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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知我心忧

        国务卿府的公事十分繁重。共和国疆域辽阔,南九北十,共有十九行省,其中朗月一省更是两年前才算重新回到共和国治下。朗月省的居民多是异族,更是诸事繁冗,当地官员报上来的汇报都叠了一大块。幸得现在纸张大行,郑昭还记得自己幼年时尚无纸张,不是竹木简,就是帛书。朗月省不出丝帛,若是他们发文书用的是木简,这些汇报只怕有上千斤重了,运到这里都不知已是什么时候。

        正翻阅着一份朗月省太守的汇报,鲁立远在门外轻声道:“国务卿。”

        在办公时郑昭并不喜欢被打扰,不过鲁立远过来定然是另有要事。他把手头的资料放下,道:“立远,是什么事?”

        门开了,鲁立远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有人要见您,他说有这东西要交给你。”

        鲁立远张开手,他掌中赫然是半片金币。郑昭怔了怔,从怀里掏出了半片金币对了一下,缺口处恰好能对上。他道:“请他进来吧。”

        是那个影忍!郑昭默默想着。他没想到那个影忍来得如此之快,难道已经查出头绪来了?这时有个人已从鲁立远背后走了进来。这个戴了顶帽子,一进门,便摘了帽子放在胸前向郑昭鞠了一躬,道:“郑国务卿,你好。”待鲁立远退了出去,这人掩上门,却向前走了一步,又行了一礼,低声道:“国务卿大人,您已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郑昭把半片金币还给他,道:“是。”

        传说中影忍能够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甚至有这些人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的传说,但眼前这人长相却平常之极,衣着也极是普通,简直就是个在街头一眼就能看到的过路人。那人将半块金币收好,又微微一笑道:“国务卿大人,在下名叫南斗。”

        南斗是天上一组星的名字,但这种名字当然不会是真名,可能影忍都是以天上星座命名的。郑昭道:“我已知道了。你想要什么?”

        南斗的脸上仍是带着点微微的笑容,道:“请大人让我在府中担任一个端茶送水的差事。”

        他是要用这个身份去查探吧。郑昭点了点头:“可以,我让负责总务的人安排。”

        南斗的声音却更低了些,“还有一件事,大人。”

        “什么?”

        “若有人暴毙,在下会事先向大人通报。”

        这话郑昭一时间回不过味来。他想了想,忽然道:“你是要在这里杀人?”

        南斗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寒气,低声道:“大统制有命,此人不可留。”

        郑昭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影忍是大统制直属的秘密机构,官职虽小,但这种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他小声道:“南斗先生,这个人是谁?”

        “眼下尚无证据,因此要国务卿大人安排。”

        要在千余个官吏中找出一个怀有二心之人,的确大为不易。南斗多半要以这个身份为掩饰,翻检所有人的物品吧。郑昭心头不由一寒,但脸上仍然毫无异样,只是道:“这个自然。不过南斗先生若怀疑什么人,请先告知。”

        南斗的脸上又浮起一丝近乎谄媚的笑容,“不劳国务卿大人费心,这个当然。”

        不过,也仅仅是一个“告知”罢了。南斗要杀什么人,那个人就必定是死路一条。郑昭心头一阵烦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影忍这个机构浮出水面并不很久,然而肯定不是新近成立的。曾几何时,暗处也许同样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吧。当初自己想象的共和国,是个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国度,人人平等,可现在却仿佛与自己的想像离得远了些。

        让总务过来安排南斗的事宜后,郑昭只觉身上说不出的乏力。国务卿府是个庞大的机构,招个杂役那是常事,虽然由国务卿亲自安排有点古怪,不过那个总务也许会觉得此人与国务卿沾亲带故,想来谋个差事。郑昭律己甚严,从不援引私人,杂役当然也算不得私人,定不会猜疑。可是,他知道,从今天起,国务卿府里就有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了。

        假如,南斗并不是第一个呢?

        郑昭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大统制当然不是神仙,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就已经认定国务卿府里有内奸。会不会早就有人在暗中看着一切?想到这里,他身上更觉得一阵寒冷。

        不会吧。大统制不至于到现在还不相信自己。郑昭这样对自己说着,可是总无法来说服自己,心底隐隐觉得,自己面临的也许同样是一道万丈深渊。

        虽然南斗的到来让郑昭一阵不舒服,可是这毕竟是细枝末节,繁忙的公务让他马上忘掉了这件小事。接下来两天南斗一直没出现在他面前。这个人居然有一手自来熟的本事,而且手脚麻利,抹桌子扫地十分勤快,才两天时间就与那些吏员混得很熟,那些不太勤快的吏员动不动要他做些收拾桌子、倒掉垃圾之类的活,南斗也从不推三阻四,更得到他们的欢心,觉得这个新来的杂役很是得力。郑昭知道,南斗一定会在一个密的地方一样样检查那些扔掉的垃圾,也许那个内奸最终死掉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新来的杂役。

        第三天快要下班时,郑昭正要收拾点东西回去,门外响起了敲叩。郑昭刚说了一句“进来”,却见南斗走了进来。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点谄媚的笑容,掩上门走上前低声道:“国务卿大人。”

        郑昭心头一动,也低低道:“查出来了?”

        “陈大化。”

        郑昭怔了怔,“这是什么人?”

        “此人是第五课的抄手,已婚,无不良嗜好。”

        抄手是负责誊写文书的小吏,对郑昭来说这些人实在微不足道。他道:“有证据了?”

        “是。请国务卿大人给第五课发下这份文书。”

        南斗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片,郑昭接过来看了看,却是一份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文照批复。他怔了怔,道:“这有什么用?”

        “此人看到这份文书,定会想办法交给接头之人,到时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五德营眼下就在西原。因为西原铁器很少,前往西原行商的商人可以说多半会与他们有联系。这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对西原商人文照批复一直管理极为严格。这份商人名单只怕另有玄机,因此那个陈大化定会将它传递给与他接头之人。郑昭点了点头,在上面批了个“交第五课签发”的答复,道:“一定要杀了他吗?”

        “此人只是被叛军收买,并不知道底细。与他接头之人被擒后,定不会有人与他再行联系。但此人既然能做出过一次这等事,定然也会做第二次,不能留他了。”

        郑昭心头又是一沉。这个陈大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证据确凿后将他开革,或者关上一阵子也就算了,就算不理他,他也未必还敢再贪这种小便宜。可是南斗居然仍然要将此人灭口,只能说是嗜血成性。但郑昭不想多说什么,为这种小人物与大统制发生冲突也不值得。他点了点头道:“不过不要搞得人心惶惶。”

        南斗笑了笑,“国务卿大人放心,他是暴病身亡,不会有人怀疑的。”

        等南斗走出去时,空气里仿佛依然留着一点淡淡的腥味。郑昭微微叹了口气,再不去多想。

        尽管现在不是军人,但在行伍中养成的每天出操的习惯仍然不改。郑司楚每天一早起床,就去院子里练一趟拳脚,有时就骑着飞羽出去跑一趟。

        新的一年开始了。虽然说未来属于自己,可是在军中时未来是实实在在的,根本不用多想,现在却让人觉得茫然。踏上仕途,成为官吏吗?作为国务卿公子,这条路当然也应该相当平坦,可是郑司楚总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走这条路。尽管父亲是共和国最大的官吏,可他继承得最多的,大概是外公段海若的血脉吧。尽管军中的生活要单调得多,可是他却更觉自在。

        只是,此路大概永远都走不通了。他苦笑着。虽然知道此路不通,可是读兵书、练枪马的习惯却怎么都放不下。当成是个爱好也不错,或者去军校做个教官吗?只是军校教官同样属于军人,自己被开革出伍,永不录用后应该同样不行了,只能去文校当教席。不过想到自己一生都要去教一些孩子“一人口刀手”之类,郑司楚同样无法想像。

        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如何?不过能和萧舜华成为同僚,当文校教习其实也不是不可忍受吧……只是想到萧舜华,他就又想到了程迪文。程迪文对萧舜华一定怀有爱慕之心,那天在纪念堂遇到萧舜华,恐怕就是他与萧舜华约好的。那天程迪文喝得烂醉,后来不知如何了,多半会涎着脸去赔礼吧。

        别去想了。郑司楚心头突然一阵烦乱,轻轻拍了拍飞羽的脖子,凑到马耳边小声道:“飞羽,现在能打个大滚吗?”

        大滚就是快跑的意思。飞羽打了个响鼻,似乎是回答。郑司楚笑了笑,这匹爱马深通人性,跟随自己上过阵,那次奇袭楚都城时就跑在最前,把身后的军马拉下好一段。那次为了照顾到别人,也没有全力奔跑,现在没事,倒可以让它尽性奔驰一番。

        他双腿一夹马腹,喝道:“快跑!”飞羽也不作势,一个箭步便直冲出去。一般的马疾驰时总要先小跑一段,但飞羽这等神驹却几无停顿,说跑就跑。此时已在城外,甚是偏僻,昨晚起过一阵风,路上的积土也已吹净,显得白而平坦,飞羽翻蹄跑发了性,身边的树木一棵棵直往后退去,耳边亦是风声大作。虽然风寒似刀,但他胸中却有说不出的痛快,仿佛又回到了战云密布的西原,神出鬼没的敌人即将发动总攻。

        雾云城里的大路尽是石板铺成,极是整洁。不过这些郊外的路自没有这等待遇,只是条泥路。好在毕竟是首府的郊区,路甚是宽阔,压得也甚是平整。马匹在泥路上奔驰更是得力,飞羽虽是疾驰,蹄声仍是错落有致,极富节奏,显然仍有余力。现在正值年后,春雨未至,也是农闲时候。这些年共和国承平已久,大力发展农牧,农人袋里有了余钱,过年时更是日日醉饱,路边的田里都看不到一个人。在无人的路上狂奔,郑司楚更觉胸怀为之一空,那些不快尽已消散。

        跑过一段,远远地见前面有一辆车。郑司楚生怕会出乱子,连忙拉了拉继绳,让飞羽放慢了脚力。在这种大路上跃马狂奔,撞上人自是自己的不是了。飞羽刚奔发了性,让它放慢脚步还有些不愿,不时哼一声。

        离得近了,却见那辆车前并没有马,右边轮子却陷到了路边的沟渠之中,多半是赶车的不小心。郑司楚带住马,高声道:“要帮忙吗?”

        车门开了,有个女子探出头来。一见这人,郑司楚心中不觉一动,失声叫道:“萧小姐!”

        这人居然正是萧舜华。她看见郑司楚,嫣然一笑,从车中跳了出来,道:“是郑先生啊,我还怕是坏人呢。”

        看来我不是坏人。不过让他高兴的是事隔一年,萧舜华居然仍然认得他。郑司楚微微一笑,从马上跳下来道:“怎么了,马夫呢?”

        萧舜华道:“刚才车子不小心陷到路边了,他一个人抬不起来,去叫人帮忙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正害怕呢,幸好郑先生你来了。”

        郑司楚道:“是吗?这马夫也真不上道。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看看吧。”

        萧舜华见他要去抬车,忙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那车子不轻,郑司楚托了托试试,只觉车子仍是纹丝不动,便道:“让我的飞羽来拉一下吧。只是要找点东西垫垫。”

        他把给飞羽拴到车前,又去四处看了看,只见一边的田边有一块条石,总有两三百斤,便道:“等一下我。”过去将那块条石抱了过来。萧舜华见抱着这块两三百斤的条石竟然行有余力,吐了吐舌头道:“郑先生,你力气好大!小心啊。”

        郑司楚将条石放到沟中,笑道:“你别忘了我当了好几年兵了。”他扶住一边车轮,吆喝了一声,飞羽闻声发力,这辆大车立时被拉了上来。

        把车子拉了上来,郑司楚的手上也沾了不少泥巴。正想找点沟水洗洗,萧舜华已从车里摸出一个小罐子道:“郑先生,你洗洗手吧。”这罐子包着一层棉絮,是个水罐,里面的水还有些暖意。郑司楚洗了洗手,正要往身上擦,萧舜华已递过一块丝巾来道:“郑先生,用这个擦吧。”

        这块丝巾正是去年在纪念堂萧舜华给他擦眼的那块。郑司楚接过来擦了擦,微笑道:“谢谢了。”

        萧舜华抿嘴一笑,“郑先生,我才该谢你呢,幸好遇到你。”

        郑司楚看了看周围道:“萧小姐要去哪里?这里很偏僻了。”

        “放年假了,我要回家呢。”萧舜华把丝巾折了折放好。她的衣着并不华美,料子也不算高档,而听她说要回家,郑司楚不由一怔,道:“萧小姐家不在雾云城?”

        萧舜华又是抿嘴一笑,“我家在猿山镇,离这里足有四五十里呢。”

        共和国成立初始,为了防止异动,国务卿府就大力推行保甲制,限制居民流动,如果要外出,必须要地保开具文书,十分麻烦。现在虽然承平已久,但保甲制仍然未变,这样的好处是使得各处百姓安定下来,坏处也就是没办法随心所欲地迁居了。不过这坏处在国务卿府的吏员看来,实是件好事,因为土地有肥瘠之分,战后土地分给流亡,如果任由他们迁居,往往后来的会与先来的发生矛盾,斗殴之类也层出不穷。推行保甲制后,那些人安心侍弄自己分得的地,上等田赋税重一些,贫瘠地赋税轻,还能有开荒补助,得到一个相对的公平,谁都没话可说。猿山集是雾云城外的诸多小镇的一个,也算是其中比较富庶的一个了,萧舜华想必是考上了文校后留在雾云城当老师,父母就留在猿山集务农。郑司楚道:“是吗,那怎么现在才去啊?”

        “学校里一直没空。反正每年回去两次呢,也不在乎过年晚几天。”

        萧舜华微笑着,颊边突然浮起了一丝红晕。这里放眼望去看不到人,她一个人大概还真有点怕,所以一直躲在车里。现在有郑司楚在身边,她却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羞怯。

        郑司楚把飞羽从车上解下来。他解得很慢,可是仍然已经解开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但他实在不愿这般就走,便道:“萧小姐,你那车夫还没来吧?”车夫当然没来,这话实是没话找话了。萧舜华道:“是啊,真慢。”只是她说时根本没半点心急的意思,倒像盼着那车夫来晚点。郑司楚顿了顿,道:“那好吧,我陪你一会儿吧。”

        刀枪并举的战场他已经历过两次了,可这话说出来却用了他好大的勇气,几乎比那一次决定突袭楚都城时更为艰难。萧舜华脸上又是一红,道:“真谢谢你了,郑先生。”

        虽说陪一会儿,可是这两个青年男女站在车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风不时吹来,尚带料峭寒意,郑司楚还不怎么觉得,见萧舜华立在风中有些畏寒之意,突然道:“萧小姐,你回车里去吧,外面很冷。”

        萧舜华脸却又红了一下。她是个老师,平常对着那些孩子嘴里说个不停,可是在郑司楚跟前却像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她道:“不要紧。郑先生,对了,上次你说你不是军人了吧?”

        郑司楚点了点头,“是啊。都怪我不好,害迪文也陪我被开革出伍,都一年了。”

        “因为什么?”

        如果是旁人问起,郑司楚根本不想说,但这是萧舜华在问。他将随毕炜出征的事约略说了,开始还说得简短,后来却越说越多,当时种种情形越说越是详细,连最后陈忠看破了他的行藏之事都说了。萧舜华听得目驰神移,等听到陈忠听出了他的声音,惊道:“他认识你吗?”

        “四年前这支叛军还在朗月省,我也曾随毕上将军与他们交过手,和这个陈忠曾经面对面过。”

        萧舜华皱起了眉头,“两年前的声音他还记得,这陈忠倒是个细心的人。”

        陈忠并不是细心的人,不过郑司楚也不知为什么他把自己的声音记得这么牢。其实当时已是最后关头了,如果当时让别人去答话的话,这条计说不定确有成功的可能,可那时自己担心旁人回答得不对,被人看出破绽来,谁想到偏偏就是因为自己答复就被陈忠看破,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道:“也许,陈忠是高看我了。”

        五德营无愧于天下第一强兵之称。与他们交战两次,两次自己都在他们手下死里逃生,郑司楚却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他们恨不起来。朗月省那次自己杀了他们不少人,这一战自己却一人未杀,也许在心底,自己就藏了一个不愿再杀五德营的私心吧,连自己都没发觉。他最希望的,还是五德营能够全军投降,这支坚持到现在的部队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他更希望五德营能成为共和军的一员。也许,陈忠对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吧。

        萧舜华沉思了一下,道:“也许还有另外不为人知的原因。也许,陈忠认识令尊大人。”

        “大概吧。”

        父亲的确认识陈忠,但郑司楚看不出父亲和陈忠有私交的痕迹,在父亲嘴里,五德营仍是一支叛军,消灭也是应该的。当然父亲也可能瞒着他,但这些内情他都无法知道了。他道:“萧小姐,你们几时开学啊?”

        萧舜华展颜一笑,“要下个月三号了。”

        “到时迪文来接你吗?”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是实在无话可说吧,一说出口他就有点后悔。如果程迪文到时真会去接她,那他只会觉得难受。萧舜华却是笑了笑道:“程先生只是以前普通朋友,他忙着呢,才不会。”

        那我来接你!郑司楚险些就要说出这句话来了,可还是没有说。在战场上他可以不畏刀剑,但在萧舜华面前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缺乏勇气。而萧舜华说她与程迪文只是普通朋友更让他如释重负,他笑道:“那你可要小心点,到时雇车让他走道看仔细些。”

        这时那车夫骑着无鞍马过来了。这车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想必是找不到帮忙的人,到得近前却见车子已经拉上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向郑司楚千恩万谢。上好了马,萧舜华坐回车里,却伸出手来向郑司楚招了招,高声道:“郑先生,谢谢你了。”

        郑司楚也扬了扬手,看着这辆车绝尘而去,心里不禁有些空落落的。他出身既高,人也生得俊秀潇洒,许多共和国高官的掌珠都以结识自己为荣,可是他却是第一次与一个女子分别时有这种感觉。

        难道自己爱上了箫舜华吗?他有些茫然。与萧舜华只见了两次,可这个出身平民之家的清秀女子却让他感到如此亲切。程迪文对她定然也有这样的感情,真的发展下去的话,该怎么向程迪文说?

        他跳上马时不由失笑。仅仅偶然遇到了两次,就想这些实在有点多余,可是他实在盼着能够第三次见到她。

        共和二十一年,春三月,诸军集训。

        虽然士兵依然蒙在鼓里,但军官大多已经知道今年共和国将有一次继胡继棠征倭以后最大的军事行动了。这一次的主将仍是征倭的英雄、断腕名将胡继棠,担任副手的则是史无前例地安排了毕炜和方若水两大上将军。一次出动三个上将军,这是共和国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四年前远征朗月省出动了两个上将军和三万兵力,已让人叹为观止,没想到四年后竟然要出动三个上将军,兵力也定然会高达五万以上,对于久无战事的共和国来说,实在惊人。

        惊人归惊人,事情仍是按部就班地运行。毕炜一部虽然新败,这一次士气却是最为旺盛。上一次没去的要为同袍报仇,而经历过上一次大败的立誓雪耻,毕炜一部秣马厉兵,从年后就开始集训,其中训练最为刻苦的便是冲锋弓队。

        冲锋弓队是毕炜的王牌军,上一次毕炜死里逃生,正是被冲锋弓队救出。虽然那一战冲锋弓队损失极大,不过经过整编,现在已尽复旧观,五百人整装满员,每人一枪一马,身背冲锋弓,腰挎三十支利箭,每天都在练习。

        毕炜一军本就注重骑射,冲锋弓队更是以骑射为根本,五支百人队有一个单独的训练场地。这一日,陆明夷看着自己这一队五人一列,跃马而出,弯弓射向十余步外的游靶,心中不觉亦是窃喜。他年纪很轻,又是新近升任百夫长,本来对带好这支部队信心不足,但经过这几个月的训练,队中士兵骑术射术枪法尽皆有长进,虽然不少人都是新晋,但已不逊于老兵。

        “啪”一声,却是齐亮在马上发出一箭,正中游靶。陆明夷高声道:“好!阿亮,你发箭时身体再伏低一些。”

        马上发箭与步下发箭全然不同,不能细细瞄准,只能在第一时间射出,靠的其实是手感。齐亮枪术不差,但箭术一直都有欠缺,现在这一箭能应弦而中,显然平时经过了不少训练。齐亮见这一箭中靶,不禁也有些得意,带马回来道:“明夷,我箭术有长进吧。”

        陆明夷道:“不错,下面就轮到我了。”

        百夫长在十三级军衔中名列第十一位,训练时与士兵完全一样。齐亮见陆明夷在马上试着弓力,不由叹道:“明夷,其实你……”

        上一次远征,毕炜与五德营大帅薛庭轩斗枪落败,千钧一发之际是陆明夷出马救了毕炜回来。事后毕炜曾有意将陆明夷收为亲兵,但陆明夷婉言谢绝,只说愿意留在冲锋弓队。这事齐亮已说了好多遍,因为毕炜的亲兵待遇好、晋升快,真碰到打仗,危险比需要冲锋在前的冲锋弓队更是小得多,他想到就替陆明夷惋惜,不明白自己这个朋友为什么要放弃这等绝好的机会。如果是他自己,早就求之不得了。不等他说完,陆明夷已打断了他的话道:“行了行了。阿亮,我可不想当个亲兵,好男儿本来就该凭一刀一枪搏个出身。”

        齐亮不再说话了。陆明夷枪马弓箭皆有过人之处,他在冲锋弓队的晋升同样是少有的快,也许陆明夷说得也对。这一次又要远征,尽管此番毕炜一部不再是主力,但立功的机会同样存在。正因为这次毕炜一部不是主力的,如果是毕炜亲兵的话,要立功就难得多,也许陆明夷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一队已出去了。游鞍立在十几步以外,地上划着一条白线,箭必须在马冲到白线前射出。那些游靶全立在一根能移动的长木条上,有人在一边推动,使得靶子不住摇晃,更增困难,因此只消射中便属合格。冲锋弓队对射术最为注重,陆明夷这一队的一百人大约只有十几个脱靶。没射中的人接下来再射,直到射中为止,而且训练后也不得回去休息,要担任收拾靶场的任务。虽说偶尔脱了一靶无伤大雅,但这一队的人现在成绩这么好,若是陆明夷这个百夫长反而射不中,岂不大丢面子?齐亮本来常常要收拾靶场,刚才一箭中靶,心中正自高兴,见陆明夷要射了,心中却也有些担心。但见陆明夷跃马到了白线前,弯弓射去,“啪”一声,箭矢飞出,正中游靶,不禁高声道:“好箭!”

        他刚喊出,边上却忽地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喝彩:“好箭!”齐亮一怔,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陆明夷这一箭固然不错,但也不至于好成这模样,与自己方才那一箭相去不远。他听得声音多是从边上传来的,定睛看去,却见边上的第二队里,一骑马正横着冲过来,方才那一箭插在最右边的游靶上,只是骑者并不回去,只是沿着白线跑来,“啪”一声又是一箭,第二箭仍中游靶。

        游靶共有五面,第一箭中了最右边的那面,第二箭射中的右边数过来第三面。那人却仍不带马回去,向然向左跑来,弓上却又搭上了一箭。而这人,正是第二队百夫长王离。

        王离有弓马枪三绝之称,弓术还在第一位。齐亮见他竟要连发三箭,又选在此时,自是有意要下掉陆明夷的面子了,真不知这王离为什么要如此对付陆明夷。只是王离神乎其技的弓术确实令人吃惊,待第三部射出,再次射中最左边那面游靶时,他也不禁高喊了一声:“好箭!”骑射一半靠射术,一半靠运气,百发百中的步弓手上了马,也许连一箭都射不中。王离箭无虚发,而且接连发箭,实在算得骑射一道屈指可数的好手了。怪不得军中一直传说王离身怀绝技,若不是脾气太差,早就可以晋升为中四级将领了。看他在马上的身手,此言实是不虚。

        定是上一次比枪,王离败在陆明夷枪下仍不服气,要来找回面子了。可是陆明夷枪术可以与王离匹敌,但箭术定然远远不及。此时王离已射出三箭,带住马高声道:“陆将军,在下这一手‘旋风三连珠’还看得过去吧?”

        王离的声音已纯是炫耀。陆明夷微笑着点了点头,道:“王将军神技,明夷望尘莫及。”

        王离却只是笑了笑道:“陆将军也别客气。当真上了战场,敌人自不会以一对一跟你单挑的。做百夫长的,若是练不成连珠箭,那可是很危险的事。”

        这话实是在挑衅了,连珠箭不是轻易练得成的,不要说百夫长,就是身为上将军的毕炜也没这等本事。齐亮生怕陆明夷一时冲动,也要试试王离这种射法。他知道陆明夷的枪术高强,箭术却只能算不错,射连珠箭与单射又大为不同,陆明夷若是受不了激,多半连一箭都射不中,只怕会成为笑柄,好容易在队中建立起来的威信只怕又要大受影响。

        陆明夷的嘴角也微微一动,却依是微笑道:“是啊,王将军说的正是。”他也不再与王离多说,带马便转了回来。

        齐亮松了口气。不会连珠箭不算什么,整个冲锋弓队会连珠箭的恐怕也不过三四个人,百夫长里大概只有王离一人才会。与其受不住王离的激,勉强射箭出丑,不如忍一时之气为好。他见陆明夷回来,忙接上前道:“明夷,不用多想了,不会连珠箭算不得什么。”

        陆明夷扭头又看了看王离,小声道:“不过王将军的这种箭法当然了得。”

        齐亮道:“是啊。王将军弓马枪三绝,不过他的枪术也承认败给你了,一换一罢了,反正你的骑术不会比他差。”

        陆明夷年纪虽小,骑术却大为精绝,在毕炜与薛庭轩落马之际,能一把捞起毕炜通走,这等骑术王离纵然不输,也定不能过之。如此看来,陆明夷并不落下风。而从年纪上看,陆明夷要小得多,前程远大,王离现在年富力强,但十几年后陆明夷仍在壮年,王离却将衰老了。不说别的,光是耗下去,王离迟早都要甘拜下风。

        陆明夷却显然没有那么看得开。他的脸色略略有些阴沉,道:“不过王将军箭术的确远过于我,这一点也不能不承认。”

        齐亮道:“那是当然。只是真打起来,哪容得你在战场上跑个花出来,再好整以暇地连连发箭?他也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罢了。”

        陆明夷道:“不能这般说。如果练成了连发的手法,的确大为有用。”

        这一天训练完了,洗过澡吃罢了饭,一干士兵在营房歇息。军中可供消遣的也不多,而共和军也严禁赌博,因此天一黑下来,等营房关闭,上街玩耍的全都回来了,早早熄灯睡觉。齐亮也已睡下,打了个盹醒来后却觉有些异样,原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此时却静了许多,睁眼看去,却见陆明夷的床上竟是空着。

        陆明夷去哪里了?齐亮怔了怔,换黑披上了外套。他与陆明夷交情深厚,这个年纪轻轻的百夫长在他心目中便如弟弟一般,有时他半夜起来还给陆明夷盖被子。现在这时候陆明夷居然不睡觉,到底出什么事了?

        走出营房,门口值夜的两个士兵见齐亮出来,其中一个笑道:“阿亮,你也撒尿去啊?”

        齐亮道:“你们见到陆将军没?”

        那士兵道:“陆将军已经出去有一会儿了。”

        一般人熄灯后自不能外出,但上个厕所自是常事。可是上厕所也不会上半天的,齐亮更不放心,道:“你们辛苦,我上完了就回来。”

        兵营里白天喊声如雷,到了晚上却出奇地安静。齐亮上完了厕所,却不见有旁人,正在诧异,耳畔忽然听得有“啪”的一声,正是从靶场传来的。他拴好裤子,从厕所窗口望去,只见靶场上影影绰绰有个人。

        是陆明夷?齐亮不由一怔。深更半夜的,陆明夷还在靶场做什么?他摸黑走去,刚到靶场口,却见月光下正是陆明夷。他握着长弓,手中拿着几支箭,极快地开弓放箭。

        他是在练连珠箭!

        虽然陆明夷的动作仍有些生涩,但拉弓搭箭之间,衔接得相当快捷,比旁人已快了许多。尽管开弓放箭的动作十分单调,可是陆明夷却如一尊石像般,几乎以一种固执的神情在拉着弓、放着箭。齐亮看得呆了,他见陆明夷练了一阵、擦擦汗去将射出的箭取回时,脱口道:“明夷!”

        陆明夷听得齐亮的声音,扭过头道:“阿亮,你怎么过来了?”

        齐亮道:“我见你没在床上,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了。现在你还要练箭啊?”

        陆明夷笑了笑道:“王将军三绝,那也是他练出来的,我不信我就练不成。你别担心,我也不会练得太晚,每天抽时间多练一阵,迟早也能有这一手。”

        齐亮叹了口气道:“明夷,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连珠箭本来就不是必需的,不练也没什么,你的箭术已经算不错了。”

        陆明夷把箭搭上弓,一边练着一边道:“如果我是常人,当然不练没什么,只是我不能丢了我父亲的一世英名。”

        齐亮不由一怔道:“你父亲?他不是早去世了吗?”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是啊。他曾是天下传颂的名将,不过有朝一日我定能超过父亲。”

        齐亮更是摸不着头脑。共和国名将里,他从来没听过有个姓陆的,何况如果陆明夷的父亲是名将,怎么至于混成现在这等地步,连个百夫长都是搏命救了毕炜才挣到的。他迟疑着道:“令尊大人……他到底是谁啊?”

        陆明夷手一颤,两支箭已极快地射了出去,第三支箭慢了慢。他叹了口气,道:“家父讳经渔。”

        陆经渔!齐亮更是呆住了。陆经渔这名字也不算太有名,不过在军中算是如雷灌耳,因为传说那是大帅丁亨利的师父。只是连丁亨利的名字现在都已经不能说了,这个陆经渔当然提的人不会太多,事实上当时提起陆经渔的人就并不算太多,因为据说陆经渔是旧帝国的将领,一些老人仍能记得他。可不管怎么说,那是丁亨利的师父,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惊异了,更让人惊讶的是陆明夷居然说陆经渔是他父亲!齐亮期期艾艾地道:“真……真有这个人?”

        陆明夷放下弓,抬头仰望着天空道:“其实我没见过父亲,我是他的遗腹子。不过,我妈跟我说过,父亲是一个曾经让世人仰望的英雄。”

        他见齐亮目瞪口呆的样子,有些不悦地道:“阿亮,你以为我在吹牛吗?”

        齐亮道:“不……不是,只是我记得老人说陆经渔是很久以前的人了,丁大帅都已经那么大年纪。”

        陆明夷笑了笑道:“父亲结婚很晚。其实丁大帅结婚了不早,他的孩子现在就算活着,也不过才几岁。”

        齐亮点了点头。照这样算倒也可以理解,要是陆经渔结婚比丁亨利还晚,他的儿子的确也应该是陆经渔这点年纪吧。只是这个朝夕相处的同伴居然有这等身份,实在让他想象不到,怪不得陆明夷年纪轻轻就颇有大将之风,也许正是陆经渔的血脉关系。他道:“陆经渔……令尊大人……明夷,你和丁大帅是师兄弟的话,他难道一直不知道吗?”

        陆明夷的脸沉了下来,低声道:“只怕没人知道的。父亲当初战死在坠星原,连这件事知道的人都不多了。”

        因为陆经渔是旧帝国的忠臣吧。齐亮想着,他倒也在老人嘴里听到过这些名字。文侯、武侯、陆经渔、沈西平,还有就是那个曾经名震天下的楚帅。这些人的名字现在都已渐渐为人淡忘,以至于让人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古人,全然忘了其实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罢了,连毕炜都曾是旧帝国的军官,也许就曾经做过陆经渔的属下吧。陆明夷的父亲是个帝国的不世名将,在共和国当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怪不得他从来不提。

        齐亮看了看陆经渔的侧脸。陆经渔的面容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但也许是因为知道他父亲是一个如此了不起人物的缘故,在月光下看来,他的脸都似在灼灼放光。齐亮小声道:“怪不得你的枪术如此高明,是令尊大人的遗法吧?”

        陆明夷点了点头。他的手仍然在重复着开弓放箭这几个动作,但话音却十分平静,毫不间断。他道:“家父的枪法,师承当年的天下第一枪武昭。可惜我没能受他老人家亲身指点,只能凭自己练习,所以我要在冲锋弓队里。其实,王将军对我大不服气,定然是我的血脉让他感到了害怕!”

        齐亮险些要笑出声来。这话陆明夷未免太一厢情愿了,王离又不会算命,定然猜不到陆明夷的父亲是谁。与其说是王离害怕陆明夷的血脉,毋宁说陆明夷本身的势头让王离惊心。也许在号称三绝的王离心中,陆明夷这个少年人是平生遇到过的最大的威胁,随时都会后来居上吧。不过这一点就算齐亮也看得出来,王离顶多是个战将,但陆明夷却将是个震惊天下的帅才。

        上天对我当真不薄,让我成为他的朋友。

        齐亮心头忽然一阵激动,道:“明夷,我来帮你拾箭吧,你接着练。”

        陆明夷却有些迟疑地道:“你不去歇息吗?”

        齐亮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明夷,你我是什么关系?你早点练成连珠箭,让王离知道陆大将军的儿子,同样是个世上最了不起的将军。”

        陆明夷的眼里也闪烁了一下,点了点头道:“阿亮,多谢你。”

        “谢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干点什么名堂出来。”齐亮微微笑着,深夜的月光下,他那张平庸的脸此时也焕发出异样的光芒,“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跟着你,一直向前冲!”

        陆明夷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手一抖,两枝箭又急快地射了出去。这两箭射得极是流畅,直如一道水波倾下,两箭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射中了十几步外的箭靶。等他刚射出,齐亮已急急将几枝箭拿了回来,轻声道:“好箭法!才一晚上你就练到如此,要练成连珠箭想来也不远了。”

        离王离那种连珠箭还有不小的距离。但陆明夷也知道,王离尽管有不少地方高过自己,但自己也有王离所没有的,就是未来。

        月光下,他仰起头,看着天空。月光如水,月色如刀,静谧安详。但这个少年的心里却如同有滔天巨浪翻起,即使他现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

        乱世出英雄。现在这个世界太平静了,所以像海一样翻起波涛来吧。陆明夷想着。当听到又要出兵的消息,他心中实是比谁都兴奋,尽管不少人也在咒骂。他甚至希望,敌人能越强越好,因为挫折对于他来说也是最好的老师。事实上,那个名叫薛庭轩的五德营大帅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

        如果上天有灵,他会去祈祷薛庭轩能够成为胜者。对手是一块磨刀石,只有这等不世出的敌手,才能磨砺出一口上决浮云、下彻九泉的宝刀来。当然这样的祈祷不可能让别人知道,就算齐亮也不能,可是他仍然会在心底这样想。

        宝刀所斩,当是不世英豪之首,否则宝刀有灵的话都会哭泣。薛庭轩,你也尽快翻起滔天巨浪,成为不世英豪吧。

        如果你是这样的人,那么这一次共和国的三上将在你面前仍将铩羽而归。

        西原的薛庭轩,你听到了我的期待吗?我会让你羽翼丰满,直到有一天,你会匍伏在我的脚下,乞求我的饶恕。

        那些已经逝去的、尚存于世的、即将到来的英豪,你们听到了吗?听到我这踏出的第一步吗?

        世界,你听到了我心跳的声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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