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三、二十四,星期三和星期四。
狄雷尼熬不住了,他非“看看”她不可。
“观察一个人的小动作,可以了解许多事情,”他向蒙妮卡解释。“譬如走路的姿态,怎么点烟,是不是守交通规则,服装的搭配,喜欢什么颜色,等等。”
蒙妮卡无话,只顾编织。
“你说话啊!”
“说什么?”
“表示一点意见。”
“没有,毫无意见。”
“也许,藉这个方法可以多了解她一些。”
“随你的意思啦。”
他狐疑的瞪着她,不敢信任她这种温顺的态度。
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布恩。小队长不反对。
“最好先通知班丹尼一声,组长。省得他那批人不明底细,转钉上你。”
“不可能的事。”
结果是他钉上了班丹尼的那批人。停在兰吉饭店和古卓依公寓门前的警车,以及紧迫钉人的便衣女警。古卓依似乎懵然无知。
遇三上午,八点四十三分,狄雷尼自三十九街、来辛顿街口,一路跟着她至兰吉饭店。他在饭店门外闲晃一会,便入内探看餐厅、大厅休息处以及鸡尾酒廊。
正午时分,他再尾随她到饭店后面第三街一家快餐店。五点跟着她回家。他的眼光始终不曾离开她。
“她如何?”那晚蒙妮卡问他。
“普通之至。”
“美吗?”
“不美,也不丑,就是普通。不化妆,衣着仆素,颜色暗淡。行动非常慢、非常小心,倒像个病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看见她有一度倚在电线杆上,好像很虚弱,两手抓着一个提包,我猜刀子就在里面。一路上,见她总是让路给别人,不闯红灯,很拘谨,很规矩。外出午餐的时候,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惜我看不清楚。”
“艾德华,这钉梢——你打算钉她多久?”
“你认为这种好奇心太不正常?”
“我可没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这个女人确实令我相当入迷。”
“我相信。她看起来很愁闷吗?”
“那倒不见得。她的姿态太糟;无精打采,就像肩挑了世间所有的罪恶,肤色白得泛灰,我和何帕克医生的看法大概都错不了;她是在崩溃。”
“我希望你别这样——跟踪她。”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很不上路。”
“你太单纯了。”
星期四,在她上班的途中,狄雷尼迎面而过。他看了个仔细。
他第一眼的感觉便是,这个女人的五官皱缩下陷,鼻尖颧耸,嘴唇焦干,眼睛茫然无所视,像梦游的人。
身材没有曲线,平整有如洗衣板。
五点以后,她离开兰吉,转上麦迪逊路。狄雷尼出现在她身后。班丹尼手下的女警走在对街。
古卓依向南,进入一家小餐厅。狄雷尼走过街角,再折回头,站在餐厅门前,假作观看门窗里放置的一块菜单牌。
古卓依坐在柜台边。大家都忙着边吃边谈,谁都没注意门外有人在向里张望。
狄雷尼前行几步,再次折回。现在卓依低着头在进餐。
他心念急转,几乎拍响自己的脑袋。胡涂!他怎么能忘了。他们全都忘了!
卓依已经取纸巾拭嘴,起身会账。狄雷尼冲进去,擦身掠过她。
“抱歉。”他举一举帽子。
她向他腼腆的一笑。
等她离去后,他立刻滑上她方才坐过的位子。他面前是她吃剩了一大半的鲔鱼色拉,和一只高脚玻璃杯盛的冰茶。
一个中年的胖女侍走过来,拿出拍纸簿。
“吃什么?今天的肉块不错。”
“我想见你们经理。”
她睨他一眼。“哪里不对?”
“没什么不对,”他笑道。“我只是想见你们经理。”
她转过头。
“嘿,老谭。”
后面一个正与两名顾客聊天的男人抬起头。女侍向着狄雷尼一歪头。那位经理慢吞吞的过来。
“出了什么麻烦事儿?”
“一点麻烦都没有。是这只玻璃杯——我家里买了一打这个样式的,我孩子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我想再配一只。我出一块钱,你把它卖给我如何?”
“你花一块钱买这只杯子?”
“对。配成一打。如何?”
“没问题。我们有六打。”
“不必,”他大笑。“我只要一只。”
“换个干净的给你。”女侍伸手要取卓依喝过的茶杯。
“不、不,”狄雷尼护着杯子。“这只就行。”
女侍与经理对望,耸了耸肩。狄雷尼递上一元,小心翼翼的撑着杯子内缘,松松的裹在纸巾里。出了餐厅,他寻着一处公用电话亭,先将杯子细心的搁在电话座上,再叫接布恩。
“该死、该死!”布恩大叫。“我们全是白痴!早在一个礼拜前就该取到指纹了。”
“这事我也有错,”狄雷尼安慰道,“布恩,就算证实与裁判屋汽车旅馆中,酒杯上的指纹相同,也不一定就证明她杀了蓝契特,至多只能说她在场。”
“够好的了。你在哪里,组长?我自己过来拿杯子,送往化验组。”
狄雷尼说明了位置。“查验之后。你会来电话告诉我吧?”
“当然。”
“也该通知伊伐。不管结果如何。”
“会的。谢了,组长。”他满心感激的说。
狄雷尼一整晚都像赌气似的不吭一声。晚餐后,夫妇俩坐在冷气调节的起居室,饮着咖啡,她终于发问:
“好啦,到底在呕谁的气?”
“权术。”他这才把与伊伐的争执说给蒙妮卡听。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立场,我们都没错。不过我还是认为定罪最要紧。”
接着,他又说出下午在餐厅取得古卓依指纹的事。
“我这是给伊伐一个比较具体的证据。如果指纹与汽车旅馆酒杯上的吻合,他就有了逮捕她的凭证。不过离定罪还差得远——”
电话铃适时响起。
“一定是布恩,”狄雷尼起身说。“我到书房去接。”
不是布恩,是伊伐·索森副局长,他的口气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谢谢,谢谢,”他说。“太感谢了,艾德华。指纹完全吻合。我跟检察官长谈过了,他认为我们可以起诉。明天我花一天的时间把纸上作业全部办妥,可能在星期六上午到她家去拿人。你要不要一道去?”
狄雷尼一顿。“好,伊伐。我有个要求:请何帕克医生一起来,好吗?此人贡献很大,他应该参加一份。”
“好的,艾德华,我来联络。”
“还有一件……我希望韩德利在场。”
“韩德利?”
“时报的。”
“你要记者在场?”
“我欠他的人情。”
伊伐叹息。“好吧,都听你的。艾德华,再说声谢谢;你干得太好了。”
狄雷尼回起居室,向蒙妮卡复述一遍。
“就是这样了。”他下结论道,“要是她闷不吭气,又请了一位好律师,我想她会胜诉。”
“凶杀会结束?”
“可能。”
她细密的注视他。
“你嫌不够,对不对?你要她受到惩罚。”
“难道你不想?”
“当然想——只要是合法的。不过最主要的,我希望能够阻止滥杀。艾德华,你不觉得你自己报复心太重了吗?”
他猛的站起。“我去倒一杯白兰地。你要不要?”
“好,一小杯。”
他斟完酒,回座。
“你为什么说我报复心重?”
“你对这整件事的态度。你想当场逮住这个女人,即使再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都在所不惜。如果饭店恶煞是个男的,我不以为你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你只要把他赶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什么话嘛?言下之意,就是我恨女人。”
“不对。我的想法恰巧相反。我觉得你心里还对女人存着一种古老而浪漫的观念。而这个女人冲破了你那些信仰,你对她便生出了恨意。”
他喝一口酒。“胡扯。我过去处理过女性犯罪的案子,有一些也是杀人的凶犯。”
“可是没有一个像古卓依——对不对?那些女罪犯都是为了冲动或者贪欲,萌生杀机。对不对?”
“……也许。”
“这些是你告诉我的。而你现在碰上了这一名非比寻常的女凶手,她聪明、机警、冷静,加上毫无动机。这不但粉碎了你以往对女人的观念,更教你——害怕。”
他无言。
“因为一个女人能够如此,竟令你对女性一无所知起来。怎么不教你害怕?你现在才发现女人真的和男人一样‘能干’。不论是作恶,或是行善。突然间你对女人的看法整个改观。这份改变对你,无疑是痛苦的历程。所以终止这一连串的凶杀案,你还嫌不够,你还要狠狠的报复。”
“多谢,大医生,”狄雷尼说。“算你说对一半。只是你认为我对恶煞男女有真的说法错了。任何人犯罪,就得付出代价,这与性别无关。”
“艾德华,你信天主,是吗?”
“我信至高无上的尊者,你爱怎么称呼,随你;他、她、祂都无所谓。”
“你大概会称祂为‘首席大警察’。”
他大笑。“好一个‘首席大警察’。好,就是这位首席大警察告诉了我们,行为的准则就叫法律。法律虽然有漏洞,却依然是目前我们可以遵从的最佳准则。它就像文明与沉沦之间的一堵墙,谁要在这堵墙上打洞,就该受罚。”
“那如果纽约有死刑的话,你是希望她进毒气室、坐电椅,或者枪毙啰?”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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