。

        陆明夷是爵爷的儿子。这个消息他也早就听说过了,当得知儿子就在陆明夷麾下当兵,柯老者还说不出的高兴。爵爷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一个英雄无敌的儿子,而自己儿子又成为爵爷儿子的部下,冥冥中简直是命里注定。可是今天听得儿子因为犯了军纪,陆明夷有杀他号令之意,柯老者也再坐不住了。虽然他也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要来向爵爷的公子求个情,卖卖自己的老面子。

        这是柯老者来时的想法。可是当他看到陆明夷时,却差点惊叫起来。

        爵爷的样子,他至今未忘。而王某的模样,他同样记得很清楚。虽然王某和爵爷的面盘差不多,但到底是两副相貌。而他眼前看到这个自称是爵爷之子的陆明夷,却活脱脱就是个年轻时的王某,和爵爷并不怎么像。特别是陆明夷看到他时的神情,也同样有点异样。

        最后一次看到阿多时,阿多已经五岁了。这个年纪,也已经记事,阿多肯定也记得自己的模样。特别是十几年过去,自己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大变化。特别是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阿多”时,陆明夷并没有否认。

        如果他完全否认自己是阿多,柯老者便不会再说什么了。一个连亲身父亲都不承认的人,杀个把人根本不在话下,多说亦是无益。但陆明夷承认了,柯老者也又生起了一分希望。他看着陆明夷,低低道:“陆将军,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陆明夷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王某带着母亲和自己住在雾云城时,显然并没有把什么都告诉柯老者。母亲确实是陆经渔的妻子,陆经渔在最后的关头,自知已无生路,就是对这个到了五羊城后才娶的年轻妻子梁美娘放心不下。当时王某是他贴身的亲兵,陆经渔把妻子托付给他,而这也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王某也不负所托,后来带着梁美娘回到了雾云城,两人相依为命,结成了夫妇,生下了一个孩子。王某死后,梁美娘又带着儿子去之江省投奔亲戚,结果投亲无着,好在梁美娘心灵手巧,在机房当织机女工,总算将儿子拉扯长大。

        一切都显然已经结束了。然而,当这个孩子长大后,却特别喜欢舞刀弄枪。特别是在家中发现了一部秘传枪谱,更让他如获至宝。他问母亲,自己的父亲定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因为这本枪谱记载的枪法极其神妙。母亲却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前夫所著,只是这前夫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

        这孩子自是陆明夷。只是,当时他还叫王满多,只是一个根本不被人注意的贫穷寡妇的儿子。柯老者看着他,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眼前这个年轻人,明明并没有陆爵爷的血缘,然而他的神情,却和爵爷是那么相似,包括眼中的骄傲与野心。这一切让柯老者几乎喘不过气,他简直想要跪下来五体投地地膜拜。好一阵,柯老者才低声道:“陆将军,请你把腰刀借我一下。”

        这柯老者虽然也当过兵,毕竟垂垂老矣。何况就算他正当少年,也绝不是勇冠三军的陆明夷的对手。陆明夷毫不犹豫,伸手拔出了腰刀放在桌上,柯老者拿起刀来看了看,赞道:“好刀!”又说道:“陆将军,我也知道世保伤了人,军法无情,不能有例外。但我只望陆将军能让我替他抵命。”

        陆明夷的眼里闪烁了一下。柯老者意外地出现,他也不禁有些惊慌。他是靠“陆经渔之子”这个名号冒头的,如果被人知道这只是个谎言,一直无条件支持自己的魏仁图和方若水很可能因为觉得被自己愚弄而和自己作对,那现在已经取得的一切都将失去。就算柯老者发毒誓说不会告诉别人,终是个威胁。“不能再留他性命”,这个念头已经在陆明夷脑海中转了好几次了。如果柯老者想拿这一点来要挟他,那陆明夷毫不犹豫就要杀了他,但陆明夷毕竟不是血冷如冰之人,直到现在他还依稀记得自己小时柯老者来接济自己一家的情形,柯老者没有要挟他的意思,因此陆明夷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听得柯老者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命,他心中一闪,低声道:“好的。”

        他说得很轻,柯老者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他虽然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但见到陆明夷的神情,知道陆明夷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即使已有死志,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有。他拿起刀,大声叫道:“陆将军,老头子这条命,帮世保赔给人家了!”

        柯老者喊得很是大声,外面的人也都听到了。沈扬翼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道柯老者铤而走险,竟要威胁陆明夷。他猛地冲到门前,门却已开了,陆明夷走了出来,面沉似水。沈扬翼见他并没有事,屋里那柯老者却尸横在地,惊道:“陆将军,他怎么了?”

        “他拿自己的命替儿子偿命。”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片刻,他道:“那怎么办?答应他么?”

        陆明夷皱了皱眉道:“于法无据,情有可原。那柯世保,免了他死罪,开革出伍吧。”

        沈扬翼叹了口气。这样的处置,已经达不到陆明夷要借人头来震慑民议的初衷了,但也是最好的结果,看来柯世保的父亲不惜性命来救儿子,让心如铁石的陆明夷最终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道:“也好……”沉吟了片刻,他道:“陆将军,还有一件事,总攻的事到底怎么办?”

        离总攻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了。就算用加羽书,发给傅雁书还有可能,但要发给戴诚孝已不可能。如果仅仅让傅雁书停止进攻,那戴诚孝军团的攻势得不到接应,只怕要遭到毁灭性打击。到了这时候,沈扬翼觉得还是索性按时发动进攻为上。但陆明夷想也没想便道:“应急会已发出命令,取消总攻。”

        “可是,戴将军那边怎么办?”

        陆明夷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道:“戴诚孝将军若能稳住阵脚,自然最好,就算被击溃,也并非毫无意义。沈兄,还有一件事非你不可,要你去执行了。”

        沈扬翼暗暗叹了口气。戴诚孝资格比陆明夷老得多,又是攻击南军的后方。如果戴诚孝能够成功,首功便是他的了。在陆明夷看来,不惜代价去保障戴诚孝军团成功,是件得不偿失的事,他定然不愿意。陆明夷是个一切只为自己打算的人,这样的人,会成功,却让他觉得越来越似南武大统制……除了陆明夷并不刚愎自用这一点。他顿了顿,小声道:“遵命。不知是什么要事?”

        现在最主要的事,就是让雾云城恢复秩序。应急会虽然成立了,但连卫戍都有点人心浮动,不要说别人了。沈扬翼只道陆明夷要自己领兵巡逻,尽快平息事态,却听得陆明夷小声道:“立急返回西靖城。”

        沈扬翼一怔,问道:“是朱将军有变?”

        冯德清曾下令撤销陆明夷的兵权,由彭启南接管。颁下这条命令的,还是真的冯德清,但现在陆明夷已掌控了局势,自然把这一条也说成是假冒冯德清之人所传的乱命了。而彭启南虽然资格和年纪都比陆明夷要高,却极其佩服陆明夷,接到这命令后,率先便来通知陆明夷,想来不会出现什么异变。难道是朱震有变么?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朱将军也没有异变。”

        陆明夷的眼神里,先前那一丝痛苦与茫然已经荡然无存。这两天里,平息事态,以及是否听从那个神秘老者子先生的建议,陆明夷一直在心里犹豫不决。而现在柯老者的死让他最后拿定了主意。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精干和可靠的人去办。君子营三将中,陆明夷也觉得唯有沈扬翼才会丝毫不受蛊惑地办这件事。他道:“此事听来匪夷所思,我从头跟你说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兵法中的至理名言,要用一个人,必须对他推心置腹。听陆明夷说完了这事,沈扬翼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道:“陆将军,真要这么做?”

        陆明夷点了点头:“不错。”

        沈扬翼略略想了想,忽地打了个立正,行了一礼道:“遵命。”他心中对陆明夷隐隐的一丝不满,此时已然荡然无存。

        也许陆明夷并不是一个完人,但他绝非小人。这个少年将军,是值得自己追随的。告别陆明夷时,沈扬翼眼眶都有点湿。

        就这样吧。看着沈扬翼的背景,陆明夷想着,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阴晴不定,不知明天会是什么天。但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永不回头。

        他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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