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吹得战旗哗哗直响。正值春日,刮的是东南风,东阳城头的旗帜都飘向城里。傅雁书从城头走下时,不由顿了顿。
现在,又是敌军火攻的好时机啊。他想着。当初随师尊首度远征五羊城,虽然将各个环节自己都料到了,可最后还是中了敌人的火攻计。那场大败傅雁书引为平生奇耻大辱,以后也更加谨慎。
你能想到的,敌人肯定能想到。
经过了那场大败,傅雁书一直用这句话来告诫自己。永远不要以为敌人是傻子,也永远不要以为敌人会比你笨。现在的傅雁书在同僚中甚至有种过于保守的风评,可说来也怪,不论演习还是实战,这些同僚的战绩再也及不上他了。
虽然同盟的岛夷军因为本土遭到句罗军袭击,不得不退却,傅雁书反而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愿和那些岛夷成为盟军,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岛夷去年对南军后防的突袭,给南军极大的困扰。此消彼长,现在之江水军已尽复旧观,甚至比以前实力更增,而五羊水军虽然同样也得到补给,傅雁书却可以断定,他们恢复得肯定不如自己。本来早已定下,共和二十六年开初,之江水军将发起一次全面攻势,同时戴诚孝休养整顿已久的天水驻军也开始向之江省进发,后方的昌都、中央两军区援兵则不断陆续开拔上来,在这种不间断的猛攻之下,南军全面崩溃指日可待,可不幸的是去年年底大统制突然遇刺,这计划又再次搁浅了。
这伙叛贼,真的是受上天眷顾么?
一向沉稳无比的傅雁书也有点恼怒。同样情况出了不止一次,最初是天水军夜摩千风的哗变,使得全面攻击计划毁于一旦,随后又是顾清随的行刺,又使得进攻良机错失。这一次,又是大统制遇刺。一而再,再而三,傅雁书有时也不得不哀叹,也许南方真的气数未绝,所以总是消灭不了他们。
不过,现在终于平静下来了。新任大统制冯德清的第一号令已然下达,任命邓沧澜为共和军总指挥官,水军大都督,兼兵部司司长。可以说,师尊即使在大统制时期,也不曾掌握如此重大的权力,现在整个北方军几乎都在师尊的掌握中了。傅雁书也知道,全面攻击的最好时机终于来临。
马已到太守府前,他跳下马,把坐骑交给司阍。他是邓沧澜的爱徒,等如子侄,进去也不必通报。刚走到书房门前,却听见屋里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哭声。
是师母的?
傅雁书不由一怔。师母在他心目中,甚至比师尊更高大一点。师母是大统制之妹,目光如炬,洞察一切,而且虽是妇道,却有着无比的威严。傅雁书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得师母的哭声。他不好进去,在门口大声道:“师尊,雁书求见。”
门开了,邓沧澜走了出来。一见傅雁书,邓沧澜道:“雁书,快进来吧。可娜,雁书来了。”
可娜夫人走了出来。虽然现在可娜夫人面容如常,但傅雁书看得出师母的眼眶有点泛红。显然,师母刚哭过一场,是为了什么?傅雁书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为了分离三年的妹妹。对这个妹妹,傅雁书说不出的恼怒。上一回明明已经谈妥了以她交换南将余成功,没想到事到临头,因为自己起意想把郑司楚抓回来,妹妹竟然不惜与自己决裂。
如果不是她不识好歹,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一个人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又有如何,天下皆当感念我的恩德。傅雁书有时会这么想,可有时也会感叹妹妹的当机立断。虽然她与师母并不是亲生母女,但这份担当与决绝却活脱脱就是师母。而且,傅雁书也看得出妹妹与郑司楚之间的情义。
如果不是战争,郑司楚这样一个妹婿,师尊和师娘也会求之不得。可现在,什么都乱了套,战争把一切都搅成了一锅粥,每个人都只有挣扎。
一想到“挣扎”二字,傅雁书心里就别是一番滋味。虽然他手握重兵,现在是北方水军的第二号人物,军衔也已到了下将军,可这场战争越来越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雁书,你陪老师说说话吧,我先走了。”
可娜夫人的声音打断了傅雁书的思绪,傅雁书深施一礼道:“是,师母。”
可娜夫人一走,邓沧澜坐到了椅上,说道:“雁书,坐吧,茶自己倒。”
傅雁书倒了杯茶,也没喝便道:“师尊,先恭喜您荣升兵部司司长。”
邓沧澜苦笑了一下道:“这个司长,也是虚的。雁书,大统制去世后,军中没什么异动吧?”
“开始有些流言,但末将严查严责,现在已然平息。”
邓沧澜点了点头:“那就好。全攻的准备如何了?”
“蓄势待发。”
虽然大统制的遇刺如此意外,可这回出的事虽大,对军中的影响甚至还不如顾清随那次不成功的行刺。邓沧澜道:“三月十五日,便可如期出击了。”
出击选在三月十五,是因为这时天气渐暖。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尤其是水军攻击,肯定会弄得身上透湿,这么冷的天里,被江水打湿,战力肯定会衰退。邓沧澜最初是定在三月份出击,但去年报上去时,大统制却要求年前出击,说敌军也在准备过年,多半缺乏防备。傅雁书听得大统制这条命令时,便有点不以为然,心想大统制把南军当成三岁小儿了,他们哪会因为过年就放松戒备。东平城与东阳城不同,城里平民极大,绝大部份都是军队,他们过不过年都无所谓。反是北军,若在这种寒天发起攻击,损失比预料的要大很多。只是当时大统制定下了,谁也没办法改变,所以当听得大统制遇刺后,傅雁书第一个念头倒是“不必在冬日进攻了”。他听得师尊的话中也有如释重负之意,说道:“是,师尊。”
“诸军准备如何?”
傅雁书顿了顿,说道:“霍将军的登陆军现在日日都在操练,说定能将敌军一举击溃。”
邓沧澜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霍振武这小子说的话,倒和雁书你一样靠谱,比聂长松可信多了。”
如果这话是聂长松说的,师尊只怕还有点担心吧。傅雁书想着,邓沧澜却道:“可惜……”他问道:“师尊,可惜什么?”
邓沧澜想的,其实却是昌都军那个小军官陆明夷。虽然这小军官调到他麾下没多久,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像。在邓沧澜的计划中,水军有自己和傅雁书,陆军由交给霍振武和陆明夷这两个年轻人,那么这支军队庶几可称得上天下最强。不过陆明夷也有他自己的选择,仅仅没多久,他已经成为昌都军的正式指挥官,虽然军衔尚在自己之下,可想调动他也难了。邓沧澜说的“可惜”,但是无法再让陆明夷在自己麾下指挥这个计划。他道:“没什么。雁书,南军那种装在船上的如意机可有头绪?”
傅雁书摇了摇头:“尚无头绪。”
南军将如意机视若瑰宝,交战中如果装有如意机的船只有失陷的可能,舟督会下令宁可不逃,也要将如意机先行炸毁,所以虽然交战了这许久,北军仍然未能得知如意机的秘密。幸好如意机还不能算决定性的因素,水军交战时逃跑有利,进攻却也不见得能胜过风帆多少。这也是邓沧澜这些时间一直不肯发动大规模进攻的原因。
与其与南军做消耗战,不如集中力量,来个致命一击,彻底解决问题。这场无谓的战争持续得太久了,死的人也太多了,应该尽早结束。邓沧澜想着,忽道:“对了,雁书,有阿容的消息么?”
傅雁书听他说起妹妹,犹豫了一下道:“没有。”
他本以为师尊总要接着问,但邓沧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雁书,军务繁忙,你马上去做总攻前的准备吧。”
傅雁书答应一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掩上书房的门,心中却有点忧伤。今天看到师尊,他终于感到师尊身上的老态了。绝世英雄又如何?终经不起岁月的磨洗。一直意气风发,不见暮气的师尊,现在也已流露出疲倦之态。
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如此吧?傅雁书想着,却是说不出的难受。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师尊。
就在北军在东阳城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大攻击之时,东平城里的郑司楚也在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各项事宜。
申士图意外地倒下了,让郑司楚身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幸好黎殿元长于政事,很多事由他帮助,总算都一点点应付过去。对外宣称的是申士图突发重病,正在康复中,但实际上申士图倒下后就不曾清醒过。
小芷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郑司楚想着。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天已是三月十五,郑司楚正在城头与谈晚同说着最近北军的动向。北军调度极为繁忙,很可能近期会有大的行动,务必要做好准备。正在说着,一个士兵进来道:“报告权帅、谈将军,申小姐到。”
小芷来了?郑司楚还没问,谈晚同已谈起头道:“宣将军呢?他也来了?”
“尚未。申小姐是陆路来的,正在去太守府。”
宣鸣雷毕竟还要等四月份才能来。郑司楚不禁有点失望,但申芷馨来了,自然必须前去陪同。他站起来道:“谈兄,我去陪申小姐见申公去,城头防备,一切都有劳谈兄你了。”
谈晚同点了点头:“这个不用说,放心吧。”
郑司楚走出门,跳上了马向太守府而去。他的飞羽脚程极快,太守府又在城北,他离得近,到了太守府,等了一阵才见有辆车正驶过来。他向那车走去,刚到近前,还没说话,车帘被一下撩开了,申芷馨探出头道:“司楚哥哥。”
郑司楚快步走到车前,拉开车门道:“小芷,你来了,宣兄什么时候来?”
他刚拉开车门,眼前却仿佛一亮。车里,除了申芷馨,另一个坐着的竟是傅雁容!
傅雁容穿着一件朴素的布裙,看到郑司楚时,她嘴时没说话,眼睛却似乎要说什么。郑司楚失声道:“阿容!”傅雁容的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郑……司楚……”他二人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上一回不欢而散,这一次郑司楚看她眼中似乎还有一丝阴影,但更多的是思念和关切。他低低道:“阿容,你还好吧?宣兄呢?他没和你一块儿来?”
“我好着呢。鸣雷说要从水路来,最迟也是就一两天,快的话今天也能到。司楚哥哥,帮我抱抱铁澜。”
申芷馨在一边打断了他的话,顺利将一个包成一团的孩子塞到他手里。郑司楚接过来,这孩子倒不认生,看着郑司楚咧开嘴直笑,模样十分可爱。郑司楚抱着孩子道:“这是铁澜吧?有一周岁了?”
“马上就要用了。”申芷馨已挤出了车,又从郑司楚手里接过了孩子。她本来身材很苗条,不过生过了孩子,人似乎跟吹气一样大了一圈。她道:“阿爹呢,他怎么样了?”
郑司楚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进去说吧。”
他走到车前,伸出手去,傅雁容犹豫了一下,搭在他手上下了车。三人向太守府走去,申芷馨也已察觉有点不妙,小声道:“阿爹的病很重吧?”
郑司楚已领着她们走到太守府后院。后院门口正有断土和沉铁领着几个侍卫在把守,看到郑司楚领着申芷馨过来,他们都打了个立正,说道:“小姐。”
看到防卫如此严密,申芷馨心里更是一沉。她没有再说话,跟着郑司楚进了后院。一走进后院,却见戚海尘领着两个军中医官正走出来,看见郑司楚,他们三人都立正道:“权帅好。”
郑司楚道:“申公今天的病情怎么样?”
戚海尘见他领了两个女子过来,其中一个还抱了个孩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说道:“申公的病一直没什么起色,今天还是老样子,说不了话。”
申芷馨方才就已经有点痛楚,现在听得说申士图说不了话,眼泪再忍不住,不住地往下流。她的泪水滴在了怀中的宣铁澜脸上,宣铁澜本来有点想睡,被母亲的泪水滴到脸上,登时哭了起来,申芷馨连忙哄着孩子,一边道:“医官,现在能去看么?”
戚海尘其实见过申芷馨,不过一共也没几面,他又是个满心在医道上的人,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向郑司楚说道:“权帅,这位是……”
“这是申公的千金。”
戚海尘吓了一跳,心想申公平时架子挺不小,他女儿倒很平易近人。忙道:“宣夫人,申公是心血耗尽,根本已虚,唯有静养滋补,慢慢才能固本培元。”
申芷馨也听不懂他一嘴的医道术语,问道:“医官,我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戚海尘犹豫了一下道:“禀宣夫人,医者不可虚言诳人。申公之病,实难预料,大约有七成不起之数,三成不药之数。”
申芷馨睁大了眼,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边傅雁容忍不住,低声道:“芷馨姐姐,医官说申公的病,只有三分会好的把握。”
申芷馨的眼里泪水还没擦干,听傅雁容这么说,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郑司楚忙道:“小芷,你也不用太担心,会好起来的。”
申芷馨抹了抹眼泪,还没答话,北边忽地传来一声炮声。在这儿听起来并不算如何响,但郑司楚的心却猛然一震,说道:“阿容,你陪小芷去照顾申公,我得立刻上前线去!”
这声炮,显然是表示北军开始进攻了。郑司楚想起前一阵子细作不断传来的北军调动情况,难道就是为了这一次的攻击?
不知这次攻势会是多大的规模。郑司楚想着,这些日子,北军一直在接连不断地试探性进攻,不让东平城有一日安生。这条扰敌之计搞得五羊军苦不堪言,但不应对又不行。
也许,今天也是北方水军前来扰敌吧。郑司楚想着,打马冲向北门。一到北门口,却见水军络绎不绝地调动,他吃了一惊,叫道:“这儿谁是指挥官?发生什么事了?”
水军中有个军官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忙过来道:“权帅,末将水军第一军中军赵西城。”
郑司楚也认得他,知道这赵西城乃是崔王祥的表兄,现在是宣鸣雷的中军副将。宣鸣雷去五羊城押铁甲舰了,看来第一军就由他负责。郑司楚道:“赵将军,北军在全攻了么?”
赵西城的脸色多少有点惊惶,点了点头道:“是。权帅,你也快上城头布防吧,这一次北军看来是泼出命来干了。”
真是糟糕,在这时发动全攻!郑司楚想着。可战争本来就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必须把任何情况都考虑进去,北军的这一波全攻虽然突然,但五羊军也早就有了应变手段,现在不过按部就班地执行。当郑司楚走上城头时,他的副将石望尘已正在指挥士兵将大炮准备好。石望尘是郑司楚提拔起来的骑兵将领,守城骑兵用处不大,他现在就一直留在城上。看到郑司楚上来,石望尘急急过来,行了个礼道:“权帅,北军这一次看来是下血本了,和以往攻势不同。”
北军真的要一举攻破东平城呢?郑司楚走到城边向下望去。东平城北门码头的水军阵地上,五羊军战船都已准备迎战。遥遥望去,江面上一片帆樯,连成了一线。郑司楚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低声道:“还看不到登陆舰。”
运兵的登陆舰如果出现在敌军后队,那就说明北军这一次确有一决胜负之心,要让陆军抢滩作战了。上一次余成功攻打东阳城时,也正是因为命令陆军抢滩,结果反而被邓沧澜布下的火炮阵地阻住,损失惨重,北军这次全攻不可能不虑及这一点,所以真的出动登陆舰的话,肯定会靠得比较后,等水军全面控制了码头再行上前。只不过,北军凭什么有这个把握?
郑司楚看了看边上那些正在褪炮衣,摇炮架的士兵。东平城的城头上已布满了火炮,万炮齐发,敌军想从水上攻过来,肯定会吃一个大亏。邓帅和傅雁书都非等闲之辈,他们不会去无谓冒险,如果进攻了,必然谋定而动,起码有七八成的把握,他们到底在凭仗什么?
郑司楚心头那种不祥的阴云越来越浓。只是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做的只是指挥诸军做好准备。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午时一刻,南北两军在大江上发生了再一次交锋。然而,这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一仗将来会以惨烈留名战史。
谈晚同的第二舰队与崔王祥的第三舰队扼守住东平城北门码头的左右两翼,第一舰队因为指挥官宣鸣雷暂离军中,由中军赵西城指挥。赵西城的兵法相当一般,他表弟崔王祥知之甚明,所以只让赵西城担任补给和救援任务,正面交战全部留给第二、三两舰队。
午时一刻,北方水军的先锋队已抵达城门附近,因为靠向东翼,崔王祥率第三舰队上前迎战。由于五羊军的战舰很多都装着如意军,在水流复杂的情况下,比北军战舰灵活得多,因此五羊水军发展出一套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新战术,诸舰分散,保持距离,然后陆续接近开炮。开出一炮后,便立刻后退,如果敌军追赶,那么守在后方的战舰便以炮火支援。如果敌军不追,刚后续战舰接着向前进攻。因为这种攻击方式有点类似蠕动,宣鸣雷将其定名为“天蚕战法”。虽然这天蚕战法攻击的效率并不高,不过防守的话却大见奇效,傅雁书的舰队虽然战力惊人,但初遇天蚕战法时也吃了大大一个亏,被击沉了好几艘战舰。后来傅雁书也发展出一套对付天蚕战法的玄龟战法,说白了和这天蚕战法相去无几,也就是步步推进。只是这么一来,守御力增强了,攻击力却也减弱了,以往两军在骚扰战中遇上,马上齐齐排出阵形,全都静等敌军攻上来。结果,往往是双方谁也不攻,对峙良久后各自撤退。
不过,玄龟战法只是平时北军以骚扰为目的的攻击时采取的策略,现在傅雁书自不成采用。他站在旗舰上,放下了望远镜,喝道:“传令下去,准备天雨。”
站在傅雁书身边的,是他的副将蔡意慈。蔡意慈这人别的并不算出挑,但执行力却是极强,傅雁书刚传下令,他马上就拿出号旗,向了望哨上的士兵打了几下旗号,了望哨上的士兵见了,马上也拿出号旗来向围围属舰发令。
崔王祥舰队已经发始进攻了,江面上硝烟弥漫。但傅雁书的舰队这一次并没有迎上来,只是停在江中,战舰不住地靠拢,列成一个密集大阵。
这时候,如果让文曲号上来,巨炮一击,少说也得击沉三四艘敌舰吧。崔王祥想着。以前共和国共有四艘风级巨舰,中央军区一艘巨门号,之江军区一艘摇光号,五羊军区则有文曲和武曲两艘。还在邓沧澜第一次远征五羊城时,武曲号与摇光号同归于尽,现在风级战舰只剩下两艘了。巨门号在邓沧澜当初驻守秦重岛时就转隶他军中,而文曲号却要承担保护五羊城之责,而且文曲号因为建造年月有点久,现在快到使用期限了,真要运到前线来,恐怕经不起海上风浪,因此驻守东平的五羊水军三舰队并没有风级巨舰,别的战舰,就算第二档的花级,也只能装舷炮,装不了巨炮,所以崔王祥想也白想。
敌军这样集结,难道想集中火力么?只是火力集中了,目标却也大了。崔王祥向一边的副将喝道:“传令下去,全军各自为战,从各面攻击敌舰。”
崔王祥的舰队得到了命令,一下分散了。而此时谈晚同的第二舰队见双方交上了火,也在向前而来,准备助战。但傅雁书的舰队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密集阵形,让谈晚同和崔王祥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水军名将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他到底想干什么?谈晚同和崔王祥都这样想着。可不管傅雁书想干什么,这样的密集阵形就如同在等待让人攻击,他们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几乎同时,五羊军第二舰队和第三舰队同时下达了攻击令。也几乎与他们攻击的同时,傅雁书终于在旗舰上下了命令。
“天雨,第一波。”
从北军舰队中,一大丛火光交结成一朵巨大无比的花,向天空升起,又向南而来。
那是无数火箭,带着一团燃烧着的火,从北军舰队升起,扑向南军舰队和东平城。
这便是共和国工部刚开发出来的“天雨”。这天雨其实是抄了西原楚都城的火天雷,但火天雷本是五德营的苑可珍根据以往帝国军的飞行机改制而来,能飞数里距离,当时三上将远征,就是因为中了火天雷之计,辎重被毁,难以为继,最后只得退兵。吃了这个大亏,大统制也下令让工部一定要将火天雷复制出来。但共和国本来就没有飞行机,火天雷也总是不能成功,充其量只是一支火箭,威力较诸火天雷实是远远不及。不过工部也很有才思敏捷,能够变通之士,既然一支火箭威力不大,那么十支、百支并到一处,不是一样极有威力?不过并到一起,威力是有了,但射程到底不远,射不了数里之遥,准头也很不准。本来这项新战具最后还是失败了,但傅雁书上回去雾云城工部观摩,见到这些火箭,提议说虽然射程不远,但装在船上作为舷炮的补充,却是相当适合。舷炮的威力毕竟比不上大炮,战船冲到敌人城下,仍然需要陆军配合抢滩攻险,损失也大。但有了天雨,战船可以冲到敌人城下,这样射程不远这个毛病也能克服,而且天雨发射并无多少后座力,对船只损伤并不大,发得再多再密也问题不大。如果一来,天雨的两个致命缺点都被克服了。当时大统制得到这份报告,感叹良久,说傅雁书实是良将,在北方后起的三员少年名将中,当列为第一。
第一波天雨发射了。不但崔王祥和谈晚同不曾料到,连城头上正在指挥观战的郑司楚也不曾料到。一看到从北方舰队里飞出这么多密密麻麻的火光,郑司楚的心已凉了半截,叫道:“立刻撤掉炮中火药!”
他这条命令下得很急,好在陆军在郑司楚的苦心训练下反应根速,那些炮兵虽然不明白权帅这条命令是何用意,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只是命令下得仓促,一时间哪能传得多远?只不过郑司楚周围一些士兵听到了命令,远处的炮兵看到江面上升起那么多道火光,还在翘首远望,只觉那是生平难得一见的奇景。
天雨飞过来了。密密的火光,升起来几如一道极粗的光柱,但落下时便散开了。近的,落在了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中,远的,便落到城头的南军防区,只有少数更远的,一直飞过城墙,飞进了城里。落到五羊水军中的天雨倒有近一半直接坠入水中熄灭了,可也有一小半落到了他们的甲板上。这些天雨一落下便炸天,威力倒也不太大,可炸开后便分散成无数道小火,沾到哪儿便烧到哪儿。船的甲板很厚,一时间也烧不透,可沾到帆上,却一下烧得烈焰熊熊。
不幸中的万幸,南军舰队中的主力舰因为都装着如意机,所以天雨就算落到了甲板上,也容易灭火,烧起来的基本上是一些雪月级小战舰。饶是如此,这一波攻击也让谈晚同和崔王祥乱了手脚,更让他们揪心的,是城头传来的爆炸声。
城头的火炮为了防备敌军攻击,都已装好了弹药。但天雨的主攻目标正是城头。敌舰有舷炮足以对付,可舷炮对付不了城墙,天雨却正好扬长避短。郑司楚的命令下得有点晚,只有他周围几门巨炮及时拆除了弹药,虽然遭天雨攻击也无大碍,边上那些城垛口的火炮,却几乎有三分之一陷入了火海之中。
看到城头火光大起,傅雁书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厉声道:“传令,天雨第二波,全军攻击!”
天雨共能发射两波。第一波先声夺人,已摧毁了三分之一的敌军火炮,第二波虽然不能有第一波这样的战果,但只消能让敌人松不开片刻手脚,胜负就可以决定了。傅雁容的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五羊军这个宿命之敌,已经争斗了那么久,这一次终于俯首称臣,一败涂地了。
“向大营传信,进攻顺利,全军立刻发起总攻击。”
天雨出其不意,能够收到奇效,但想依靠它就取得完全的胜利,傅雁书也明白不可能,靠的仍是陆军的抢滩战。只要陆军能够抢上滩头,东平城就必然要陷落。事实上,以现在南方军的实力,东平陷落后,他们已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一战成功,和平就在眼前了。傅雁书性情沉稳,很少大喜大怒,可这时候也有点少有的激动。这一场,是决定命运的战斗,也许共和国南北分裂的状况就此结束。
密集的队形渐渐散开,傅雁书的舰队布成了一个半月阵,南军的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刚被傅雁书两波天雨打得阵形大乱,傅雁书舰队冲得又快,天蚕战法也用不出来了。城头上,郑司楚正张罗着收拾残局,听得江上杀声大起,他拿起望远镜看了看,心中更沉了下去。
在北军先锋舰队后面,邓沧澜的旗舰巨门号如同一头不可一世的怪兽,碾压着大江上的波澜而来。巨门号是风级巨舰,从望远镜上看得到已有两架飞艇在甲板上等待升空。飞艇相斗,结果总是两败俱伤,所以双方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敢先动用飞艇,可每回有战事都要让飞艇候命,以防对手的飞艇突然升空。现在邓沧澜这么做,一是防备南军的飞艇,更主要的,则是准备在登陆舰抢滩成功,南军无法再升起飞艇后,他就要让飞艇来轰击五羊军后方了。
石望尘冲了过来道:“权帅,怎么办?北军全面攻击,要让诸军下城御敌么?”
这一次,邓帅是真的不再留余地了。郑司楚放下望远镜,心头越发地寒冷。最让人担心的北军总攻终于开始了,虽然这是天水军覆灭后五羊军上下忧心已久的事,但北军由于种种意外一直没有行动,渐渐地就被有意地忘却了。可忘记终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北军的总攻还是来了,而且恰好就在申士图刚倒下的时候。城墙上的大炮损失了三分之一,北军的抢滩也就相应多了三分之一的胜算。难道末日真的来了?有那么一瞬,郑司楚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心想投降算了,这样战争也就能够结束。可是石望尘的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他道:“不用慌张,北军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的确,虽然谈晚同和崔王祥两支舰队在意外的打击下有点乱了方寸,但两人毕竟是精于水战的名将,很快就平息了混乱,开始在江面上阻击傅雁书的冲锋。论实力,单独哪支舰队都不及傅雁书的主战舰队,但加起来就要实力更强一些。可是傅雁书在两支舰队的围攻下,仍然游刃有余,即使南军战舰很多装有如意机,可进退之间,反是傅雁书的舰队似乎更灵活,一时间斗了个难解难分。谈晚同和崔王祥也很清楚,傅雁书率领的仅仅是一支先锋部队,一旦邓沧澜的大军上来,就无法阻挡随之而来的陆军抢滩,那时东平城再不陷落,真是连鬼都不信了。他两人也已红了眼,几乎有点不顾死活,只是两人都在想:“宣鸣雷如果能到就好了。”
纪岑战死之后,宣鸣雷补上了水天三杰的空缺,三人联手,比纪岑在日更为默契。可现在宣鸣雷没在,代理指挥的赵西城却差得远了,以至于第一舰队一直在后面观望插不上手,只靠第二、第三两舰队在前死拼。
现在抵住傅雁书的攻击,谈晚同和崔王祥还能有这自信。可是当北军的巨门号也上来,他们的信心就在一点点地崩溃。谈晚同看着大江北面那一片黑压压的船队上前,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忐忑。
“谈晚同,卒于共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
谈晚同心中已在想像着将来的战史上提到自己时的话了。风级战舰自然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如果有巨炮,同样可以将风级战舰一炮击沉,可是单凭舷炮,想击沉风级战舰,那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务,更何况还有个傅雁书率领舰队在游走恶战。自从有了舷炮,水战中接舷战日少,可是战况的激烈程度却比以前更甚。北军是从午时开始进攻的,现在还没到未时,可是江面上已经烈火熊熊,大多数都是五羊军的战船。
正在这时,他身边副将忽然道:“谈将军,崔将军发旗号告急。”
谈晚同扭头看去,却见崔王祥那边战况比这儿更加激烈。崔王祥是个善战的猛将,冲劲极猛,每战必定身先士卒,这一次也不例外。可是傅雁书的舰队却如一同绵絮,虽然崔王祥如一根锋利无比的尖针,扎入棉絮后却被没住,进已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北军有三舰雪级战舰和一艘花级战舰围住了他,这四艘战舰也知崔王祥战力惊人,并不如何接近,四舰接连不断地向崔王祥战舰发炮。这四舰配合极妙,显然经过严格训练,只怕是专门准备以此来对付崔王祥的。若非崔王祥的战舰装有如意机,在江上比敌舰灵活,现在多半就要被击沉了。饶是如此,崔王祥的座舰也已多处损失,看样子,被击沉已是时间问题。
过去救援么?这念头只是闪了一下,谈晚同便打消了。第二舰队去救援第三舰队,这样正中傅雁书下怀,不要说相差一段距离,救援未必能及时到达,就算能够成功逼退那四艘围攻崔王祥的战舰,南军的防线也必定变得支离破碎。崔王祥舰上发出的告急信号也不是给第二舰队的,他麾下自有战舰会去救援,要现在崔王祥的能力。
……也只有相信崔王祥的能力。谈晚同想着,第二舰队首要任务,就是挡住傅雁书锋利无比的攻击。虽然谈晚同也不知道这样能持续到什么时候,等巨门号上来时还能不能有效保持住防线,可也只能如此。
崔王祥此时额头也已淌下了汗水。虽然现在还能坚持,但第三舰队的旗舰被击沉的话,对全队的士气影响很大。他几次想要脱出那四艘敌舰的包围,但那四艘敌舰布成的阵形显然经过严格训练,不论他如何变幻,四艘总是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他怎么都闪不开。
看来,这四艘敌舰是专门对付自己的。虽然事态危急,可崔王祥还是有点得意。傅雁书已是他们的老对手了,对此人,宣鸣雷在内的水天三杰都是又恨又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对手的才能比他们三人都要胜出一筹。而谈晚同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显然在傅雁书眼里,自己惯用的猛冲猛打比谈晚同还要有威胁,所以专门让四艘战舰来对付自己。
傅雁书,得你如此看重,实是死亦无憾,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站在船头上,崔王祥只觉浑身的热血都似在沸腾。这一战,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了,那么就死得轰轰烈烈吧,让后世传说,曾经有一个名叫崔王祥的名将,以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结束了一生。他喝道:“左满舵,如意机全开,右舷准备开炮,左翼舷炮随时候命。”
他的战舰上装有如意机,比北军战舰更要灵活。崔王祥是南方少见的彪形大汉,站在船头更是威风凛凛。他的旗舰是花级战舰,装有两架如意机,全力开动,船尾登时激起了一片水花。如意机如果开得太大,很容易出故障,但崔王祥已根本不去想这些事,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上去,冲破敌舰的包围,打掉他们的锐气。
俗话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崔王祥摆出了拼命的架势,围攻他的四艘北舰上的舟督也已看到。这四艘北舰中有一艘是裂风号,舟督正是曾与宣鸣雷拼过刀的于力东。于力东在北军中本就以勇猛出名,他的战舰虽是雪级战舰,比崔王祥的小一号,可拼到现在,裂风号每回都是冲得最凶,船身也已中了好几炮。见崔王祥以全速冲进来,他心知崔王祥是想凭速度来撕开包围。他喝道:“迎上去,对轰!”
裂风号不及崔王祥的战舰大,舷炮也要少。这样对轰的话,肯定是裂风号吃亏。于力东一下令,他边上的副将有点心惊,凑上一步道:“于将军……”
于力东眼一瞪,喝道:“号令不曾听清么?准备接舷战!”
原来于将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副将想着。接舷战是以前水战的主战法,但自从战舰上装配了舷炮后,接舷战就渐渐少了,因为哪一方想要主动接舷,正好成为另一方的靶子,因此虽然北军现在是以四对一,却仍是以炮攻为主。但这回崔王祥全速前进,裂风号去接舷后必然不能以逸待劳地用舷炮攻击,此时接舷战便重又成为可能。崔王祥的善战让于力东也暗自惊心,他们都是以力战为特点的猛将,于力东受命以四对一,心里本来就很不服气,一直想和崔王祥正面拼个真章。现在有了这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崔王祥的战舰一加快速度,北军另三艘战舰都在后退避让,唯独裂风号面相迎,崔王祥也是一怔,胸中豪气顿生。这艘小一号的敌舰居然不怕自己的全力一击,他喝道:“对准来迎敌舰,撞上去!”
战舰前端都有冲角,崔王祥坐的是花级战舰,冲角自然也比雪级战舰粗长得多。正面相撞的话,裂风号还不曾撞到他,他的战舰就能先把敌舰撞伤。虽然这样自己难免受到伤害,可崔王祥算定了敌舰是不敢与自己相撞的。而它一让开,不管是往左还是往右,正好进入两侧舷炮射程,一阵乱炮轰击,这艘敌舰不沉就怪了。
两台如意机的筏门已开足了。如意机是用烧煮水银来获得动力,开足后,战舰直如乘着一泻千里的潮水般澎湃而下。几乎只是片刻,两舰已经堪堪碰到了一处,北军围攻崔王祥的另三舰舟督见状大惊,心想于力东疯了不成?这样撞法,裂风号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只是两舰相对而行,同样是高速,他们就算想救都来不及。眼看裂风号要被敌舰那巨大的冲角冲成两半,裂风号忽然船头一侧,竟往右边一滑。虽然避开了正面相撞,可敌舰冲角沿着裂风号的左舷直滑过去,裂风号的左侧舷栏噼啦连声断裂,甲板也被冲角划出了一道大口。只是这样一来,裂风号也被卡在了冲角下,两船的速度同样降到了最低。
看到这情景,崔王祥也不由惊呆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这艘敌舰的直正用意。他们是以自己的战舰为饵,迫使自己无法发挥高速特长。现在两艘战舰挤到了一处,仍在慢慢靠拢,裂风号虽然被冲角压着,上面的冲角已无法对自己产生威胁,可看得到那上面的北军水兵已经一个个结束停当,手持单刀,摆开了一副接舷跳帮作战匠架式。
真是个疯子!
崔王祥不禁懊恼地叫了一声。雪级战舰上的水兵充其量不过百余人,比花级战舰要少一倍多,接舷战的话,胜负不言而喻。只是这艘北军战舰个疯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明知必败也要如此。他们显然也是打了亡命一击,让僚舰成功之心。这是种必死的战法,也是种必杀的战法。崔王祥猛地一甩战袍,喝道:“战舰全速倒退,除炮手外,全体上甲板,准备接舷战!”
短兵相接是避免不了的。如果不能在短时间里解开两舰的纠结,被敌人跳帮成功,那唯一凌驾于敌舰的速度优势也要失去。崔王祥看了看身后,僚舰也有要上前来支援的,但由于自己冲得太靠前,僚舰都被挡在后面,就算有冲破包围的,短时间里也上不来。他将战袍束了束,拔出腰刀喝道:“准备白刃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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