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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奇兵突袭

        待鼠虎逃走,陆明夷才松开了手中长枪,叫道:“快来人,给葛新包扎!”

        面对着鼠虎时,陆明夷也感到心惊肉跳。现在鼠虎遁去,方才松了口气,可身上劲力一散,他亦觉手脚发软。齐亮过来道:“明夷,怎么样?”

        陆明夷道:“我没事,快看看葛新怎么样了。”

        这时有个士兵道:“陆将军,他受伤过重,已断气了。”

        听得葛新死了,陆明夷不禁一阵怔忡。自己刚才也是冒险一试,结果这险还是白冒了。他有点茫然,只是道:“是么?唉。”

        夜摩千风看得也是惊心动魄。他是天水人,知道铜甲鼠虎比寻常鼠虎更为凶残,没想到陆明夷居然为了一个士兵真的冒险冲上。他走到陆明夷身边,叹道:“陆将军,昔年听得有人曾手格鼠虎,我还不信,今日方知胆略因人而异,陆将军真非寻常人也。”

        陆叫夷摇了摇头道:“人都死了,什么都没用了。”也没再搭理夜摩千风,转身向士兵交待要加强戒备。因为不能多生火,这鼠虎也没发现有这许多人吧,下半夜巡逻更要注意,必须三人一组,不能落单云云。

        夜摩千风实在想不通陆明夷为什么为了一个寻常士兵如此沮丧,有点没趣,见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站在一边看着陆明夷,眼中大有敬佩之意,更是不乐,低声道:“走吧,睡觉去。”

        这一晚出了这事,睡得也不算好。第二天天刚放亮,夜摩千风还在蒙头大睡,忽觉有人在推他。他翻身起来,见是夜摩王佐,骂道:“什么事?催什么命!”

        夜摩王佐被他喝了一声,缩了缩,这才道:“大哥,该动身了。才陆将军来过,见你还在睡,说让你再睡一会。”

        天色还刚蒙蒙亮,夜摩千风叹了口气道:“这么早。”但既然要动身了,也只能出发。他穿戴好了,带着两个副将出来,见陆明夷正站在一棵大树下,早已披挂整齐,上前行了一礼道:“陆将军。”

        陆明夷见他过来,还了一礼道:“夜摩将军,也该走了。”

        夜犀千风速才发现陆明夷手下尽已整装待发,只怕为了让自己多睡一阵才等了一阵。只是看过去,人似乎少了不少,他道:“陆将军,昨晚损失了多少人?”

        “就一个。我让十个人选葛新的尸身先回去了。”

        陆明夷一共带了五十个人,死了一个,十个人护送,一下子就只剩了三十九个,怪不得看过去便觉人少了许多。夜摩千风一怔,道:“这么快就送回去?”

        “天太热,怕尸身坏了,赶快回去火化。弟兄们从军,本来就准备了马革裹尸,我们这些活下来的,总要对得住逝者。”

        夜摩千风自己统军,也算是对士兵不错,不过从来没想过这些。听陆明夷解释,他心中一愣,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不一样。”只是以前觉得陆明夷与旁人不同,只是佩服,现在却总有点不自在,觉得陆明夷和自己是如此格格不入。

        陆明夷已跳上了马道:“夜摩将军,走吧,前面说不定有可以穿过峡谷的路。”

        夜摩千风更是一愣,诧道:“陆将军,你怎么知道?”

        “昨晚的鼠虎我见它往山下逃窜。我问过了,铜甲鼠虎多生在松林中,松树却在对岸,说不定,它是从对面过来的。”

        夜摩千风见他连铜甲鼠虎的栖息地都打听到了,倒也多了一分佩服,点点头道:“不过这边也有松树,未必不是这边生的。”

        “有机会,总不要错过。夜摩将军,走吧。”

        昨晚的鼠虎中箭逃走,地上还能看到血迹。只不过过了一阵便看不到了,想必是那鼠虎伤口血迹渐干,只是鼠虎身体不算小,跑动的痕迹也不少。他们觅迹而行,只觉路越来越是难行,已不能骑马,他们索性都下了马,把马匹留在林中,分了两个人看守,其他人继续前进。陆明夷见那鼠虎是向山下跑去的,心里更是有底。走了一阵,已到了树林的尽头,前面已听得到峡谷中湍急的水声,走在前面的一个士兵忽然高声道:“是鼠虎!陆将军,是鼠虎!”

        前面已是一片乱石地,大概是从山上崩落下的石块在这儿堆积而成,在乱石丛中,果然有一个黄褐色的影子伏在那儿。虽然那鼠虎一动不动,陆明夷仍不敢大意,高声道:“大家小心,那野兽可能还会暴起伤人。”

        野兽受伤后,往往会更加凶残。夜摩千风见鼠虎就在前面,上前道:“陆将军,我上去看看吧。”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夜摩将军小心。”

        夜摩千风提出腰刀,缓缓上前,夜摩王佐和谷可放两人见大哥过去了,也抽刀跟在他身后。三人到了那鼠虎跟前十来步,夜摩千风见鼠虎还是不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掷了块去。石头正击中那鼠虎头部,但鼠虎还是一动不动,夜摩千风心知定是死了,这才上前,夜摩王佐在身后道:“大哥,小心点,鼠虎可能会装死。”

        夜摩千风淡淡一笑道:“鼠虎可不会装死。”他当初狩猎时也曾与鼠虎相遇,心知鼠虎虽然凶猛,胆子却不大,被石头打中还不动,那定是死了。走到近前,见鼠虎身上有一摊干了的血迹,只怕是那鼠虎受伤后又在乱石堆里爬动,结果伤口崩裂,最终流血过多而死。他用刀子拨了拨鼠虎,见身体都已僵硬了,这才放下心来,回身道:“陆将军,鼠虎是死了。”

        陆明夷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道:“奇怪,怎么死在这儿?这儿不象是鼠虎的巢穴。”

        夜摩千风道:“陆将军,你猜得只怕没错,鼠虎可能是从这儿渡过峡谷过来的。野兽多半有个习性,死也要死在巢中,它自觉命不久矣,便想归巢去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人也一般,就算死了,亦要魂归故里。”

        夜摩千风心想人怎么能和野兽相提并论,不过陆明夷说得倒也不算错。他道:“只是,陆将军,峡中的水这般急法,鼠虎能渡,人大概过不去的。难道要架桥?”

        这地方若要架桥,只怕得发动数万之众苦干数月不可。夜摩千风听得陆明夷说可能有穿过峡谷的路,本就不以为然,故意损他一句。陆明夷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只是道:“架桥大概不成。但鼠虎能泅水渡过,可能附近有较浅的地方,水流也不是太急,说不定可以过去。”

        夜摩千风没说什么。他是天水省人,对鼠虎的习性比陆明夷更清楚,心知陆明夷说得也没错。只是水再浅再缓,对人来说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不过既然胡上将军命令自己给陆明夷当向导,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道:“也是。那我们分头去上下游找找。”

        陆明夷看了看对岸。对岸与这边相去无几,峡底是一片乱石滩,再上前便是茂密的丛林。他小声道:“只是这鼠虎巢穴明明在对岸,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觅食?”

        夜摩千风心想兽类的心思你怎么猜得出?鼠虎就算要飞到天上你都管不着。一边夜摩王佐却是眼中一亮,插嘴道:“陆将军,难道你说鼠虎是受了惊扰,逃过来的?”

        陆明夷仍在看着对岸。只是对岸山坡上也长满了树木,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他道:“也许如此,但没亲眼看过,谁也不敢肯定。先去找找,有什么浅滩可以过去吧。夜摩将军,你带几个人往上游去看,我去下游看。”

        峡中之水由东向西而流,这峡谷中的河是押龙河的一条支流,而押龙河是大江的一条支流,水势滔滔,直灌进来,越往下游便越窄,水也越急。陆明夷走了一阵,见最窄处也有十多丈,而峡道窄了,水就更深更急,别说人了,鼠虎下去只怕也马上就要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没顶,被峡底乱石撞个稀烂不可,何况对岸已是峭壁,就算过去了也上不了岸。他带着人走了一阵,见仍然无计可施,齐亮小声道:“明夷,看来是过不去了。”

        陆明夷道:“是啊,应该不是这儿,希望夜摩将军运气比我们好。”

        他带着人废然而返,刚回到原处,便见有个士兵远远地向他们招手。陆明夷精神一振,道:“阿亮,看来夜摩将军找到了。”

        他向那士兵走去,到得近前,那士兵行了一礼道:“陆将军,夜摩将军说鼠虎可能是从那边上岸的。”

        陆明夷道:“找到了?能过去么?”

        那士兵有点犹豫,顿了顿才道:“陆将军,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陆明夷再往上游走了数百步,已见几个人正站在滩边,夜摩千风却伸手指着对岸骂着什么。他走上前道:“夜摩将军,找到了?”

        夜摩千风闻声转过头道:“陆将军,找是找到了,但只怕我们还是过不去。”

        他说着,指着脚下一处石缝里长出的小树道:“你瞧,这儿还有鼠虎的毛。鼠虎应该是在这里上岸的,只是它在对岸还要在上游下水,被水冲到这儿。”

        这儿的峡谷比别处都要宽一些,足有四十多丈,现在正值枯水期,水相对也要缓一点,但仍是很急。鼠虎在对岸上边下水后,一边向南岸游,一边被水冲下去,只怕游过峡谷时已被水带下了足足一里多了。而从南岸下水的话,定然也会被水冲下一里多地去。这儿往下一里多地,就不再是石滩了,尽是峭壁,根本登不了岸。

        难道,就这样失败了?

        陆明夷皱起了眉。夜摩千风道:“陆将军,看来不成,是不是另找别处?”

        陆明夷拿过一杆长枪往水里探了探。七尺长枪,探下去,有近四尺没入了水中。他喃喃道:“这条峡谷还有几十里长,绕是绕不过的。”他忽然转身道:“弟兄们,兽类能过此河,我们如何不能?收拾身上,准备下水。”

        夜摩千风一听他要下水,大吃一惊,叫道:“陆将军,这儿下水,可是送死啊!”

        陆明夷冷冷道:“生死有命。兵锋所向,金石俱裂,何惧这一道浅水。夜摩将军,请你在这儿等候,若我失败,请你回去代我向胡上将军复命。”

        夜摩千风听得心里也一阵阴寒。他自己亦是个胆大包天之徒,做事有点顾前不顾后,不然也不会一接到乔员朗假传的金生色密令便在东平哗变了,可陆明夷这样做,等如是去送死。但见陆明夷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三十多个士卒已在整理身上衣物,看样子真要下水。他打了个寒战,咬咬牙道:“陆将军,复命的人自然会有,千风也不是胆小鬼。”

        陆明夷笑了笑道:“夜摩将军壮哉。那我们一同过去,没有路,也开一条路出来!”

        陆明夷年纪甚轻,但这话说得豪气干云,一边的夜摩王佐听得热血沸腾,叫道:“正是,没有路,就走一条出来!”说着,他也开始解下身上的累赘东西,挽起裤脚准备下水。夜摩千风摇了摇头,暗道:“疯子,真是伙疯子。”可也开始整理身上。

        要渡过这么急的水流,衣服必须扎紧,不能兜水,不然人根本吃不住这么急的水势。陆明夷待所有人都把衣服扎好了,说道:“好,来,把绳子绑在石头上,然后再以长枪相连,然后一个个下水。记住,死也不要松开绳子。”说罢,自己拿起一根长枪,把绳子在枪尾处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往岸边一扎,喝道:“再拿一根过来!”

        齐亮见他率先要下水,忙道:“明夷,我先下去吧。”

        “身为统领,若不能身先士卒,如何对得起弟兄?”他转身向身后的冲锋弓队道:“弟兄们,在下陆明夷,父母双亡,尚未娶妻,先父乃是前朝名将陆经渔。若我不能活着回来,有劳众位弟兄替我传个名。”

        他说完,便一步踏入水中。水深四尺,已没到了腰上,湍急的水流冲得他身子一晃。陆明夷将手中长枪用力向下扎去,双手扶住枪杆,叫道:“再拿一根上来!”

        水声隆隆,震得人耳朵都发疼,但陆明夷的声音似乎连这震耳欲聋的水声都压不住。三十多个士兵见这少年长官如此胆气,个个都把畏惧抛到了脑后,心想:“连陆将军都下去了,我还怕什么?”冲锋弓队本来就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兵,个个高大强壮,一个个陆续跳入水中,便如在水里打下了三十多根桩子,水流急若利箭,拍在他们身上,水花四溅,但他们连动也不动。

        这儿的峡谷宽有四十多丈。前面十几丈,还只有四尺来深。快到中央,陆明夷拿起一根长枪向前扎去,谁知扎下去手中便觉一空,前面竟深了许多,已近五尺。陆明夷一个趔趄,人登时立不住脚,便要倒下。在这么急的水中前行,全是扎扎实实一步接一步地走来,他一个站立不稳,便知不好,知道若是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肯定马上会被水冲动,心里也是一慌,却觉肩头一紧,有人抓住了他道:“陆将军,小心了。”

        天水人多半个头不高,但夜摩王佐却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较陆明夷亦要高出半个头。陆明夷只觉肩头被他抓住,借力站稳了,说道:“多谢王佐兄。前面水深了,小心!”这话倒是情真意切,他也知道若非夜摩王佐抓着自己,“陆明夷”这三个字就要被加上“已故”两字了。

        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深,几乎已没到了口鼻处。陆明夷到了这儿也有点后悔,心想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下水,现在回头己难,但前面若水更深,过了头顶的话,那死活也过不去了。只是天意似乎也垂怜这一小队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这一片已是最深的了,再往前走,便越来越浅,待他们走到离北岸还有十多丈时,水又只剩了四尺多深。这四尺多深的水在岸上看来亦是怕人,但他们经历过峡谷中央的湍急水流,这点水便几如天堂。待跌跌撞撞地上了岸,陆明夷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一上岸,他急急把绳子绑到一块大石上,便再无余力站力,一下坐倒在地上。

        此时士卒一个个地上岸,陆明夷数着,发现除开夜摩千风三人和自己,只有三十二人。他呆了呆,向边上正喘着粗气的齐亮道:“阿亮,又少了好几个?”

        带出来五十个,被鼠虎袭击,死了个葛新,派了十个人护送尸身回去,那就还有三十九个。有两个留在山坡上看守马匹,跟自己下水的共有三十七人,现在又少了五个。齐亮叹道:“水太急了,走到我身后的那个就被水卷走,我只听得到他一声惨叫。另外四个,多半也是如此。”

        陆明夷心想我可没听到什么惨叫,但他走到最前,水声隆隆,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现在总还有三十六人在此。被鼠虎咬死的葛新还有全尸带回去,被水卷走的五个人却是尸骨无存。他心头一阵难受,但马上又提起精神,喝道:“全体起立!”

        刚上了岸,人人都已疲惫不堪,好似死过了一回,但一听陆明夷号令,马上又肃立成一排。陆明夷道:“又有五个兄弟没能过来,好在留在这儿正是天罡之数。天意如此,休息一阵,等衣服干了,再行前进!”

        三十六这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罡之数”,还有个七十二被称为“地煞之数”。这两个数字,颇有点神秘,听得又死了五个同袍,士卒本来也都在伤心,但听陆明夷说的什么“天罡之数”,尽都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我们上应天命!哈,接下来肯定不会再有难了。”虽说十八也是个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鹏之数”,因为传说大鹏一翅九万里,双翅便是十八万,但谁也不去多想了,只觉这一次就算凶险重重,但成功后,“三十六勇士”之名自然能名垂千古,人人都觉意气风发。

        在石滩上休整了一阵,衣服很快就被峡中山风吹干。陆明夷吃了点干粮,见士卒多已恢复元气,喝道:“整队,出发!”顿了顿又道:“此番前行,不得发出异声。”

        山风呼啸,吹得松涛阵阵,有如闷雷,其实就算发出点声音,谁也听不到。但陆明夷令下如山,这三十多人再次出发,果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沿着陡峭的山坡前行,好在树木众多,可以借以攀援,等上了山坡,陆明夷忽然站住了,向边上的夜摩千风小声道:“夜摩将军,你听到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么?”

        夜摩千风侧耳倾听,只觉风里仍是阵阵松涛,但隐约夹了几声马嘶。他小声道:“有马嘶声。”

        他们的马匹都留在鹰愁峡南岸了,就算嘶叫,也不可能越过四十丈峡谷,何况还有响若雷霆的水声。那么,这马嘶就是北岸传来的。这儿一带尽是荒山,马嘶究竟从何而来?夜摩千风见陆明夷若有所思,小声道:“陆将军,你觉得是什么?”

        “小心前行,不要惊动了旁人。”

        陆明夷并没说什么,但心里已有了个念头。天水军虽不若昌都军这样以骑兵冠绝天下,但也有骑兵。先前符敦城被胡继棠攻破,乔员朗率军逃出城池,靠的正是这支骑军且战且退。现在天水军已死守清穹城,龟缩不出,骑兵便无用武之功,但他们的马匹肯定还在,很有可能,便是在清穹城后山辟了个马场放养。换句话说,只要找到马场,就能找到攻击清穹城后防漏洞的路了。乔员朗自觉清穹城得地势之利,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突袭他的后方。到时前后夹击,清穹城再不崩溃,是无天理。陆明夷已是欣喜万分,知道这次千辛万苦的冒险最终得到了收获,但脸上却丝毫不露。夜摩千风却没他沉得住气,听陆明夷要大家小心前行,不能惊动旁人,转念一想,也想到了这一点,喜道:“前面一定有叛贼的马场!陆将军,我们找到了!”

        陆明夷沉声道:“不要被他们发觉了,否则我们此行就将前功尽弃。”

        他只说了这一句,转身向另一边的齐亮打了两个手势,示意再不许发出任何声响。三十六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山岭而行,虽然山道难行,但几人都知胜利在望,只消这条路打通,僵持的战局就将被打破,最终胜利也即将到来。

        走了一程,马嘶声越来越响,松涛声已盖不住了。开始还只是偶尔一两声,渐渐便听得此起彼伏,听这声音,足有数千匹。乔员朗主持天水军时,骑兵总数不过万余,现在这些马匹应该已尽数在此。走在最前的陆明夷忽然站住了,示意众人停下,自己闪身到一棵大松树后向下望去。

        前面,是一片陡坡,长满了树木。从树木的缝隙间望去,只见前面群山拱抱,当中是一片空地。这空地本来也长满了树木,但现在正中已被伐尽,尽是马厩,马嘶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因为还远,听不清人声,但看得到有天水军士卒不时挑着一担担草料来往。这儿是个山谷,并不算大,本来不适合做马场,但乔员朗死守清穹城,也只能因陋就简地建起马场来了。

        此时在马场中,正是迟鲁在视察。迟鲁与夜摩千风对枪受伤,伤口也一直没好全。但他恪尽职守,对这马场也极为上心。虽然守城时骑兵没什么大用,但他明白胡继棠的攻势亦非无休无止,一旦后继乏力,就是天水军出击,反败为胜的时候了。到时反击若无骑兵做前锋,便无法取得战果,所以就算现在马匹派不上大用,仍需着意照料。他一路查看了一下,见马匹虽然关在马厩里活动不多,不过照料得法,一匹匹仍是腰肥体壮,心里也稍稍安下了点心。

        北军的这一波攻势非同小可,但己方守得也如铁桶一般,估计,胡继棠坚持不了一个月。迟鲁看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战事的胜负,转瞬间就会发生变幻。虽然现在北军大占上风,兵临城下,可是这等劳师猛攻,终是骤雨不终朝。胡继棠虽是天下少有的名将,同样也逃不脱这规律。天水省的战事已经历了那么久,前后经历了万里云和胡继棠两个军团的轮番猛攻,虽然失去了符敦城,但天水军的实力依然还在,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现在北军的攻势虽猛,同样也是南军的机会。

        只消东平城坚持住,到时五羊军还会陆续来援,胡继棠最终仍将铩羽而归,收复符敦城指日可待。迟鲁看了一遍马场,正要回去,不觉回头看了看四周群山。

        天水省的地形,实在太险要了,几乎处处都是天险。不过,也正因为处处是天险,即使天水军本身,对周围的地势也不能说一清二楚。清穹城依山而建,只有一座前门,可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万一敌军从后方袭来……

        迟鲁没敢再想。因为后方太险要了,所以天水军对后方几乎毫不设防,马场也尽是些无法再上前线的老弱残兵。一旦马场受到攻击,清穹城势必全线崩溃。好在敌军没长翅膀,他们飞不到此处来。

        迟鲁没有再往深处想。他毕竟是客将,一开始也提出要加强后方防御,可是胡继棠的攻势实在太猛,日日无休无止,哪还分得出余暇。好在连乔员朗和丰天宝亦不曾对此处提出什么异议,他们同样觉得后方固若金扬,不可能失手吧。现在这种局面下,想要面面俱到,结果往往是顾此失彼,重心还是应该放在前门,用最强力的部队顶住胡继棠的强攻。

        迟鲁想着,转身带从人回营布防。他不知道,一念之间,已失去了清穹城的最后一线生机。清穹城,这座一夜之间崛起的名城,陷落之期已是屈指可数了。

        包括他的生命在内。

        当陆明夷的三十六人回到营中向胡继棠汇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当胡继棠听得清穹城后方竟然还有这等一条密道,不禁大喜过望,暗叫侥幸。

        陆明夷说要去勘测地形,胡继棠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这一次冒险,居然成了打破僵局的契机,他心中实是欣慰无限。当夜,立刻召集众将前来商议。

        那条密道十分艰险,而且不能带马匹,陆明夷提出的意见是率五千奇兵出击,步行涉过峡谷,夺取清穹城马场后,从后方攻击清穹城。同时前方也相应攻击,如此两面夹攻,清穹城尽当不支。胡继棠听了陆明夷此计,觉得大为可行,立刻着手实行。

        计策已定,一月二十八日,陆明夷率五千昌都军秘密出发,同时胡继棠发起全攻。这样,陆明夷必须在一月二十九日午夜子时进行突袭。

        一月二十八日,胡继棠的攻击从早至晚,直到天色己黑亦不停歇。乔员朗也觉得这一次北军的攻势如潮,但在他想来,只怕是胡继棠孤注一掷,准备最后的攻击了,因此下令全军坚守,势必要击退这一番强攻。丰天宝与迟鲁两人见城防吃紧,两人同时登城督战,清穹城的前门外杀声震天,尸首堆积如山。本以为胡继棠不太可能承受如此大的损失,但到了一月二十九日凌晨,胡继棠仍然没有退却的意思。一个军团损伤过重,便换一个军团扑上。如此连番迫上,不论是天水军还是胡继棠军,都觉得快要筋疲力尽了。

        一月二十九日一整天,仍然杀声震天。城下,胡继棠军的损失越来越重,粗步估计,约摸有万余士卒抛尸城下,清穹城的城墙根都已成为红色,以至后来情穹有个别名叫“血城”。但胡继棠似乎已经疯了,仍然督军冲锋,清穹城的城墙好几次险些被破,连城头的大炮都打得通红,不得不暂停。

        时间过得很快,但在前线奋战的双方士兵眼里,却慢得仿如龟行。天已黑下来了,可灯火映得城边一片通明,城墙的血痕此时已有数尺之高,简直和鲜血浸过一般。但不论士兵眼里时间过得有多慢,子时也终于到了。

        此时陆明夷的五千军已渡过了鹰愁峡,在马场后边的山坡上隐蔽起来。五千人听起来不是很多,但聚在一处还是密密麻麻,就算山上树木众多,若是白天也肯定会被人发现,这也是陆明夷所定的子夜发动攻击的原因。齐亮和米德志两人率冲锋弓队紧跟在他四周,齐亮来过一次了,米德志尚是头一次。远远望去,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火光烛天,这儿却一片宁静,连马嘶声都静了许多。他小声道:“陆兄,时间到了么?”

        陆明夷小声道:“快到了,随时看着胡上将军的信号。”

        到了时候,胡继棠会在前方放出火炮信号,那时全是奇袭发动的时候。他说完没多久,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冉冉升起了一红一黄两颗火星。

        那正是胡继棠与他约定的信号。陆明夷忽地一下站起,喝道:“出击!”

        一边的齐亮闻声,立时点燃早已备好的信炮。“啪”一声响,山坡上这五千奇兵早已蓄势待发,闻声全向山下冲去。山坡虽陡,但昌都军都是骑军,马背上亦是呆惯了,当胜利就在眼前里,哪个还肯落后?虽然暗中也有人一脚踩空,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又看不清楚,被冲上来的人活活踩死,但大多数人还是冲了下来。等冲到马场,掉队的不过两三百而已。

        马场里看守的,只是天水军的一些老弱。当齐亮的号炮响起,那些守兵尚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从前门传来的炮响,有些还在说:“这一炮真响。”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昌都军已杀入马场。陆明夷出发时,下令每人只带一人一刀,连干粮食水都放下了,这般轻装而行,速度更快。这些昌都军士气已是高昂无比,加上马场守军根本谈不上抵抗,黑暗中刀起刀落,人头滚滚。陆明夷想要下令别滥杀降兵,哪里还来得及,只不过一转眼,马场的数百守军已被杀了个精光,数千匹天水军战马尽落入昌都军手中。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虽然都有了坐骑,昌都军可以一展所长,但天水军的战马都是山马,个头比昌都军惯骑的要小一些,而且山地作战昌都军毕竟并不擅长,能不能顺利攻入清穹城中尚属未知。陆明夷见此间大局己定,立刻下令给马匹装上鞍鞯。虽说昌都军人人都能骑光背马,但没有鞍鞯,厮杀毕竟还是不得力。他的五千军除了先锋的一千人,后面四千人都带着鞍鞯,这些人本来就是骑兵,装配鞍鞯也快,可装好了一小半时,从前方传来了一声号炮。

        城中的天水军终于发现了马场的异变。不过这些早就在陆明夷的算计中了,他本就没打算天水军会任由自己装好鞍鞯好整以暇地攻击,因此最先冲入的一千先锋军跳上装好的马匹前去御敌,后面的人则更加卖力地装配。

        杀过来的这支人马,正是迟鲁军。

        迟鲁是客军,在清穹城一直辅佐直接指挥战事的丰天宝。与夜摩千风单挑受伤后,他一面养伤,一面防护。从昨天开始,胡继棠这波攻势一直不曾停歇,迟鲁隐隐已觉不对。胡继棠是个名将,不会如此不分轻重,不惜代价地强攻。他虽不曾想到北军居然已经从密道抄了清穹城的后路,但暗中也吩咐一支人马注意后方动向。这只是有备无患,以防不时之需,本来迟鲁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结果这最坏的打算还是成为了现实。

        失败了!

        迟鲁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天下无不落的名城,迟鲁在五羊城七天将中虽然防守能力稍不及高鹤翎,也是其中翘楚,可是敌方绝非弱者,算得再多,终究还是有漏算的。马场现在已经失手,清穹城前后受敌,已不可能再守住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先抵住后方,然后夺路而逃。只是他想到的还不仅仅是一城的得失,天水军此败已不同于先前的符敦城陷落,这次失败,乔员朗再没有了恢复元气的机会,天水军就此成为一支残军。对再造共和一方来说,这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末路就要到了吧?他想着。即使自己此役战死,大概也不过比申太守早死几天而已。轰轰烈烈的再造共和,最终居然是这样的收场。

        即使天要绝我,我终要誓死一搏!

        迟鲁也顾不得身上伤口未愈,跳上战马,喝道:“生死一战,就在今日,有胆的,随我过来!”

        迟鲁治军甚明,颇得军心,见主将身先士卒,这支五羊客军全都跟了上去。清穹城因为依山而建,并无后门,后方是一片山坡,当他们冲下来时,陆明夷的一千先锋军也正好迎头碰上。迟鲁见对方全是骑兵,心知敌人已夺了马场,当即下令就在山坡布阵,一面派人去向乔员朗告急,说若后方抵不住,天水军趁尚未一败涂地,即刻夺路而走,另谋出路。

        这个消息传到城头,正在城头督战的乔员朗险此一口血喷出来。

        居然被敌军抄了后路!

        乔员朗也算是惯战宿将了。二十多年前,当共和军还在与帝国军恶战时,乔员朗尚是个小军官,颇立战功,后来共和国掌握了大局,他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也成为开国十七下将军之一。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共和国经过了十多年的平静,他这个下将军只不过按部就班地换防各地,但心底总是抹不掉有朝一日再进一步的念头。如今又开始了烽火漫天的日子,乔员朗心底的这个念头又开始动了起来。如果再造共和成功,自己少说也将是元帅之一,甚至,成为大统制亦非不可能。只是当战事真正来临,血与火的交织中,他才明白想要成为元帅原来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这个念头,万里云也有吧。万里云和他是远征西原失败后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区长,只不过万里云想走另一条路,结果转瞬就事败身死。那时乔员朗还在暗中庆幸自己选了一条对的路,不过现在看来,自己选的亦未必正确。大统制是神,神的威严不容触犯,就算北军曾经有过失利,亦不过如日月之蚀,过后仍是光芒万丈。

        但现在再去向大统制表忠心,什么都晚了。自己踏上的已是一条不归之路,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他将迟鲁的急报在身前火把上烧了,站起来喝道:“弟兄们,今日唯有拼死一战,方可求得一线之生!”

        虽然迟鲁急报中说趁现在尚未至不可收拾,夺路而走方为上策,但乔员朗明白,失去了天水军,自己还能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了。当初在十一长老会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因为自己手头有天水军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当天水军覆灭了,自己就算逃到五羊城去,也不过是一个任人耻笑的小丑,何况再造共和一方失去了天水军,自保到何时也难说了。与其到时被大统制的雄兵兵临五羊城下,再将自己这个首恶斩首示众,还不如就在此地拼死一战,死便死了,死了也终得个战死的名称。

        乔员朗已决定死战到底,但迟鲁已不知道了。他只以为自己的拼死一战为乔员朗的遁走迎得了时间,暗自还在欣慰。他所统这支五羊客军战力可圈可点,在山坡上严阵以徒,陆明夷的先锋军屡攻不克。只是陆明夷带来的足足有五千人,迟鲁留下的这支人马只不过两千余,先锋队虽然未能一举冲垮迟鲁的防线,可是也在一点点地侵蚀着迟鲁一军。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冲锋,都如惊涛骇浪打上了峭壁,被击得倒卷而回,可最终峭壁也会被狂涛巨澜击垮。当第五次冲锋发起,陆明夷的五千奇袭队已尽数上了战马,全军压上山坡时,一直坚如磐石的迟鲁军终于被撼动了。

        迟鲁的两千五羊客军都是步兵。虽然占据了地形之利,但步兵的攻击力终不能与骑兵相比,何况陆明夷手上还有满足的冲锋弓队。当一阵疾如密雨的箭矢从飞奔而来的战马上射了过来,迟鲁一军终于一阵喧哗,纷纷夺路而逃。

        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了,陆明夷奇袭队从后方杀入了清穹城。此时已是一月三十日凌晨丑时一刻,而从这一刻起,清穹城开始了陷落的进程。

        看着这支自己亲手训练统领的军队崩溃,迟鲁已是心如刀绞。现在不能再去指责部下的畏战怕死,当实力根本是两个层次时,明知一死亦一往无前的,一两个人还会有,想让数千人都万众一心,根本不可能。迟鲁一拎战马,不退反进,向冲上来的敌军迎去。

        迟鲁今日,毕命于此。

        他想起,手起枪落,将当先一个敌军挑落马下。五羊城七天将,曾被邓沧澜夸赞为当世后起将领中的第一集团,不仅仅是领兵,这七个人的单兵能力亦非同凡响。当迟鲁已怀必死之心时,昌都军攻势虽猛,却也没料到敌军明明已经大败,却还有人会孤身上前搦战。措手不及之下,迟鲁已连挑三人落马。

        还能杀得几人?

        迟鲁想着。至少,自己已经杀了三个敌军,用商人的话来说,将本求利,有了三倍之利,也已足够了。但若能杀得一个敌将,那迟鲁的决死一战,将来也必将万世传颂。

        他想着,黑暗中闪出一个敌将来。迟鲁的眼中已几乎要滴血,望出去都是通红一片,根本看不清面具,双腿一夹战马,坐骑如飞而去。他是居高临下,马匹向下狂奔,气势更是不凡。

        迎上来的正是米德志。在周遭的昏暗中他同样看不清什么,只见有个敌将勇猛无比,竟然连挑三人,便挺枪来迎。虽然迟鲁来势汹汹,他倒一点都不畏惧,手中长枪握得紧紧的,只待这一枪成功。

        两匹马眼看就要碰上了,两支长枪的枪尖亦转眼就要交错,从米德志身后突然一箭飞来。迟鲁冲得极快,箭来得更快,他连闪都闪不及,这一箭已透额而入,直插入脑,竟从脑后穿出。迟鲁还在想着要拼死一战的事,被这一箭射中,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立时翻落马下。米德志亦在准备接下敌人这一击,没想到敌人先已中箭落地,不觉向后看了看,只见身后陆明夷正放好冲锋弓,从背后抽出双枪冲了上来。

        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这敌将再勇又如何?只是当陆明夷冲过迟鲁的尸身旁时,右手枪不觉举了举,表示一下敬意。他敬的,不是迟鲁的勇力,而是这个敌将明明已穷途末路,仍要拼死一战的决心。

        不管怎么说,就算敌军中如此勇将还有很多,现在大局也已定了。

        清穹城,这座一夜筑成,胡继棠屡攻不克的城池,从现在开始已然陷落。

        此时的胡继棠也兴奋得几乎要高歌出来。奇袭显然极为顺利,在清穹城头坚守的天水军渐渐开始了混乱,自是听到后方失守的消息了。前后都有敌军,这支擅长山城作战的强军最终也完全崩溃了吧。胡继棠当初在诸军区长轮防时,亦曾来天水省两年,想起当初检阅天水军的情形,恍若隔世。

        天水军,在前朝被称为西府军,那时就是支强兵,甚至还有一些人曾编入过强极天下的前朝地军团。曾经名次在自己之上的前朝降将钟禺谷,就是死在西府军手上。不过风水轮流转,与西府军一脉相承的天水军,最终覆灭在自己的手上。胡继棠不知现在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如果没有内战,天水军是一支多么强的守卫共和的力量啊。不过,现在交战的双方都称自己是在守卫共和,胡继棠都有点搞不清到底算什么情形。他向来只知道忠于大统制,大统制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所以就算当初远征西原失败,大统制将自己革职,胡继棠亦无二话。后来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胡继棠还是毫无二话,不似方若水一般心灰意冷,推脱说年老力衰,已无一用之力。现在,胜利已在眼前了,这场胜利如此辉煌,一洗先前败北的耻辱,大统制也一定会夸赞自己宝刀未老吧。

        他想着,轰然一声,清穹城的城墙塌了一个大洞。以往清穹城也曾被攻破后,但城中守军几乎马上就冲上来冒着箭矢炮火抢修,所以一直未能杀入城去,可这一次天水军已失去了信心,连抢修的人都没有了。

        天水军军心已垮,彻底败了。

        不知为什么,胡继棠这时的惋惜比欣喜更多一些。天水军也是一镇雄兵,特别是山地作战为天下之冠,最终还是在山地战中失利,世上真的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么?他提了提精神,正待下令全军趁胜突击,却听得前面传来了一阵惨叫,尘烟中,一支人马竟从城墙的缺口处冲了出来。

        天水军还有一战之力?一瞬间胡继棠几乎要以为城破也是天水军的诱敌之计了。但除了缺口处,另的地方尽是攻城一方的欢呼,城头上的喊杀声已渐渐稀疏,守军显是开始逃亡。他还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余骑敌军已卷着尘土向他疾冲过来。

        那是丰天宝和他的亲兵。丰天宝一直在城头主持战事,本来守得有章有法,但他听得后方竟有敌军杀进来,心一下凉了。

        清穹城能坚守至此,靠的就是地形的险要,只需防守前门,别处都不必多管。但如今从最不可能出现敌军的后方也杀来了敌军,那清穹城的末日也已到了。

        趁现在还不曾崩溃,马上逃走方为上策!丰天宝立刻就有了这个念头。可是很快,乔员朗的命令也来了。

        死战到底。

        乔员朗的命令只有四个字,而那面“乔”字大旗也依然翻舞在城头,丰天宝明白乔员朗已准备赴死了。他是乔员朗的副将,跟着乔员朗也已很久,看到这长官决心一死,丰天宝心中亦只剩下赞叹。

        乔将军,你终于死得像个英雄!

        丰天宝的胸中,亦仿佛有烈火在燃烧。胡继棠现在肯定以为己方已在四散奔逃,正准备大获全胜,我丰天宝偏不让你如意。就算死,也要让你死在我之前!

        乔员朗以前私底下闲聊,说起丰天宝,笑说自己这副将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丰天宝也确实爱冒险,一旦打定主意,便不顾一切,现在更是一个念头。以前想杀胡继棠,那是根本没有可能,但现在天水军崩溃了,杀胡继棠的机会也来了。

        本来他应该指挥天水军退却,但丰天宝脑子一热,再不顾别个,见城头一破,便带着几个亲兵直冲出来。外面的攻城军见清穹城终于破开了一个大洞,正在欢呼着要杀进去,哪知从里面先行杀出一彪人马,措手不及之下,被丰天宝连挑数人,一马当先,便向胡继棠杀去。

        两百步。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丰天宝冲到胡继棠面前五十步时,胡继棠的亲兵仍然没反应过来。他们亦不曾想到敌军居然还会有这等亡命之举,好不容易有个亲兵高声叫道:“保护胡……”话未说完,丰天宝一马如飞,长枪一伸一缩,正从那亲兵嘴里扎入,将他刺倒在地。

        三十步了。胡继棠只见来的敌将身影越来越大,大得仿佛一座山一般,眼前亦是一阵晕瞎。在三元帅五上将中,胡继棠是个异数,另外七人都是枪马娴熟,胡继棠却是半路出家,枪马并不怎么强,强的是拳术刀法。而断腕后,他连骑马都不太习惯,因此临敌向来坐的步辇。抬步辇的四个亲兵倒是忠心耿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就算丰天宝已冲到面前来也还是不动分毫。

        二十步了。对于马来说,二十步的距离只不过一两步而已。丰天宝在马上挺枪欲刺,嘴角也露出了一丝微笑。

        果然这孤注一掷要成功了。他想着。虽然自己已绝对不可能再有生路,但杀了胡继棠,丰天宝之名亦将万世传颂。

        能杀胡继棠者,唯有丰天宝。丰天宝已经想好了后世传颂自己的话,手中长枪挺得更准。就在这时,他只觉肋下一痛,人几乎要落马,但还是一咬牙,双腿将马腹夹得更紧。

        那是边上的亲兵放出一箭。这亲兵箭术最强,出手最快,一箭正中丰天宝肋下。见丰天宝中了箭仍然猛冲,那放箭的亲兵亦吓得呆了,不过他来不及放出第二箭,另外的亲兵也放出了箭。但丰天宝浑若不知,任由箭矢射到身上,他手中的长枪仍然直直刺向胡继棠。

        胡继棠的脸色也已变了。半生征战,他还从未遇到如此险境。慌乱中,他伸手要去按步辇,便待趁势跃起,闪过这一枪。他的拳术非常强,不过成为上将军后,练得也不多。以上将军之尊,在士卒面前大翻跟头,未免太不庄重了,因此他虽然早有闪躲之心,却一直没动弹。可到了这时候,再不躲也不行了。但他的手一按,却是一空,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一腕早就断了。

        胡继棠征倭成功,倭人称其为“断腕之名将”。这个特征整个共和国尽人皆知,偏是胡继棠自己在危急时已忘了个干净。他手按了个空,人已跃不起来,脸更是白了。眼看着丰天宝的长枪枪尖越来越大,胡继棠闭上了眼。

        死就在眼前了。活着的这一刻,多么好啊。

        谁也不知道胡继棠最后在想的是这个。丰天宝的长枪已刺到胡继棠的前心,枪尖没入了他的心口,就在这时,边上忽然飞来一枪,正中丰天宝的肋下。

        那是夜摩千风。夜摩千风给陆明夷当向导有功,但胡继棠对此人实是不信,不想再用他,因此夜摩千风现在也没兵权,只能在边上观战。看着清穹城已然告破,自己在这一战中寸功未立,夜摩千风几乎要吐出血来。但马上又看到丰天宝冲出城墙缺口,直取胡继棠,他心惊之下,打马过来解围。只是虽然有心解围,终是慢了一步,他的急三枪虽然将丰天宝挑落马下,算起来丰天宝还比胡继棠先死片刻,但他的长枪余势未绝,也将胡继棠钉在了步辇之上。

        共和二十五年一月三十日寅时正,正是天边微白,曙色微现之际,天水军中军丰天宝刺死北军陆军主将胡继棠,自己亦同时被夜摩千风刺死。

        清穹城,这座南军目前掌握的前线重镇,也于此时正式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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